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笙却也不怒,反笑笑:“明白,路上见得多了,原来世上一物降一物,猫吃鼠,鼠却吃象。只是那真正战场上的兵,要比这几个凶狠得百倍千倍了。这样的土兵,也只能在这里欺负欺负百姓。”
“正是啊,正是啊!”苏成章缓过气来,听得此言,深以为然,“北寇进犯,贼子横行,士兵不保家卫国,却来逞凶撒野,国家就败在这些匹夫手中了!”
“国家是败在皇帝手中的,这些人又哪有回天之力呢?”少年笑笑,竟还帮匹夫们辩护起来。
“什么!”苏成章刚压下的火又腾了起来,“现在什么世道了?是个人就敢非议圣上?你是哪里来的?站在我家院中做什么?你读过书吗?识得字吗?知道什么是忠孝信礼义吗?凭你也敢议皇上的不是,这是要灭九族的!”
少年不愠不恼,笑容不变。苹烟却吓得跪倒在地:“老爷,他是我弟弟,我们家就这么一个男丁,你就饶了他,饶了我们九族吧。”
“弟弟?”苏正章上下打量少年,“唉,世道艰难,你们逃难也不容易,你要让他进府也无妨,我们苏家这么大产业,还养得起些人,只是,这张轻狂的口再不改改,我可容不得他!”
苹烟连连点头,拉牧云笙也要跪下来。牧云笙却摇摇头,自顾走到一边去了。
这少年果然不会做什么事情,整天背着手东游西荡,有时走出门去天色晚了才回来。苹烟也不愿他受累,只每天更加勤快,尤其是把他们住的小院洒扫得分外干净。
那天,少年又府中乱逛,向一处清幽的小院走去。一边扫落叶的苹烟忙叫住他:“去不得,那是小姐住的院子!”
“哦……”牧云笙转回身来,“小姐整天也不出屋子的么?”
“人家是大府,家教严,小姐也好静,不爱乱跑,只在屋中写诗画画。”
“切,”少年嗤之以鼻,“我可见过……就算是司空府的千金疯起来的样子也是很可怕的……她没有朋友么?真可怜啊。”
“这年月,保得清静平安就不错了,还能强求什么啊。可怜这样的大臣家,现在居然还要受一个城门校尉的欺负,旧日那些世交部下全也不知哪儿去了,老爷还巴巴地盼望着有一天皇上能重回天启,派人来迎娶小姐呢……”
“皇上……”少年摇摇头,“苏老爷是南枯氏作乱那年逃出天启的,只怕连未平皇帝的面也没见过吧。他们所等的,并不是当今的那个未平皇上。可惜那本来应做皇上的,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唉,这谁做皇上,是我们这些草民能操心的事么?可你说现在这皇上也奇怪,别人起年号都是景安、天祥什么的,偏他起个未平,叫这么个年号,那这天下还能安定得了吗?”
“景安时有六国之乱,死了数十万人,天祥时海啸洪灾淹了十七郡,百万人逃难。可见这年号起得好坏,与国运无干。那时六皇子登基,原本大臣们想用年号承平,可那皇帝想分明是天下未平,粉饰又有何用?就把年号起为未平了。”少年叹了一声,“天下未平,难道终还是逃不出那句话?”
那夜,苹烟在府内走过,又看见苏语凝站在院中,手中握着一支木钗,痴望着月光像是祝祷什么。少女的目光像水波流到天上,脉脉而动。她的心中在想什么?她真的还在抱着那个皇后的梦想吗?
苹烟转入邻墙的小院,发现少年也坐在廊前石阶上,手搭在膝头,望向天空,这一墙之隔的两人望着同一个月亮,却不知是否想着同样的事情。
苹烟突然觉得,她离这少年,就像离这月亮,是一样远。他是谁?他为何而来到这里?他喜欢什么?恨什么?有什么过去?她不知道。少女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害怕有一天,少年会从她的眼前消失,就像你不知道月光何时就隐入云中。他们终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5
害怕恶霸何永前来逼婚,苏成章决定举家迁去越州寻大儿子苏语衡,却又担忧这一路上盗匪甚多,无人保护。欲请护卫,又没有金钱。“难道我苏成章竟要困死在这里吗?”他整日叹息。
苏语凝看在心中,她唤来苹烟,偷偷交予她一个小匣:“今天在敬宝堂有赏珍会,会有各地人士云集,售购宝物。你将这其中之物拿去竞卖罢,记住,若是少于一千金株,万不可出手。而且不要让老爷知道。”
什么东西可以当上一千金株?苹烟心中疑惑,想是极为名贵,觉得那匣子在手有如千斤。她担心市井的劫盗,于是唤上少年同行。
到了敬宝堂,果然是偌大一个厅楼中挤满了人,不断有人上台展示自己要出售的珍宝,下面的富商贵人们竞价不休。
他们来到一边柜台,取出那匣中之物登记。里面却是一块小小的玉佩,外碧内紫,中央还铭刻着两行金色的小字。
少年忽然脸色变了,一把抓起那玉:“不要卖了,我们走吧。”苹烟惊问:“那如何向小姐交代?府中还急等钱用。”少年握着那玉,手指在玉上用力摩挲,怔怔想了半天,才长叹一声,将玉丢回柜台上。
苹烟问:“你自然是懂得鉴赏的,这玉该值多少钱啊?”少年冷笑着:“买不到,买不到。”
“那是为何?”
