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以前没养过孩子,但她看着大公主湿漉漉、黑润润的眼睛,心中油然生出柔情。王言卿轻手轻脚走到大公主身边,问:“我可以看看大公主吗?”

  奶娘哪敢说不,赶紧将大公主放在摇篮床上,自己避之不及退开。

  王言卿见到奶娘的举动,不以为忤。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这些天她频繁带着西厂、锦衣卫的人在后宫问话,宫人都知道她在暗中调查杨金英的同党。宫人们战战兢兢,见了王言卿比见了修罗都害怕。

  被西厂、锦衣卫盯上,好歹还有严刑拷打这一环节,而被王言卿盯上,可能无声无息就被判定为弑逆了。王言卿掌握着读心术,根本不需要证据,她只需说他们在说谎,这些宫女太监要如何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呢?

  底层宫人们人心惶惶,哪怕王言卿容貌美丽、温柔可亲,在他们眼里,也和索命阎罗没有差别。

  王言卿低头逗弄孩子。大公主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婴孩天生有辨别善恶的能力,她看到一个面若菩萨、温柔含笑的女子站在自己身边,立刻对王言卿露出笑,小手用力揪住王言卿的手指。

  王言卿见到大公主的笑容,只觉得心都软了。她心中无比叹息,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庇护,生母还是因为谋逆这种罪名被虐杀的。要是大公主被一个心思不纯的妃嫔领养,肯定会被当做争宠的工具。等皇帝对大公主的愧疚耗空后,大公主又会面临什么命运呢?

  王言卿光想想都觉得揪心。

  张佐从前面进来,看到王言卿在哄大公主,脚步怔了下。二月的风渐渐柔和起来,窗户半支着,泄入满室春意。王言卿侧身站在阳光中,小心逗弄孩子,美好的仿佛姑射天女,神仙妃子。

  张佐微微晃眼,随即他想到,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天仙美人,她有着最令人忌惮的武器,可无形杀人于千里之外。张佐想起方皇后的前车之鉴,脸上的笑逐渐凝固,把所有心思都掩藏下去后,才上前道:“陆夫人,前面有些事,您随杂家暂出来一趟。”

  王言卿听到张佐的声音,知道重头戏来了,只能放下大公主,跟着张佐走去。自从陆珩升为都指挥使后,后宫众人对她的态度越发忌惮,所有人见了她都小心翼翼地称“都督夫人”。陆珩的官阶看似只升了一级,但这其中的意味却天差地别。

  王言卿也意识到,无论她愿不愿意,她现在都是世人眼中的陆珩夫人了。哪怕她以后和陆珩撇开界限,众人也会认为他们在故布疑阵。

  陆珩不愧是大明最难对付的特务头子,攻心的手段相当炉火纯青。知道她不吃硬的,就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地侵袭她的思想,让她慢慢接受陆夫人这个身份。

  一个人只要习惯了某样事情,无论最开始是抗拒还是喜欢,最终都会被动地接受。王言卿,就是正在被陆珩的暗网缠紧的猎物。

  王言卿被带到一道屏风后面,前方隔着帷幔,能看到满地华彩罗裙。王言卿回头看张佐,张佐已经袖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到朱红圆柱后。

  王言卿只能自己上前,掀开帷幔,悄悄朝外打量。刚才王言卿听声音就觉得熟悉,如今看到脸,越发感叹场面之热闹。

  看来皇帝今日就要决定让谁收养大公主,几乎整个后宫的妃子都来了。方皇后、王贵妃、杜康妃这种热门人选不必说,好些在后宫没什么存在感的妃嫔也赶了过来。

  深宫寂寞,收养大公主是桩没有坏处的买卖,就算不能靠大公主得宠,有个孩子养在身边,好歹心里有寄托。张佐亲自带王言卿进来,之后却一言不发,而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各个嫔妃的表现,皇帝的意味并不难猜。

  他故意将所有妃子齐聚一堂,然后让王言卿判断谁是真的想收养大公主,谁是想利用大公主争宠。曹端妃死后,皇帝没有发表过任何想法,但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皇帝对端妃的怜惜和愧疚无疑全部转移到大公主身上。大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生血脉,端妃的事他装不知道,但他决不允许有人对大公主不利。

  王言卿并不担心被妃嫔发现,乾清宫完全在皇帝的掌控之中,张佐敢带着王言卿来,肯定就不怕被人发现。王言卿放下后顾之忧,全神贯注打量起里面的人。

  方皇后手指上还带着长长的金色指套,看起来端庄雍容,但她手指交叠,身体半侧,恐怕实际心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王贵妃坐在方皇后对面,轻轻端起茶盏喝茶,然后用帕子仔细地擦拭唇角,她这种状态,不像是要竞争什么东西。

  杜康妃和卢靖妃分坐两边,她们两人面对面却相互错开视线,看起来各不相干。但王言卿注意到杜康妃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正在扣指甲,卢靖妃脸上表情风平浪静,但眉尖却细微拧着。

  下方还坐着几个妃嫔,王言卿隐约有印象,都是不太受宠的妃嫔。她们眼神中有亮光,但脊背很放松,唯独最末席的一个妃嫔,来回搓手、交握,眼神不断朝皇帝的方向张望。

  还没开始说话,王言卿已大概掌握了这几个后妃的态度。人能说出各种精妙复杂的表意,但其实,真正反应内心想法的,最先是身体,其次是表情,最后才是语言。

  话语中充斥着大量谎言,而肢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真实想法。

  皇帝背对着王言卿而坐,王言卿唯独看不清皇帝的脸。只听皇帝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大公主年幼失恃,朕怜惜她孤弱,让张佐抱到乾清宫照看。但乾清宫人来人往,不适合养小孩子,她一个公主,被太监养大也不叫事。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谁愿意代为抚养大公主?”

