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件上的男子对他微笑,男子名叫哈福森。如今警方一定会在约恩·卡尔森周围布下防护网,他只剩一步棋可走:特洛伊木马。他知道谁可以用来当木马:哈利·霍勒。查号台的女接线员说全奥斯陆只有一个哈利·霍勒,地址是苏菲街五号。他看了看表,突然身子一僵。

外面传来脚步声。

他跳了起来,一手抓起玻璃片,一手抓起手枪,站到门边。

门打开了,城市灯光流泻而入,他看见一个人影走进来,盘腿坐下。

他屏住呼吸,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火柴咝的一声点燃,火光照亮集装箱一角和那人的脸庞,那人一手拿着汤匙和火柴,另一只手和牙齿并用撕开一个小塑料袋。他认出了这个身穿浅蓝色牛仔外套的少年。

正当他松了口气,少年迅速而有效率的动作突然停止。

“嘿?”少年朝漆黑处望去,同时将小塑料袋塞进口袋。

他清了清喉咙,踏进火柴的亮光里:“记得我吗?”

少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我们在火车站外面说过话,我给了你钱,你叫克里斯托弗,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诧异地张开了嘴:“那个人是你?你就是那个给我五百克朗的外国人?天哪,呃,好吧,我记得你的声音……啊!”克里斯托弗扔掉火柴,火柴在地上熄灭。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更靠近了。“今天晚上我可以跟你共享这里吗,朋友?”

“都给你用,我正要出去。”

另一根火柴划亮。“你最好留在这里,两个人温暖些,我是说真的。”克里斯托弗手拿汤匙,从小瓶子里倒了些液体。

“那是什么?”

“加了抗坏血酸的水。”克里斯托弗打开小塑料袋,在汤匙上倒了些粉末,一粒粉末也没浪费,然后熟练地把火柴放到另一只手里。

“克里斯托弗,你真厉害。”他看着眼前的毒虫把火柴拿到汤匙底下,同时抽出另一根火柴做好准备。

“普拉塔广场那些人叫我‘稳手’。”

“看得出来。听着,我要走了,我可以跟你交换外套,让你度过今晚。”

克里斯托弗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牛仔外套,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的蓝色厚外套:“哇,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真好心。先让我把这一管打完。你能帮我拿火柴吗?”

“我帮你拿针筒不是更方便?”

克里斯托弗沉下了脸:“喂,也许我很菜,但我可不会掉进老掉牙的圈套。来,帮我拿火柴。”

粉末溶在水中,形成清澈的褐色液体。克里斯托弗拿了颗棉花球放在汤匙上。

“这样可以滤掉杂质。”克里斯托弗没等他问就如此说道,然后透过棉花球把液体吸入针筒,再用针尖对准手臂,“有没有看见我的皮肤很好?连个斑点都没有,看到没?肤质很好,血管很粗。他们说这叫纯净处女地。但是再过几年,我的皮肤就会变黄,还会有很多红肿结痂,就跟那些人一样,到那时‘稳手’这个名字就再也不会用在我身上了。这些我都知道,但还是执意要这样做,很疯狂,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边说边摇针筒,让液体冷却,再用橡皮绳绑住前臂,把针插入皮肤底下有如蓝色小蛇的静脉。金属针滑入肌肤,海洛因注入血管。他眼睛半闭,嘴巴半张,头向后仰,看见吊在半空中的犬尸。

他看了克里斯托弗一会儿,丢掉燃烧的火柴,拉下蓝色外套的拉链。

贝雅特终于打通了电话,但她几乎听不见哈利的声音,因为迪斯科版的《铃儿响叮当》在背景中吵闹地回响。然而她听见的声音足以让她知道哈利醉了,并不是因为他口齿不清,恰好相反,因为他的口齿过于清晰。她告诉哈利关于哈福森的事。

“心包填塞?”哈利高声说。

“内出血充满心包腔导致的,使得心脏无法正常跳动,他们不得不导出大量血液。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但他还在昏迷中,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了,有任何进展我会再打给你。”

“谢了,还有什么我必须知道的吗?”

“哈根派两个保姆把约恩·卡尔森和西娅·尼尔森送回了厄斯古德。我跟索菲娅·米何耶兹的母亲谈过,她答应今天会带索菲娅去看医生。”

“嗯,兽医研究所的肉块报告呢?”

“他们之所以指明中餐馆是因为只有中国人才会吃那种东西。”

“什么东西?”

“狗肉。”

“狗肉?等一下。”

音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车流声。哈利的声音再度传来:“可是挪威的中餐馆是不卖狗肉的,我的老天。”

“不是,这个例子很特别。兽医研究所设法分辨出了狗的品种,所以我明天会打电话去挪威盲犬协会询问,他们的数据库里有所有纯种狗及其主人的数据。”

“我看不出这会有什么帮助,全挪威的狗应该有几十万只吧。”

“我查过了,四十万只,每家至少有一只。重点是这种狗很罕见,你有没有听过黑麦兹纳犬?”

