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呵呵地笑,脸上全是满足。

其他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只有大太太,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十一娘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如果元娘不病,大太太也会感到与有荣焉吧!

就有小厮高声喊道:“侯爷来了!”

原来热热闹闹的戏台骤然间停下来,声息全无,乐师和戏子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徐五爷突然间冒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他依旧穿着原来的衣裳,脸上是画了一半的花脸。

五夫人看着笑得前仰后合:“侯爷回来了!你没有听到么?”

“唉呀!”他大叫一声,急急冲进厢房,“千万别说我在这里…”

满院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夫人就笑着领了小姐们避到了西边的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是个宴息的地方,大家分头坐了,只有甘七小姐,凑在屏风的缝隙边朝外望。

甘三小姐忙去拽妹妹:“有什么好看的。过几天爷爷寿诞,侯爷会去祝寿,你直管看个够。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最后一句,非常的轻,但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甘七小姐甩姐姐的手:“哎呀,我就看看。六弟天天在嘴里叨唠着他多厉害,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三头六臂。”

甘三小姐拉了妹妹的手不放:“你这样,我就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林小姐掩袖而笑,唐小姐却面露不屑,只有乔莲房,若有所思地望着甘家三小姐。

外面就传来七嘴八舌的招呼声:“侯爷来了!”

一个醇厚温和的声音穿过那些嘈杂锁碎直叩人心:“见过母亲!”

甘家两位小姐就愣在了屏风前,其他的人都屏息静声坐直了身子,包括十一娘在内。

“快起来,快起来!”太夫人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了朝?朝中没什么事吗?”

“这几日还算清闲。”那声音不紧不慢地道来,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笃定,“听说几位夫人在这里,特来问个安!”

“不敢!不敢!”几位夫人纷纷客气,但也听得出来,对于徐令宜的这种举动,她们都挺高兴的。

甘家七小姐眼珠子一转,重新凑在屏风前窥视,甘家三小姐站在那里,拉了,又怕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不拉,又是极失礼的动作,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尴尬。

乔莲房掩了嘴直笑,就是十一娘,也不免莞然。

简单的寒暄后,徐令宜就起身告退:“…不耽搁诸位夫人雅兴!”

大家纷纷道:“侯爷慢走!”

甘家三小姐就趁着外面有动静狠狠地拉了妹妹:“回去我要告诉娘!”

甘家七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得意地望着众人:“我看到侯爷的样子了!”

乔莲房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十娘却是一笑,道:“可有三头六臂?”语气十分的活泼。

甘家七小姐微讶,看十娘的目光转为赞赏,又把屋子里的其他人扫了一眼,扬着脸笑道:“只有我们两人想知道侯爷长得什么模样。”神色间带着几分戏谑,“你过来,我只告诉你!”

十娘轻轻一笑,竟然就施施然走了过去。

五娘大急:“十娘,你要干什么?”

第四十五章

十娘转身,下巴微翘,虽然笑盈盈地望着五娘,但眼底有一丝轻蔑掠过:“姐姐何必大动肝火,我等会告诉你就是了!”

屋里全是聪明人,都看出了罗氏两姐妹不和,一个个都作壁上观。

十娘莫名其妙地出现,大太太对她的冷眼,胞弟情况又不明,此刻十娘的挑衅让本就不十分沉得住气的五娘立刻陷入了狂怒中,她两眼冒火,上前两步,张嘴就要训斥十娘,却被一旁的十一娘及时拉住。

“十姐说话可要算数哦!”十一娘微微侧头,笑容俏皮,“不然回去告诉母亲,说你借了我们的胭脂不还。让母亲训斥你!”说完,朝着五娘眨了眨眼睛,“五姐,你说好不好?”

十一娘看似柔软无力的纤细手指紧紧地捏着五娘的手臂,让她感觉到一阵疼痛。可也正因为这疼痛,使她很快清醒过来。等到十一娘说出“告诉母亲”的话时,她已冷静下来。

是啊,万事还有母亲做主呢!

