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和向钟连续的死亡终于让向烟梧坐不住了。他决定彻底清查一下儿子所住过的这间房间,开清楚为什么连续两个人都死在这里。他查得很细,不但找遍了每一处缝隙,连地板都掀开查找了,但令他失望的是,除了陈年的积灰和干瘪的昆虫尸体之外,什么东西都没能找到。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尽管如此,他还是命令把这个房间锁死,禁止任何人进入。

  另一个坐不住的人是欧阳公子的四夫人,先是死了雷貂,又连续出现了两个死人,让她再也无法在这座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庄园里待下去了。欧阳公子很无奈,只能命令她的贴身女仆陪着她离开山庄,先到附近的山村里借住。

  不过,接二连三的事故也并没有干扰到茶会的继续进行,有钱人们毕竟分得清事物的轻重。车夫死后的第二天夜晨,茶会继续,这回童舟说什么也不想去着当木偶了,所以狄弦只能一个人去参观。

  但童舟还是睡不着。这两天虽然尽量节省着力气,但身处这样一座危险而又诡异的庄园,心绪仍然难免受到阴郁气氛的干扰,引发精神力的波动。白天的时候,她又靠狄弦的帮助才压制住了一波体内精神力的高涨反噬,到了房里,忽而想着身边的离奇命案,忽而想到自己悲惨而不确定的命运,更是辗转反侧思绪如潮。

  大约到了凌晨艮时之中的时候,她才蒙蒙眬眬有了几分睡意,但还没能入梦,耳中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争吵声,听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楼梯处传来的。魅的听力一般都比较灵敏,这些声音就像锥子一样,总是往耳膜里钻。她索性起身去看个究竟。

  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那里应该是主人和小少爷的睡房。现在主人向烟梧正在地下的茶室里主持着“茶会”,能在楼上发生点状况的,恐怕只有……她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楼去。

  果然,她看见了向家的小少爷向希泓,但此刻的向希泓,和她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状态都不相同。他就像一只狂躁的野兽,在走廊上不断地撞击着一扇紧闭的大门,两名仆人在一旁试图劝阻他,但明显劝而不得其法。童舟刚一走近,就看见一个仆人满脸都是指甲抓出来的印痕,而另一个仆人正痛苦地捧着手腕,上面有一个血肉模糊的长长伤口,还能看得见牙印。

  “少爷……少爷他发疯了!”两位仆人愁眉苦脸地对童舟说,“半夜三更地,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冲着这儿扑过来了。”

  【第六幕·星辰傀儡术】

  童舟仔细观察着向希泓。他的脸上充满了一种急不可待的烦躁,双膝跪在地上,不断地用肩膀撞击着那扇门,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瘦弱力量太小,恐怕早就被反弹的力道弄到肩膀脱臼了。他执著地、锲而不舍地撞着门,两眼血红,喉咙里还不断发出近乎饿狼一样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深夜里,足以让见到的人胆战心惊。

  童舟想了不停地儿,上前拎住了向希泓的衣领,完全没有理智的少爷回过头就向她的手腕上张口咬去。但童舟的反应远比两个仆人更快。她手腕一抖……立即把向希泓摔出去数丈远,但由于力量用得巧妙,少年并没有受伤,只是轻轻摔倒在地上。两个仆人见到小少爷被摔,一时间拿不定语音应该去把向希泓扶起来还是先把童舟赶出去。

  “看着你们少爷的走路姿态吧,”童舟对仆人们说,“还像是一个大活人吗?”

  两个仆人充满惊恐地看着向希泓。他被摔出去后,仿佛完全不知道疼痛,立即又向着那扇木门爬了过去。可那是怎样的看待姿态啊,四肢扭曲、上身歪斜,又膝时而抬起时而干脆在地上摩擦拖行,头颅还在不停地摇晃。

  “简直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一名仆人评论说。

  “你还不如说像一个提线木偶。”童舟喃喃地说。这句无意识的话却立即提醒了她一点什么,她对仆人说:“快把这扇门打开!”

