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橼听着,张嘴想把银翘喊回来,可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没能出声。就听见冬红道:“多谢妹妹好意我奉了姨娘之命,去看看夫人在不在屋里。如果是别的事,也就承妹妹的情,请妹妹帮着跑一趟。这事却不敢耽搁,妹妹先坐,我去去就来!”
“我送送姐姐!”
银翘说着,就响起了轻弱的脚步声。
真是狗眼看人低!
姨娘身边的服侍的人,一个不如一个了!
她走后,姨娘可怎么办好?
想到这里,她不由呆呆地立在了屋檐下。
走,走到哪里?乔家如今乱糟糟的,就是守寡多年的三太太,上次安慰姨娘的时候竟然提到了乔家还有三百亩的祭田在大兴县…离开了徐家,她又能去哪里?
火石电光中,她突然想到了结香!
结香已到中年,不也呆在徐家吗?
“夫人不在屋里吗?”文姨娘有些失望。
冬红笑道:“说是永昌侯府的黄夫人来了,太夫人特意让玉版请夫人过去,说是商量三月三宴请的事!”
外面人心惶惶的,府里还要过三月三?
文姨娘很是意外。
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几天,要是不趁着这口气还在把话说出来,只怕以后再也没有这个莽劲了。
想到这里,她索性站了起来:“走,我们到正屋等夫人!”
冬红应了一声,服侍文姨娘更衣。
文姨娘在正屋的屋檐下站了大约两个时辰,十一娘才回来。
“有什么事让小丫鬟去给我禀一声,”她请文姨娘进屋,“好在今天天气不错,要是刮风下雨的,人着了凉怎么办?”
十一娘还是一惯的温和。
不知道为什么,文姨娘却鼻头微酸,她笑着坐到了炕边的小杌子上,轻声道:“夫人,我这次来,是想求夫人一个恩典!”
不管是为了什么事,徐令宜既然已经定下了一个基点,行事就不可偏了这个范围。
十一娘道:“你说说看!”
文姨娘笑容渐敛,正色道:“我想派秋红的爹帮我走趟扬州,还请夫人恩准!”
一面是娘亲,一面是哥嫂,就是自己处在她这个位置,也很难做决定…这算不算是壮士断臂呢?
十一娘微微有些感慨,低声道:“要不要我派人护送他去?”
“不用了!”文姨娘眼角已有些水光,“这件事,才刚开始头,别把侯爷和夫人扯了进去。”
十一娘没有做声。
文姨娘低下头来喝茶。
两人静坐片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几天,秋红的爹悄悄起身去了杨州。有两位阁老涉嫌违例取利被关进了大理寺司。
徐令宜闭门谢客,每天中午来看看谨哥儿,晚上则歇在半月泮,身边只留了临波和照影服侍。
十一娘还是问他:“今年的三月三,娘想和往年一样,请亲戚朋友来家里玩一天,然后唱场堂会。侯爷觉得妥否?”
徐令宜笑道:“别说唱一天堂会了,就是唱上三天,皇上知道了也只有高兴的!”语气中也透着几份欣喜。
十一娘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小心点总是好事!”
徐令宜听着沉默了半晌,笑着亲了亲她的面颊:“知道了!”声音里温柔又舒缓,竟然有种款款深情的味道,让十一娘心中一跳。
杨氏也心中一跳。
她紧紧抓了杨妈妈的手:“你说什么,大保来找我?”
大保是她家的长工,为人忠厚老实,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都找他办。
杨妈妈神色也有些凝重:“要不是夫人派了竺香传话过来,我还不知道呢听说在府外徘徊了好几天,怎么也找不到路子把话递进来。还被护院留了心,把他打了一顿。要不是他嚷着是您的亲戚,恐怕早就被沉了江。”
“那现在他人在哪里?”杨氏神色焦虑地站了起来,“这件事惊动了侯爷没有?”
“不知道夫人跟侯爷说了没有!”杨妈妈道,“人在待卫处。我去认了亲戚。塞了几两银子,让他们帮着找个大夫瞧瞧。就赶紧来回您了!”