  皇帝这话一落,宫殿里妃嫔的眼睛都活起来。好多人想要说话,最后,是方皇后拔得头筹,率先开口道:“皇上,妾身作为皇后,统率六宫、教养公主本就是分内之事。妾身愿意抚养大公主。”

  其他几个妃子的眼神都急切起来,这时候王贵妃放下茶盏,不紧不慢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照顾小孩子最是麻烦琐碎。皇后贵为国母,既要操心六宫之事,又要主持桑蚕等祭祀,恐怕没工夫照料琐事。妾身是闲人,愿意为皇上分忧,何况二皇子和大公主差不了几个月,正好将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养。”

  大皇子早夭,被立为哀冲太子,二皇子就是实际意义上的长子。王贵妃有儿子傍身,自己又晋升为四妃之首,只要二皇子平安长大,资质能力别差到离谱,她就是妥妥的太子生母。或许,将来皇帝立太子时,会为了名义好听,让二皇子变成嫡长子。

  王贵妃底气十分充裕,都敢和皇后叫板。剩下两位皇子生母就没有王贵妃那么从容了,杜康妃忙道:“二皇子体弱多病,贵妃娘娘要照顾二皇子,怎可再分心?三皇子身体壮实,哭起来能烦死人。听闻大公主十分乖巧,夜间也不哭不闹。臣妾想着,若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姐姐示范,三皇子肯定能学些好。不如,让妾身来抚养大公主吧。”

  卢靖妃一听,立即呛道:“康妃姐姐这话不妥,三皇子哭闹会吵着大人,就不会吵到孩子吗?小孩子最怕受惊,一个哭了,另一个也会被吓哭。四皇子文静,定能和大公主玩到一起去。妾身愿意抚养大公主,若皇上开恩,妾身一定把大公主当亲生孩子对待,四皇子有什么,大公主就有什么。”

  卢靖妃和杜康妃是死对头,她们俩未封妃之前就不对付,如今前后脚生儿子,前后脚封妃,越发针尖对麦芒。王贵妃的儿子是长子,天然有礼法优势,有没有大公主对长春宫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康妃不一样,她的皇儿排行三,非嫡非长,她必须要争取更多筹码,才能让皇帝倾向她的儿子。

  杜康妃轻轻掩了掩嘴唇,慢悠悠道:“靖妃妹妹这话说的,只有你会把大公主视如己出,莫非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就不会吗?论嫡庶有皇后娘娘,论长幼有贵妃娘娘,怎么能跳过二皇子、三皇子,让大公主和四皇子当玩伴呢?”

  杜康妃这一通话非常挑火,同时给卢靖妃竖了皇后、王贵妃两个靶子。杜康妃想坐收渔翁之利,不愿意和卢靖妃斗,那就拉皇后、王贵妃下水,让她们去斗。无论最后大公主的抚养权花落谁家,也决不能落到卢靖妃手里。

  妃嫔们在前面冷嘲热讽,明明彼此恨得牙痒却又必须露出美好姿态,明枪暗箭热闹极了。而王言卿已经放下了帷幔,张佐见状挑眉,竟然这就辨认出来了?不再多看一会吗?

  张佐压低声音试探:“陆夫人?”

  王言卿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他们正要走,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皇上。”

  她声线紧绷,话音发颤,听声音就知道紧张的不得了。张佐没有放在心上,这一看就是个没能力也没宠爱的低阶妃嫔,大公主现在是皇帝最关心的孩子,最后肯定会指给一个受重用的妃子抚养,哪轮得到这种底层嫔妃?

  而王言卿却停下脚步,她示意张佐稍等,自己悄悄走到屏风旁,掀起帷幔往后看。

  说话的是一个文弱妃子,王言卿印象中她姓沈,正是坐在最末位的那一个。王言卿先前就觉得她很紧张,原来,她也想争取大公主的抚养权。

  同台竞争的都是方皇后、王贵妃这种份量,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妃嫔,怎么敢说这种话呢?

  屏风外的妃嫔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杜康妃轻笑一声,慢慢摇着帕子道:“沈僖嫔,你既没有过人的才能,也没有养孩子的经验,怎么敢和皇后、贵妃争?”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但道理并不差。沈僖嫔无宠无势,凭什么敢争后宫最热门的香饽饽?

  沈僖嫔用力捏着手指,鼓足勇气说:“妾身愚钝蠢笨,也没生过孩子,不敢和皇后、贵妃、康妃、靖妃比。但是妾身真心喜欢小孩,以前在家里时,弟弟妹妹都是妾身带大的。妾身什么也没有,但若妾身能抚养大公主,一定尽全力对她好。”

  杜康妃捂着嘴噗嗤一笑,其他人不像杜康妃这样肆无忌惮,但眼神中都有轻慢。方皇后压根连看都懒得看沈僖嫔,跳梁小丑,也敢出来丢人现眼。在方皇后眼里,她的敌人一直是王贵妃和杜康妃,沈僖嫔算哪根葱?

  张佐揣着手站在王言卿身后,他不知道王言卿返回来看什么,但皇帝没交待,张佐也不去插手。等王言卿放下帷幔后,张佐才问:“陆夫人,好了吗?”