四弟胆子小,就算是放了十娘出来,肯定是上当受骗。母亲就是责罚,也不过是禁足、夺了月例之类,等日子一长,三姨娘在帮着求求情,也就过去了。如果自己此刻做出了什么失礼的举动,丢了脸不说,还连累了罗家的声誉,心里的那点小盘算就永远不可能实现了。白白让十一娘得了好处…

想到这里,她不由看了十一娘一眼。

那个在自己面前总是谦虚忍让的妹妹,此刻眼中全是担忧地望着她。

是怕她乱来吧!

五娘心里突然间涌出一份内疚。

自己总是防着她,这样关键的时候,她却帮了自己…有四姨娘这个前车之鉴,母亲是决不会让十娘进徐家门的,因此只要十一娘保持沉默,鹬蚌相争,得利的就是十一娘这个渔翁。她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念头一闪而过。

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也许十一娘根本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出于对十娘的讨厌而选择了帮助自己。毕竟,十娘住在十一娘楼上的时候,没少欺负过她…

说来话长,五娘的心情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看见屋里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笑道:“十一妹这主意好。要是十妹不告诉我们,我们回去就告诉母亲…让母亲去教训她。”说着,呵呵地笑起来,欢快的表情中带着几份促侠,就像在和姊妹们开玩笑。

十一娘看着五娘的表情时明时暗,最后说出“十一妹这主意好”的话来,再一次把责任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非常的失望──五娘已经自私到了不顾大局的地步…她难道没听说过“倾巢之下没有完卵”这句话吗?

别人看她们姐妹这样斗,心里一定觉得很好笑吧!

心中一动,眼睛已经止不住地睃了屋里众人一眼。

大家神态各异。

乔莲房目光闪烁,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模样;唐小姐面露讥讽;林小姐则低头整着自己的挑线裙的褶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似的;甘家三小姐嘴角微翕,欲言又止;甘家七小姐则睁大了眼睛望着十一娘,目光中充满了惊叹!

其她人的表情十一娘很能理解,可甘家的两位小姐…一个看上去对她们的事充满了同情,一个看上去对她本人很是好奇的样子!

十一娘心中一动,耳边却传来十娘的嘻笑:“你们又到母亲面前告我的状…”

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三夫人出现在屏风处:“侯爷走了──我们接着听戏!”

大家自然不能再说什么。由离屏风最近的甘家姐妹领头,鱼贯着出去,重新坐下。

十一娘就发现十娘把自己的锦杌朝着甘家七小姐的位置挪了挪,等戏开场,她就和甘家七小姐窃窃私语起来。

五娘也发现了。

她哪里还看得进戏,眼睛一直睃着她们。却被坐在对面的乔家夫人看见了。

等第三折唱完换场景时,乔夫人突然道:“我们这边听戏,也别拘着孩子们。你们看罗家的小姐和甘家的小姐,早就坐不住了!”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望了过去,特别是大太太投过来的目光,犹如刀锋般锐利。

十一娘优雅地坐在那里,微微地笑。

五娘却回头狠狠瞪了十娘一眼,换来十娘不以为然地一笑。

甘家七小姐索性站了起来,不顾一旁姐姐拽她的衣襟,嘟着嘴对太夫人撒娇:“我要去放风筝,我不想听戏!”

太夫人好像很喜欢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很纵容地笑道:“去吧,去吧!”然后叫了身边一位姓杜的妈妈:“你带了甘家七小姐去库里,看她喜欢什么样的风筝。”想了想,把屋里的小姐扫了一遍,“还有谁要去放风筝的!一块去了。也免得我们听戏的时候在一旁扭来扭去的──你们难受,我们也难受。”

大家都笑起来。

十娘就笑着站了起来,高声道:“太夫人,我也要去!”

太夫人呵呵地笑:“好,好,好。”十分喜欢的样子。

五娘有几分迟疑,十一娘却笑道:“我还是看戏吧!也不知道那蔡伯喈会不会答应入赘牛丞相家里。”语气里一副意犹未尽很是向往的样子。

她觉得今天情况很复杂,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静制动,跟在大太太身边,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让她看着,总是不会出错。

太夫人听着点了点头,望向了林小姐。

林小姐微微地一笑,道:“我想去看看二夫人!”

