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哎呀”一声,上前挽了五夫人的胳膊,笑道:“那牛丞相知道了,会不会派人去捉了赵五娘然后逼着她和蔡公子和离?”

五夫人笑道:“牛丞相一开始是气愤,后来被牛氏说服,派人去接那蔡公子的父母、妻子一同来京享福。”

“那就好!”十一娘亲切地挽着五夫人往前走,“他们那腔调我听得不十分懂,要是能印个小册子,把唱词都写在上面就好了!”

五夫人微怔:“你这主意好。我告诉五爷去。他定十分的欢喜。”说着,脸上露出笑容,隐隐透着几分真切。

十一娘想到了五爷那画了一半的花脸…

她决定和五夫人围着这个话题交谈。

“我听说燕京还有唱昆山腔和余杭腔的戏班子,是真的吗?”

“不错!”五夫人笑吟吟地点头,“燕京唱昆山腔最有名的是‘长生班’,唱余杭腔最有名的是‘结香社’。”说到这里,她“咦”了一声,道,“说起来,这余杭腔可是从你们那里传到燕京来的,你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似的?”很是惊讶的样子。

十一娘笑道:“我之前跟着父亲在福建任上,直到祖父去逝才回余杭守孝。来府上听堂会的时候才听说了一些。正想找个知情的人问问呢?”

五夫人释然地点头:“五爷和‘长生班’的班主庚长生、‘结香社’的社主白惜香也认得。”说着,她笑起来,“要不,哪天我们把三家都请来唱堂会吧?”话音一落,她对自己的说法有了极大的兴致,“我看看,三月还有没有什么节气…清明不行,大家要去祭祖…然后是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也不行,娘要去拜药王的…”她思忖着,“那就只有等四月二十四,娘的生辰了!”说完,她眼睛一亮,“到时候,侯爷肯定不能说什么。我们把三大戏班都请来,那可就热闹了。”

两人边说边进了穿堂,文姨娘站在台阶上,望着紧闭的门扇犹豫半晌,最后抿了抿嘴,还是急步追了上去。

穿堂里,陶妈妈早已设好了座。

五夫人和十一娘分左右坐下,丫鬟们上了茶,五夫人还在为刚才的主意高兴:“…庚长生最擅长唱《浣纱记》里的‘寄子’;白惜香最擅长唱《珍珠记》里的‘后园’;”她越说越兴奋,“不过,余杭腔也有《琵琶行》这一出,到时候,我们让庚长生也唱这一出…”

十一娘就陪着她说这些事,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了。

元娘拉了自己来捉奸,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大太太是否知道这件事?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元娘和大太太已选定了五娘嫁过来──十娘是肯定不成的,而自己于这种情况下在徐令宜面前露了脸,但凡是个有血气的只怕都不会喜欢。元娘要的是个能让徐令宜看得顺眼的,自然不能把个他讨厌的放在身边。不然,不仅帮不上谆哥,还可能害了谆哥…

一旁的文姨娘也很是不安。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然把太夫人请来了…

她把这段时间所作所为一一想来,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半点出错之处。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思忖间,突然听到太夫人的声音:“丹阳,你来一下!”

五夫人、文姨娘、陶妈妈都小跑着去了小院,十一娘却慢慢跟在她们身后。

进了小院,看见太夫人笑盈盈地站在院子中心,正吩咐五夫人:“…你四嫂不舒服,你去把我身边服侍的人叫来,再派人去请太医。”又望着文姨娘,“今天元娘就歇这里了,你去我那里,把几个孩子照看好。”对陶妈妈等人道,“派几个跟了文姨娘去,留几个常服伺的在这里照应着。”最后问,“怎么不见罗家的十一小姐?”

十一娘心里颇有几份苦涩。

一团和气的太夫人不动声色地为儿子解围,诸事安排的合理又合情,是个锦里藏针的。自己是局中人,太夫人自然不放心…只是不知道会怎样处置?

她脸上却不敢流露半分,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太夫人”。

“她们都有事。”太夫人笑望着她,“你来扶我一把吧?”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能见招拆招。

十一娘曲膝应是,大大方方地上前扶了太夫人。

太夫人看着众人:“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应声而去,分头行事,院子里只留下了太夫人和十一娘。

太夫人就笑着问她:“你今后多大了?”