  两个仆人对望一眼,脸上显得很为难。童舟一拍墙:“快点!如何你们想救他性命的话。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如果这扇门不打开,这小破孩就会活生生把自己撞死?”

  这句话看来效果不错,仆人开了口:“可是……我们没有钥匙啊。”

  “这到底是什么房间?里面有什么?”童舟问。

  “这是一间画室,听说山庄最初的主人喜爱绘画,专门开了这间画室。后来的历代主人都觉得画室修得不错。采光上佳,就一直保留了下来。老爷最近空闲时也会在此作画。”仆人回答。

  童舟不再多问,运足力气,抓起门锁用力一拧,在两名仆人的瞠目结舌中,门锁应声断面两截。向希泓撞开门,连滚带爬冲了进去。

  童舟向两个仆人做出“嘘”的动作,然后轻手轻脚跟进去。她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向希泓已经迫不及待地以笨拙的姿态在地上铺开了几张纸,撅着屁股开始挥毫在纸上涂抹。他握笔的姿态虽然很别扭,下笔倒是很快,不一会儿工夫就涂满了一张纸,可惜童舟左看右看,都完全看不出他画的到底是什么,眼里只见到一道道弯曲的线条,一团团混杂的色块。

  向希泓画完一张,把画满的纸扔到一旁,扯过另一张白纸,又开始继续作画——假如他那些无人能看懂的涂鸦可以被称之为“画”的话。

  在童舟迷惑的注视中,向希泓一口气涂沫了三四十张白纸,他呼哧呼哧大喘着粗气,浑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湿透了,看起来疲惫不堪。终于,他点下了最后一个墨点,把画笔扔到一边,随即身子摇晃了一下,栽倒在地板上昏迷过去。他的衣服上沾了不少墨汁,再被汗水一浸,更是显得花里胡哨。

  童舟一张张翻看着那些画,努力想要辨别其中的真意,却最终发现这是徒劳的——向希泓好像真的就是在乱涂乱抹,像一个心智未开的婴孩。但童舟又隐隐觉得,那些线条,色块的排列有一定的顺序,似乎又不大像是纯粹的捣乱。她沉思了一会儿,把这些画按作画顺序整理起来,自己揣着,回过头对两个仆人说:“把画室整理回原状,先把少爷送回房打理干净,然后找工匠换把锁。这件事不要说出去,我会亲自丢告诉你们家老爷,此事牵涉到厉鬼作祟,切记按我的吩咐做。”

  两名仆人都知道童舟是向烟梧请来替他捉鬼的,听到她这么吩咐,虽然心中还有疑惑,仍然答应下来,毕竟谁都不敢去招惹“厉鬼”。一名仆人把向希泓抱起来送回房去,另一名开始收拾画室里的一摊狼藉。

  童舟则带着向希泓的涂鸦回到房里,只觉得自己背上似乎也被冷汗浸透了,她回想着少年之前提线木偶一样的怪异动作,越想越心惊,这下子彻底睡意全元了。等啊等啊,天快亮的时候,“茶会”才结束,狄弦和几位客人谈笑风生地走了上来,看来他越来越得到这些古董商人的重视了。他看见童舟冲他招手,微微一愣,加快步子进了房间。

  “又有什么情况了?”狄弦问。

  “这栋宅子里藏了一个秘术大师。”童舟神色严峻地说,“这个秘术士的精神力强到可以强行运用精神游丝操控人体,就是通常被称之为‘星辰傀儡线’的那种秘术,向家的小孩就是他操控的对象!”