十一娘就看见乔夫人、唐夫人、乔莲房和唐小姐都微微变色,望着林小姐的目光很是阴晴不定。

“上次来看丹阳表姐的时候,蒙二夫人青睐,送了我几张澄心堂纸。”林小姐在几人的目光下神色自若,优雅如昔,“我前几天得了一卷二王府本的《淳化阁帖》,想送给二夫人。”

太夫人喜不自胜,连声说“好”,还道:“那帖珍贵的很,给了怡真你怎么办?这样吧,我手里有幅夏圭的《松溪泛月图》。”说着,喊了魏紫,“你去拿了给林家小姐。”

林小姐听了忙站起来推辞:“怎能收了您的礼!”

太夫人已笑着摆手:“我这也是红粉赠佳人…我知道你喜欢画画。”

林小姐考虑片刻,大方地给太夫人曲膝行礼道谢:“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寻些法帖来和太夫人换画了。”

太夫人听了呵呵笑:“我也就这些老底子了…”后面的话却很突兀地咽了下去。

十一娘觉得有些奇怪,飞快地打量了三夫人和五夫人一眼,却见两人都笑吟吟地望着林小姐,并没有什么异样露出来。

或者,是自己多心了…

她思忖着,就看见乔莲房缓缓站了起来,笑道:“我陪林姐姐一起去看二夫人吧!上次她和我说可以用松花做饼,我回去以后试了试,却没做成…正好去请教一番。”

“好,好,好。”太夫人笑眯眯地望着她,“你们各自寻了各自喜欢的玩,宾至如归,我心里才高兴。”

她的话音一落,唐小姐也站了起来,笑道:“我和明远一道吧!说起来,我很久没有见到二夫人了。还记得她酿的‘青梅酒’呢!”

“我也去看看!”五娘咬了咬牙,突然站了起来,“上次喝了二夫人泡得茶就一直惦着,现在听大家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二夫人不仅会窨茶,还会酿酒,擅长书法。说起来,我也很喜欢书法。也想见识见识林小姐手中二王府本的《淳化阁帖》。”

大太太脸上的表情已有些僵硬。

十一娘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

你既想到去看一个寡居的二夫人,怎么就没有想到去看看自己卧病在床的姐姐呢!

十娘也察觉到了五娘的急切,她嘴角一翘,挽了甘家七小姐的胳膊,笑着问甘家三小姐:“甘姐姐,你是和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呢?还是和林姐姐她们去看二夫人呢?”

甘家三小姐忙道:“我自然和你们一起去放风筝。要不然,兰亭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样的祸来!”

甘家七小姐踩着脚娇嗔着喊了一声“姐姐”,惹得大家一阵笑。

十一娘也笑,心里却道,原来甘家七小姐叫“甘兰亭”,不知道甘家三小姐叫什么?

甘夫人就叹了口气,望着甘家两位小姐无奈地笑道:“可不许惹事!”又叫了身边的丫鬟:“跟着两位小姐。”

丫鬟忙上前曲膝应了“是”。

这样一来,人就分成了三拔。甘家两位小姐和十娘一拔,去放风筝;乔莲房,林家小姐、唐家小姐和五娘一拔,去看二夫人;十一娘自个一拔,留在这里看戏。看戏的好说,坐在这里就行了,去看二夫人的也好说,让姚黄带上几个丫鬟好生服侍就是;放风筝的却有些麻烦,又叫开库去挑风筝,又要去花园找了适合的地方,还怕靠近水失了足…琐事很多。三夫人想了想,带着丫鬟、媳妇亲自去安排两位甘小姐和十娘三人。

厢房里安静下来。

太夫人就瞧着各府一直没有作声的奶奶们:“要不让丹阳陪着你们摸牌去?”

唐家的那位大奶奶就笑道:“看您说的。我们又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只知道玩;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说了柴米油盐都是个‘俗’…我就喜欢这个。听听戏,说说闲话,快活似神仙。”

太夫人笑起来。

十一娘却由衷的佩服。

这些笑眯眯坐在那里不做声的奶奶们,只怕没有一个好惹的。

瞧人家唐家大奶奶这番话,既点了甘家的两位小姐只知道玩,又点了林家的小姐不知世事。既打击了甘家,又打击了林家…实在是厉害!