“回太夫人,”十一娘笑道,“今年十三岁。”

太夫人点了点头,笑道:“听说你的针线做得很好。都读了些什么书?”

十一娘笑道:“跟着先生识了几个字。读了一部《女诫》、半部《烈女传》。”

太夫人笑道:“亲家小姐和我还客气。我瞧着五小姐要去看那二王府本的《谆化阁帖》了!”

十一娘笑道:“我五姐在这方面有天赋。不像我,跟着先生也是混日子。”

太夫人笑起来:“只怕是亲家小姐过于自谦了…”

两人说的全是些家常话,让十一娘完全摸不清楚太夫人的意图。

很快,五夫人就带了杜妈妈和魏紫、姚黄来。

几人给太夫人行了礼,太夫人就笑道:“让亲家小姐陪着我说了这会儿话,倒耽搁你看戏了。”说着,望了五夫人,“你和亲家小姐一起回点春堂吧!好好看戏去。”

十一娘心中一凛。

什么也不跟她说。是因为不用和她说,还是因为什么也不用说。前者,是因为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后者,是表现出完全的信任…凭着这几次短短的见面,信任,不太可能吧!可不管是怎样,容不得她多想,五夫人已笑着曲膝应声,挽了十一娘的胳膊:“别担心四嫂,有娘在这里呢!”

十一娘还能说什么。

笑着向太夫人辞行,和五夫人去了点春堂。

戏台上,蔡伯喈和赵五娘对面而泣。

有人看得全神贯注无暇顾及其他,有人看得动情动意拿着帕子擦着眼角,也有人关注着周围的人物,看见两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十一娘在大太太身边坐定,大太太已悄声问十一娘:“你怎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

十一娘不敢肯定大太太知道了多少,但大太太与元娘毕竟是嫡亲的母女,有些话,不是自己应该说的。

她笑道:“大姐有话对太夫人说,让我和五夫人先回来听戏。”

大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第四十九章

最后一折是《团聚》。

蔡伯喈与赵五娘相见,赵五娘告诉蔡伯喈家中之事,蔡伯喈悲痛至极,立刻上表辞官,要赵五娘和牛氏一起回乡守孝。皇上和众大臣听了都称赞赵五娘“贤淑纯孝”,要旌表蔡氏一门。

皇上一出场,十一娘不由睁大了眼睛──她发现皇上旁边站着一个随声附和的大臣,穿着蟒袍,画了花脸,身材挺拔,举止大方,比身边的皇上还有气势。

十一娘不禁莞尔。

看样子,这件大臣就是徐家五爷客串的。可惜,太夫人这个时候不在…

她不由仔细看徐五爷表演。

只有一句台词,表情却很认真…

十一娘望五夫人。

她正微笑着望着台上,眼底深处都是欢快。

十一娘嘴角轻翘。

五夫人,好像对五爷的事都很上心似的…

她思忖着,就看见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葱绿色西番花刻丝综裙的女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十一娘定睛望去,竟然是乔家六小姐乔莲房。

她神色怏怏的,强笑着和乔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坐到了乔夫人身后的锦杌上。乔夫人扭过头去和她说着什么,她恍恍惚惚,半晌才应一句,换来乔夫人频频地蹙眉。

十一娘的一颗心这时才完全落定。

当事者之一不在现场,事情就好办了──毕竟,捉贼捉赃,捉奸要成双…

她又想起那条白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来。

怎么穿了件刻丝的综裙来…一来是综裙多是妇人穿着,二是刻丝灿若云锦,很是打眼…既然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索性让太夫人给她找条白色挑线裙子穿…

十一娘思忖着,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久久不愿离去。

她凭着感觉睃了一眼,发现乔莲房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十一娘苦笑。

最不堪的形象被看见了,就算是心胸再大度的人也会心有疙瘩吧!