  王言卿缓缓点头,低声道:“现在可以走了。麻烦张公公了。”

  王言卿被带回后殿,大公主躺在阳光底下,无忧无虑地抓阳光玩,完全不知道她的命运正停在分叉口,不同的养母,足以决定她的一生。王言卿看着咯咯直笑的大公主,再度幽幽叹了口气。

  王言卿在后殿等了一会,终于有太监来传话。王言卿走回刚才那座宫殿,妃嫔们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室香风,和坐在上首喝茶的皇帝。王言卿穿过屏风,端端正正给皇帝行礼:“参见皇上。”

  皇帝眼皮也不抬,问:“刚才,你都看见了?”

  王言卿微微颔首:“是。”

  “你觉得她们谁是真心的?”

  这可实在是一个刁钻的问题,一个不好,就会得罪后宫贵主。内外太监下意识地闭住呼吸,张佐抬起眼皮瞥了眼王言卿,暗暗等着王言卿如何应答。

  皇帝经历了宫变后,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连张佐都拿不准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张佐这些天一直伺候在皇帝身边,亲眼见到了各位娘娘的招数,但皇帝一直没有表态,导致张佐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让谁来抚养大公主。

  张佐在宫里待久了,习惯性揣摩圣意,理所应当觉得皇帝怎么想,他们就该怎么说。张佐心想事发突然,陆珩根本来不及交代他夫人,今日王言卿这一关恐怕难过。

  结果王言卿脸色非常平静,没什么思量就说道:“我不懂人心,不知如何分辨真情假意,只知道皇后娘娘身形紧绷,心中似乎有所不平;贵妃事不关己,虽然在争取大公主,但养不养都无妨;康妃紧张,很想争取到大公主的抚养权,但更怕落到靖妃手中;靖妃从始至终拧着眉头,这是集中注意力的表现,她很关注场上的人,至于是谁,我受限于角度,无法看清。”

  王言卿那个角度只看不见皇帝,她这样说,卢靖妃在注意谁根本不言而喻。皇帝放下茶盏,极轻地嗤了一声:“所以,后宫众多妃嫔,各个言辞恳切,竟没一个是真心的?”

  皇帝话中的“真心”不知道是指对大公主,还是对皇帝。王言卿细微地顿了顿,就当没听懂,按照原意说道:“大公主冰雪可爱,当然有真心喜欢她的人。最后那位沈僖嫔态度便很恳切,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孩子,并非为了邀宠。”

  皇帝手指摩挲茶盏,没有说话,王言卿就立在殿中静静等着。外面快步走来一个红衣太监,行礼道:“皇上,陆都督来了。”

  皇帝挥挥手,示意传人。王言卿本来要回避外臣,但陆珩是她名义上的夫婿,她用不着离开,干脆在殿里等着陆珩进来。陆珩进殿后没有看王言卿,但自然而然停在她身边,拱手道:“皇上,名单整理好了。”

  王言卿只知道陆珩这些天很忙,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如今看来,他们两人做的事情恐怕差不多,只不过王言卿查宫内后妃,而陆珩查朝堂臣子。

  陆珩递上名册,太监双手接过,捧到皇帝面前。皇帝拿起来看了看,说:“你辛苦了。朕这里没什么事情,你回南镇抚司看看吧。”

  这几天陆珩基本全天守着皇帝,检查任何可能威胁皇帝的人。陆珩待在宫里,南镇抚司的事情就只能耽误。如今皇帝身体好转许多,不至于全天做噩梦,陆珩也能稍微轻松些。

  陆珩应是,顺理成章带着王言卿离开。陆珩奉了皇命回南镇抚司,但锦衣卫由他说了算,陆珩下令让人等着,他先送王言卿回去。

  等走到安全的路段后,陆珩问:“皇上问你大公主的事情了?”

  别小看锦衣卫的情报网,这边后妃刚走,另一边陆珩就知道了。王言卿点头,陆珩挑挑眉,脸上露出意味深长之色:“你是怎么说的?”

  “如实说。”王言卿坦然道,“方皇后和大公主的生母有仇,根本不能收养大公主。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各有自己的孩子,争取大公主也是存了给自己儿子加筹码的考量。其他小妃嫔有过来碰运气的,有想利用大公主争宠的,也有闲得无聊找个孩子打发时间的。唯有沈僖嫔,看起来最真诚。”

  陆珩都不需要犹豫,就说出来沈僖嫔的家世背景:“她是江南大族吴兴沈氏女,本家有人在南京钦天监做官。她也是年幼丧母,父亲不管事,一个弟弟、一个庶妹都是她照应长大的。”

  王言卿颔首,终于能松一口气:“我就感觉她没有说谎。幸好,是真的。”

  陆珩盯着王言卿的侧脸,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王言卿自己想了一会,还是担心大公主,难得主动和陆珩说话:“你说,皇帝会把大公主给沈僖嫔吗?”

  “这我怎么知道?”陆珩失笑,又意味不明道,“不过,皇帝只要问出来,做决定就快了。最迟后日,就能知道结果了。”

  王言卿的心不上不下吊着,闻言只能叹息。她不想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宫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说实话。至于皇帝如何决定,她委实没有办法。

  陆珩水波盈漾的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问:“叹气什么?”

  “只可怜了大公主。”王言卿道,“旁人再好也比不上自己亲娘。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最受伤的都是孩子。”

  陆珩敛下眼睫,细微笑了笑,慢慢握住王言卿的手:“你若是实在想帮她,不如我们生一个?如果是女儿就让她去做大公主伴读,有我们家在,大公主无论被谁收养,在宫里的处境都会好很多。”

  王言卿听到,脱口而出:“如果是儿子呢?”