杨氏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起来:“妈妈怎么这么糊涂如今杨家已是丧家之犬,人人得而辱之。他来找我,你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要是侯爷怀疑是杨家的人有事相求…到时候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妈妈当时没想这么多,闻言不由愣道:“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只能将错就错了!”杨氏沉声道,“我这就去求夫人,让她同意我见大保一面。如果夫人同意了,我就在夫人的正屋见他。到时候他说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答的,让夫人屋里的人听个一清二楚好了!”
“那,那要是真是侯爷差他带信来…”
“我就更不能私下见他了。”杨氏态度坚定,眼角眉梢流露出几份刚毅,少了几分明媚,多了几分凛然,“自我踏入徐家的大门,循规蹈矩,从未违例。侯爷心里应该清楚的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杨家的人要来找我,我一个深闺之人又怎么能拦得住?”说到这里,她嘎然而止。
她端庄自重,如今又面临破家之困,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软几份吧!
想到这里,杨氏轻声吩咐杨妈妈:“我们去见夫人吧!”
杨妈妈“哦”了一声,却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道:“如果是老爷差了大保来…”
“那更好啊!”杨氏喃喃地道,“他找我,哪一回有好事的!”
杨妈妈神色一暗。
第四百九十四章
“要在我屋里见一见家里人?”十一娘望着来示下的秋雨,微微地笑道。
秋雨低了头:“杨姨娘是这么说的。”
十一娘淡淡地笑了笑,道:“请杨姨娘到花厅去垂花门旁的花厅见客吧!”
秋雨松了口气,忙应了声“是”,说完,又露出几分迟疑:“夫人…要是那个叫大保的是来给杨家传话的…”
“就算是,只怕侯爷也是心知肚明的。”十一娘淡淡地道,“你只管去传话就是了”并不多说。
秋雨自然不敢多问,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十一娘静静地坐了一会。
此刻正是多事之秋,家里虽然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可听秀莲说,待卫处的人已停了沐休。出了这种事,徐令宜不可能不知道,待卫处的人也不可能擅自做主让杨妈妈去认亲…既然如此,她就不要掺合进去了!
想到这里,她笑着起身去了暖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一娘常常让谨哥儿练习翻身的原因,谨哥儿现在能很熟练地翻身,而且还能一个接着一个地翻。顾妈妈一个人已经看不住他了,阿金和红纹两个一刻也不敢离身地服侍着。
她进去的时候,谨哥儿正揪着小脑袋伏俯在炕上,看见母亲,他咧了嘴笑。
十一娘笑着上前抱了孩子,柔声问道:“谨哥儿在干什么呢?”
谨哥儿就在她怀里蹬着腿蹦。
一旁的阿金忙道:“哥儿不让抱,要放在炕上玩。”
“是吗!”十一娘笑着亲了亲儿子的面,笑容止不住溢满了脸,“你怎么这么顽皮啊!”
谨哥儿像是知道母亲在和他说话似的,冲着十一娘“哦哦哦”地直笑。
而立在屋檐下的杨氏却脸色微变:“夫人让我在垂花门旁的花厅见大保?”也就是说,根本不想知道大保和她说些什么!
是无知,还是全然不在乎的不屑?
她心里突然乱了起来。
秋雨哪里知道杨氏的心思,只觉得杨氏要求在十一娘的正屋见这个什么大保的,有点不知道轻重,见杨氏脸色不虞,她笑的有些灿然:“夫人是这么说的。还吩咐我给姨娘带句话,说,姨娘家里既然有人来看姨娘,让姨娘好生招待招待,厨房、马房、司房那边夫人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姨娘到时候差人去说一声就行了──宴请的酒菜、走时的车马、离府的打赏都准备好了。”
杨氏还想说什么,秋雨已道:“夫人还差我把三月三宴请的名单送到太夫人那边去,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吩咐玉梅吧!我先去当差了!”说完,蹲下身去福了福,由两个小丫鬟簇拥着去了太夫人处。
杨妈妈望着秋雨远去的背影不由低声地道:“姨娘,这,这怎么办好?”