她只能装作不知道,露出一副正在认真听戏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黏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才消失。

十一娘松一口气,就看见林小姐和唐小姐两人笑着并肩走了进来。五娘跟在后头,脸色不太好。

看见乔莲房,几人俱是一怔。

乔莲房也看见了三人,笑容有些不自然地朝着她们点了点头。

三人也朝着乔莲房颌首打招呼。但打过招呼后,唐小姐却望着乔莲房低声和林小姐说了几句话,林小姐一面听着,一面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乔莲房,让人感觉两人好像在私底下议论着乔莲房。

乔莲房的脸立刻胀得通红。

那唐小姐不知道对林小姐说了什么,然后掩嘴笑起来,林小姐就表情娇嗔地看了唐小姐一眼。

乔莲房脸色苍白,如坐针毡般的不安。

两人却不再看她一眼,各回了各自长辈跟前,各家的长辈也都低声问起小辈来。

五娘也回到了大太太这边。大太太笑吟吟地问她:“见到二夫人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在那里多待一会。”

五娘恭敬地道:“见到二夫人了。二夫人还留我们喝了清泉白石茶。后来太夫人身边的杜妈妈来请,说戏马上就要散了,我们就回来了。”

清泉白石茶?又是什么茶?

十一娘心里奇怪着,大太太却笑着点了点头,好像对五娘的回答很满意似的。然后笑道:“坐下来歇歇吧!戏的确快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我对这样一坐半天什么事也不做觉得十分没有意思。”

“母亲在家里操劳惯了,难免不习惯。”五娘笑道,“时间长了就好了!”

大太太笑了笑,侧了脸去听戏,五娘就乖顺地坐到了十一娘的身边。

她刚坐下,甘家两位小姐和十娘回来了。

十娘挽着甘家七小姐甘兰亭的胳膊,两人笑语殷殷,相谈正欢。而甘家三小姐却满脸无奈地走在两人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手里还各捧了一捧野花野草。

三个人看到乔莲房,神色很平静,没有像林小姐、唐小姐和五娘似的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她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引起满屋人的注意。

黄夫人更是笑道:“快坐下,挡了我们看戏。”

甘家三小姐脸色微红,喃喃地应了一声“是”,甘家七小姐却嘻嘻一笑,丢了十娘跑到了五夫人那里,低头和五夫人笑吟吟地说起话来。十娘则曲膝朝着黄夫人行了个礼,笑着上前给大太太行了礼。

大太太笑容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她就笑着坐到了大太太身边。

甘家三小姐也跟着走了过来,曲膝向甘夫人行礼:“母亲!”

母亲?

十一娘很是意外。

难道甘家三小姐是庶出?

又想到甘夫人年轻的面孔…或者,甘夫人是继室?

“可闯了祸?”甘夫人笑容和蔼。

“怎么会?”甘家三小姐嗔道,“我们就算再不知事,也不可能在徐家做出什么失礼之举。”态度并不十分恭敬。

甘夫人不以为意,微微地笑:“快坐下来喝杯茶──看你,脸上都有汗了!”

甘家三小姐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坐了下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斟了半温的茶,还有丫鬟拿衣袖给她扇风。

她就笑着和十一娘寒暄:“戏好看吗?”

十一娘点头:“唱得很好。”

“都是兰亭这丫头,要不然,我也可以好好看看了。”她语带抱怨,却并不憎怒,“你平日里在家听戏吗?都喜欢听些什么戏?”

“平日在家不听戏。”十一娘笑道,“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眼睛,然后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是。你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居高临下,纯粹在叙述一件事。并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得她有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十一娘嘴角微翘。

“三姐又说什么呢?”甘家七小姐突然出现在了三小姐的身后,“燕京三大戏班之一的‘结香社’就是唱余杭腔的。罗妹妹老家就在余杭。”

甘家三小姐微怔,看十一娘的目光就有了几分不快,好像受了欺骗似的。

十一娘有些哭笑不得。

犯不着和这些小姑娘们一般见识。

她只好又解释:“我以前跟着父亲在福建任上,后来祖父去世才回家守孝,并没有听过戏。”

甘家三小姐脸色微霁,点了点头。

甘家七小姐却抿着嘴笑起来,然后拉了十一娘的手:“妹妹勿怪,我家三姐说话一向直爽。”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还特意来道歉,十一娘又怎会不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睁大了眼睛,表情带着几分促狭:“甘家三姐姐说的是对的啊!我们那里是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甘家七姐姐何来‘勿怪’之说!”

甘家七小姐笑起来,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十一娘也笑。

黄夫人就扭过头来:“兰亭,你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快给我坐好了。台上唱了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甘家七小姐就朝着十一娘吐了吐舌头,坐在了她身边,但还是忍不住和十一娘咬耳朵:“莲房去找四夫人借裙子了?”

