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来跑路的,早知道有风险不是?心安就好,真要死了也没办法。”龙搭桥慢悠悠地叹口气,“要是真的滑沙啦,就趁没被埋,抽口烟,跟老伙计们拍拍肩膀,说句要是真有来世再做兄弟,也就这样了。”

西越武脚下一软,不巧绊在一块石头上,平平地拍在砂石地上,摆出个“大”字形。

龙搭桥和燕老师相视而笑,这时旁边的车队慢了下来。

“怎么?”龙搭桥神色一变。

“听。”燕老师摆手。

风雨声里,有人奏琴,琴声在风雨声中若隐若现,像是有大群的野马正在雨中狂奔而来。

“果然该来的还是躲不过。”燕老师猫着腰,按住腰间刀柄,无声地奔行,越过几辆大车来到队伍的最前方。

“燕老师。”季骖的长枪从背手移到的手中,握枪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朝前面的黑暗努了努嘴。

前方十几丈外,当道一块巨大的砾岩,一个黑影坐在砾岩上,一脚架在另一条腿上,膝盖上一张叫不出名字的胡琴。

他在雨中拉琴,旁若无人。

那是首没人听过的曲子,完全不合章法,就像是一个放牧着羊群的乡下汉子在野地里兴之所至唱起的歌。但是那人拉得如痴如醉,琴声中野马奔驰,沙风嘶吼,长空裂电,暴雨如注。

让人忽然觉得再没有什么曲子比它更合适这个雨夜了,真正是首月黑风高杀人夜的曲子。

燕老师微微的打了个寒噤,紧紧地抿着嘴,什么都不说。

“怎…怎么回事?谁敢拦龙大掌柜的路?”西越武顶着满头的沙砾跟过来看热闹,扫了一眼燕老师和季骖的表情,不由地心惊胆战。

这一路上,还没见燕老师这猥琐的老家伙那么认真过。

“马贼。”龙搭桥低声说。

“马马马马马马…”西越武听到马贼两个人,上下牙关打战,只觉得两腿软得跟两条泡湿了的泥棍。

这片戈壁滩上最可怕的不是流沙和风暴,而是马贼,西越武听说马贼是群魔鬼似的人,有时候仅仅为了好玩,他们就会在抢劫之后用一根削尖的棍子把人从下而上穿透,立在戈壁上。他们的手法很讲究,受了这样重伤的人一时还不会死,慢慢被阳光烤干才会死,最后干瘪得只剩一张人皮裹在一根棍子上。

“人家已经把阵仗拉开了,奏琴是文抢,不给就要武抢了,此时叫妈妈也没用了。”燕老师低声说。

“我我我我我…”西越武又说。

“闭嘴!”燕老师低喝。

曲终,琴弓一拉到底,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长音,拉琴的人起身,把琴和弓都放在了砾岩上,一步步向着车队走来。

他被火光照亮了。一身整齐的墨绿色绣金长衣,手工精湛,从上到下裹满全身,一双褐色的牛皮靴子,是戈壁上“沙民”常穿的衣服,可他根本不像这戈壁里的人,“清秀”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他简直说得上“英俊”。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张线条清晰的脸,高挺的鼻梁深陷的双眼,两道黑浓的眉,一道淡淡的刀疤添了他的英武。他的长发黑白相间,用墨绿色的头巾裹起来,缀着金色流苏的末端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脸,只有一只眼睛露出,微微眯起,眼角带着一缕让女人为之痴醉让男人为之胆寒的邪气。

他的背后,是一张乌沉沉的铁弓,雕刻出来的黑色长龙围绕着弓身,整张弓带着浓郁的肃杀之气。

那个年轻人距离西越武他们还有大概十丈,站住了,抽出弓插进沙砾中,一言不发。

“这这…这就是马贼?”西越武愣了一下,“开玩笑的吧?有这么俊的马贼?一个人来劫我们几十号人?”

没人说话,雨哗哗地下。

“我就是马则!马则在此!”年轻人忽然出声。

西越武呆住了,“你说什么?”

“马则在此!”年轻人断喝。

久久的沉默。

“我官话说得不好,可马则说话好听又有森么用?”年轻人勃然大怒,“我萧子陵立森天地间!僧就是个马则!”

