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父亲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雇用杀手来杀害约恩的人……”

火车驶出隧道,黑色星空高挂在闪烁着白色磷光的原野上。

“是约恩他自己。”

约恩走进宽广的出境大厅,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但他从未见过这里挤了这么多人。说话声、脚步声和广播声在拱形尖顶的大厅里回荡,里面夹杂着亢奋的噪声、各种语言的大杂烩和他听不懂的意见片段。这些人不是要返乡过圣诞节,就是要出国过圣诞节。登机柜台前排着几乎一动不动的人龙,在分隔绳之间盘旋回绕,犹如吃得太饱的大蟒蛇。

他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多,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站在一个老妇人后方,队伍前进了二十厘米,他弯腰帮老妇人把行李箱往前挪。老妇人回头对他露出感谢的微笑,他看见对方脸上的肌肤犹如细薄苍白的死亡纤维,包裹在瘦削的头骨上。

他回以微笑,老妇人终于移开目光,然而在这些活人制造出来的噪声中,他似乎一直听得见她的尖叫。那是无尽的刺耳尖叫,挣扎着盖过了电动马达的怒吼声。

那天他被送去医院,并得知警方正在搜查他家,就想到警方可能会无意间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他和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的协议书,上面写明只要救世军委员会通过房产出售案,他就可以收取五百万克朗的佣金,签名人为阿尔贝特与麦兹·吉尔斯特拉普。警方送他去罗伯特家之后,他立刻返回歌德堡街拿协议书,没想到他抵达时,家里已经有人,那人就是朗希尔德。由于吸尘器开着,朗希尔德没听见他进门。他发现朗希尔德看见了他的罪行,犹如他母亲在床单上看见他遗留的精液痕迹。而且一如他母亲,朗希尔德也会羞辱他、摧毁他、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世、告诉他父亲。他不能让她看见。这时他心想,我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但她还是不停地尖叫。

“乞丐不会拒绝别人的施舍,”哈利说,“这是他们的本性。我在萨格勒布被一枚二十克朗的挪威硬币打到头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件事。那时我看着硬币在地上滚动,想起现场勘察组曾在歌德堡街的转角杂货店外,发现一枚被踩进雪地里的克罗地亚硬币。他们立刻把这枚硬币跟史丹奇联系在一起,因为哈福森倒在街上的血泊中时,史丹奇就是从那个路线逃跑的。但我倾向于怀疑。当我在萨格勒布看见那枚二十克朗硬币时,就像来自天上的某种力量想提醒我什么似的,我想起我第一次跟约恩见面时,有个乞丐拿硬币丢他,当时我很惊讶,没想到乞丐居然会拒绝施舍。昨天我在戴西曼斯可图书馆找到这个乞丐,把现场勘察组发现的硬币拿给他看,他证实说他朝约恩丢的是一枚外国硬币,很可能就是我拿给他看的那枚。他说:‘对,很可能就是这枚硬币。’”

“所以约恩去过克罗地亚,这又不犯法。”

“正好相反,他说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国家是瑞典和丹麦,而我问过护照组,他们说没有核发过约恩·卡尔森的护照,但大约十年前核发过罗伯特·卡尔森的护照。”

“说不定这枚硬币是罗伯特给他的?”

“说得没错,”哈利说,“这枚硬币不能证明什么,但它让我糨糊般的脑袋做了点思考。如果罗伯特从没去过萨格勒布呢?如果去的人其实是约恩呢?约恩握有救世军所有出租公寓的钥匙,包括罗伯特家的,如果约恩借用罗伯特的护照,用他的名字前往萨格勒布,并用罗伯特的身份雇用杀手来谋杀约恩·卡尔森呢?会不会从一开始这个计划要杀的人就是罗伯特?”

玛蒂娜咬着指甲,陷入沉思。“但如果约恩想杀罗伯特,为什么要叫杀手来杀他自己?”

“为了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倘若史丹奇不幸被捕并招供,约恩绝对不会被怀疑,因为他是杀手原本要杀的对象,而且他和罗伯特那天刚好换班看起来也像是造化弄人,史丹奇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此外,一旦史丹奇和萨格勒布方面发现他们杀死的是自己的客户,就没有理由再继续履行合约去追杀约恩,因为已经没有人会付钱了。这就是这个计划最天才的地方,不管萨格勒布方面要多少钱,约恩都可以一口答应,因为最后他们找不到人付钱。而唯一可以驳斥罗伯特那天不在萨格勒布或提出合约签订那天罗伯特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罗伯特本人,但他却已经死了。这个计划就像个逻辑圈,好比蛇吞掉自己的尾巴,形成自我毁灭的循环,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一个有洁癖的男人想出的计划。”玛蒂娜说。

两名男学生唱起饮酒歌,却各唱各的调,并由一名大声打鼾的士兵担任合音。

“可是为什么?”玛蒂娜问道,“为什么他要杀罗伯特?”