十一娘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

甘家七小姐朝着她眨眼睛:“她原来说好和明远去看二夫人的,走到半路又说要和我们去放风筝。本来甬道上风挺大的,是个放风筝的好地方。结果她遇到个小丫鬟,说什么春妍亭那边的风景好,结果她非要去春妍亭那里放风筝。去就去呗。又祸从天降──她好好地站在那里亭子旁远眺,却被个到春妍亭采迎春花的头鬟没头没脑的撞在了身上,把裙子给勾破了,只好先回来了…却没有想到她会向四夫人借裙子。”

十一娘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从春妍亭远眺,可以看见一个半月型的小湖,湖边有水榭…五娘还曾经和她交头接耳,问那里是不是侯爷的书房“半月泮”!

她望向甘家七小姐。

甘家七小姐满脸是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如醍醐灌顶,十一娘突然明白。

原来,甘家这位七小姐句句珠玑,均有深意。

她索性和甘家七小姐打起太极来:“咦,三夫人不在吗?怎么还要向大姐去借裙子?”

甘家七小姐的目光聚然一亮,笑容更灿烂了:“大堂姐走到半路,被厨房的人叫去了。说什么太夫人亲自点的鲥鱼不见了,让大堂姐快去看看。因此大堂姐的脚还没有踏进园子门就被人叫走了。要不然,莲房又怎么会临时改变主意呢?”她望着十一娘,若有所指地道。

十一娘不由苦笑。

一个偶然接着一个偶然,变成了一个必然。

却不知道谁是那蝉?谁是那螳螂?谁又是那黄雀?

天空的光线已渐渐微弱,徐府粗使婆子蹑手蹑脚地穿梭在点春堂的屋檐下,大红灯笼一个个被点燃。

戏台旁锣鼓依旧铿锵作响,戏台上的人儿却由慷慨激昂变得高亢婉转,那蔡伯喈左边赵五娘,右边牛氏,效仿那娥皇、女英的贤德…

耳边传来众位夫人的称赞。

“五娘有福了,做了状元郎夫人!”

“牛氏贤淑,宽宏大量!”

十一娘有片刻的恍惚。

原来,赵五娘吃糠咽菜,麻裙包土,得到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结局罢了!

第五十章

戏罢曲终,按规矩,班主要带着主演的几个人在戏台上给看戏的人磕头,看戏的人要给这些人赏钱。通常是东道主出大份,其他人随意给些就成。

五夫人眼看着那蔡伯喈要带着两位夫人返家了,心里急起来。

太夫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又把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丫鬟、妈妈都带去了小院,她根本不知道这赏钱由谁拿着。

还有三嫂甘氏。

以前一直是四嫂当家,今年翻过了年,四嫂的精神越发的不济了,就主动提出来把家里的事交给三嫂主持。当时三嫂喜不自禁,笑容掩不住地溢出来。这次是她第一次主持家宴,按道理,她应该战战兢兢全力以赴才是,怎么送甘家和罗家小姐去放风筝,甘家和罗家的小姐都回来了,她自己却不见了踪影…

可不管怎样,自己总是徐家的主人之一,总不能因为两个主事的人不在就冷了场面吧?

她立刻低声吩咐自己贴身的丫鬟荷叶,让她赶快回自己屋里,开了箱笼拿三百两银子来应应急。又吩咐自己别一个贴身的丫鬟荷香,让她快去报了小院那边的人,只说点春堂的戏已经散了场。

两个丫鬟应声而去,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她心里这才定了定。

四嫂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说是病,她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至于避着自己。

要不,是和侯爷有了争执?

念头一闪,她更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

谁不是把丈夫当天似的敬着,只有四嫂,看上去对侯爷客客气气的,衣食住行也都安排的极为妥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两人之间好像少了点什么。至少不像她和五爷,吵起嘴来了虽然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可要是好起来了,离了一刻也是难受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脸色微红,就听到戏台那边传来喝唱:“德音班的给诸位夫人、奶奶、小姐磕头了。”

五夫人听着一个激灵,就看见独坐在短榻上的郑太君朝着自己投来了个尴尬的笑容。

可荷叶还没有来啊!

她有些头痛地上前,和德音班的人寒喧起来。

“…周班主辛苦了。我听着五娘在破庙那一出,唱腔婉转清丽,与之前的铿锵有力大为不同,不知这是何缘由?”