“这是当年,牧云氏皇族给皇子们一人一块的佑身信物之玉,若是交给外族女子,那就是与未来皇子妃的信物了。这块玉,应该是二皇子赐给你家小姐的吧。”
“啊?”苹烟惊叫着,“那小姐若当了此玉,再过期不能赎回被别人买去,岂不是将来再做不得皇后了?”
少年叹息一声,“她也是想借此让自己断了那个念头吧。”
“现在怎么办?”
少年冷笑一声:“是我方才又犯迂了,现在牧云皇族早就败了,要此物何用?不过已是块普通的美玉而已。真能换一千金株,着实也不算亏了。”
他环视厅中,这些乱世时尚有钱购宝之人,想来多是发了国难财的奸商、掌地方实权的官员将领、举火行劫的盗匪,心中厌恶,不愿跻身其中,只和苹烟远远站着。
轮到他们,厅上伙计大喊:“御史苏府有御赐玉佩一枚出售,起价一千金株!”
厅中一片喧哗,当时就有人大喊:“一千金株?什么年头了,皇帝都没了,这‘御赐’值个鸟钱啊,若是成色好,五十个金株,爷便拿走了。”
正这时,一清朗声音笑问:“莫不是当年的碧海托日紫玉?据说每有一位皇子降生,便琢下一块制成玉佩,只有皇子才可佩戴,乃是皇家的象征。若真是这样,在下愿出一千五百金株。”
说话的是位年轻人,青衫白袍,发髻间却光芒闪闪,却是别着一根银色羽毛,分外夺目。
厅中再次哗然,这“皇家象征”和“御赐”可就完全不同了。那些乱世暴发之徒最怕被世家轻视,才来搜寻珍品以示地位,如今有可显帝王之气的物事,怎能不夺?当下一片大喊:“一千六百!”“一千七!”“一千七百五!”“二千!”
苹烟不知是喜是忧,这玉眼看价格超出原想的一倍,但是若真让人买去,小姐心中其实却不知该有多伤心呢。若不是走到绝境,她又怎肯出让此玉?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五千金铢!”
众人齐“哇”一声后,厅中立时没了声息。
苹烟看那站在厅中的女子,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头戴金珠发冠,不佩钗环,一身习武紧袖战袍,银丝带束腰,显出俊美身形。腰中佩一把墨绿色玉鞘的短剑,似乎也是稀有之物。她凝望着那玉,仿佛身边再无他人,气质高傲夺人,势在必得。
本来厅中报价者此起彼伏,她这一声,几乎所有人都坐了下去,只还有一人立着,就是那最初识得此玉报价的年轻公子。
那年轻人望向少女笑笑:“越州商军近来得了不少城池,看来不再是去年连军粮也没钱买的境地了,有心思来赏古玩了么?”
那少女听得身份被人认出,却也不惧,紧按了那短剑的玉柄,也不转头,冷笑一声:“关你何事?这玉我一定要得到。劝你莫要逞能误了自己性命。”
听她之意,却是纵然买不到,用剑夺也要夺到了。
年轻人也不恼,只笑道:“这玉若只论成色年头,不值五千金铢,若是女子佩了,那就是皇子妃的象征,你是义军头领,要来何用?莫非想嫁入牧云家?”
厅中一阵狂笑,女子咬紧嘴唇,双颊绯红。突然抽剑,旋而入鞘。厅中之人不知发生何事,只看见她身边一本来笑得最响的商人突然连人带椅一起倒塌下去,周围他的随从惊呼,拔剑冲上来。女子几下劈刺,就将他们砍倒在地。
厅中大乱,人们争相逃出去,只剩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处。
“你还在这做什么?”女子目光如冰。
“赏玩会还没结束呢。”年轻人一笑,朗声向台上道,“一万金铢!”
“你!”女子气得按住剑,“你不怕我杀了你?”
“来这里就要懂这里的规矩,你拿出比一万金铢更多的钱来。不然,东西我就拿走!”年轻人语带傲气,寸步不让。
苹烟站在台上,吓得都不能思想。手中握着的玉转眼就值到了一万金铢,而且可能还要搭上许多人命。
女子低头,强按着怒气:“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无名小辈,陆然轻。”
“陆先生……这玉,实在对小女子十分重要。”
“我明白……”陆然轻一笑,“那么,就将你腰中佩剑五千金铢让与我,我自然再没有钱与你争那玉佩了。你也不必因为花了购战马的钱而回去被责。”
“什么?这剑?”女子抓住剑柄,万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那玉佩和这把菱纹剑,对你哪个更重要,你心中自然明白。我出的价钱,也并非不公道。”
看女子咬紧嘴唇,偏头不语。陆然轻笑一声:“柜上,我存在你处的一万金铢归那位苏府来的姑娘了,这玉佩还请交给我。”
“慢着!”佩剑女子高喊,然后声音小了下去,“好……就给你这把剑……”
陆然轻放声大笑:“看来商王的三年恩宠,还是比不过当年牧云陆的轻浅一笑啊。”
女子绯红了脸怒道:“再说便杀了你!”