第四十六章

戏“钪钪戗戗”开了锣。唱的是第四折《寻夫》。

婆婆、公公去逝了,赵五娘一路乞讨去京都寻找蔡伯喈。路上遇到下雪,赵五娘拿着破碗,哆哆嗦嗦地在一座破庙里,憧憬着与丈夫团圆的美好未来。

与越剧的婉转内敛不同,赵五娘唱词深情大胆,唱腔热情奔放,就是唱到自己窘境时,虽然悲伤,却不幽怨…这就是不同剧种间各自的魅力吧!

十一娘大感兴趣。

据说,燕京除了戈阳腔还流行昆山腔、余杭腔。不知道这昆山腔和余杭腔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听三者的名字,都是以地名命名,应该与发源地有关。说起来,昆山和余杭同属江南,自己在罗家的时候却没有听说过还有以余杭命名的戏曲…或者,因为罗家在孝期,所以自己不知道…

她胡思乱想着,有小丫鬟跑进来禀道:“太夫人,四夫人来了。”

屋子里的人全怔住,大太太第一个站了起来:“这孩子,身体不好。凑什么热闹!”嘴里抱怨着,人却往屋外走去。

十一娘立刻起身跟了过去。

就看见文姨娘、陶妈妈等人簇拥着一架肩舆走了过来。

太夫人走到了厢房的门口:“快抬进来,快抬进来。”

肩舆就一直抬了过来。

日光下,元娘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腊黄。

太夫人就嗔道:“有什么事让人带个话就是。怎么还自己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几位夫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合:“就是,你这样折腾,小心又折腾出病来!”

元娘神色怏怏地歪在肩舆上,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几位夫人都来了,我怎么也得来请个安。”

“又不是外人。”黄夫人快言快语,“讲这些虚礼作什么!你只管静心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那边戏台上看见这边喧阗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停了唱。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就是为了这事啊!”太夫人嗔道,“你好好养病才是正理。这屋里又没有外人!”虽然语带关切,但不像提起二夫人,笑容就从脸上一直到了眼底的深处,也不像提起五夫人,带着纵容与溺爱。

这屋里没有一个糊涂人。谁又听不出这其中的区别来。

大太太脸色微僵,气氛就有些冷。

五夫人忙笑道:“今天天气暖和,四嫂出来走走也好,免得天天关在家里,没病也能闷出病来。”

“是啊!”元娘笑道,“还是丹阳知道我的心思。”直呼五夫人的名字,很是亲昵的样子。

大家说笑了几句,侧身让了道,让元娘的肩舆抬了进去,停在了左边的短榻旁,抬肩舆的媳妇退下。自然有人招呼不提。

几位奶奶纷纷上前和元娘见礼,元娘勉强应着,大家都知道她身体不好,自然不会见怪。一圈应酬下来,元娘额头汗水淋淋。文姨娘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

五夫人亲自给元娘斟茶:“四嫂,正唱到第四折,还赶得及。”

元娘由文姨娘托着手接过了茶盅──好像连端茶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四折《寻夫》…”沉吟道,“正如弟妹所言,我来的还不算晚。”

大家捧场似的笑了起来。

元娘就问道:“怎么不见其他几位小姐?”

五夫人笑道:“林小姐、乔小姐、唐小姐和罗家五小姐去了二嫂那里;甘家三小姐、七小姐和罗家十小姐去花园放风筝了…”又指了十一娘,“这个倒和我一样,是个喜欢听戏的!”

元娘微微的笑,对十娘的突然出现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这让十一娘不禁猜测,她早就知道十娘来了!