扮赵五娘的周惠德跪在戏台中央,恭敬地道:“那是小人的一点鄙见。寻思着五娘的为人是柔中带刚的。她麻裙包土葬了公婆,已然是刚强贞烈。因此在破庙那一出的时候,唱腔上就婉转了不少,让大家知道,五娘除了有刚强贞烈的一面,还有柔婉温顺的一面…”

厢房里的人听着都不住地点头。

林夫人甚至问他:“你声音嘹亮,唱腔清丽。不知道师从何人?”好像对戏班子很熟悉的样子。

周惠德道:“家师小惠兰。”

“是原来三庆班的小惠兰?”林夫人奇道,“我小时候也听过他的戏。你唱得和他可不一样?”

周惠德忙道:“我以前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有一次经过石碑,听别人唱傩戏…”

大家都听他侃侃而谈,十一娘却有些心不在焉。

太夫人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小院那边怎样了?

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自己还想平平安安地走出徐家呢!

她思忖着,就看见五夫人身边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贴身丫鬟手里捧了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站在了厢房门口。那托盘上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十个银锭子。

而五夫人看见荷叶,立刻松了一口气,适时打断了周惠德的话,略拔高声音说了一个“赏”字。

周惠德立刻带着德音班的人一边称谢,一边伏在了地上。

荷叶就上前将托盘递给了一旁未留头的小丫鬟,小丫鬟捧着又递给了在戏台旁服侍小厮。那小厮都不过十来岁,两人一左一右地抬着托盘上了戏台。

周惠德再次道谢,然后起来恭敬地接了托盘。

厢房里的郑太君、黄夫人等人也纷纷打赏,周惠德谢了又谢。

正热闹着,有个清脆的声音嘻笑着传来:“哎呀,还是娘厉害,请了德音班的来唱堂会,结果戏散了大家还不愿意走。我可是算了时候让人蒸了鲥鱼。这下子只怕要蒸过头了…”一眼望着短榻前站着的五夫人,声音就卡在了嗓子里。

“娘呢?”她笑容有些僵。

怎么是丹阳以主人之姿在这里招待这些故交旧友…又想到厨房里发生的事,心里不由冷冷一笑。

大家只看见四夫人身边的妈妈奉命四夫人之命送了两盘桃子来给大家尝尝鲜。太夫人吃了两口就觉得不舒服,让五夫人陪着出去了。众人都猜测着是吃坏了肚子上了净房…后来五夫人回来大家也就没有在意──人老了就特别讲面子,五夫人虽然是媳妇,也是县主…看到十一娘进来,也没太在意。四夫人身体虚弱,说上几句话只怕就会精神不济,总不能自己歇下把妹妹当丫鬟似地留在那里吧!

两人既然是同往一个地方来,一起进来也就不稀罕了。

现在三夫人一问,大家这才惊觉,太夫人去的也太久了些。

“丹阳,”那郑太君就有些担心地道,“刚才是你陪着太夫人出去的…她老人家可还好?”

“太夫人让我先回来了!”五夫人含含糊糊地道,“要不,我去看看──正好三嫂在这里。”

她也担心着,怎么荷香去了这么长的时候也没有回来,加之现在三夫人来了,有人主持大局了,自己不在也没有关系了。

可三夫人却听着糊里糊涂,满脸的困惑地望了望郑太君,又望了望五夫人。

黄夫人就解释道:“刚才四夫人拿了些桃子给我们尝鲜…”

三夫人不由嗔道:“太夫人年纪大了,怎么能吃这些东西。”眼睛却望着五夫人,颇有些责怪的意思。

谁知道五夫人听了一脸平静,却让大太太很不舒服,眉头直皱,正想为女儿辩解几句,抬头却看见太夫人扶着个小丫鬟的肩膀走了进来:“老了,老了,吃了几个桃子,这肚子里就翻天覆地似的。”五夫人派去的荷香却没有看见。

“娘!”三夫人和五夫人不约而同地跑到了大太太身边。

三夫人离的近一些,先扶了太夫人的左手,五夫人远一些,晚一步扶了太夫人的右手。两人搀着太夫人进了厢房。

大家纷纷上前问候太夫人,太夫人呵呵地笑,不住地道:“没事,没事。”又“咦”了一声,道:“戏散了?赏钱还没有给吧?”