“既然夫人已经发话了,”杨氏眉宇间有些冷,“我们照着作就行了!”
杨妈妈还欲说什么,杨氏已转身往垂花门去。
那边有个小小的花厅,平日用来招待各府有体面的管事妈妈,布置的朴素大方。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大保头上手上全缠着白粗布带子。
“…知道侯爷被抄了家,我们家就被那些地痞闲帮给惦记上了。三番五次上门敲诈不说,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老爷从前写的一张借据给找了出来。三两银子的借据,就要收三万两银子的利钱。偏偏那些平时和老爷称兄道弟的里长、保长一个个都装不知道。老爷没有办法了,这才求小的来找小姐。请小姐跟侯爷说一声,到时候让那些人好看。为我们家老爷出一口气。”
花厅里服侍的两个丫鬟就低头抿了嘴笑。
杨氏脸胀得通红,旁的话却一句也不能说,让杨妈妈领了大保下去吃饭。
大保却求杨氏:“小姐,这事到底怎样,你好歹也让我带句话回去。要不然,老爷可就活不成了!”
杨氏气得心角发疼:“你跟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要是觉得利重了,就去官府里告好了”说着,拂袖而去。
杨妈妈忙跟了过去。
杨氏气不打一出来,脚步比平常快了一倍,回到家就捂着胸口躺在了床上。
杨妈妈看她脸色发白,忙去倒了杯热茶服侍她喝下。
杨氏的眼泪涮涮地就落了下来。
杨妈妈知道她心里苦,柔声劝她:“纵是有千错万错,毕竟生你养了你一回。没有他就没有你。何况当年在家时虽然清苦,可也没像旁人似的,遇到荒年就把你们这几个做女儿的给送人…”
杨氏听着就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杨妈妈坐在一旁也不劝她,只是轻柔地抚着她的头。
过了好一会,杨氏渐渐停下来,然后缓缓起身坐直了身子:“妈妈,你让小丫鬟打水进来服侍我梳洗吧!然后去正屋看看侯爷回来了没有!”
杨妈妈知道她这是转过弯来了,笑着应了一声,去吩咐小丫鬟打水,探徐令宜的动静。
十一娘听了那个大保的来意也有些意外。
这算不是算是树倒猢猴散呢?
她微微叹了口气,吩咐秋雨:“我这些日子在家里静养,三月初三的时候,周夫人、黄三奶奶、林大奶奶少不得要来看看我。你去跟季庭媳妇说一声,看暖房这些日子都有些什么好颜色的花,到时候搬几盆来,把我这边也点缀点缀。再让她派两个懂花事的妈妈明天跟着宋妈妈去趟忠勤伯府,看看甘太夫人院子里缺不缺花木,有没有哪里需要修整的地方!”
这几年,她一直派人照顾甘太夫人院子里的花草。
秋雨应声而去。
一旁服侍的竺香道:“夫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杨姨娘虽然一直说杨家的人待她如何如何不好,可出了这样的事,只怕还是会帮着出面求情。您看看文姨娘就知道了。夫人不如和侯爷商量商量,到时候也可以直接答了那杨姨娘,免得她又找到侯爷那里去!”
话虽然说的委婉,意思却在里面。
不过是怕徐令宜看着美人落难动了心,不如和徐令宜说好了到时候她去卖杨氏这个人情,也让杨氏知道她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十一娘却望着她笑了笑,道:“我不准备帮她这个忙。”
竺香有些惊讶。
她是五姨娘给自己的,又一向聪明伶俐,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十一娘低声道:“你听大保那话里透着的意思,就应该知道杨氏之父是什么人了他不想着怎样平息事端,一心只念着要让那些人好瞧。此时听着他好像受了很多的委屈,可你仔细再想想,平日只怕也是个横行乡里的。这种人,我又何必帮他!”