一声再也憋不住的笑如同穿空飞去的鸟儿,划破了漫天的雨声。

西越武实在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软了腰,双手撑在沙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那一曲长琴,那一张劲弓,那头黑白间杂的长发…好杀气好霸气好俊酷逼人的一个男人,一亮相就镇住了全场。可是这个名叫萧子陵的马贼一张口,什么杀气什么霸气立刻烟消云散。

“西越兄弟,要笑还早了点,这马则…可不好对付。”燕老师轻声说。

话音未落,弦声一震。燕老师飞起一脚把西越武踢翻。那一瞬间,一支箭贴着西越武的头皮擦过,几乎洞穿他的头颅。

燕老师同时拔刀,一刀把那支羽箭截作两段,俯身抄起崩飞的半截断箭,铜制的箭簇,两侧是蛇牙般的倒钩,箭簇泛着凄冷的铜绿色。

西越武愣了片刻,鬼叫起来。

“嚎什么?能活不错了!叫你不该笑的时候傻笑!”燕老师把他苍青色的刀横在胸前,一手捻着刀尖,仿佛平端着一碗水,褐黄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我见过你这种箭,你是不是昨天才射伤过一个人?”

“蜡人不兹道天高地厚,敢挑赞我们‘翎鹰’,我紫四教废他做人的道理。”萧子陵手捻弓弦,冷冷地一笑。他刚才瞬间发箭,只有燕老师一个人看清了他的动作。

“翎鹰。”燕老师低声说,“听过这个名字,看起来真是惹了惹不得的人呐。”

“兹道就好。”萧子陵说,“我也兹道燕老撕的大名。”

“都是朋友们给我面子,我不过是个糟老头子罢了。翎鹰的兄弟们是来发财的,不如把阵仗亮出来给我们看看,要是打得过,我们就打,要是打不过,我们好打商量,看看留下几成的货能买条路。”燕老师语气很淡,却带着一股寒气,像是只对着夕阳啼叫的老鸹似的,让人不敢轻视。

“好,痛快!”萧子陵击掌。

车队四周,那些被暴雨侵蚀的沙地忽然裂开一个个口子,漆黑的影子跳了出来,蹲伏在地上,倒持着寒光闪烁的弯刀,围绕车队缓缓地移动,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

行商们惊得战栗起来,背靠着大车不敢出声。没有人比马贼更熟悉戈壁,这个埋伏圈可以说精巧绝伦,一旦发动就是敌我混杂,连个正面迎敌的机会都没有。若是真地动起手,就算燕老师手下那些个路护本事再强,也免不了死伤。

“我有十个路护兄弟,四十个行商的兄弟不怎么能打,你有三十个马贼兄弟,你们胜算大。”燕老师点了点头。

“不愧四燕老撕,一眼就算粗了素字。”萧子陵竖起大拇指,“看来不用动武了?”

“动武不合算啊,这条谷叫滚沙峪,旁边沙山不稳,每年都滑个几次,我们大掌柜那么有钱的人,不必为了点钱埋在这里吧?”燕老师淡淡地说,“兄弟你要几成买路钱?”

“八层!货物的八层!”萧子陵把手里长弓插进土里,这样他可以凑出八个手指来比数字,他也清楚自己说话不利索,这侃价可容不得半点模糊,一定要比划清楚。

“八…八成?”西越武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虽然怀疑自己吓得胆都破了,胆汁儿正在肚里横流,不过出于一个行脚商的吝啬,还是不由地出声抗议,“你这是侃价还是抢钱啊?”

萧子陵一愣,“里以为我们四森么?我们就四抢钱,我们是马则!”

“可以还价么?”燕老师问。

“还一点可以。”萧子陵犹豫了一下。

“我还的价也是八成。”燕老师说。

萧子陵皱起眉,茫然不解地看着附近的同伴,同伴们面面相觑。

“我是说,我带十成走,”燕老师一字一顿,“留个屁给你!”

萧子陵这次听懂了,脸色一变,自沙中拔起自己的长弓,缓缓自背后取箭,右手指间一次夹了三支铜牙长箭,如同鹰翼在身侧张开。

“里有总!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雄鹰欲飞的姿势里带着巨大的威压,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好玩了。

“我还没有亮筹码,别急。”燕老师说着,也击掌。

掌声中,站在大车旁始终沉默的行商中,有些人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拉开了蒙脸布,扯去了铁衣上的油布,从腰间拔刀。

整整齐齐二十柄利刃围护在车队两侧,而本该全神贯注的路护们忽然懒散下来,抱着双手冷眼旁观。

燕老师抖开了第一辆大车上的油布,下面一面苍蓝色旗帜,旗上是一条倒悬的龙。

马贼们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可以想见他们见到龙旗时心里雷亟般的震动。

一个还戴着斗笠的行商缓步走到车队的最前方,嘴里叼着刚刚填好的烟杆,对龙搭桥笑笑说,“大掌柜,借个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