  陆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微微眯起:“如果是儿子,就只能让他尚公主了。”

  王言卿心想陆珩竟然舍得让儿子尚公主?大明外戚不得干政,若是娶了公主,驸马一辈子富贵无忧,但仕途就毁了。随即,王言卿猛地反应过来:“谁要和你生孩子了?”

第113章 底线

  陆珩忍俊不禁,王言卿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走,可见她并不排斥和他生儿育女,这就说明陆珩还有戏。但陆珩很懂乐极生悲的道理,他没有表现出笑意,立刻诚恳认错:“抱歉,我并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只是最近总被人催,忍不住想孩子的事。”

  王言卿还没有发作,陆珩已经认了错。陆珩就是这样,积极认错,坚决不改,下次还敢。王言卿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如鲠在喉,但他跪得很标准,王言卿又没法发火。

  王言卿再次认识到,对付陆珩这种人,就不能和他说话。只要理他,他就会暗搓搓挖坑。王言卿寒着脸撇过视线,不想再搭理他了。

  陆珩很有自知之明,接下来一路非常安生。到王宅后,王言卿本来防备着他找借口混入屋内,但陆珩停在门口,十分端方守礼地目送她进门,竟然没有搞任何花招。

  王言卿回头打量了陆珩两眼,敛着衣裙进门。陆珩站在门外,直到看不见王言卿的背影后,才收敛了眼中的柔和,转身道:“牵马来,回镇抚司。”

  南镇抚司依然人来人往,因为陆珩回来,庞大的南镇抚司像是注入了主心骨,立刻快速运转起来。陆珩处理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公务,整理各千户所、百户所送上来的情报,还要去诏狱检查那几个东瀛刺客的审讯进度。等陆珩把最紧要的事情忙完,天已经擦黑了。

  陆珩带着人从诏狱回来,交代手下接下来要如何审问这几个刺客。他们走到正殿,大殿门口站着一个人,对方看到陆珩,连忙快步追过来:“都督,您总算回来了。宫里刚才传来消息,皇帝让沈僖嫔抚养大公主。”

  陆珩原本面色冷淡,听到这个名字,他眼睛微微眯起。

  沈僖嫔?

  身后的锦衣卫奇怪,纷纷问:“宫里那么多嫔妃,皇上怎么给了沈僖嫔?”

  “沈僖嫔最近好像没做过什么事吧,皇上怎么想起她了?”

  陆珩默然不语,率先步入大殿。属下们跟在陆珩身后,说:“都督,宫里已经有一位公主、三位皇子,您也要抓紧了。虽然公务要紧,但您也别全天待在南镇抚司和皇城,也该多回家看看。”

  “是啊。”另一个成家多年的锦衣卫劝道,“夫妻感情就像镜子,处得越久越透亮。要是长时间冷落家里,夫妻会生隔阂,后面想补也补不回来了。”

  陆珩掀衣坐在案后,听到这些话抬抬眉,最终淡淡点头:“我明白。”

  属下们见到陆珩平淡的样子,一致觉得陆珩压根没有听进去,心里不免着急。而陆珩心中却堵得慌,是他不想回家吗?是他不想和新婚妻子腻歪吗?

  陆珩一想这些事就心塞,他不愿意撤去陆府里的大红装扮,更不愿意独自面对一室冷清,只能多往南镇抚司跑。结果众人都觉得他为了工作简直丧心病狂,连新婚妻子都能冷落。

  陆珩真的冤枉极了。

  郭韬暗暗给众人使眼色,其他人接到郭韬的授意,都识趣地告退。出去后,有人忍不住和同僚八卦:“先前都督一直不成婚,外面猜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都督不喜欢女人。没想到都督成了婚,依然和以前一样拼命。依我看,都督最喜欢的分明是办案,他不娶妻是嫌女人耽误他时间吧。”

  同行人啧声,摇头道:“可能这就是都督才二十五岁便成了正二品,而我们只能在芝麻官打转的原因吧。不过都督也真是心大,放夫人在后宫,一待就是一整天,中间无论去哪儿他都不管。虽说那几个兄弟不会做逾矩之事,太监也净了身,但终究是外男。都督放任夫人和其他男人待在一起,都不会介意吗?”

  大殿里,郭韬问了同样的话。陆珩听罢,毫不在意,说道:“介意什么?她是去后宫办正事,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是不相信自己的妻子,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属下?”

  郭韬当然不敢质疑都督夫人,但是,他作为陆珩的亲信,少不得替自己大人多考虑一二。这里是南镇抚司,周围信得过,郭韬索性也不管是不是大逆不道了,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都督,卑职当然不是怀疑夫人。但是,夫人时常出入后宫,哪怕身边一直跟着人,传出去也对夫人名节不好。”

  郭韬言辞恳切,认真地望着陆珩。陆珩明白郭韬的意思,但他担忧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王言卿去妃嫔宫中问话时有太监守着,偶尔去见皇帝时,陆珩都会陪同。陆珩相信王言卿,也相信皇帝。虽然君臣之下无情谊,但陆珩在这一方面倒笃信,皇帝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皇帝不是一个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他明知道陆珩对王言卿有多在意,就绝不会对王言卿动心思。王言卿确实美貌动人,但天底下美人何其多,皇帝为何要为了一时兴起,坏了为君者的底线,葬送他和陆珩近二十年的默契?

  而且,王言卿有些较真的性格也不是皇帝喜欢的,皇帝更喜欢曹端妃那种娇憨活泼的小女人。陆珩不会用龌龊的想法看低皇帝和王言卿,但不代表其他人不会。

  很明显,皇帝现在把王言卿视为一件趁手的鉴谎工具,现在皇帝让王言卿鉴别的是后妃,等尝到甜头之后呢?