竺香听着微微点头,赧然道:“我是看夫人一心一意帮着文姨娘,文姨娘现在待夫人到有七、八分的诚意…”
“并不是所有的诚意都能要的。”十一娘喃喃地应了一句,笑着恢复了平常的声调,“文姨娘和杨姨娘不同,文太夫人是受儿子的拖累!”
竺香的脸已通红,低声道:“我,我知道了!”
十一娘不再多说,笑着转移了话题:“琥珀那边真的什么都不缺吗?”
竺香刚从琥珀那里来。
“真的不缺什么了!”竺香笑道,“琥珀姐姐说,她不在府里当差了,可还有您给的压箱钱,管姐夫也有工钱,衣裳首饰又不用添制,省着点花,三、五年内都过得宽裕。而且滨菊姐姐送了些长安穿过的旧衣裳去,她也跟着滨菊姐姐做些针线放到喜铺里去卖。让夫人别担心。等过些日子,您身体好一点了,她就来看您。”
嫁出去的几个丫鬟,管青能力最差,十一娘也就最担心琥珀。听竺香这么一说,她也想寻两件谨哥儿的衣裳让竺香给琥珀送去,后来一想,那些布料都十分名贵,真的赏了琥珀,只怕琥珀给孩子穿了也不自在,只好反复叮咛竺香:“你可不能帮琥珀打马虎眼。有什么事就直说!”
竺香笑着连声保证。
芳溪进来:“夫人,杨姨娘,去了半月泮!”
十一娘挑了挑眉。
竺香已凛然道:“她胆子可真大!”
两人的目光却不由望得十一娘,等着十一娘拿主意。
十一娘慢慢站了起来:“我们也去看看!”
半月泮的小径很窄,虽然提着灯笼,但空气中传来的破帛声还是让杨氏明白,她新做的这条豆绿色的百褶裙只怕已被划破了几道口子。
有人轻声喝斥:“谁!”
杨氏停了脚步,匀了匀呼吸,低声道:“妾身杨氏,请这位小哥帮着传禀一声,就说有要紧的事见侯爷。”
喊话的人滞了片刻,低声道:“请姨娘等等,我这就去禀了侯爷!”
杨氏说了声“多谢”,挺直了身姿站在原地。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年却是二十四,下弦月,没有星星,风吹过树梢,影影绰绰,沙沙做响,如置身惊涛骇浪中,孤单而寂寥,却不敢有丝毫举动。
她曾听人说过,像徐令宜这样朝中重臣的书房内外通常都有武技高超的人把守,一个不小心,就被人当成图谋不轨之人被射杀掉…
从前,她是太后赏赐之人,现在,她只是罪臣的侄女。
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记得她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就更觉得时间难熬。
第四百九十五章
穿过小径,杨氏脚步一滞。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戒备森严、侍卫林立的院落,却没想到月光下的半月泮,清溪、篱笆、土墙,像个安宁而静谧的农舍。
“杨姨娘,请这边来!”带路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厮,高挑清瘦,夜色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几分精明。
杨氏忙收敛了心绪,轻手轻脚地跟在小厮身后。
风吹过,树叶婆娑起舞,树林里好像有无数的人影浮动。
她忙眼观鼻,鼻观心,跟着小厮进了农舍的堂屋。
堂屋静悄悄的,长案、幔帐、花几安静地伫立在黑暗中,只有四方桌上点了盏瓜型羊角宫灯,莹莹如月,发出一团柔和的光芒。
徐令宜就坐在羊角宫灯旁的太师椅上。皎洁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俊朗的五官平添了几份柔和。
杨氏心中一松,轻轻地跪在了地上。
“妾身杨氏,给侯爷请安!”
膝盖上有凉意一点点的漫延,却不硌人。
地上应该铺的是水磨石青砖吧!
