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搭桥和那人微微低头接火,斗笠下,菸草闪亮的光照亮了那个中年男人笑意淡淡的脸。

龙旗军都护,车越。

“拉牲口的兄弟们先走,别让牲口乱叫乱踏,这里是‘鬼咬舌’,滑沙了可不好收拾。”燕老师冲着行商们挥挥手。

萧子陵张弓搭箭,长箭直指当先的马夫。

车越什么都不说,摘下斗笠扣在车夫头顶,活动双肩,忽然间双臂一振,两道青色的长光从他腰间射出。

他双刀在手,看着萧子陵,“翎鹰的兄弟,借过一下,我们的事儿了结了,再去追也来得及。这里人太多了打不开,这条道上,谁不知道翎鹰的兄弟们是义贼,没必要杀人的时候不见血为好,血光不吉啊。”

萧子陵犹豫了片刻,微微挥手,马贼群裂开了一个缺口。

“掌柜的你也跟车往前走,我和季骖留下招呼客人。”燕老师压低了声音,“尽快出滚沙峪,就放马快跑,这里的胜负还难说,别让人追上。”

“燕丹你自己可小心了。”龙搭桥上马走了几步又回头。

“说好陪你走完这一趟再洗手的嘛,才走了一半呢。”燕老师拿衣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听燕老师的!前进!小心别惊了牲口!滑沙了大家都死!”龙搭桥扬鞭下令。

“大掌柜的大掌柜的,也给我匹马骑骑。”西越武反应过来,屁滚尿流地跟在龙搭桥马后。

“哪有多余的马啊。”龙搭桥叹了口气,拉了西越武一把,让他上来和自己共骑。

车夫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萧子陵铁青的脸,车队从他身旁擦过缓缓前进,蛟龙般的闪电割裂天空,萧子陵咬着牙,一口白亮的牙齿闪光。

“册越!里一路丧和我们翎鹰没完没了,打了一次又一次,死不瞑目,曾觉得我们‘翎鹰’怕了里们‘龙旗军’么?”萧子陵看着车越的目光像是刀子,恨不得从那张含笑的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死不瞑目’不是这个意思…”车越摊摊手,“萧兄弟,你的兄弟要吃饭,我的兄弟也要吃饭。我早知道你盯上了龙大掌柜的车队,那晚我们和龙大掌柜一起扎营,我就悄悄跟龙大掌柜说了这件事。你的人看见天明的时候我们分道而行,放心了,却没有想到我留了二十个兄弟扮作商人混在商队里等你吧?龙大掌柜的商队,现在是我龙旗军保护,做完这笔生意,我们又能有些钱添置点马匹了。”

“你册越连路富的钱也钻么?”萧子陵冷笑,“那点钱也看在你的眼里?”

“哦,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龙大掌柜,可以留步么?”车越说。

“哦哦。”龙搭桥拉住了马回头。

“您这趟活儿棘手,我的兄弟怕要损伤,这价钱…不知道五成可不可以?”车越笑吟吟地。

燕老师的脸色僵住了,开始他们已经跟车越说好了这一路保镖的价格,虽然也是价格不菲,但是绝不至于货物的五成这么多。临战,车越一举把价格涨了十倍!他犹疑地看向龙搭桥。

“你你你…你这却不是抢钱,你这是讹诈。”西越武小声说。

“如果这群马贼没有真找上门来我也不会涨价,”车越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这些野兵,人本就不多,都是患难里跟着我的好兄弟。要拿他们的命去赚钱,不卖出点价格,我心里说不过去。钱少了,还不够我们买酒来祭奠他们的呢。”车越扭头看着他的兄弟们,摇了摇头。

“掌柜的…跟他讲讲价。”西越武那行脚商的小气毛病又发作了。

龙搭桥竖起手让他安静,“车都护这个人我懂的,他不是乱开价的人,不过五成,确实我连回本都难,四成,四成可以么?”

“掌柜的你这讲价的口气就诚恳万分!”西越武竖起大拇指。

“三层!”萧子陵断喝。

“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看不得册越那个奸桑!里不用护他龙旗军四层,里打开货物,我紫抢里三层!大家都便宜!”萧子陵脸上青筋直跳,“册越里也别假惺惺用兄弟当借口!”

“这也可以?”西越武听得目瞪口呆,“好马则,你看起来却不像我想的那么傻…”

车越没有料到这意外的一击,一时间愣在那里,张口结舌,许久,他叹了口气,“那我要是降价到两成呢?”

“一…一层半!”