“你再说一遍。”

贝雅特又说了一遍,接下来几秒钟,她只听见萨格勒布的车声,接着就听见哈利喊道:“原来如此!这回说得通了,他必须找个藏身之处,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想到什么?”

“我知道史丹奇躲在哪里了。”

“什么?”

“你一定要找到哈根,让他授权出动德尔塔特种部队。”

“躲在哪里?你在说什么啊?”

“集装箱码头,史丹奇躲在集装箱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奥斯陆能吃到黑麦兹纳犬的残忍地方不是很多。明天早上我会搭第一班飞机回奥斯陆,我抵达之前先叫德尔塔特种部队和傅凯包围集装箱码头,但先不要逮人,等我到了再说,明白吗?”

贝雅特挂断电话后,哈利站在街上看着饭店酒吧。酒吧里的音乐隆隆作响,半满的酒杯正等着他回去。

小救赎者已在罗网之中,现在需要的是清晰的头脑和不会发抖的手。哈利想到哈福森,想到被血淹没的心脏。他可以直接返回没有酒的客房,锁上房门,把钥匙扔出窗外;或者走回酒吧,把剩下的酒喝完。他打了个冷战,深吸一口气,关闭手机电源,走进酒吧。

救世军总部的工作人员早已熄灯回家,只有玛蒂娜的办公室依然亮着灯。她拨打哈利的手机号码,同时自问:难道是因为他年长许多才让她觉得如此刺激?或者是他有太多压抑的情绪?还是因为他看起来如此无助?按理说那女人在哈利家门口大吵大闹,应该会把她吓跑才对,但结果正好相反,她反而更想要……是的,她究竟更想要什么呢?玛蒂娜呻吟一声,因为语音提示说她拨的手机号码不是关机就是收不到信号。她打电话去查号台,查到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宅电话,打了过去。一听见哈利的声音,她的心脏就怦怦乱跳,结果却是电话录音机。她有个完美的借口可以下班顺路经过哈利家,没想到他竟然不在!她又留了一则留言,说要提前把圣诞音乐会的票给他,因为明天早上开始她就得去音乐厅帮忙。

她挂上电话,忽然发现有人站在门口看她。

“里卡尔!你不要这样,吓我一跳。”

“抱歉,我正要回家,所以来看看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走的。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谢谢,可是……”

“你都已经穿上外套了。走吧,这样你就不用设定警报器了。”里卡尔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上星期玛蒂娜有两次最后离开时都误触了新警铃,保安公司的人员特地前来查看,救世军只好支付额外费用。

“好吧,”她说,“谢谢。”

“没问题……”里卡尔吸了吸鼻子。

他心跳加速,现在他嗅到了哈利·霍勒的气味,然后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另一手举起手枪,指着黑暗中依稀可见的床铺轮廓。他吸了口气,打开电灯开关,灯光溢满整个房间。屋内没有多余陈设,只有一张基本的床铺,整齐且空无一人,就跟公寓里其他房间一样。他已搜查过其他房间,最后来到卧室。他感觉心跳慢了下来。哈利不在家。

他把手枪放回脏牛仔外套的口袋,感觉手枪压碎了他从奥斯陆中央车站的厕所拿来的除臭锭。厕所旁有一台公共电话,他就是用那台电话查出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宅地址。

进入这栋公寓比他想象中容易,他在大门口按了两次门铃,无人回应,原本打算放弃,但他推了推大门,关着的门就开了。门锁没有卡紧,一定是天冷的缘故。他爬上三楼,看见哈利·霍勒的名字潦草地写在一段胶带纸上。他把帽子抵在门锁上方的玻璃上,用枪柄一敲,玻璃应声裂开。

客厅面对后院,因此他冒险打开台灯,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是简朴的斯巴达风格,整理得井井有条。

但他的特洛伊木马——可以带他去找约恩·卡尔森的人,这时却不在家。不过他希望屋里有枪或弹药。于是他先从警察可能存放手枪的地方开始找起,像是抽屉、柜子或枕头底下,但一无所获。他开始逐个房间系统地搜索,但也徒劳无功。接着他开始胡乱翻找,这意味着他不是自暴自弃就是狗急跳墙。他在电话桌上的信件下方发现一个警察证,上面有哈利·霍勒的照片。他把警察证收进口袋,接着又移动书本和唱片,发现架子上这些东西都按字母顺序排列。咖啡桌上放着一叠文件,他拿起来翻看,翻到一张照片时停了下来。这个主题的照片他看过多个版本:一个身穿制服的死人。那是罗伯特·卡尔森的照片。另一份文件上有史丹奇的名字。还有一张表格上有哈利的名字,他往下看,看见一个熟悉的名词前方打了个勾——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表格上龙飞凤舞地签着名字。这究竟是枪支执照还是枪支申请表?