说了几句笑话,大家坐下,五夫人叫了身边的妈妈去招呼戏班重新开演。

大太太端了锦杌坐在女儿的身边,十一娘只好立在她们的身后。

台上赵五娘声泪俱下:“…不幸家乡遭荒旱,粮米欠收少吃穿。头一年不分昼夜织布纺线…”

身后唐家奶奶和乔夫人窃窃私语。

声音或高或低,却正好能让她听到只言片语:“…也不好好歇着。这几年都是三夫人帮着掌家…非要在亲眷故交面前出这风头,也不想想三夫人的立场…”

十一娘不由打量元娘。

元娘歪在银红色七彩团晕迎枕上。双眼微闭,好像睡着了。

又侧脸去看大太太。

眉头微蹙,脸色紧绷。显然是听到了两人对话。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元娘这样,的确容易给人气量狭窄的感觉。不过,这不是自己能说的话,不如老老实实站在这里听戏。

心念一转,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戏台上。

蓝色缎面的百纳衣半掩粉面,妙目转动,戚婉悲切。赵五娘腔调高亢:“那东邻西舍都全然借遍,卖了纺车又卖了衣衫…”

“十一妹,”身前的人突然唤她,声音微弱却柔韧,“你在家时,住哪里?”

十一娘微怔,片刻才回过神来──元娘在跟她说话。

“回大姐。”她恭敬地道,“我住绿筠楼。”

“绿筠楼啊?”元娘已睁开了眼睛。她望着戏台,目光平静而清明,“在什么地方?在娇园的什么地方?”

“在后花园。”十一娘尽量清晰明了地向她说明,“从芝芸馆的后面门出向东有卷棚,出了卷棚向北有回廊,下了回廊,是片黄杨树林,绿筠楼就修在那树林西边。”

“西边!”元娘回忆道,“我记得那里有个暖阁的。怎么?把暖阁拆了重新起了绿筠楼吗?”

“没拆!”十一娘笑道,“就在那暖阁前面不远。”

元娘点头。

戏台上一幕喝完,锣敲突然静了下来。

她并没有查觉到,依旧和十一娘闲聊:“我小的时候常在那暖阁里看书,现在那暖阁做什么用了?”

满屋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

十一娘压低了声音:“冬天下了雪。母亲会让人点了地火,我们姊妹都会在那里做针线。又明亮,又暖和。”

元娘笑起来,转头对一旁坐着的几位夫人道:“我精神不济,就陪大家听这半折。算是我的心意。”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给众人换茶。

大家纷纷道:“正当如此,你快去歇着吧!”

元娘笑道:“听说晚上还要放烟火,我等会也看看热闹。”

太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犹豫之色。但太夫人毕竟是婆婆,有些话不好说。大太太则直接些,问道:“你身子骨能撑得住吗?”

元娘望了五夫人:“正如丹阳所说,我总关在家里,没有病也得闷出个病来,何况是有病,正当多动动。”

五夫人笑吟吟地连连点头。

大太太还要说什么,元娘已笑道:“娘放心,我就在隔壁院子里歇着,能行就出来陪陪大家,要是不行,我就在院子里看看…到时候大家别怪我失礼。”

众人纷纷应“好”。

太夫人就叫了刚才去给甘家小姐和十娘开库拿风筝的杜妈妈:“你带几个人去打扫打扫,然后留在身边服侍。四夫人要茶要水的,也有个使唤的人。”

“多谢娘好意。”元娘委婉地拒绝,“我身边有文姨娘、陶妈妈。您身边也不能缺了人。”说着,顿了顿,看着十一娘。“妹妹也过去陪我说说话吧。”又望了太夫人,“我有什么事,再叫杜妈妈也不迟。”

“也好!”大太太帮元娘掖了掖身上搭着的薄被,“十一娘向来沉稳,有她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

太夫人见了,不好再多说,点了头。

五夫人送元娘过去,出了厢房门就被元娘劝了回去:“…满屋子的人,我来就是添麻烦。又想来看这热闹。弟妹帮我在娘面前尽孝就是。”

那边锣鼓已经起了个音。

五夫人看着把元娘团团围住的十一娘、文姨娘、陶妈妈及大小丫鬟媳妇,笑着点了点头。送到穿堂门口就折了回去。

进了穿堂,元娘示意放了肩舆:“让十一娘扶我走走。你们就在这里歇了吧。”