  皇帝的贪心会不会升级,让她去鉴别朝臣?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真踏出这一步,王言卿就危险了。

  截止现在,并没有人注意到王言卿。因为陆珩本就猜忌多疑,神出鬼没,所以这段时间他很少回府并没有引起外人怀疑。陆珩在婚礼上遇到袭击,以他小心谨慎的劲,暗暗将妻子转移位置,自己悄悄换地方住,实在太正常不过。

  至于陆珩送王言卿进宫查案,知道的人并没有多少。壬寅宫变后,紫禁城加强了管控,宫门出入都要经历重重盘查,里面的消息根本传不到外面。而每次王言卿进宫都是陆珩亲自接送,入宫后由东、西厂领路,根本不必担心消息泄露。就算偶有家族听到了宫里的动静,也会感叹陆珩真是不择手段,为了将权力握在手心,竟然让自己的妻子去打探消息。

  他们的矛头依然是陆珩,没有人意识到王言卿的锋芒。

  这是好事,扮猪吃老虎才是永不过时的致胜法宝。没有人喜欢被识破内心,尤其是官场,哪个当官的没有几件决不能示人的辛秘?王言卿清查后宫,朝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王言卿指出哪个臣子在说谎,那众人就要群起而攻之了。

  这个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她甚至都不需要真的做错什么。梁芙无意撞到继母的凶杀现场,毫无证据就被定了通奸罪;秦祥儿的姐姐被人侵犯,最后却是秦吉儿被逼自杀,作恶者依然风光无二。哪怕陆珩能从臣子的暗算中护下王言卿,但如果有人使用下三滥的招数散布谣言,陆珩根本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女子名节最是脆弱,经不起丝毫风吹草动。到时候众口铄金,就算陆珩不在意,万一王言卿想不开呢?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该终身生活在痛苦中。

  能轻易看透人心本是上天赋予她的礼物,但过分出彩的天赋,就应该掩藏在人群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珩不能让皇帝毁了王言卿,这一切该停止了。

  郭韬依然恳切地看着陆珩,陆珩站起身,拍了拍郭韬肩膀,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这些事我已有安排,你先回去办差吧。”

  郭韬听闻,暗暗松了口气。既然陆珩说另有安排,郭韬自然不会多嘴,他抱拳道:“卑职遵命。”

  等郭韬走后,陆珩一个人站在宫殿中。他停了停,负手走向窗边,抬头看向暮霭沉沉的天空。

  现在晚了,不方便进宫。看来明日,他得和皇帝谈一谈了。

  第二天辰时,陆珩准时出现在王言卿家门口。昨日她临时被叫去乾清宫,问话还留下一个小尾巴。王言卿今日把剩下几个女官问完,就差不多把重要的岗位查完了。

  皇城,宫门守卫看到陆珩的马车已经十分熟悉,一句话都不问就直接放行。王言卿如今和西厂太监也相熟了,习以为常地下车,和陆珩分别。

  这在以往是惯例,两人进宫后各做各的,直到晚上要出宫时才碰面。但今日,王言卿要走时,陆珩却突然叫住她:“卿卿。”

  王言卿回头,陆珩背对着阳光看她,目光深晦,让人看不清神色。他唇边笑了笑,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王言卿等了一会,疑惑道:“你叫我停下,就是为了说这些?”

  陆珩笑着点头。王言卿定定望了他一眼,心道这个人又不知发什么疯,没理会他便走了。

  王言卿走远后,陆珩看了良久,才说:“去乾清宫。”

  陆珩是乾清宫的常客,路上没遇到任何阻拦。皇帝见到陆珩连眼睛都没抬,问:“怎么了?”

  陆珩先给皇帝禀报这段时间朝廷动向。治倭一战势在必行,开战只需要说一句话,但之前却需要做大量准备。征兵、粮草是六部的事,陆珩要做的是在开战前搜集足够多的情报,确保皇帝能做出最合理的决定。

  陆珩记忆力好,说话条理分明,听他说话比看文章省力多了。所以皇帝让文臣递奏折,但对陆珩一直特许他做口头报告。陆珩把铺垫说完了后,慢慢引到自己今日真正的来意。

  陆珩说:“皇上,听闻昨日臣妻举荐了沈僖嫔。她不懂宫规,口无遮拦,竟敢指点宫务。幸而皇上、皇后不曾迁怒她,臣昨日已经说过她,以后不会让她进宫捣乱了。还请皇上恕罪。”

  陆珩说完,低头看地。皇帝终于抬起眼皮,意味深长望向陆珩。

  陆珩感觉到了皇帝的打量,但他没有动。陆珩大部分时间道德水平都很灵活,他的底线忽高忽低,依照局势需要变得刚正、奸佞、仁善、残暴。他成为一柄锋利的刀,让皇帝用的时候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陆珩并不是一柄可以随意处置的刀。

  世人皆说他心狠手辣、佞臣小人,其实陆珩却有很强的原则。其一是身上这身衣服。陆家世代从军,陆珩不是个好人,但不愿意做一个没有骨头的人。他亦有军人的尊严,脚下的土地,身后的国家,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允许别人染指。

  如今,又多了一项,他的女人。

  没碰到界限时,无论做什么陆珩都不会真正在意,然一旦触碰到底线,过一步都不行。

  那些危险的事情,陆珩不介意皇帝让他以身犯险,但王言卿不可以。他要将所有能够威胁到她的危险掐灭,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