她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建宁侯,也是这样一个晚上,跪在水磨石的青砖上。那时家里穷,裙子里只有条裤子,瑟瑟发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望见龙门的兴奋与不安。不象现在,裤子外面虽然穿了绣梅兰竹的膝裤,心里却空荡荡,没有着落…
“起来说话吧!”徐令宜的声音平淡中透着几分温和。
杨氏心中略定。
她没有顺从地站起来,而是继续跪在那里,微垂的头颅更低了几分。
“侯爷,妾身不敢。”她静心屏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干净,“妾身厚颜求见,实在是…实在是惶恐无助之举…”语气里就透出了些许的泣意。
芳溪提了灯笼蹑手蹑脚地走在前面,不时用眼角瞥一瞥身后的十一娘。
十一娘体态轻盈,又是不紧不慢的性子,行走间颇有春风拂柳的婉妙。
芳溪是从小丫鬟做起来的,提灯笼最娴熟不过。
每次给夫人照路,只要她把步子略略放缓一拍,就可以昂首挺胸在前面带路。
可这一次…
她放缓也不行,急走也不行,不是太近,就是离得远了些,怎么都觉得别扭。
芳溪心中一急,再回头的时候,目光就朝竺香投去。
竺香见她看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
出了门,夫人的脚步虽如行云流水,可上了芳溪亭,脚步却是一滞,渐渐缓了下来,待上了甬道,又有了平常的从容…如今抬眼就可以望见春妍亭,夫人的脚步又慢了下来。
竺香想了想,轻声道:“夫人,如果您走累了,我们不如去春妍亭歇歇脚吧!”
又不是来游园,锦垫佛尘一律未带。而且春妍亭建在一个小山丘上,虽然不高,到亭子的路却长。既然走累了,何不就在甬道旁的石凳上歇歇,何必舍近求远,爬到春妍亭去。
芳溪不禁停足转身,脸上已露出一个笑容,嘴角微翕,正欲建议,耳边却传来十一娘略带犹豫的声音:“好啊!就到春妍亭坐坐吧!”
黑暗中,竺香神色一缓。
杨姨娘是侯爷的妾室,有事求见,自有侯爷说见与不见。夫人这样急急地跟过去,哪里有一点点大妇的风度胸襟。就算是那杨氏得了手,也不过是“不合时宜”罢了。如若真有急事求见侯爷,夫人岂不成为阖府的笑柄从前的贤良淑德岂不都是假的!
可这话,她却说不得。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夫人是个明白人,一时情急而已。
她拖着时间让夫人想清楚。
想清楚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竺香笑着喊了声“芳溪”,示意她在前面带路,扶着十一娘往春妍亭去。
“…即入了徐府,生生死死都是徐府的人。”杨氏抬头,灯光下,眼角的水珠如露珠,“这个时候,妾身本应不闻不问。可为人子女的,知道父母受难,又怎能坐视不管。侯爷…”她跪着向前挪行几步,直到膝盖离徐令宜的脚还有一步的距离,“妾身无德无能,不敢求侯爷的青眼,您就当是可怜妾身孤苦伶仃,如走在路上遇到那行乞之人随后丢了两个铜子,让那行乞之人得以活命般,赏妾身一句话,助妾身渡过破家灭门的难关…”说着,垂了头,眼泪就落在了徐令宜的膝头,“侯爷,侯爷…妾身惶恐不安,除了侯爷,没人可求…”
从春妍亭往北眺望,可以看见半月泮粼粼的湖水,模型般小巧的房屋,还有堂屋如豆的灯光。
二月的夜风吹在身上,还是有点凉。
明明知道徐令宜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荒唐事,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象从前一样一笑了之,为什么又忍不住心中的烦燥,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跑到了春妍亭呢!
十一娘双臂抱胸,安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半月泮。
有些问题,已不容忽视。
坚持还是妥协…必须做一个选择!
想到这里,她心里隐隐有些作痛。
如果徐令宜遇到不是自己,生活也许更简单些吧!
嘤嘤的低泣声中,灯芯轻轻地爆了一下。
徐令宜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
他轻声地道:“我听人说,你们杨家是村里的大户。怎么你父亲受辱,家里也没个出头的人!”