“那怎么能行?”陶妈妈立刻反对。

元娘摆手,面露毅色。

大家都噤了声。

文姨娘则笑道:“要不,我去帮您把屋子收拾收拾吧?那边一向没什么人住,虽说天天打扫,浮尘却是少不了的…”

“不用。”元娘笑道,“我只是找个地方和十一妹说说话。”

她再一次的拒绝,让大家都留在了穿堂。

十一娘半架着元娘出了穿堂,慢慢进了小院。

那太石湖高过屋檐,挡住了进门的视线,迎面是婆娑摇拽的绿竹,身后热闹的锣敲声隐隐传过来,让小院的环境更显静谧。

“我以前天天吃药,人肥得跟猪似的。”她自嘲地呵呵笑,声音却很冰冷,“现在连你都扶得动我了!”

元娘比十一娘高了半个头。

“以前是虚胖吧!”十一娘声音温婉,“停了药,自然就瘦下来了。”

元娘就停下脚步看了十一娘一眼:“你还挺会安慰人的!”她眉角挑了挑,有股凌厉之气。

十一娘微微地笑了笑。

却在心中暗暗思忖,她没有生病的时候,恐怕是个很锐利的人吧!

她神色自若,自有落落大方的从容。

元娘见了眼底不由掠过一丝惊讶,然后嘴角微翘,低头朝前走。

长期生病卧房的人总会生出几分别人不能理解的怪脾气,不管元娘为何惊讶,只要真诚以待,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十一娘笑着架了元娘,绕过太湖石朝正屋去。

第四十七章

十一娘扶着元娘慢慢朝着正屋走。

路上,十一娘感到元娘的身子越来越沉,不由慢了脚步,柔声道:“要不要歇歇。”

元娘侧脸笑望着她,眉角轻挑,嘴角却一撇,表情很怪异:“别做声!”

十一娘有些奇怪,但还是顺从她的话,不声不响地架着她上了正屋的台阶。

正屋门扇虚掩,东、西两边的窗棂半开,好像在敞开透气似的。

她一手扶了元娘,一手去推门。

指尖刚触到门上,突然听到一声男子的怒喝:“谁在门外?”

十一娘心中一惊,手一颤,就拍在了门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里有女子低低的惊呼声传来。

有人!

这是闪入十一娘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而且是一男一女!

这是闪入十一娘脑海里的第二个念头。

她愕然,继而心里隐隐升起股不妙的感觉。

一直有气无力地靠在她肩头的元娘此刻却站直了身子,大声道:“谁?谁在里面?”说着,动作敏捷地扶了门框,抬脚就走了进去。

十一娘看着元娘步履踉跄,犹豫片刻,急步赶上前扶了元娘,就看见一个男子龙行虎步地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他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穿了件月白色中衣。看见元娘,他表情微讶:“元娘?”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元娘却是张口结舌:“侯爷?您,您怎么在这里?”

侯爷?永平侯徐令宜?

十一娘眼角一跳,不由打量对面的男子。

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一双丹凤眼,既大且长,炯炯有神。眉宇间那种久居上位者的端凝,让他有着超越年纪的沉稳干练。

她颇为意外。

没想到徐令宜这样年轻。

他凝望着元娘,没有回答,眉头却微微蹙了一下。

元娘看着冷冷地“哼”了一声,推开十一娘,跌跌撞撞地经过他身边进了西厢房。

徐令宜看着她进了屋,既没有扶,也没有拦。

十一娘想到了刚才听到的那声女子的惊呼…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十娘的事还没有解决,自己现在又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她蹑手蹑脚地朝后挪着步子,想躲进墙角,变成无人注意的高几…如果能变成尘埃,她也没任何意见!

可这个时候,想不被注意也成了奢望。

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是谁?”问话的人眼中有寒光闪过。

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眉目精致,穿着低调却华丽,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气质娴静,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十一娘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

“妾身罗氏十一娘。”她曲膝给徐令宜行了个福礼,声音平静而温和,“问侯爷安!”

徐令宜微怔:“罗家?”

十一娘微笑:“正是!”

徐令宜颌首,正要说什么,元娘已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条月白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

“徐令宜,”她潸然泪下,“我还没死呢!”

