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听得见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有多么荒谬:哈福森很强壮,现在医学科技又这么发达,不会有事的。
“没什么。”
贝雅特挂断电话后,哈利站到咖啡桌和酒瓶前。国王下山来点名……点到的是尊尼获加。哈利一手拿起尊尼获加迷你酒,另一手旋开瓶盖,或者应该说扭开瓶盖。他觉得自己仿佛《格列佛游记》的主人公,被困在小人国里,面对侏儒般的酒瓶,吸入小瓶口飘出的熟悉的甜味。他喝了一大口,身体预测到酒精来袭,进入备战状态。他害怕第一波呕吐反应的攻击,但知道这无法令他停止。电视里的克努特·汉姆生说他累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准备长时间深潜一般。
这时电话响起。
他迟疑片刻。电话响了一声之后就安静下来。
他举起酒瓶。电话再次响起,然后又安静下来。
他意识到电话是从柜台打来的。
他把酒瓶放在床头柜上,静静等待。第三声响起,他接了起来。
“汉森先生吗?”
“我是。”
“大厅有人找您。”
哈利看着瓶身标签上身穿红外套的绅士:“说我马上下来。”
“好的。”
哈利用三根手指拿着酒瓶,将威士忌一饮而尽。四秒钟后,他趴在马桶上把航空午餐吐了出来。
前台指了指钢琴旁的桌椅,其中一把椅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一名披着披肩的白发女子。哈利朝女子走去,她用冷静的褐色眼珠观察哈利。他在桌子前方停下脚步。桌上摆着一台小型电池收音机,正在播放体育节目的亢奋说话声,可能是足球赛转播。女子后方的钢琴手正在琴键上滑动手指,弹奏着经典电影配乐集锦。广播声和钢琴声相互交杂。
“《日瓦戈医生》,”女子用英语说,朝钢琴手点了点头,“很好听对不对,汉森先生?”
女子的英语发音和音调十分标准。她嘻嘻一笑,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幽默的话,接着用坚定慎重的态度轻弹手指,示意哈利坐下。
“你喜欢听音乐?”哈利问道。
“谁不喜欢呢?我以前教过音乐。”她倾身向前,调高收音机的音量。
“你担心我们受到监视?”
女子靠上椅背:“汉森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哈利又说了一遍儿子在校外被人枪杀的故事,只觉得胆汁烧灼喉咙,胃里的嗜酒之犬大发雷霆,嗥叫着还要更多酒精。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女子问道。
“一个武科瓦尔人告诉我的。”
“你从哪里来的?”
哈利吞了口口水,舌头干涩肿胀:“哥本哈根。”
女子在观察他,他静静地等待,感觉一滴汗水从肩胛骨之间滑落,嘴唇上方沁出一颗汗珠。去死吧,他要酒,现在就要。
“我不相信你。”最后女子说。
“好吧,”哈利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等一等!”女子虽然娇小,声音却十分果决。她示意哈利坐下。“这不表示我不懂得看人。”她说。
哈利坐了下来。
“我看得见恨意,”女子说,“还有悲恸,而且我闻得到酒味。至少我相信你儿子死了这件事。”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哈利努力打起精神:“要多少钱?多快可以解决?”
“视情况而定,但你在业界找不到价钱比我们更公道的,起价五千欧元,外加其他费用。”
“好,下周?”
“这……有点太仓促了。”
女子只犹豫了一秒,但这一秒足以让哈利明白,而他也看得出女子知道他明白了。收音机里传出兴奋的尖叫,背景中的人群齐声欢呼,有人得分了。
“你不确定你的手下能及时回来?”哈利说。
女子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哈利良久:“你还是警察,对不对?”
哈利点了点头:“我是奥斯陆的警监。”
女子的眼周肌肉微微抽动。
“但我对你们不构成威胁,”哈利说,“克罗地亚不属于我的辖区,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无论是克罗地亚警方还是我的上司。”
“那你要做什么?”
“跟你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女子倾身越过桌面,调低收音机的音量。
“用你的手下来换取我的目标。”
“什么意思?”
“交换,用你的手下来交换约恩·卡尔森。只要他停止追杀卡尔森,我就放过他。”
女子挑起一道眉毛:“汉森先生,你们有这么多人保护一个人、来对付我的手下,这样你还害怕?”
“我们害怕的是血流成河,你的手下已经杀了两个人,还刺伤了我的一个同事。”
“那……”女子顿了一顿,“这不太对劲。”
“如果你不召回他,尸体的数目还会增加,而其中一具会是他的。”
女子闭上双眼,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吸了口气:“既然他已经伤了你们一个同事,你们一定会大举出动报仇,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还会守信用?”
“我的名字叫哈利·霍勒,”哈利把护照放在桌上,“如果我未经克罗地亚当局准许就跑来这里的事宣扬出去,不仅会酿成外交事件,我也会被革职。”
女子拿出一副眼镜。“这么说来,你是要把自己端出来当人质?你认为这种说法听起来可信吗……”她戴上眼镜,翻看护照,“哈利·霍勒先生?”
“这是我这边必须承担的风险。”
女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知道吗?”她摘下眼镜,“也许我愿意跟你进行这笔交易,但如果我没办法召回他,又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哈利观察着女子,看见她眼中的痛苦,听见她声音中的颤抖。
“这样的话,”哈利说,“你就必须把你手里的筹码拿出来谈判,给我这个客户的姓名。”
“不行。”
“如果这位警察死了,”哈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你的手下很有可能会被杀死,而且会被布置得像是警方出于自卫,不得不开枪射杀他,除非我出手制止。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吗?客户是不是这个人?”
“霍勒先生,我不受人要挟的。”
“明天一大早我就飞回奥斯陆,我的手机号码写在照片背面,你如果改变心意就打电话给我。”
女子将照片收进包里。
哈利快速而低声地说:“他是你儿子,对不对?”
女子僵住了:“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也懂得看人,我看得见痛苦。”
女子躬身伏在包上。“那你呢,霍勒?”她抬起双眼,直视哈利的脸,“难道这位警察你不认识?你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复仇?”
哈利口干舌燥,吸入的空气仿佛是炽热的。“对,”他说,“我不认识。”
他看着女子穿过马路,向左转,离开他的视线。窗外似乎传来乌鸦的嘎嘎叫声。
他回到房间,喝光其他的迷你酒,然后去吐,喝光啤酒,再次去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然后搭电梯去楼下的酒吧。
23 犬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他坐在黑暗的集装箱里试着厘清思绪。那警察的皮夹里有两千八百挪威克朗,如果他没记错汇率,这代表他有足够的钱来购买食物、外套,以及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
现在只剩下弹药的问题。
他在歌德堡街打出了第七发,也就是最后一发子弹。他去普拉塔广场问过哪里买得到九毫米子弹,却只得到白眼作为回应,假如他继续随便找路人来问,碰到便衣警察的概率就会大增。
他把用完子弹的拉玛迷你麦斯手枪用力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