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屋内传出了风凌雪轻轻的声音:“进来吧。”

那唤做龙襄的年轻人带风铃儿绕到门边,这草屋边的刀丝竟布得密密麻麻,完全成了网,龙襄都不用再看,举剑一通狂砍,每一剑挥动,火星成线,能斩断一片刀丝。

终于砍出一条路来,年轻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

风凌雪就坐在床边,神色安静,好像这只是一个寻常安静的夜。

龙襄苦笑着摇摇头,“这不像你,怎么安坐在这里任别人做了个茧把你封起来?”

风凌雪微微垂头,“我现在还无法随时飞翔,既使起飞,也只能维持短暂的一刻,我必须积蓄体力。”

龙襄在桌边坐下,自顾自拿起桌上陶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端起来想喝,又看看这屋中仅有的一大一小两个碗,向风凌雪举起手中碗,“不介意吧?”

风凌雪并没看他,也不回答,只是静静养神。龙襄得了默许,大口喝起水来,一气喝干才长出了一口气,“真奇怪,一天前还没有人知道你在哪,一天后所有人的都找来了,辰月,天罗,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现在都在外面。”

他顿了一顿,“外面全天下最强的杀手和术师都聚齐了,屋内,只有我们两个……嗯,有三个。”他想拍拍风铃儿的脑袋,可风铃儿一下钻进了风凌雪的腿间,抱着她的腰。

风凌雪轻轻抚着风铃儿的头发,这个时候,她的眼中没有了冷漠的杀机,却完全是温柔的暖意。

龙襄注意着风凌雪的神情,却忽然叹了一声,“你曾是鹤雪第一人,我也曾在天罗中扬名,我们两人加起来,只怕世上再没有更强的杀人者组合。但这个孩子……你若舍不下她,只怕会受了拖累。”

风凌雪却只是沉默,对他的话并不理会。龙襄明白这个女子若决心想做什么,就绝对不会考虑其他原因,也只有轻叹了一口气。

风凌雪不说话,龙襄的嘴却闲不住,不一会儿,他又开腔了:“你说现在外面有多少人,他们正在准备些什么?又盘算出了几种进攻计划?”

“龙襄,你本来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么?”风凌雪却缓缓说,“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杀我?”

龙襄笑一声,“杀你?我自己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杀鹤雪的天下第一杀手?找死么?只不过是你一天活着,世上人就一天不得安睡,所以让我来催催你,想杀谁就赶快去杀了,免得人家天天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出现你的影子简直生不如死。”

“我现在不想杀谁,因为……”风凌雪停了许久,才缓缓说,“能命令我去杀人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龙襄沉默许久,也长叹一声:“是,我也早想到,人人都以为欠了鹤雪的血债,早晚要受上一箭,却想不到,要受你一箭,也得有那个资格。别人都把生死看得比天重,却不知对你来说,这些人活着或是死了,却是全无所谓。你从前为刺杀不惜自身,却从来不是为了仇,只是因为……那是他的命令。他不在了,自然也没有人再值得你去杀,没有人的命再值得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可惜世人不懂这一点,只觉得你一天不死,他们就一天不得安心。”

8

天渐渐暗了,外面静得出奇,本来该有的风声鸟鸣,此刻竟都听不见了。屋中的两人都是杀手刺客中的翘楚,哪里会不知道这样的安静意味着什么。屋外无声,屋中也沉默着。

可风铃儿却不能忍住不说话,她摇晃着风凌雪,“师父,饿了,饿了。”

龙襄叹了一口气,“今晚是点不得火烛了,小姑娘你忍一会儿吧。”

风凌雪却站起身来,自顾打火石点着了油灯,要举着去外面厨间做吃的。

龙襄跳起来,“风凌雪,你疯了?这时点着火光……”

风凌雪却不答话,径直走到屋边,打开草屋门,走向一边的树枝搭出的灶间。

她的步子从容,那草间也不知密布了多少刀丝,她竟然像是全然不知似的。龙襄看着她向灶间走,气也不敢出,怕她随时会失去了双脚栽倒下去,但风凌雪就那样一直走进灶间,开始生火做饭了。

龙襄这才长出一口气,知道风凌雪仍然是那个风凌雪,虽然她无法再随时飞上高天,但她的眼力和敏锐仍然一如当年,看似漫不经心踩出的步子,都踏在了刀丝的空隙间,偶尔伸手指一弹,绷紧的刀丝就应力而懈。她敢举着灯火夜中独行,是已把对手的心理和可能的情势算了个清楚。行事越是出人意料,对手就越不敢轻易出手。这些道理龙襄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人能再拥有风凌雪这样的坚决与胆识。

但百步外的黑暗树丛中,突然响起了一种怪声。

风铃儿在屋中吓得喊:“那是什么在叫?”

风凌雪却仍在灶间看着炉火,仿佛没有听见这声音似的。

龙襄却知道,那是一种特殊的吹奏叶子的方法,是天罗间联络的暗语,只有天罗才懂得那些吹奏出的古怪音调的含义。

而龙襄,也是懂得这含义的人之一。

风凌雪盛出煮好的一锅玉米粥,走回草屋。龙襄看她挽着袖管,小锅儿端在腰间缓步走来,那一瞬恍惚中觉得这不是什么生死关头,而是个平常的傍晚,自己是个累了一天坐在门槛上的农夫,女儿在屋中玩耍喊饿,而妻子正笑盈盈地端着喷香的米饭走来,说:“两只待喂的大狗小狗,快快把碗筷放好了。”

龙襄晃晃脑袋,把这种幻觉摇散。对手随时会发起攻击,一刻也不能懈怠。突然间他厌恶自己是个刺客,厌恶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厌恶屋外隐藏的人。为什么自己从来不能有一个宁静的夜晚,一种可以一成不变懒散度日的生活?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愿意做一个懒汉,白天晒着太阳,晚上喝着小酒,在妻子的唠叨和女儿的缠抱下度过一生,不再有提心吊胆,不用再随时紧握剑柄,龙襄现在就想做一个懦夫,飞也似的逃走,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娶一个姿色平平老实肯干的媳妇,生一堆孩子,变成另外一个人,迟钝而麻木,再听不见那些夜里古怪的破风声响,也看不到树丛间暗布的机关与刀丝,而当他真的察觉不到这些时,这些也就不会再伤害他。

风凌雪从他身边走进门去,龙襄随即也将身子从门口缩回来,关了上门,笑嘻嘻道:“老婆给我做的什么好吃的?”他不得不卷进这场风波,要面对这般凶险的战斗,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心中实在郁闷。这世界上有一种男人,心中越是郁闷,脸上就越是嬉笑,嘴里就越是没个正经,也就越爱逗女人生气,龙襄就是这种人。若换了从前,他会扯羽然的头发,搭西门也静的肩膀,但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调戏风凌雪,因为羽然只会反揪他的耳朵,西门只会淡淡地说别闹了,而风凌雪则会直接让他永远都别想再说话。

但现在他却知道风凌雪不会杀他,因为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风凌雪,她并不很在乎外面齐聚的天罗和辰月高手,也不会在乎龙襄的戏谑,她的心像一间紧锁的铁屋,早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不关心其他的事情,只是杀手的本能在驱使她对所有的进攻做出回击。其实你只要不对她出手,就没有比风凌雪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可惜天驱辰月和天罗都不会理解这一点,偏偏要来对风凌雪出手,因为他们都更专注于武技与政术,却唯独不会将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