他放弃了。看来哈利把枪带在身上。

他走进狭小整洁的浴室,打开水龙头。热水令他颤抖。他脸上的煤灰把水槽染成黑色。他打开冷水龙头,手上凝固的血液融化,水槽被染成了红色。他擦干脸和手,打开水槽上方的柜子,找到一卷纱布,把手上被玻璃割伤的地方包扎起来。

但这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他看见水龙头旁边有根短须,像是刮胡子之后留下来的,但却没看见刮胡刀或刮胡泡,也没看见牙刷、牙膏或洗漱包。难道命案调查到一半这个哈利·霍勒竟然跑去旅行?又或者他跟女友同住?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有一盒六天后过期的鲜奶、一罐果酱、白干酪、三个炖肉罐头。冷冻库里放着切片裸麦面包,用保鲜膜包着。他拿出鲜奶、面包、两个炖肉罐头,打开炉火。烤面包机旁放着一份今天的报纸。鲜奶,今天的报纸。他开始觉得哈利·霍勒可能是去旅行了。

他从柜子高处拿下一个玻璃杯,正要倒鲜奶,有个声音忽然在屋里响了起来。他心头一惊,鲜奶掉落在地上。

响起的是电话铃声。

他看着鲜奶在赤陶地砖上蔓延开来,耳中听见玄关传来急切的电话铃声。三声机械咔嗒声过后响起五个哔声,接着一个女性声音充满室内,语声很快,语调似乎很欣喜,她笑了几声后挂上电话。他在这声音中听见了什么。

他把打开的炖肉罐头倒在煎锅里,一如围城战事时期那样。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没有盘子,而是为了表示每个人的份额是一样的。他走进玄关,黑色答录机闪着红色灯光,显示的数字是2。他按下播放键,录音带开始转动。

“我是萝凯。”一个女性声音说,这声音听起来比刚刚那个年纪大。女子说了几句话后,把电话交给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开心地讲个不停。接着播出的是刚才的留言。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听过这个声音,这是白色巴士上那个女子的声音。

留言播放完毕后,他站在墙上镜子前,看着镜子下方贴着的两张彩色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是哈利、一名深色头发的女子和一个小男孩,他们穿着滑雪板站在雪地里眯眼看着镜头。另一张是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两人都穿泳衣,小女孩似乎患有唐氏综合征,小男孩是哈利。

他悠哉地坐在厨房里吃东西,同时留意楼梯间的声响。他在电话桌的抽屉里找到一卷透明胶带,把破了的玻璃贴回前门。吃完之后,他走进卧室,里面很冷。他在床上坐下,用手抚摸柔软的床单,闻了闻枕头,又打开衣柜,发现两条灰色平角内裤,一件折叠整齐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如湿婆[13]般的八臂人像,下方写着“FRELST”(救赎),上方写着“JOKKE&VALENTINERNE”(约克与瓦伦丁纳)。这些衣服都有肥皂的香味。他换上这些衣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到哈利的照片、想到乔吉,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尽管他极度疲惫,但仍感觉阴茎逐渐勃起,顶着贴身又柔软的棉质内裤。他安心入睡,知道只要有人开门,自己会立刻醒来。

“坦然面对意外之事。”

这是警察特种部队德尔塔小队队长西韦特·傅凯的座右铭。他站在集装箱后方的小山脊上,手持无线电对讲机,耳中充满准备回家过节的出租车、轿车、卡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发出的隆隆声响。他身旁站着队长甘纳·哈根。哈根身上的绿色防弹背心领子高高立起。傅凯的队员位于他们下方寒冷冰封的黑暗中。他看了看表,两点五十五分。

十九分钟前,警犬队的德国牧羊犬闻出红色集装箱中有人。尽管这项任务看起来十分简单,傅凯却不喜欢眼前这种状况。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在他接到哈根的电话,命令五名优秀的特种部队队员在警署整装待发之后,只花了五十五分钟就完成指示。德尔塔小队共有七十人,绝大多数都斗志高昂、训练精良,平均年龄三十一岁。他们依需要制订详细计划,任务包括所谓的高难度武装行动;特种部队就是专门执行这种高难度任务的。现场除了德尔塔小队的五名队员之外,还有一名来自军方的FSK武装特种部队队员,这就是傅凯不安的原因。此人是哈根亲自调来的一流神枪手,他说自己名叫阿伦,但傅凯知道,FSK队员向来不用真名。事实上FSK自一九八一年成立以来,就一直是极为神秘的组织,直到著名的持久自由行动[14]在阿富汗展开之后,媒体才掌握这个精良部队的一些确切细节。然而从傅凯的角度来看,这个部队更像是神秘的兄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