杨氏心中一惊。
徐令宜话里分明指责他父亲品行有亏,所以被族中不容。
她不敢迟疑,低声道:“儿女不言父母之过。妾身心中也很是不安。”目光却飞快地睃了徐令宜一眼。
没有回避,没有否定,只说着自己的无可奈何。
的确很聪明!
徐令宜嘴角微翘,好像有淡淡的笑意。
几番试探,终于找到了方法。
杨氏眼睛一亮,有点明白十一娘为什么会讨徐令宜喜欢了。
“侯爷!”她学着十一娘,语气尽量显得淡定从容些,“妾身知道此事不占道理。只敢求侯爷渡此难关。自此之后,自当约束家里人和睦乡邻,救济孤弱…”她的手轻轻地落在了徐令宜的膝头──锦袍上的湿意让杨氏心中大定。她大胆地望着徐令宜,心底的期望如炙热的火团,让她的目光有些璀璨,“…决不会用永平侯府的名头去做那欺凌之事…”一句话未完,杨氏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了下去。
徐令宜嘴角的那淡淡的笑意已变成了深深的讥讽与不屑。
哪里出了错?
她全身的血液都朝头涌去,鼻尖有汗珠冒出来。
脑子飞快地转着,话题却不敢断。怕沉默下去,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妾身定会和父亲说清楚。父亲经此之事,想必也知道了世态炎凉,行事之间会多几分思量…”
徐令宜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看重所有苦苦求生的人。看着她三番两次在自己面前做张做乔,虽然好笑,却也不失真性情。
原想着,就这样放过她好了。
可没想到,她父亲身陷圄囹之际,她不是想着如何救家里的人,却想着怎样利用这种劣势为自己谋求。
他望向放在自己膝头的那双手。
杨氏就感觉到自己的手仿佛如有火种落下般的烫人。
她立刻明白过来。
如果真心关心家里人,此时此刻,又怎会使出这种狂风暴雨般的手段来。
双手下意识地就缩了回来,心里悔恨不已。
“侯爷…”她眼神变得有些慌乱,语气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流利,“您宅心厚仁,又宽和大度…妾身的父亲知道了,定会感激您的好…”
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不敢回头,眼角的余光瞥过去,就看见一双玄色福字鞋停在了她的膝边。
来人并不在意她在说话,恭敬地喊了一声“侯爷”,然后俯身在徐令宜耳边低语起来。
杨氏吁了一口气。
还好有人来了,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了。
念头一闪,飞快地打量了来人一眼。
是领她进来的小厮。
虽然隔得近,却听不清楚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隐隐感觉提到了“春妍亭”三个字。
她看见徐令宜的目光立刻如桌边的羊角宫灯般变得温和起来。
“知道了!”他低声道,“你们看着点就行了,黑灯瞎火的,别巍了脚。如果进来了,也不用拦着”语气平淡,却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欢快。
芳溪和竺香一声不吭地陪十一娘站着,时间长了,颇都感觉手脚有些凉,不由轻轻地挪了挪脚。
好像感觉到了两人的动作,十一娘透了口长气,突然转身:“我们回去吧!”
“回去!”芳溪吃惊地望着十一娘。
难道就让杨氏这样待在半月泮?
其他姨娘知道了有样学样怎么办?
