“你的什么判断?”

  狄弦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鹅毛般的落雪:“我对于整个事件的判断。包括恶灵究竟是谁,几位死者——包括那只倒霉的雷貂在内——是怎样死的,杀人者的目的是什么。”

  童舟张大了嘴:“你全都知道啦?你下午是又去那些村子里打听去了吗?”

  “不是全都知道,不过离全都知道也不远了,这就得靠这个包袱里藏的宝贝了。”狄弦把包袱放在地上,包袱里传来了阵金属撞击的声音。

  “这里面是什么?”童舟满腹狐疑。她发现在狄弦面前,自己好像永远都只有不断提问的份儿。

  “要捉鬼,当然要有武器。”狄弦神秘地一笑,“你先回房去吧,我要打磨我的武器了,对了,趁现在多补补觉,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最后一天的茶会,我保证你不会失望的。”

  狄弦这王八蛋就是这样,总在关键时刻故意卖关子。童舟撅着嘴回房,心潮起伏,压根就睡不着,晚饭之后狄弦仍然没有其他动静,她索性下到一楼的大厅里坐坐。路过狄弦的房间时,她听到里面有一阵奇怪的响动,就好像是大力折弯铁棍时发出的声音。她想要敲门,想了想又忍住了,心时咒骂着狄弦下楼而去。

  欧阳公子看来是心情不好,并没有坐在大厅里,主人向烟梧大概忙于布置最后一夜的茶会,也没有现身,黎淮清、羽人羽飞轩和河络明珠霍桑正坐在大厅里,悠闲地谈论着什么。羽飞轩首先看到童舟,礼貌地向她打招呼:“童小姐!今晚来参加茶会么?”

  “我不能叫参加,充其量算是旁观,”童舟说着,也在三人身边坐下,“茶会上的那些东西,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只能在旁边随便看看了。有钱就是好啊。”

  黎淮清一笑:“像童小姐这样能坦诚说出‘有钱就是好’的人可不多,我遇到过很多……不怎么有钱的人,总喜欢说钱是个坏东西,有钱人都会变坏。”

  童舟摇摇头:“我可不那么想。金钱本身没什么错,错的只是人而已。有些人固然是不名一文的穷光蛋,照样满肚子坏水,好比狄弦。”

  三位客人一起笑出声来。羽飞轩问:“说来说去,冒昧地问一句,我看童小姐和狄先生夫妻不像夫妻,情侣不像情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童舟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抹黑狄弦的机会:“我是他没过门的未婚妻,但他不愿意娶我,千方百计地要悔婚。所以我只能一直赖着他不放了。”

  这番话说得三人一愣,过了好久,明珠霍桑才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呢?你们人类中的青年才俊也很多嘛,你们不是有一句谚语叫做‘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么?”

  我要是人类就好了,一切不过是可怜巴巴地为了活命而已,童舟悲愤地想,生而为魅,真是不幸。她只能随口糊弄过去,正想转移话题,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人影从楼上走下来,不自觉地住了口。

  那是住进山庄之后就不断倒霉的欧阳公子。一时间大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人们似乎并不方便满脸笑容地打招呼,却也更不便张口就是安慰的话。

  欧阳公子反倒是一脸的平静。他步履稳健地走到四人面前,提出了建议,“我觉得我们不必一定要等到夜深了。反正今晚只剩下最后一样,倒不如早点开始,早点了结,各位觉得怎么样?”

  羽飞轩、黎淮清和明珠霍桑相互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于是童舟再次坐到了那间经过特殊改造,堪称武装到了牙齿的茶室。虽然想像着茶室的每一面墙壁外都有卫士在虎视眈眈,未免有点受人窥视的不快感,但同时她的心里也在好奇,想知道那最后一样珍贵到要死的古董究竟是什么。

  四位参与茶会的客人和狄童二人围坐在桌旁,脸上神态各异。到了这种时候,之前一直显得轻松随意的客人们也难掩紧张,即便是主人精心准备的绝品好茶,喝在嘴里恐怕也难以辨别出点滋味来。童舟虽然也有了一点眼巴巴期盼的感觉,迫不及待想要等着主人把物件拿出来。

  她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狄弦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怔。狄弦此刻竟然也像一张绷紧的弓弦一样,似乎全副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了,正在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些什么,等待着些什么。这让童舟有点纳闷:自己和狄弦不就是来瞎看热闹的么,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那么,到了我们茶会的最后一天了,”向烟梧坐在主位上,开始发话,“诸位过去也都参加过茶会,知道主人的惯例——把最精华的留到最后。过去几天里,四位各自得到了一些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很显然,那些还不足以填满大家的胃口。所以今晚,请不要放过这最后的,最美妙的大餐。”

  “这话说得我都饿了。”童舟嘀咕一声,看着向烟梧做出过去三个夜晚中已经重复做了几十次的动作,他郑重地拍了拍手,墙上的暗门打开了,一名侍者托着一个金色匣子走了出来。这个匣子并不大,但看侍者的步伐,可知匣子本身十分沉重,竟然是用纯金铸造百成的,装在里面的东西也可想而知无比贵重。