“因为罗伯特威胁他。根据鲁厄士官长的供述,罗伯特曾威胁约恩说如果他敢再碰某人,就要‘毁了’他。我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他们说的是西娅。但你说得没错,罗伯特对西娅没有特别的感觉,从头到尾都是约恩宣称罗伯特对西娅有种变态的痴迷,好让大家以为罗伯特有杀害他的动机。罗伯特之所以威胁约恩,跟索菲娅·米何耶兹有关。索菲娅是个十五岁的克罗地亚少女,她刚刚才把一切都告诉我。她说约恩逼她定期跟他上床,如果她敢反抗或告诉别人,他就会把他们一家人逐出救世军公寓,赶回克罗地亚。索菲娅怀孕之后去找罗伯特求助,罗伯特帮助了她,并答应会阻止约恩。遗憾的是罗伯特没有直接报警或报告救世军高层,他应该认为这是家务事,想在内部解决,我猜这也是救世军的一个传统吧。”

玛蒂娜凝望窗外被白雪覆盖、隐没在夜色之中的旷野如海水般起伏。

“原来这就是约恩的计划,”她说,“结果哪里出错了?”

“错在一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因素上,”哈利说,“天气。”

“天气?”

“如果不是那晚下大雪,导致飞往萨格勒布的航班取消,史丹奇早已回家并发现他们误杀了中间人,那么故事到此结束。可是史丹奇在奥斯陆多住一晚,发现自己杀错了人,却不知道中间人的名字也叫罗伯特·卡尔森,所以就继续追杀约恩。”

扩音器广播道:“加勒穆恩机场,旅客请由右侧下车。”

“所以现在你要去追捕史丹奇?”

“这是我的工作。”

“你会杀死他吗?”

哈利看着玛蒂娜。

“他杀了你的同事。”玛蒂娜说。

“他是这样跟你说的吗?”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玛蒂娜,我是警察,警察负责逮人,法院负责审判。”

“是吗?那你为什么没有启动警报?为什么没有通知机场警察?为什么特种部队没有拉响警笛赶往机场?为什么你单枪匹马一个人来?”

哈利沉默不语。

“没有人知道你刚刚跟我说的事,对不对?”

哈利透过车窗,看见加勒穆恩机场站简洁光滑的灰色水泥月台逐渐靠近。

“到站了。”他说。

34 钉刑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下一个就轮到他办理登机手续了,这时他闻到一股甜腻的肥皂气味,似乎令他联想到不久前才发生的某件事。他闭上眼睛,回想到底是什么事。

“下一位!”

约恩拖着脚步往前走,把行李箱和背包放上传送带,将机票和护照放上柜台。柜台内是个古铜色皮肤的男子,身穿航空公司的白色短袖衬衫制服。

“罗伯特·卡尔森,”男子看着约恩。约恩点点头,表示自己就是。“两件行李,另一件随身携带吗?”他指了指黑色手提包。

“是。”

男子翻阅护照,在键盘上打字,打印机发出吱吱声,吐出注明“曼谷”的行李条。这时约恩回忆起那个气味,忆起他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刻,那是他仍感觉安全的最后一刻。门外的男子用英语说他有话要转达,接着就举起黑色手枪。他逼自己不往枪口看。

“卡尔森先生,祝您旅途愉快。”男子露出一闪即逝的笑容,将登机牌和护照递给约恩。

约恩一刻也不敢拖延,立刻前往安检处,把机票放进内袋,回头望了一眼。

他直接朝他望去,有那么紧张的一刻,他以为约恩·卡尔森认出了自己,但约恩的目光又继续移动。然而令他担心的是,约恩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他太慢了,没能在登机前赶上约恩,如今得加快脚步,因为约恩已前往安检处排队。要通过安检,旅客和随身物品都必须经过扫描,左轮手枪是藏不住的,他一定得在安检前把事情解决。

他的本能反应是使出惯用手法,当场射杀约恩,但即使他可以消失在人群中,警方也会封锁机场,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这不仅会令他错过四十五分钟后飞往哥本哈根的航班,也会使他失去接下来二十年的自由。

他朝约恩背后走去。动作必须迅速果断。他打算接近约恩,用枪抵住他的肋骨,以简单明了的语言对他做出最后通牒,威胁他冷静地穿过拥挤的出境大厅,前往停车场,走到一辆车子后方,在他头上开一枪,把尸体藏进车底,在停车场和安检处之间丢弃左轮手枪,前往三十二号登机门,登上飞往哥本哈根的班机。

枪已拿出一半,距离约恩只剩两步,这时约恩突然离开队伍,朝出境大厅的另一边大步走去。Do vraga!他转身跟了上去,逼自己不要跑,不断告诉自己:“他没看见你。”