  为此,他不惜顶撞皇帝,自作主张叫停王言卿进宫。这样做很冒险,如果皇帝为此发怒,陆珩很遗憾,但不会动摇。

  皇帝看到这样的陆珩,着实有些意外。

  君主和臣妻走得近是大忌,皇帝也很注意这一点,早就让人小心消除痕迹。这点信心皇帝还有,他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但昨日皇帝让王言卿评价了妃嫔后,今日陆珩突然进宫,假借请罪之名,将王言卿摘了出去。

  皇帝心里很明白,陆珩在意的并不是男女之事,而是怕皇帝的命令会给王言卿招致祸患。后宫妃子那么多,方皇后、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昨日的事情暴露,皇帝不会有任何事情,王言卿就麻烦了。

  这是陆珩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展露出抗拒。皇帝最开始确实觉得有一点被冒犯,但他看着陆珩坚决冷峻的脸色,又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这才是一个男人保护心爱女人时的正常反应,要是陆珩始终不声不吭,一昧逢迎皇帝的想法,皇帝也不是很敢用这种人。

  一个人有缺点,有气性,才是可用之才。如果媚主到连家人都能放弃,那这种人必然会背叛。

  皇帝想通了之后,很容易就接受了。朝堂就如野外,老虎豺狼哪怕相遇也不会相斗,如果没有绝对胜利的把握,斗争非常不值得。越是强大的猛兽反而越尊重别人的领域,彼此心照不宣在自己的领地中活动,轻易不触碰界限。

  皇帝和陆珩就是这样。陆珩没了皇帝会很危险,但皇帝没了陆珩,也会很难受。君权和相权的斗争亘古至今,如果一个皇帝失去了亲兵,很快就会被内阁架空。皇帝需要陆珩来制衡内阁,他们没有任何必要撕破脸面。

  陆珩已经是权臣,不可能无原则顺从皇帝,既然陆珩不愿意,那就算了。王言卿鉴谎确实快捷好用,但还不至于为此和陆珩离心。

  皇帝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陆珩竟然会因为一个女人,和他重申界限。

  陆珩走后,皇帝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陆珩和王言卿算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认识的,皇帝之前也觉得陆珩是见色起意,一夜情想发展成夜夜情。皇帝实在很好奇,王言卿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陆珩为她做出这么冒失的举动。

  皇帝说道:“摆驾,去看看大公主。顺便以僖嫔的名义,传陆夫人过来。”

第114章 道破

  王言卿听到太监传信,还在想她和沈僖嫔无亲无故,沈僖嫔叫她做什么?等在宫门口看到明黄色的御辇时,王言卿才明白,到底是谁找她。

  瓜田李下,王言卿问心无愧,但这种事最好避讳一些。皇帝单独见外命妇不妥,但如果在沈僖嫔宫里偶遇,那就不必担心被人嚼舌根了。

  太监向内通传王言卿到了,张佐亲自迎出来,看到王言卿十分恭敬:“陆夫人,您这边请。”

  因为陆珩的面子,张佐对王言卿一直很客气,但是现在他客气中隐隐加了忌惮。昨日的事张佐全程看在眼里,那么多宠妃争取,王言卿只提了一句沈僖嫔,皇帝就真的将大公主指给沈僖嫔了。

  可见皇帝是真的相信王言卿的话。这可太恐怖了,张佐这种御前大太监看着风光,其实全凭上位者的信任过活,一旦皇帝不信任他,开始怀疑张佐说谎,那张佐就死到临头了。

  一句话定人生死,这叫张佐如何不忌惮。

  王言卿进殿,皇帝正在逗弄大公主,沈僖嫔紧张地站在一边。王言卿进门后,静悄悄立到一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大公主是昨夜送到僖嫔宫里的,皇帝问大公主的饮食起居,沈僖嫔一一作答。大公主不知道累了还是怎么回事,神态萎靡,对皇帝的逗弄毫无反应,甚至闭着眼小声哭泣。沈僖嫔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忙道:“皇上,大公主可能早上吃多了涨肚,并非有意冒犯圣驾。”

  对于自己的孩子,皇帝容忍度很高,他示意沈僖嫔带大公主去更衣。沈僖嫔见皇帝没有生气的意思,长松一口气,赶紧抱着大公主离开。

  宫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有奶娘,喂奶、换尿布等事用不着妃嫔亲力亲为,但一个养母愿不愿意做这些,也能看出来她对孩子的态度。

  王言卿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果然,等沈僖嫔出去后,皇帝不动声色问:“你觉得她刚才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皇帝这段时间最心疼大公主,傻子都知道该怎么讨好皇帝。沈僖嫔愿意替大公主把屎把尿,到底是真心还是演戏呢?

  张佐在旁边听着都紧张起来。王言卿的答案足以左右沈僖嫔的命运,要是王言卿说一句她是装出来的,沈僖嫔就会在皇帝心里打上心机、虚伪的标签,失宠都是好的,一着不慎甚至要赔上性命。

  张佐的心紧绷起来,他们这些靠圣宠活命的人,遇到王言卿简直是毁灭级的灾难。王言卿脸色平静,仿佛完全不觉得她拥有多么令人艳羡的能力,淡然道:“我也不知道。她对您的恐惧太强烈,以致于压倒了其他情绪,光凭表情很难判断她的想法。但她最害怕时第一反应是将孩子抱离您,可见她心性纯善,至少不会做出丢弃孩子的事情。”

  张佐听完,心里的窒息感更甚了。皇帝在宝座上坐下,饶有兴致道:“你似乎并不怕朕。”

  连陆珩都不敢这样说话,王言卿却直言无忌。她就不怕惹怒皇帝吗?