  在听童舟讲述这一夜所见所闻的过程中,狄弦一直翻看着那些出自向希泓之手的奇怪涂鸦。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从第一幅看到最后一幅,又折回来重新看起。

  “这些画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能看明白吗?”童舟问。

  “我看不明白,但我可以肯定一点,这些画并不是胡乱无意义的涂抹,”狄弦说,“你可以注意到,虽然这些画无论是整体还是局部我们都看不明白,但如何把不同的画并列在一起看,就能发现它们的共同之处。”

  “共同之处?”童舟疑惑地接过那些画,在狄弦的提醒下,她也很快注意到了关键所在,“还真是!你看这几块色斑,在好多张纸上都出现了相似的甚至一模一样的,这并不是无意义的乱画。难道是什么图形密码?”

  “这就需要慢慢解读了,”狄弦小心地把画放入抽屉里,“再说说星辰傀儡线吧。你能确定他是被精神力所操纵的吗?而不是向钟所用的离魂术?”

  “不是的,”童舟摇摇头,“离魂术只是一种精神暗示,给人下达一些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指令, 就像我们第一次看到小孩在走廊上爬行的模样,那种姿态很稳,因为他虽然在完成他人的指令,四肢仍然是受到自己的头脑支配的。而今天凌晨……他的动作极度不协调,几乎就无法站立,行动起来东倒西歪,完全就像是有很多根线在拉动一样。”

  “星辰傀儡术……”狄弦眉头一皱,“那是很厉害的精神力啊,就算是我也还没能达到那种境界。”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坐了一阵,最后有些沮丧地睁开眼睛:“无法定位。他的精神力现在弥漫在了整座庄园,我只能知道他的存在,却无法精确找到他的位置。”

  “我也能感觉到。他为什么会这样扩散自己的精神力呢?那样会消耗很大的。”童舟不解。

  狄弦忽然眼前一亮:“他也在找寻某样东西!”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也许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戕害小孩或是和向烟梧作对什么的,或许只是想找到什么东西。他操纵着小孩画画,就是想要发出一些信息。”

  “可那是些什么信息呢?”童舟说,“而且为什么要挑这一天晚上呢?之前向烟梧已经在这里呆了那么久……”

  她忽然住口不说,一下子想到了些什么,狄弦也同时想到了:“和茶会有关!他要寻找的东西和茶会有关!”

  在画完了那些画之后,那个神秘的精神力之源似乎对向希泓失去了兴趣。至少在天亮之后,当向希泓从昏睡中醒来后,他没有再做出什么古怪的举动,也不再像被向钟用离魂术控制时那么痴痴呆呆,神智开始逐步好转。向烟梧很是欣慰,当然他并不知道前一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在几乎每天夜里都发生怪事之后,前一天夜里也是最近十分难得的安静的一夜——如果排除掉被封锁住消息的怪画事件的话——所以大家的情绪也都不错。生意人常年商海拼杀,精力也比童舟这等废料更加旺盛。差不多睡了两三个对时,到中午就能起床,继续下一个白天的虚伪社交及夜间的最后一次茶会。茶会共三天,前两天已经有近三十件古董珍玩被四位客瓜分,从那把最便宜的一千金侏的锤子开始,总价值超过了二十万金侏。

  而最后一天将只有一件物品拿出来竞价,这就是每两年一度的向氏茶会的精髓所在,往往那一件藏品的价值就能超过之前所有物件的总和。甚至可以说,前两天的茶会有点例行公事的意味,客人们相互谦让,都没有把自己真正的实力展现出来,第三天才是倾力相搏的时刻。所有人的目标,都在第三天的藏品上。而这件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是只有到了第三天夜里才会揭出来的秘密。但狄弦偏偏就试图提前打听出来。

  “你最好是告诉我,”狄弦说,“我相信最近的闹鬼事件和你的茶会有很大关系,而且阴谋说不定就是直指最后一件藏品。”

  “这么说来,不是恶灵作祟?”向烟梧问。

  “人和恶灵,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某些时候人比恶灵更可怕。”狄弦答得耐人寻味。

  “那么在人的面前,就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了,”向烟梧很自信,“最后一件藏品嘛,请狄先生今晚自己去看吧。”