五夫人忙道:“给了,给了!”

太夫人就轻轻地拍了拍五夫人的手背,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去花厅吧──我还叫了人来放烟火。”

屋里的人都笑盈盈地应了“是”,簇拥着太夫人往花厅去。

那乔夫人突然道:“要不要派人去跟四夫人说一声?她出来一趟也不容易。”

“不用,不用。”太夫人笑道,“我刚才去看了看她。她有些不舒服,刚吃了药歇下了。”

大太太听着“啊”地一声惊呼,道:“她哪里不舒服了?”

太夫人笑道:“她身子骨虚,这边闹腾的厉害,自然会觉得不舒服了。吃了些安神的药。没什么大碍。我也怕她受不得这折腾,特意让人把谆哥接到我那里和贞姐儿做伴去了。让她今天晚上就在小院里歇一晚上。”

母女连心。太夫人说的再好,大太太还是担心。

犹豫片刻,道:“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十一娘就发现太夫人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圈,笑道:“亲家把女儿交给了我,我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那边有小四在看着。你就放心随我去吃饭去。端茶也好,倒水也好,让他们夫妻自己忙活去。”说着,一副老大宽慰地笑了起来。

“侯爷在啊!”大太太很是吃惊。

“可不是!”太夫人笑得灿烂,“要不然,我这做婆婆的怎么像没事人似的跑了过来了。”

十一娘看着心里不由一凛。

太夫人…也很厉害!

她不由在人群里寻找乔莲房。

灯光绰绰,林小姐白衣胜雪,五娘端庄矜持,十娘孤傲明丽,唐小姐婉约可人,甘三小姐敦厚持重,甘七小姐活泼俏丽,却独独看不见温柔漂亮的乔莲房。

太夫人已携了大太太的手往外走:“走,我们去吃饭去。小辈的事,自有小辈们自己操心。管东管西的,永远没个头…”语气里透着几份欢快,好像没有一点点的烦恼。

大太太点头,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花厅。

十一娘沉默。

要经过多少事,才能练就太夫人这样喜怒不动于色的本领呢!

花厅里灯火通明,黑漆方桌明亮的可以照自己的影子。

她随十娘和甘家两位小姐坐在一张桌子上,五娘则和林、唐两位小姐坐在一张桌子上。名茶小点,时令鲜蔬、水陆珍肴一样样地端上来。

林小姐奇道:“咦,莲房呢?”

唐小姐道:“刚才还走在我身后呢?”

太夫人听着眼睛微眯,笑道:“快去找找,这黑灯瞎火的,可别磕到哪里了!”

三夫人立刻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吧!”

第五十一章

“不用,不用。”花厅外传来杜妈妈笑吟吟的声音,“乔小姐刚才在看灯,走得慢了些。这不来了!”

随着她的声音,一个女子神色木然地走了进来。

雪白的皮肤,柔美的五官,不是乔莲房是谁。

“莲房!”乔夫人脸色不虞,“快要开席了,你跑哪里去了?快和姊妹们一起坐下!”然后像看见了什么似的,神色一怔,眼底全是困惑,脸上露出几分异色,“莲房,你怎么换了…”

“好了,好了。”太夫人突然笑着开口打断了乔夫人的话,“人来了就行了。乔夫人少说两句。”又笑着对莲房道,“来,坐到我身边来,免得被你婶婶唠叨。”

大家都怔住。

没想到乔莲房会得了太夫人的青睐。

有人露出艳羡,有人露出妒意,有人露出惊讶,有人露出狐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乔莲房自己也没有想到,面露震惊,望着太夫人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乔夫人眼底闪过惊喜,忙推了乔莲房一把:“还不快去陪陪太夫人。”

乔莲房被乔夫人推的踉跄了一下,神色有些愣怔地“哦”了一声,走到了太夫人身边。

通明的灯光中,十一娘发现乔莲房的裙裾颜色要比其他地方深一些…

她若有所思。

那边三夫人已回过神来,忙在太夫人和黄夫人的拐角加了一个锦杌,却忍不住看了乔莲房几眼。

乔莲房像个孩子似地坐在了两人中间。

太夫人就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开席吧!时候不早了,等会大家还要看烟火呢!”说完,起身举了酒盅:“诸位都是稀客,我先满饮此杯。”说着,抬手一饮而尽。

几位夫人都七嘴八舌地应着,纷纷端了酒盅回答。几位奶奶们跟着饮酒,小姐们则象征性地举了茶盅各啜了一口。太夫人就笑呵呵地拿起了筷子。

大家举箸,宴会开始了。

隔壁桌子的唐小姐就和林小姐说话:“你说,刚才莲房去哪里了?”