约恩告诉自己不要跑,不然史丹奇就会知道他看见他了。其实他没认出史丹奇的长相,但他也不必认出来,因为史丹奇戴着红色领巾。他步下通往入境大厅的楼梯,感觉全身冒汗。来到楼梯底端,他回头一望,看见自己已逃离楼梯上的人的视线范围,立刻把黑色手提包夹在腋下,拔腿狂奔。前方的面孔快速闪过,伴随着朗希尔德的空洞眼窝和无止境的尖叫声。他奔下另一个楼梯,这时周围已无别人,只有冰冷潮湿的空气和他的脚步声及呼吸声的回音,前方是缓缓向下倾斜的宽阔走廊。他明白自己已来到通往停车场的走廊,并迟疑地看了一眼监视器的黑色眼睛,仿佛它可以给他答案。他看见前方远处一扇门上有个亮着灯的标志,活脱脱是自己现在的模样。那标志是个无助的站立的男子,也就是男厕的标志。他可以躲进厕所,远离别人的视线,把自己锁在里面,等飞机即将起飞时再出来。

他听见一个快速的脚步回音声越来越近,便奔到厕所,开门进入。眼前反射而来的白光对他来说仿佛将死之人想象中天堂的模样。这个厕所位置偏僻,却仍相当宽敞,一边墙上是白色小便斗,整齐地排列着待人使用,同样白色调的隔间排在另一边。他听见厕所门静静关上,金属门锁发出咔嗒一声。

加勒穆恩机场的狭小监控室温暖干燥,令人觉得不太舒服。

“那里。”玛蒂娜说,伸手一指。

哈利和坐在椅子上的两名警卫先看了看她,再朝屏幕墙上她所指的一个画面看去。

“哪里?”哈利问道。

“那里。”她走到一个屏幕前,画面中是空荡无人的走廊,“我看见他经过,我很确定是他。”

“那是通往停车场的走廊里的监视器。”一名警卫说。

“谢谢,”哈利说,“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等一下,”警卫说,“这里是国际机场,虽然你有警察证,但需要授权才能……”

警卫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因为哈利从腰际拔出左轮手枪,拿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我们可以说这个授权有效,直到进一步通知吗?”

他没等对方回答就转身离去。

约恩听见了有人走进厕所,但现在他只能听见外面的泪滴形小便斗发出冲水声,因为他把自己锁在了隔间内。

他坐在马桶盖上,隔间上方是开放的,但隔间门一直延伸到地面,所以他不必把脚抬起来。

冲水声停止,接着是液体飞溅的声音。

有人在小便。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不可能是史丹奇,没有人能这么冷血,在杀人之前还想到要小便。第二个念头是索菲娅的父亲也许说对了,只要一点小钱就能在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雇到的这个小救赎者是无所畏惧的。

约恩清楚地听见拉链唰的一声拉起,接着由陶瓷交响乐团演奏的冲水乐曲再度响起。

仿佛指挥棒一挥,冲水声忽然停止,水龙头开始流出水来。有个男人正在洗手,洗得非常仔细。水龙头关上。再次传来脚步声,厕所门吱地叫了一声,金属门锁发出咔嗒一声。

约恩在马桶盖上瘫软下来,把黑色手提包抱在腿上。

这时隔间门传来敲门声。

那是三下轻叩,却像是用某种坚硬物体敲的,比如钢铁。血液似乎拒绝流到约恩的脑部。他动也不敢动,只是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狂跳。他曾在某处读到:肉食动物的耳朵听得见猎物恐惧的心跳,这就是它们找到猎物的方法。除了他的心跳,四周完全寂静。他紧闭双眼,认为只要自己集中精神,视线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见寒冷清澈的星空、看见地球无形却令人欣慰的计划与逻辑、看见万物的意义。

然后是不可避免的迸裂。

约恩感觉一股气压扑面而来,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是开枪所导致的。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看见门锁处只剩下破裂的木材,隔间门倾斜地挂着。

眼前的男子身上大衣是敞开的,露出里面的晚礼服和衬衫,衬衫和后方的墙壁一样白得耀眼,脖子上围着红色领巾。

约恩心想,这是出席宴会的打扮。

他吸入尿液和自由的气味,低头看着面前那个躲在隔间里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十分笨拙,吓得屁滚尿流,坐在马桶上瑟瑟发抖,等待死亡的来临。通常在这种时候,他会纳闷这个有着浑浊蓝眼珠的男子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这次他很清楚这个人做了什么。这是达里镇的那次圣诞晚餐以来,他头一次获得个人满足,而且不再感到恐惧。

他举着手枪,看了看表。飞机三十五分钟后起飞。他看见外面设有监视器,这表示停车场里可能也有监视器,因此必须在这里解决,把约恩拉出来,丢进隔壁隔间,给他一枪,锁上隔间再爬出来。这样要到今晚机场关闭前,尸体才会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