可这里还有个竺香,就是要劝,也轮不到她出头。
她忙朝着竺香使眼色。
谁知道竺香却笑着扶了十一娘:“夫人,夜露重,小心脚下滑。”一句别的话也没有提。
芳溪没人办法,只好嘟着嘴上前几步走在了前面,帮她们照着下坡的青石台阶。
小厮退下,屋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杨氏跪在徐令宜面前,却双手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睑下垂,显得端庄又大方。
第四百九十六章
徐令宜望着杨氏时,已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
杨氏暗呼庆幸。
如果不是那小厮进来一番打扰,此刻的形势只怕难以收拾。
生死关头,片刻足矣。
“侯爷!”她已完全冷静下来。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既然沉稳持重的时候能打动他,就再也不可做出楚楚动人之姿。不仅如此,而且还要表现出风骨峭峻的刚烈来。这种刚烈越明显,就越能掩饰刚才那暧昧的行径,让人觉得她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举的错觉。“妾身虽性情粗俗,却也知道正不容邪的道理。侯爷为难,妾身何曾不心中难安。可为人子女,顺从为先。兄弟手足,骨肉相连。妾身实在是…”说着,她已泪盈于睫,却语气微顿,眨着眼睛让水光渐渐融入了眼眶之中,“如若家门有幸,能得侯爷救助…”她表情一正,脸上就露出几分刚毅之色来,“妾身愿意从此青灯古佛,为家父赎罪,为太夫人,侯爷,夫人,诸位少爷小姐祈福。”说完,手背贴着额头,手心触地,伏在了冰冷的水磨石青砖上。
心里兜兜转转。
如果换做是自己,是不会相信的吧?
前一刻极力谋求,下一刻却要遁入空门…可事情从来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后生的──杨家被抄、唐家三少奶奶因病送入寺院静养…如果她再被送进寺院,别人会怎么说?徐家刚死了两位姨娘,又将拿什么来做借口呢?
除了这法子,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目前的困境了。
徐令宜自然是不相信的。
“青灯古佛!”他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女子,嘴角不由扯了扯,眉宇间就有了几分不以为然。
女人里面,她也算是有勇有谋的了。
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想出了脱困之计。
念头一起,十一娘坐在临窗大炕上漫不经心地摆弄花草的样子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还好自己当初没有让十一娘接她的茶,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样一想,又想到通往半月泮的那条荆棘小径。
只有一盏灯,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清楚。要是划伤了那里就不好…
不知道她有什么要紧的事见自己?
说起来,他这些日子一直歇在半月泮…每天被她絮叨,突然少了那个说话的人,一个人的时候不免会觉得太过安静…
想着,徐令宜心中一跳。
十一娘,会不会也有些不习惯呢…
他突然有点渴望见到十一娘,想知道她为什么而来!
杨氏的心却紧紧地提了起来。
她全副心思地注意着徐令宜的动静,他语气里透出来的那种嘲讽她又怎么感受不到。
事到如今,她唯有让他相信自己的诚意了。
杨氏咬了咬牙,只好道:“侯爷,妾身出身乡野,不明事理,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她放慢了声调,就有了一份凝重,“只是妾身从小在祖母身边养大,得她老人家的教诲,知道菩萨面前是打不得诳语。求侯爷看在妾身一片诚心的份上,恩准妾身入寺修行”然后身子又低了低,态度更为恭谦了。
徐令宜回过神来,眼底就闪过一丝嘲笑。挑了挑眉,正要说什么,临波进来。
“侯爷!”他在徐令宜耳边悄语,“夫人又折了回去!”
徐令宜错愕:“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临波看了一眼正支着耳朵听的杨氏,声音压得更低了,“夫人在春妍亭站了一会,又原路折了回去!”
三更半夜,走到半路又回去了。
那就不可能是有急事!
想着,心里就像开了的水似的翻滚起来。
或者,真如自己所猜的,十一娘只是来看看他…
徐令宜突然有点燥烦起来。
他既然不准备收杨氏,自然想过如何处置杨氏。
她年纪轻轻的,总不能让她就这样守活寡吧!如果安排她再嫁,毕竟是他名份上的妾室,颜面上不免有些过不去。如果遣送回家,她相貌出众,失去了权贵的庇护,只怕际遇更为凄凉。最好的办法就是改名换姓,以孤女的名字,他出面送给官吏之家做养女。
这件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有些难。
一是不知道杨氏的性情如何?如果是个跋扈之人,冒冒然送到别人家,反而给别人家添了祸乱;二是不知道杨氏意愿如何?如果根本不愿意,他剃头担子一头热,好心反而办了坏事;三是这样的人家不好找。知根知底的没有合适的,不知根底,又怕把杨氏送入虎口,出了什么事,他鞭长莫及。
这样一来二去,就到了第二年。先有秦姨娘之事,后有十一难产…这件事又耽搁了下来。
照波说杨氏孤身来见他的时候,他以为她是为父亲之事而来,准备趁着这机会把话跟她挑明了,让她也做个决断…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坐在这里和杨氏说这些、做这些都很无聊。
画虎画皮能画骨。
就这样吧!