  “时候到了,”向烟梧用一种充满赞叹的语调说:“让我们来看看它的真面目吧。”

  四位参与茶会的旅客身体都不约而同的微微前倾,注视着向烟梧从侍者手里接过匣子。他把这个沉重的匣子放在桌上,双手缓缓地打开匣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匣子上,童舟不自觉地小小喘了口气。就在这时候——

  一名一直站在众人身后伺候茶水的侍女,突然手腕一抖,手里的一壶茶打翻了,滚热的茶水从壶嘴里和壶盖处倾倒出来,泼在了向烟梧的手上。向烟梧骤然间被狠狠烫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双手。与此同时,侍女双手齐出,抓向了匣子里的东西。

  找死!这是童舟第一时间的反应。她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出手去阻止。这个仕女无疑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方法必天换面,瞒天过海,竟然能混进茶室里来,但凭她一个人想要把“最后的大餐”夺走,无疑是痴人说梦。从她刚刚做出动作开始,一直严密监视着的侍卫们就已经有了反应,当向烟梧捂住自已烫伤的手臂、假冒的侍女把手伸进匣子里的时候,三面墙上的暗门都及时开启了。侍卫们一涌而出,并且迅速把住了大门,这个笨到试图明抢“大餐”的侍女,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完全无路可逃。

  但还有动作比周围的侍卫更快的角色,那就是一直以来都风度潇洒的欧阳公子。但在这一记得,他却半点也不潇洒,而是骤然间右掌一挥,拍击出一道耀眼的雷光,向着侍女袭去。那是裂章系的雷击术,而欧阳公子显然在这一招上习练已久,雷电带着巨大的轰鸣,眼看就要把侍女劈成焦炭。

  然而更加出人意料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侍女仿佛一直都在等待着欧阳公子出招,对方的雷电刚刚击出,她的右手就已经抬了起来。但此时她的右手已经完全不是一只人手应有的颜色了,而是掌心向外,呈现出一面镜子的光泽。她把手伸进匣子里原来并不是为了抢夺宝物,而是籽掩饰她使用秘术变化手掌的举动。这面镜子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反射电光,无论那道雷电反射到谁的身上,恐怕都难逃一死。

  童舟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到,现在大家所处的这间密室,使用的是可以反射秘术的材料来筑墙。而这也就意味着,当这道雷电被镜子反射而出后,会在室内造成多重折射,那样的话,恐怕所有人都得死。

  坏了,童舟绝望地想,看热闹看出人命来了。

  向烟梧也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了,他对着欧阳公子大喊一声“住手”,但已经太晚了。欧阳公子全力出手,想要再把那道雷电收回去,似乎不大可能了。

  就在这生死系于一线的紧张时刻,狄弦却站了起来,他正对着雷电飞去的方向,也就是侍女站立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空!”

  空。这一声喊完,一个小小的黑球出现在侍女身前。那道雷电撞上了黑球,侍女已经幻化为镜子的右手也伸进了黑球,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雷电消失了,侍女的右手也消失了。那个黑球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后,慢慢变小,消失。而狄弦也重重喘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这是谷玄系最高级的秘术,“永劫之空”,雷电和右手都被“空”所吞噬,化为了真正的虚空。

  欧阳公子的雷电术、侍女的反击、向烟梧的大吼和狄弦的永劫之空,说起来复杂,发生的时间却不过是短短的一刹那。当危机解除的时候,侍卫们已经冲了出去,七手八脚制服了那个侍女。侍女眼见到狄弦化解了她这致命一击,顿时面如死灰,竟然连一点反抗都没有做,很快被一根绳 子牢牢捆了起来。

  永劫之空看来很耗精神力,虽然狄弦只是幻化出一个很小的黑夜,仍然累得满头大汗。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慢慢喘匀了气,看着被捆起来的侍女,摇了摇头,“你未免太残忍了吧,你想杀的,不过是他一个人,却想要拿这里所有的性命来殉葬,甚至包括你自己。”

  侍女恶狠狠地瞪着他,并没有回答,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被擦去了,露出了本来面目,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相貌平庸的女子。这张脸不算太陌生,茶室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对她有点印象。

  这个假扮侍女混入茶室,意图利用反弹雷电术杀害室内所有人的凶徒,赫然是欧阳公子四夫人的贴身女仆。

  【第八幕·二十年前】

  惊魂稍定之后,向烟梧把打开的金匣重新关上。此时此刻,这最后一件“大餐”反而退居到了次要位置上,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救了所有人性命的狄弦身上。

  “我们的竞价稍后再进行吧,”向烟梧说,“不妨先请狄先生解释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在生和死的边缘打了个滚,却还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

  “这是一桩谋杀未遂案,”狄弦说,“她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茶会中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为了杀一个人。她挑选茶会的时机来杀人的原因很简单,除了茶会之外,她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机会可以接近那个人,甚至于他究竟会在何处藏身都完全不知道。”

  听了这话,人们纷纷扭头,望向面色惨白的河络明珠霍桑。狄弦点点头:“是的,她假扮成欧阳公子的女仆,混入这座山庄,目的就是要杀死明珠霍桑。她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也许是和霍桑有仇,也许是受人之托。”