  王言卿当然知道皇帝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连内阁那些人精都猜不透皇帝的心情,何况她呢?王言卿垂下视线,从容道:“因为我对您无所求。”

  说白了,内阁、太监、陆珩都有所求,他们希望从皇帝身上获得权力,借皇帝之手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说话才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可是王言卿不在乎,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她不想得到什么,自然不需要在意皇帝的看法。

  皇帝看着王言卿,心里越发好奇了。他问:“你和陆珩私下相处时,也是这样吗?”

  陆珩常年生活在谎言中,见惯了黑暗和算计,所以才会被纯净如白纸的灵魂俘获吗?

  “曾经不是。”王言卿如实道,“我刚失忆时,以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处处迎合他。是他说让我关注自己的感受,不要总想着照顾别人。结果,他才是骗我的人。他都不在乎我,我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感受?之后我就有什么说什么,至于他爱不爱听,与我无关。”

  包括她对皇帝这么无所谓,也是因为皇帝和陆珩关系好,甚至一起骗她。陆珩带她见过皇帝好几次,皇帝能不知道陆珩有没有养妹吗?

  一丘之貉的狗男人,她才不想照顾他们的想法。

  皇帝点点头,他基本目睹了整个过程,能理解王言卿现在的感受。皇帝有些叹息,说道:“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看穿别人的想法,旁人修炼数十年才能得到的能力,你天生就拥有。这么幸运的事情,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如果可以,皇帝做梦都想拥有这种能力。臣子说着替君分忧的话,其实是想利用他打击政敌;妃嫔神情娇憨,其实每一句都是精细设计好的;甚至他的儿子、女儿,等长大后,嘴上说着孝顺,心里也会盘算怎么从他身上得到最大利益。

  皇帝多思多忌,喜怒无常,还不是因为他无法判断真假,每天都要花大量精力琢磨身边这些顶尖聪明人是不是在算计他。如果他可以像王言卿一样一眼看穿,朝政、宫务、家庭,所有事情都将迎刃而解。

  皇帝说完后,王言卿停了好一会,低声问:“您真的觉得,这是一种幸运吗?”

  皇帝惊讶,朝王言卿看来:“什么意思?”

  这种话王言卿从没有和人说过,拥有宝山还说自己痛苦,委实非常矫情。但皇帝认为这是好事,王言卿就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明白。

  王言卿低头看着地砖上的阳光,慢慢说道:“能飞快识别别人的情绪,能自发看穿别人的想法,听起来很美好,但是这样一来,你会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没有一个能谈心的人。所有人见了你都会防备、忌惮乃至憎恶,没有人和你说真心话,而你明明白白知道这一切。”

  随着王言卿的话,皇帝静默下来。终于把堵在心口许久的话说完,王言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若不是我突然失忆,恐怕我一生都不会明白,原来世界上其他人并不是这样。我小时候在傅家时,如履薄冰,不敢拒绝任何人;我失忆后去了陆家,又因为过早暴露自己的不一样,导致除了陆珩,府中没有人敢和我说话。我和灵犀、灵鸾相处两年,但她们俩站到我面前时,依然会绷紧身体,如临大敌。越快体察情绪,就越能明白别人对我的抗拒,这种感觉,恐怕也说不上幸运。”

  皇帝陷入长久的沉默,王言卿见皇帝不说话,就继续说了下去:“皇上您觉得我幸运,我却觉得拥有您这样聪明的头脑,或者拥有陆珩那样强大的观察力才是幸运。可能人就是如此,永远看不到自己拥有的,永远觉得别人的更好。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众生百态,皆是孤独一人。”

  皇帝沐浴在阳光下,怔怔想了一会,摇头轻轻笑了:“你比太傅还要说教。”

  皇帝虽然这样说,但他知道,自壬寅宫变以来横亘在他心头的死结终于松动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宫女都敢杀他,他身边到底还有谁可以信任?然而王言卿却告诉他,哪怕看穿身边所有人的想法,依然会孤独、痛苦。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每个人都是独行客。

  皇帝解开了心结,也有心思开玩笑了。皇帝着实很好奇,问:“你最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看穿陆珩在骗你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皇帝的快乐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吗?王言卿面无表情,说道:“真没有。皇上、章圣太后一起召见我,我觉得哪怕二哥说谎,这些大人物总不会骗我吧?”

  谁能想到呢,真实的世界远比想象更离谱。

  王言卿说完,顿了顿,低不可闻补了一句:“当然,更是因为我从未怀疑过他。”

  皇帝心里啧啧称奇,没有接茬,反而问:“现在你们是什么情况?”

  “进退两难。”王言卿叹气道,“就像心里扎着一根针,脑海里还留着曾经的亲密,但稍微靠近,就会被扎的血肉模糊。”

  皇帝莫名觉得王言卿的心态和他的处境很像,想装不知道又说服不了自己,清醒地痛苦着。皇帝想到陆珩为她说的那些话,冷不丁道:“你说你没察觉,是因为你从未怀疑过他。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那些感情是真的呢?”

  王言卿愣住,不由抬头。皇帝振了振袖子,悠然朝外走去:“明日起,你便不必进宫了。刚才他特意来朕面前说了许久,不愿意让你继续掺和后宫的事。朕第一次见他为了一个女人这样,朕原本以为,陆珩除了自己,不会在意任何人。”

  王言卿被这些话镇住,一时无法反应。刚才她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终于有了解释,皇帝就算想考察沈僖嫔对大公主的态度,办法有的是,何必亲自跑一趟?皇帝其实是因为陆珩,大公主、沈僖嫔不过顺带。

  皇帝走后许久,王言卿都怔在原地,无法回神。沈僖嫔抱着大公主回来,她远远看着王言卿,小心提醒:“陆夫人?”