他倏地站了起来。
“既然你一片诚心,我跟夫人说一声,这两天就送你去寺里静修吧!”
“侯爷!”杨氏闻言抬起头来。
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徐令宜,背着手,身姿挺拔,目光冰冷,神色严峻,隐隐透着睨视天下的傲然。
火石电光中,她突然明白──自己弄巧成拙了!
徐令宜看似温和,心中却有铮骨。
他珍惜徐府的名声,却也不会因为怕被人非议就忍辱受屈。
一时间,杨氏的脑子乱糟糟,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徐令宜却懒得再看她一眼。
脱了身上被沾了泪水的锦袍丢在了太师椅上,吩咐临波:“帮我更衣,我去看看!”
临波忙服侍徐令宜进了一旁的内室。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杨氏,孤零零地跪在地上,伴着一团莹玉的灯光,和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光泽的锦袍。
十一娘洗了头,换了件半新不旧的玫瑰红遍地金的小袄去了暖阁。
谨哥儿像翻肚的小青蛙似的,一个人仰睡在炕上,神色安祥又恬静。
十一娘笑着把他的小手放被子里,他撇了撇嘴,又举在了脑袋旁。
顾妈妈小声在一旁解释:“小孩子都是这样,大些了,睡姿就好看了。”
十一娘点了点头,怕吵醒孩子,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低声问跟过来的顾妈妈:“晚上冷不冷?”
这两个月,谨哥儿十分敏感。如果身边有人说话或是翻身,他就会闭着眼睛哭半天。十一娘没有办法,把他放在暖阁,一个人睡了暖阁的炕。在炕边并放了两张贵妃榻,顾妈妈和值夜的丫鬟就睡在贵妃榻上。谨哥儿从此一夜睡到天亮。十一娘却担心顾妈妈不习惯。
“不冷,不冷。”顾妈妈忙笑道,“屋里点了地龙,竺香姑娘给我铺了两床新褥子,又给了一件灰鼠皮的袄子──晚上起来可以披一披,平时搭在被子上,不冷。一点也不冷。动一动有时候还觉得臊热。”
今天值夜的红纹,她见十一娘的头发还湿着,则笑道,“夫人,我帮您烘头发吧?”
“不用了!”十一娘笑道,“你一心一意照顾好谨哥儿就行了!”
两人曲膝应“是”,红纹在炕边守着,顾妈妈送十一娘出了暖阁。
那边竺香已准好了火盆。
无烟无味的银霜碳,加了橘皮、柏树枝,头发烘干了不仅没有味道,还有淡淡的橘子、松柏香。
十一娘隔三岔五的洗头,小丫鬟们非常娴熟地帮她烘头发。待头发半干,竺香就遣了屋里服侍的丫鬟,拿了杨木梳帮她梳着头发、说闲话。
“夫人的头发真漂亮。又黑,又浓。”她的声音不同于琥珀的爽利,有种婉转的轻柔,“我们六少爷,就随了夫人。”说着,轻笑了起来,“夫人,说起来,我们六少爷和二少爷、五少爷一样,长着双大大的凤眼,又和四少爷、五少爷一样,有头乌黑的头发…这么一想,我们六少爷和五少爷像的多一些…还真应了那句老句,谁养的孩子像谁!”
她是在告诉自己,没有了徐令宜的宠爱,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吧?
十一娘笑起来。
竺香却渐渐敛了笑容,一腿半蹲,一腿跪地,把脸贴在了十一娘的膝头,“夫人,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们待五少爷像六少爷一样好,五少爷长大了,也会和六少爷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