她上前将一张银凭拍到苹烟手中,就去取那块玉。苹烟却紧紧抓着,不敢放手。女子正恼怒夺时,忽然听见一句话:“十万金铢!”
陆然轻,那女子,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猛回过头去,看着门口立着的这位少年。
苹烟欢喜地扑了过去,来到牧云笙的身边,却又担忧地说:“你不是所有宝物都被盗匪劫去了么?怎么还能拿出这许多钱?”
少年一笑,走到台前。敬宝堂主事好奇地问:“这位公子,你的十万金铢在何处?”
少年举起一幅画卷展开:“这画可值此价?”
“什么!”主事大叫起来,上下打量那画,“这莫不是……牧云笙的《天启狂雪图》?此画明明一年前被宛州珍云阁十万金铢购去,为何现在会在你手中?”
牧云笙笑道:“他们购去的,乃是赝品吧。”
“这不可能!是我与几位各地赶来的当世鉴画名家亲自过的目!且那画装裱过,为何此画却是……”
“牧云笙此人,画成后便弃之一旁,却从来也不会拿去装裱。即便有,也都是流散出去后得主所为。你既识画,就再好好看看,这幅是真是假?”少年将画摊开在桌上。
主事一看那画,立刻呆在那里,手在画幅上虚抚过,不停颤抖:“这……这……这怎么可能?这笔力这画工,明明是出自牧云笙之手,可是构图气势细节,又与我所见那一幅大不相同,那幅分分毫毫,精描精刻,雪虽大却声势静然,满纸哀伤。这幅全然一挥而就,如暴风挟雪激扬,反更见气势。难道牧云笙曾经画过两幅此画?若是赝品,以此画师之功力,也定是当世名家,只是为何要临仿狂雪图?”
那公子陆然轻走上前来,看着此画,眼中也露出诧异之色。他又打量少年,再看此画,若有所思,忽然点头道:“果然是真品!”
主事抬头:“陆先生识得此画?只不过这事太事关重大,是否等我发急信请各地大古玩书画阁的鉴宝名家来此,讨论之后再……”
“不必了,这画何止值十万金铢……”陆然轻望向那少年,微微点头道,“不过这乱世,只怕没有人拿得出十万金铢买这幅画。我愿以五万金铢相购,可否?这里有盖我印章与宛州商会信记的银凭,你去任一家商会,钱自然会有人送来。”
牧云笙看看他:“那么,就请你将那银凭交付给这位姑娘,算是我用五万金铢买了她手中这玉佩了。”
苹烟听他们说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嘴呆在那里。她这十几年也没有听过一百个铜铢以上的数目。不想今天一个时辰之内,就碰上张口就是五万十万金铢的主儿,没有见到钱,光是这些数目灌进她耳中,已让她满头嗡嗡作响。
交付完毕,他们带了五万金铢的银凭离去,一路上苹烟仿佛觉得那几张纸有千斤重,路也不会走了,腿也颤了。还得少年扶着她行走。
可行不数步,那佩剑女子却从巷中截住了他们。
苹烟吓得后退,那女子却躬身深施一礼:“二位,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金银。但,那玉,我无论如何都要。你们若是能让与我,我菱蕊一辈子记得二位的恩德。若是不肯……”她按紧了剑柄,“我也只有强夺了。”
少年声色平静:“这块玉,曾是长二皇子牧云陆的佩玉,你一定要,却请告知我一个理由。”
菱蕊抿住嘴唇:“只因……当年曾与他有三十日的相处……此生难忘……他战死衡云关,我却没能赶至他的身边……现在唯有此玉……是我能寻到的唯一他的遗物……虽然……并不是赠给我的……可我……”眼泪从她的眼中滑落,“却无法再容忍它不在我的身边。”
牧云笙叹一声道:“玉佩我定要赎回,原也是为留寄怀念。此玉的主人也只是受星命所累,现在不想遇见了它的正主,也是姻缘奇巧。此玉在你身边更会被珍惜,便与了你吧。”
菱蕊接了那玉佩,猛跪于地:“多谢这位公子了。将来若有菱蕊能报答之处,定舍命为之。”她站起身来,解下腰中佩剑,“公子为此所失了价值连城的名画,菱蕊无以为谢,这把菱纹剑,乃是千年古剑,送与公子防身。只是此剑也对我十分重要,如将来菱蕊能带得五万金株重见公子,望能请赎回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