  王言卿回过神,她当然能看出来沈僖嫔讨好下的防备,王言卿也不愿意留在这里讨人嫌,主动告辞。

  沈僖嫔嘴里说着挽留的话,眉宇间却长长松了口气。

  王言卿出来后,没有立刻出宫,而是绕着宫道慢慢往西华门走。这条路途径西六宫、慈宁宫、司礼监,路上有许多宫女内侍。路上的人见了她都远远避开,实在避不开的,会上前和她微笑寒暄。

  宫妃叙旧,女官问好,太监奉承,他们笑容真切,看起来对王言卿十分和善,但王言卿知道,这都是假的。

  王言卿突然觉得寒冷。她厌恶被操纵,讨厌别人肆意干扰她的命运,如今,她成了那个可以左右别人命运的人,她每一句话都出自本心,却被万人惧怕,所有人唯恐避她不及。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王言卿让侍卫散开,她想自己静静。侍卫不敢违逆王言卿的话,但又不敢真的离开,只好远远缀在后面。

  脚步声落在方砖上,静悄无声,王言卿走的很慢,一路上留心看两边人的表情。

  宫女结伴从路上走过,其中一人笑着对同伴说“你这身衣服真好看”;一排太监在墙根领罚,年轻的小太监诚恳认错,反省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一对对食躲在墙角后幽会,男方信誓旦旦说自己多么想她,她比周围所有宫女都好看。

  王言卿想,这些都是谎言。可是,有必要一一揪出来吗?

  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若真话让人受伤,假话让人快乐,她揭穿谎言后,对方真的会感谢她吗?王言卿每一句话都问心无愧,然而即便是那些被她帮助的人,都不会欢迎她。

  王言卿意识到,如果不是陆珩,她识谎的能力会把她的人生搞得一团糟。王言卿能放心施展自己的天赋,都是因为路上的荆棘已经被人砍掉。若不然,臣子会指责她,宫妃会攻讦她,太监会阳奉阴违搞小动作,到最后,王言卿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她能顺利走到现在,都是因为背后站着陆珩。陆珩提前亮出爪牙,那些人才不敢加害她,更甚者在王言卿自己都没意识到危险的时候,陆珩就已经预见到危机,默不作声替她铺路。

  她看皇帝时,不理解皇帝怎么能因为一次偶然的宫变就变得不敢相信人,疑神疑鬼到令人好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是不是旁人看她,也是这种感觉?

  陆珩虽然骗了她,但对她的感情,明明是真的。

  王言卿在风中无意识走了很久,最后身体都轻轻打颤,她才终于回神。王言卿停下脚步,叫来身后的锦衣卫,说道:“我有点累了,劳烦告诉你们都督,我想回去了。”

第115章 冰释

  陆珩接到属下传话,很快找到王言卿。陆珩见王言卿脸色雪白,赶紧碰她的手,发现十指冰凉。陆珩皱眉,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等久了吗?”

  王言卿摇头,说:“没什么,先回去吧。”

  陆珩其实是放下差事赶过来的,但王言卿想回家,陆珩当然优先送她。王言卿今日格外沉默,陆珩见她始终不说话,心里不断琢磨发生了什么。

  她看起来怎么心事重重的?

  陆珩决意一会,不,现在就让人去打听宫里发生了什么。莫非她在宫里受了委屈,才突然想回家?陆珩脑子里浮过许多猜测,越想心里越生气。他忙着怀疑仇人,都没注意王宅到了。

  马车停下,陆珩猛地回神。他压下心绪,神态如常地送王言卿下车。王言卿走到门口时,忽然一反常态地停下,转身问:“你今日还有事吗?”

  陆珩怔了下,模棱两可道:“现在还不确定,具体看安排。怎么了?”

  王言卿垂眸,有些犹豫地说:“我想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

  陆珩立刻决定自己有时间,改口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道公文没送来,剩下的事没法办。反正回南镇抚司也是等,我们先进去说吧。”

  陆珩终于如愿进入王言卿闺房,但他看着她的架势,心里并不觉得轻松。她小脸这么严肃,莫非,她还是决定要离开他?

  陆珩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他定了定神,问:“你今日好像心神不宁,发生什么事了?”

  王言卿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快刀斩乱麻,趁今日把事情说开。她鼓足勇气,不让自己退缩,直接说道:“我去沈僖嫔宫里看大公主,恰巧遇到了皇上。”

  陆珩低低应了一声,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恰巧遇到皇帝吗?陆珩不太信。

  他意识到,他算计了许久的事情,可能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他眼神幽深安静,认真注视着她时让人心里发慌。王言卿悄悄避开视线,说:“皇帝和我说了你的话。”

  陆珩淡淡“嗯”了一声,平静地超乎预料。王言卿没料到他是这种态度,只能主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珩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但他着实没料到居然是从皇帝口中讲出去的。陆珩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他打起精神,郑重道:“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你我分居这是夫妻间的私事,关上门怎么闹都可以,但是出去,我决不允许有人伤害你。”

  “你终于和我说实话了。”王言卿道,“你始终觉得这是夫妻私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放我走。”

  陆珩心尖颤了颤,最终咬着牙道:“是。”

  不敢冒险的人生永远无法得到高回报,他了解皇帝也了解王言卿,只要掌握足够的信息,冒险就是一场可控的赌博。

  他只需要赌一点自己的运气。

  王言卿预感成真,竟然也不觉得意外。王言卿继续问:“那天你看到掉下来的人是我,为什么还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