十一娘那一桌听得一清二楚。

林小姐笑道:“不是说了在看灯吗?”

唐小姐低低地笑,眼露几分不屑:“圆圆的大红灯笼,有什么好看的?谁家屋檐下不是挂了一排。”

林小姐没有做声。

唐小姐又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说不定徐家的灯笼真的有什么别具一格之处呢!至少,徐家的抄手游廊就与别家不同。一路走来,竟然会湿了裙裾。”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这位唐小姐观察的真仔细…而且,也很聪明。

不过,这样议论乔莲房毕竟有些不妥…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正准备说什么把话岔开,甘家七小姐已高声道:“大堂姐,唐小姐说鲥鱼好吃,还想要一碟。”打断了唐小姐的话。

大家都笑盈盈地望了过来。

唐小姐气得脸皮发紫,盯着甘家七小姐:“你…”

甘家七小姐嘻嘻地笑,朝着十一娘眨眼睛。

她定是觉得唐小姐的话太过分了,所以才会出言阻止吧。

十一娘对她好感倍增,不由莞尔。

“自己要吃,还赖到我身上!”唐小姐冷笑,“莫不是家里太苛刻…”

“我妹妹要吃,自会向徐家太夫人讨。”没等唐小姐说完,甘家三小姐突然站了起来,侧着身子,一副要把妹妹挡在身后的模样,大有“翻脸就翻脸”的气势,“何必要赖了你。”

十一娘很是意外。

她没有想那个一直像小老头般循规蹈矩的甘家三小姐会大言不惭地帮着妹妹“诬陷”唐小姐,更想不到她会站出来为妹妹说话…

“你!”唐小姐气得直发抖,就要起身和甘家三小姐理论,却被林小姐一把拽住。

“曹娥!”甘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喊甘家三小姐,“快坐下来。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十一娘不由汗颜。

一个叫曹娥,一个叫兰亭…两张名家法帖。也不知道是谁给取的名字?

黄夫人抚额而笑:“曹娥,你不要什么都顺着兰亭,你看她被宠成了什么样子…快坐下,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让人给唐小姐上碟鲥鱼就是!”

甘家三小姐这才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唐小姐目光如刀地在甘家三小姐身上转一个圈,然后转身背对着甘氏姐妹,只和林小姐低声说话。

甘家三小姐则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低声道:“兰亭,你再这样,我回去告诉祖母了!”很是生气的样子。

甘家七小姐闻言很无奈地朝着十娘叹气:“都这样──管不住了就要告诉大人!”

十娘掩袖而笑,目光却飘向了十一娘。

十一娘正襟危坐,视而不见。

“你们两姐妹真有意思!”甘家七小姐望了望十娘,又望了望十一娘,“我以后找你们玩去!”惹甘家三小姐直瞪眼睛。

千金小姐,出来一趟不容易。不过,只要她能出来,自己当重礼以待。因为不管是有些老气横秋的姐姐还是玲珑剔透的妹妹,大事上都不糊涂,是个值得一交之人。

十一娘笑着点头。

又想到自己姊妹三人,不由神色一暗。

十娘听着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啊!我等着你。”

甘家七小姐就坐直了身子,认真地吃起饭来。倒也是副大家闺秀的优雅端庄模样。

奶奶和小姐们的饭桌上只听到轻轻地撞瓷声,夫人那边却要热闹的多。你劝我喝一杯,我劝你尝一尝这道菜。

乔莲房一直坐在太夫人身边,被人看过来望过去,十分局促不安。

吃完饭,大家移到西边去喝茶,太夫人依旧招了乔莲房在自己身边坐。

有粗使的婆子摘了窗格门槅,小厮们或在花厅前的露地上摆了或在树上挂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爆竹。

