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点了点头。
玛蒂娜心想,明知故问。他们当然有时间跟人说话,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分配补助款,这在电话里就可以解决,而是为了邀请媒体来拍摄社会事务部部长探望弱势群体、喝喝热汤、跟毒虫握手、同情地聆听并许下承诺。
新闻助理对摄影师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们可以拍照了,也就是说,她希望他们拍照。
部长站了起来,扣上外套,环视餐厅。玛蒂娜心想,不知道在三个选项之中他会如何挑选?那两个典型的养老院老人无法使他达到目的——部长和吸毒者或妓女面对面之类的。那个受伤的毒虫看起来有点疯狂,可能会把事情搞砸。至于那个女子……她看起来像是一般公民,是民众会认同并希望帮助的人,尤其是在他们听了她令人心碎的故事之后。
“你庆幸能来到这家餐厅吗?”部长问道,朝女子伸出了手。
女子抬头望向部长,部长说出了自己的全名。
“我叫佩妮莱……”她的话被部长打断。
“只说名字就好了,佩妮莱。有媒体记者在这里,你知道的,他们想拍几张照片,你介意被拍照吗?”
“霍尔门,”女子用手帕擤了擤鼻涕,“我叫佩妮莱·霍尔门。”她朝点着蜡烛的桌子上的一张照片指了指。“我是来这里纪念我儿子的,可以请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吗?”
玛蒂娜走到佩妮莱的桌子旁,部长及其随从迅速离开。她看见他们还是去找那两个老人了。
“佩尔的事我很遗憾。”玛蒂娜低声说。
佩妮莱抬头朝她望去,她的脸因为哭泣而肿胀。玛蒂娜猜想这也可能是服用镇静剂的缘故吧。
“你认识佩尔?”佩妮莱问道。
玛蒂娜比较喜欢说真话,即使真话会伤人。这并非来自她从小的教养,而是因为她发现,就长远来看,说真话比较简单。她仿佛听见佩妮莱用呜咽的声音祷告,祈求有人说她儿子不只是个行尸走肉般的吸毒者,死了会让社会少一个负担,而是一个人,一个别人曾经认识并成为朋友,甚至会喜欢的人。
“霍尔门太太,”玛蒂娜的声音似乎被噎住,“我认识他,他是个很好的青年。”
佩妮莱眨了两下眼睛,没有说话,她试着微笑,但在脸上却形成苦笑。最后她只挤出一句话:“谢谢。”泪水扑簌簌地滚落面颊。
玛蒂娜看见父亲在桌前朝她挥手,但她还是坐了下来。
“他们……他们也带走了我先生。”佩妮莱呜咽地说。
“什么?”
“警方说佩尔是他杀的。”
玛蒂娜离开佩妮莱时,心里想的是那个高大的金发警察,他说他关心佩尔时一副正派的样子。她觉得怒火中烧,同时又感到困惑,因为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这么生气。她看了看表,六点五十五分。
哈利煮了鱼汤,用的是芬达斯汤料加上牛奶和鱼布丁,还买了法棍面包。这些材料都是在尼亚基杂货店买的,这家小杂货店是他楼下的邻居阿里和弟弟开的。客厅桌上除了汤盘,还摆了一大杯水。
哈利把一张CD放进音响,调高音量,清空思绪,专心听音乐、喝汤。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声音和味道。
汤喝到一半,CD播放到第三首时,电话铃声响起。哈利决定让它继续响。响到第八声时,他起身关上音响。
“我是哈利。”
电话是阿斯特丽打来的。“你在干吗?”她压低声音说,但听起来依然有回音。哈利猜想她应该是把自己关在家中浴室打电话。
“吃东西、听音乐。”
“我要出去,那地方正好离你家不远,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有。”
“什么事?”
“继续听音乐。”
“嗯,听起来你不想有人做伴。”
“可能吧。”
一阵静默。阿斯特丽叹了口气:“你改变心意的话再找我吧。”
“阿斯特丽?”
“什么事?”
“这跟你没关系,好吗?纯粹是我个人的原因。”
“哈利,你用不着道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为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重要,那大可不必。我只是想说,能去找你也不错。”
“改天好了。”
“什么时候?”
“就是改天。”
“改天?还是下辈子?”