  “或者,你可以把茶会暂停一两天,让多有时候先把那个潜藏的‘恶灵’揪出来?”狄弦问。

  “没这个必要,”向烟梧斩钉截铁地说,“鬼也好,人也好,终究不过能在外围做一些无关紧要的骚扰,却绝没有办法影响到茶会。这座庄园看起来人不多,似乎屡屡让对方得逞,事实上,不过是因为我把主要的防御力量全部放在了茶会本身上面。他就算能杀死我十个八个管家马夫,也没有能力染指任何一件藏品。”

  “这点我倒是听说过,”狄弦说,“你的茶会是防御最严密的,从来没有什么大盗飞贼可以在茶会上拿走你的东西。不过……”

  “请不必说了,”向烟梧摆摆手,“茶会是我最重要的事,对我的客人们也是如此。其他三位也就罢了,明珠霍桑一向行踪飘忽不定,出了名的难找,这一次我派出了四十多个人,都没能把请帖送到他手里,最后还是他主动给我来信的,而这也是他将近十年来第一次在他人面前亮相。茶会必须按期完成,否则我也对不住客人们。”

  狄弦摇着头走开。

  【第七幕·大餐】

  这一天午饭时间一过,狄弦又不知所踪了。好在童舟早就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也懒得去找。她只是心里隐隐有点遗憾,茶会进行到最后一天了。等到茶会结束,向烟梧和客人们就会离开这座山庄,让它重新回到空宅的状态。这几天在这里好吃好喝还有仆人伺候,其实生活蛮惬意的,童舟真希望能多赖上几天。狄弦虽然赚钱也挺多,但大多都散给了九州各地的同族,没法让两人好好享福。当然父亲临死前就做好的安排让她不得不紧跟狄弦,以便让狄弦维系住她的性命,能活下去就是最重要的事了,享福什么的,她想都没想过。

  世界真是不公平啊,童舟想,有些人生来锦衣玉食万事不愁,可以把成千上万的金铢扔到一些锤子、饭碗、破铜烂铁上;有些人却不得不为基本的活命而挣扎。自己活了快二十年,每一天都被笼罩在莫名的忧患中不能自拔,有时候真恨不得狂性发作,一拳把自己砸成肉饼算了,也省得不断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童舟自怜自伤,自怨自艾,甚至一度开始羡慕欧阳公子那六个衣食无忧的姬妾,当然这样的羡慕并没有维持太久。下午的时候,忽然有附近的山村里的乡民前来报告:村里意外地起火了,因为被恶灵惊吓而寄居在山村里的四夫人没能逃出来,和她的两名仆人一起被压在了火场里,烧得尸骨无存。

  这时候即便是站在山庄里,也能在漫天飞雪中看见远处直冲天际的浓烟和隐隐的火光。那样的大火里,如果被困在了屋里,那是绝对无法活命的。但是三个大活人怎么会在火起时毫无反应?童舟断定,这恐怕不是什么天灾,而是有预谋的杀戮。

  可怜的欧阳公子,童舟想,先死了宠物,再折了马夫,眼下连夫人的命都赔了,难道这座山庄对他而言注定是个恶灵肆虐的不祥之地?

  “我马上派人去看看,”向烟梧对欧阳公子说,“此外,如果您愿意的话,今晚的茶会可以往后延……”

  “不必!”欧阳公子恨恨地一跺脚,“茶会照常进行!”

  傍晚时分,向烟梧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四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火场里只发现烧得焦黑的女仆的死尸。这个消息可能有多种解读方式,比如夫人可能被绑架了,比如火灾可能是夫人自己策划的,诸如此类。反正事不关已,童舟倒是浮想联翩地在心里猜测了好一阵子,直到狄弦回来。他的头发眉毛都白了,可见雪下得不小,身上还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

  “这么大雪你去哪儿了?”童舟问,“下午的火灾听说了吗?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不只听说了,当时我离现场还很近,”狄弦一句话回答了两个问题,“可惜我的动作慢了一步,没有阻止那场火灾。不过这样也好,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