卸了妆的徐五爷就领着四、五个小厮过来。

他笑嘻嘻地朝着几位夫人行了礼,然后喝了一声“点起来”,身后的小厮就拿了长长的香烛猫身点了爆竹的捻子。

在一阵或长或短的“孳孳”声中,红黄蓝白绿紫诸色火花次第喷出来,把花厅前的露台点缀成了火树银花的璀璨世界。

“好漂亮!”十娘望着那些姹紫嫣红,喃喃低语。

五光十色的颜色映着她美丽的脸庞,如盛放的花儿般的鲜艳。

甘家三小姐却拿了帕子递给妹妹:“快捂上。小心烟气进了喉咙。”

甘家七小姐忙掏了帕子,好心地提醒十娘和十一娘:“烟火有硝味道,闻不得。”

十一娘点头,学着甘家七小姐的样子拿了帕子出来半捂了鼻子。

十娘却望着那烟火绽颜一笑:“能闻到硝味也不错啊…只怕是以后想闻也闻不到了。”

十一娘若有所悟。

就有小厮拿了合抱粗的爆竹四下散放着,趁着烟花没尽,又点了。

沉闷的“砰砰”声中,烟花直冲半空,屋里的人被屋檐挡了视线,只看到半朵盛开的烟花。

“看不清楚。”黄夫人索性起身去了花厅的檐下。

太夫人呵呵地笑,起身邀众人:“我们也跟着去瞧瞧?”

大家自然应好。

太夫人就携了乔莲房的手:“走,陪我去看烟火。”十分的亲切。

乔莲房低声应“是”,样子乖巧地随着太夫人去了檐下。

甘家七小姐拉十娘:“我们也去看看!”

十娘点头。

两人雀跃着去了。

甘家三小姐望着妹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邀十一娘:“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啊!”她笑着和甘家七小姐起身,就看见林小姐和唐小姐手挽着手从她们身边经过,身后还跟着笑容勉强的五娘。

看见十一娘和甘家三小姐,她亲切地打招呼:“你们也出去看烟火吗?我们一道吧!”说着,就靠了过来。

十一娘不由暗暗叹一口气。

有些圈子不是那么好打入的…

三夫人已让人在檐下摆了太师椅,几位夫人随意坐了,其他人则围立在周围,或仰头观赏空中的烟火,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低语。

就有小丫鬟走到乔夫人身边低语数句。

乔夫人面露惊讶,望了望站在太夫人身边的乔莲房,犹豫片刻,和身旁的林夫人低语几句,然后起身随那丫鬟回了花厅。

十一娘站在屋檐的东边,状似在观烟花,实际上一直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的情况。

看见乔夫人进了花厅,她的目光立刻追了过去。

乔夫人撇下贴身的丫鬟,轻手轻脚地跟着个小丫鬟出了花厅,朝东边去。

东边,是小院的所在。

乔莲房出现在点春堂的时候,《琵琶行》正唱大结局,大家的注意力不免被吸引,后来太夫人出现,就把她带在身边,以至于乔夫人一直没有机会和乔莲房说上一句话。

现在,元娘又派人把乔夫人找了过去…

太夫人、侯爷、元娘三人关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呢?

十一娘颇有些不安。

一回头,却看见太夫人正扭头望着乔夫人的背影。

满院灿烂中,她的目光如子夜般的黯淡。

是无奈?还是失望?

十一娘有些拿不定主意!

望向大太太。

大太太却神色愉悦地看着烟火,还和一旁的甘夫人笑道:“还是这冲上天的烟火好看。”

甘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异样,笑着应大太太:“您在燕京还会呆些日子吧!六月是万寿节。每年都会用火炮放烟火,一直冲到天上,整个燕京城的人都看得见,真真是世间少有。”

大太太点头:“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我准备在燕京多留些日子。也让几个女儿增长些见识,免得以后遇事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甘夫人很是赞同:“女孩子到处走走,见见世面,以后行事也大方些!”

“正是这个理…”

竟然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第五十二章

过了大约两盅茶的功夫。乔夫人转了回来。

她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丫鬟上前去扶她,却被她猛地一下推在了地上。

那丫鬟脸露痛苦,却嗯也不敢嗯一声地爬了起来,又去扶乔夫人。

这一次,乔夫人呆呆地由那丫鬟扶了,眼睛却死死盯着坐在太夫人身边的乔莲房,半晌才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