“一层…不,一成。”车越哭笑不得。

“半层!”萧子陵怒喝。

“再降就都没得分了,”车越仰天叹息,双刀一振,“还是马贼做马贼的事,护军做护军的事,打了吧!”

电光再次裂空而降,车越豹子一般扑出,凌空斩断萧子陵扑面射来的牙箭,双刀带着尖利的啸声。

马贼和野兵都放声咆哮。

恶战开始。

天都发怒了似的,闪电一道道跟在车队后面往下劈,驮马们一改往日的惫怠,拉着大车一路小跑。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远了,西越武这才从把脑袋探了出来。他一路上坐在龙搭桥的马后,生怕后面来一支冷箭,所以一直乌龟似的把脑袋缩在衣领里,心想若是冷箭射身上,还有那件塞满老棉絮的夹衣可以挡上一挡,要是射头,那头算不得浓密的头发可就挡不住了。

“掌柜的,快啊快啊!”他一叠声地催龙搭桥,“马贼追上来了!”

“快不得,”龙搭桥语气平静,“马贼挑这里动手有理由的,大家都怕动静太大引发滑沙,不敢马上厮杀,否则我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掌柜的你看着一点都不怕的样子。”西越武一愣。

“怕,怎么不怕?但是怕就能成事了么?”龙搭桥幽幽地说,“这领头的人,因为自己心里怕就轻举妄动,那是害了兄弟们。”

“可要被木棍戳屁股的,谁不怕?”西越武直哆嗦。

“什么木棍戳屁股?”龙搭桥没理解,他哪里明白此刻西越武满脑子都是被马贼戳穿晾干的尸体被插在隔壁摊上。

“唉哟!妈诶!我东西掉了!”西越武伸手在腰间一摸,惊叫起来。

那个要命的铁盒子不见了,原本他走一路一路手都按着腰间,像是怀孕的女人,就是怕铁盒子掉了。可是刚才逃得太仓促了,双手只顾紧紧抓着龙搭桥的腰带。应该是在被拉上马背的时候丢失的,西越武隐隐约约记得那时“啪”的一声响。

“要死要活的当口,还在乎什么东西?”龙搭桥劝他,“也就是些钱,你家也不缺这些个钱,在淮安城不是还有个铺面么?”

“可是…”西越武嘴唇哆嗦着,急得眼睛里泪花都闪。

淮安城那个铺面是他编出来的,因为商队里都是有些钱的主儿,西越武不愿意遭人白眼,就说家里还有个小铺面,出来是给家中进货的。铁盒子里的东西在龙搭桥那里确实值不得多少钱,但是对西越武来说,比命还贵重。他前次行商时不小心被人教唆着赌博,把本儿都输掉了,家里老娘和他两口人将来几年的开销都看这一趟了,为了办那个铁盒子里的货,老娘是把结婚时老爹下聘的一对手镯典当了,这真真正正是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了,是老爹留下的最后一个念想。

西越武没法想回到家跟老娘说货丢了,怎么能丢了呢?好似把老娘当镯子前那一晚上啪啪往下掉的泪珠子也丢了似的。

西越武傻愣愣地半天,忽然一咬牙,从马背上跳了下去往回跑。

“小兄弟!”龙搭桥在他背后大喊。

西越武真想回头,回头窜上龙大掌柜的马背逃命,抓着龙大掌柜的腰带,缩在龙大掌柜并不魁梧却极可靠的背后。

但他用手指把耳朵捂上了,撒丫子往黑暗里飞跑。

龙搭桥愣了许久,恶狠狠地把鞭子往黑暗里一扔,“滚!有钱还得有命花!”

“走!我们加紧!”他带马走了几步,猛地回头看向黑暗里,西越武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掌柜的别管那小子了,那小子一条命…”一名行商压低了声音,“还没半车货值钱。”

龙搭桥沉默良久,幽幽地叹了口气,“兄弟,我们做生意做得也很久了,可别忘记,我们这些人…不只是生意人呐!你们带队继续前进,出了滚沙峪也不要停,我们会顺着车辙追上你们的!”

他调转马头,向着那个杀声四起的地方奔去。

西越武缩在一块砂岩后面探头探脑。他并不傻,回来找铁盒子归找铁盒子,扑进杀人场里可是不智的选择,西越家就没出过半个能舞刀弄剑的角色。

刚才那片地方,狂风暴雨里,马贼和野兵正在酣斗,喊杀声震天。

但神奇地,居然没有一个人倒下,双方人数差不多,几乎是一对一地颤抖,每个人都在放声咆哮,但是真正砍中的时候都留了几分力量,顶多只是受伤,却不至于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