“都差不多。”
“好吧,哈利,不过我喜欢你,你可别忘了。”
哈利挂上电话,站着不动,无法适应突然的寂静。刚才电话铃声响起时,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张脸,这让他觉得惊讶无比。他并非因为看到那张脸而惊讶,而是因为那既不是萝凯的脸,也不是阿斯特丽的。他在椅子上瘫坐下来,决定不要再多花时间去想这件事。倘若这表示时间这剂良药已开始发挥作用,萝凯正在离开他的身体,那么这是个好征兆,好到他不想使这个过程复杂化。
他调高音响音量,清空思绪。
他付了账,把牙签放在烟灰缸里,看了看表。六点五十七分。肩套摩擦着他的胸肌。他拿出上衣内袋里的照片,看了最后一眼。时间到了。
他起身朝厕所走去,餐厅里没有一位客人注意到他,连隔壁桌的一对男女也没注意。他走进厕所隔间,锁上门,等候一分钟,抑制住检查手枪是否上膛的冲动。这是他跟波波学来的:如果你习惯每件事都要检查两次,就会失去敏锐度。
一分钟过去了。他走到寄物处,穿上雨衣,系上红色领巾,将帽子压到耳际,打开通往卡尔约翰街的餐厅大门。
他快步走到这条街的最高点,并不是为了赶时间,而是因为他发现这里的人走路都很快,所以他必须跟上步调,以免突显自己。他经过路灯旁的垃圾桶。昨天他就计划好了,要在回程时把手枪丢弃在这个位于热闹步行街上的垃圾桶里。警方会找到这把手枪,但没关系,只要手枪不是从他身上搜出来就好。
他远远地就能听见音乐声。
数百人在乐队前方围成一个半圆。他抵达时,一首歌刚表演完毕,众人齐声鼓掌。这时钟声响起,于是他知道自己已准时抵达。半圆内,乐队一侧的前方有个黑色的锅挂在三根木柱上,锅旁边的男子就是照片中的人。这里只有来自路灯和两个手电筒的光线,但他十分确定就是这个人,尤其是男子身上穿戴着救世军的制服和帽子,令他更为确定。
乐队主唱对麦克风喊了几句话,众人鼓掌欢呼。音乐再度响起,一个手电筒熄灭。音乐声震耳欲聋,鼓手每次敲击小鼓都高高举起右手。
他穿过人群,来到距离那名救世军男子三米远的地方,并查看后方是否有障碍物。他前面站着两名少女,正把口香糖的气味呼到冷空气中,两人都比他矮。他脑子里没有特别的想法,也不赶时间,只是来执行任务,不需要任何仪式。他掏出手枪,伸直手臂。如此一来,距离缩短到两米。他瞄准目标。锅旁边男子的身影变成了两个。他放松身体,两个身影又变成了一个。
“Sk?l。”约恩说。
音乐从音箱里流出,犹如黏稠的蛋糕糊。
“Sk?l。”西娅顺从地举杯相碰。
喝完之后,他们彼此注视,约恩无声地说着我爱你。
她垂下双眼,脸颊发红,嘴角泛起微笑。
“我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约恩说。
“哦?”她语气中带着俏皮和撒娇。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在手机底下摸到坚硬的塑料珠宝盒。他心跳加速。天哪,他是多么期盼和害怕这个晚上和这一刻的来临。
手机发出振动。
“有重要的事吗?”西娅问道。
“没什么,我……抱歉,我马上回来。”
他走进洗手间,拿出手机,看了看显示屏,叹了口气,按下绿色按钮。
“嘿,亲爱的,你好吗?”
她语气活泼,仿佛刚听见什么好玩的事,忽然想起他,才一时兴起打电话来,但通话记录显示他有六个未接来电。
“嘿,朗希尔德。”
“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你……”
“我在餐厅的洗手间里,西娅跟我来这里吃饭。我们改天再聊。”
“改天什么时候?”
“就是……改天。”
一阵静默。
“啊哈。”
“朗希尔德,我本应该打给你的,有件事要告诉你,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他吸了口气,“你和我,我们不能……”
“约恩,我几乎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约恩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吗?”朗希尔德说,“然后你再跟我说。”
“我明天晚上不方便,其他时候也……”
“那明天在富丽饭店吃午餐,回头我把房间号发给你。”
“朗希尔德,不……”
“约恩,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明天再打给我。哦,不对,明天我一整天都在开会,那我再打给你,不要关机哦,还有祝你晚上愉快,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