  “是受人之托,”欧阳公子插嘴说,“在我到达山庄之前,就得到密报,有一个被怀疑是天罗的杀手乔装混进了我的手下。当时我猜测她的目的也许是在茶会中抢夺某些东西,更没想到她会假手于我。我现在甚至怀疑她是故意让我知道她的存在的,以便让我一直处于紧张中,一直疑神疑鬼,一直遭受刺激,并且在最后时刻用我的杀招出手。”

  欧阳公子显得很懊恼,狄弦摆摆手:“她假手于你倒不是事先早就盘算好的,实际上虽然她确实足够残忍,一开始也并没有想到要用这一手杀光所有人,并且把自己也赔进去。这只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而已。自从进入这座山庄,她就一直受到巨大的干扰,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对于一个秘术士而言,不能保持精神力的纯粹也就意味着毫无杀伤力。所以最后,她只能作出这一个选择,在整座山庄唯一可以保证她不受外界秘术干扰的地方下手,那就是这座墙壁材质特殊的茶室了。”

  “干扰?她受到什么干扰了?”向烟梧问。

  “恶灵,”狄弦缓缓地说,“从来到这里后,她就不断地受到山庄里的恶灵的困扰。这得归功于你,向先生,你天才地挑选了这个山庄作为茶会的地点,让她无法逃脱恶灵之手。”

  “我更糊涂了,”向烟梧摇着头,“这座山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狄弦扭过头,看着一脸凶狠的女子:“还记得这座山庄最初的传说吗?一对夫妻,带着一双儿女住在这山庄里……我们眼前的这位姑娘,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儿啊。所以我们的恶灵一直都在惦记着她,她刚刚随着欧阳公子来到山庄,就被恶灵盯上了。”

  人们沉默了很久。恶灵山庄最初的主人又回到了她的出生之地,的确能让人产生很多感慨。但人们更为吃惊的是,从狄弦的话语来判断,所谓“恶灵”,或者说恶鬼、亡灵、鬼魂,无论用哪个词汇,本质都不会变——它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对于所有人来说,这几天发生在山庄里的事件,都把他们折腾得够呛,此刻有机会水落石出,他们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你所说的恶灵,到底是什么?”年轻的黎淮清首先发问。

  “我觉得我们最好是亲眼去见它一下,这样能得到最直观的印象,”狄弦说,“各位,如果有兴趣的话,不妨一起跟着我去看一眼。”

  说完,他当先站起来,其他人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来到二楼时,狄弦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抱了一摞纸,童舟认出那是那天晚上向希泓在被操纵状态下所画的画,还有一块似乎是被硬生生掰弯了的铜镜。童舟立刻想起了那天狄弦带回来的那个大口袋,看来里面装的都是镜子,可为什么狄弦要把它们统统掰弯呢?

  狄弦带碰上人们上到了三楼,来到那间曾经是向希泓的卧房,发生过几起命案的空房间。当所有人都走进房间时,童舟才发现,这间紧挨着楼梯的卧房其实很小。上一次进来时,卧房里放着很多向希泓的用品,她以为是东西多造成的错觉,而现在她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真的很小。

  “各位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挺小的,和这栋宅了里的其他房间不大相配?”狄弦问。

  “的确如此,”向烟梧说,“这栋楼里的房间,都修得很大很宽,我当时挑选这个房间给我的儿子,就是因为他一直害怕过于空旷的地方,房间小一点反而对他好。不过你这么一说,也的确挺奇怪的,为什么单单这个房间那么小呢?”

  “这个嘛,让我们的暴力小姐来解答吧,”狄弦冲着童舟打个手势,“来,对着这面墙来上一拳,用点力,就像你那天来到山庄敲门时那样。”

  童舟隐隐猜到了狄弦的意思,也顾不上去为“暴力小姐”的称谓而发火,一言不发地来到墙壁前,握紧拳头猛然击出。一声轰响后,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但却没有因此而让大家见到楼梯。

  从洞里面看过去,能看到另外一堵墙——这是一个隐藏的房间,或者说,一个被封闭了的房间,房间里蛛网密布,遍地尘土,显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进去过了,直到现在,童舟的猛力一拳打破了它的寂静。

  “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传说吗?”狄弦说,“有一个女孩在梦里见到了恶灵,她当时就睡在这个房间里。这座房间本来是整栋房里唯一结构特殊的一个卧房,是一个大小套间,可以让小孩睡里间,姆妈睡外间,这是最早为那个被认为是残忍暴虐的男孩所改造的。当后来的人们梦见恶灵后,他的家人把这座房间封闭起来了。他们肯定没想到,这个举动竟然真的在无意间封住了‘恶灵’。”

  几名仆人拿来了工具,把墙上的洞拓宽,狄弦当先跨了进去。他略略施展了一下秘术,房内的蛛网和尘土消失了。狄弦径直走到房屋中间,轻轻搬开一块已经朽烂了的地板,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

  借助着仆人点起的鲸油灯,人们看得很清楚,狄弦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肮脏不堪的布制人偶。童舟走到他身边,仔细看着这个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的人偶,突然尖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