一句憎恨的话,却带着悲凉的调子,让人听了心酸。

徐令宜凝望着元娘,一言不发,表情认真,让十一娘心中生出异样之感。

元娘伤心欲绝,本就瘦削的身子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十一娘忙上前扶了元娘。

徐令宜神色自若地转身坐在了堂屋里的太师椅上。然后沉声对十一娘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话说。”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十一娘不敢多想,不敢多看,垂了眼睑,姿态恭顺地曲膝行礼,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出门。

谁知道,西厢房内却突然冲出来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的女子来,差点撞着十一娘。

十一娘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眼角却扫过那女子的脸…然后如遭雷击般地呆在了原地。

“您误会了…我和侯爷真的没有什么!”声音柔美动听,“我的衣袖刚才在花园里被挂破了,只是想借这里换件衣裳罢了!”她拉了元娘的衣袖,苦苦哀求,“真的,不信您可以去问甘家七小姐,我刚才和她一起放风筝来着…”

元娘站在那里冷笑。

她泪眼婆娑地转身去求徐令宜:“侯爷…”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妥,手足无措地停在了原地,“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这里…真的不知道…”说着,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十一娘一个激灵,这才清醒过来。忙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竟然是乔家六小姐乔莲房!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元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连十几年没见的母亲来探望都没有出门迎接,却为了几个通家之好的夫人到了点春堂…

十一娘轻轻关上了门。

又想到刚才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的,窗是半开的…

她刚站定,就看见文姨娘目光闪烁地走了过来。

身后的门内有元娘悲愤的声音和乔家小姐低低的哭泣声。

十一娘叹口气,高声道:“文姨娘,您怎么来了?”

身后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她已心如明镜──元娘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开…

文姨娘已上了台阶“亲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十一娘微微地笑:“大姐说有点累了,想歇歇!”

文姨娘踮了脚,目光从她肩头掠过朝里张望,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要不要我给姐姐倒杯热茶?”

文姨娘是徐令宜的妾,和元娘好比上司和下级的关系…

念头一闪,十一娘已笑道:“那就有劳姨娘了!我正想去给大姐倒杯茶。地方不熟,没敢乱走。”

文姨娘听着一怔。

她没有想到十一娘会真的指使她。

十一娘把她的表情看得分明,索性笑吟吟地望着她:“有劳姨娘去帮着沏杯热茶来!”

文姨娘脸色微沉,目光一转,又笑起来:“那我去给姐姐沏茶了。”

转身下了台阶,还回头望了一眼。

如果有其他人来,自己肯定是挡不住的。

不管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元娘是自己的姐姐,徐令宜是自己的姐夫,外面还坐了一圈贵妇…

十一娘看着文姨娘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然后急步跟了上去,在太湖石旁朝着穿堂探头,看见一个小丫鬟立在台阶上,忙对那丫鬟招了招手。

丫鬟是元娘屋里的,很是机灵,立刻跑了过来。

十一娘笑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道:“奴婢叫文莲。”

“哦,文莲。”十一娘笑得亲切,“我有点要紧的事,你偷偷帮我叫了陶妈妈来…别让人知道了。”说着,笑容里就有了几分羞怯。

难道是要上净房?

文莲猜测着,笑着应了,忙转身去叫了陶妈妈来。

十一娘拉了陶妈妈到院子中央。

“侯爷、大姐和乔家六小姐都在屋里。”她一边言简意赅地对陶妈妈说,一面观察陶妈妈的表情。

陶妈妈微微有些吃惊地望着十一娘,却并不感到震惊。

十一娘心中有数,忙嘱咐她:“千万别闹起来…那可是丑闻。乔家小姐固然没个好下场,大姐这十几年贤德的名声也就完了。烦请妈妈悄悄告诉太夫人一声,只说姐姐不舒服,想见她一人。其他人千万不可漏一点的风声。就是母亲那里,也暂时别说。”

陶妈妈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十一娘。

事已至此,再畏畏缩缩没有任何意义。

十一娘微微地笑,坦然地接受陶妈妈的目光,再一次告诫她:“妈妈快去吧!刚才要不是我挡着,文姨娘就冲了进去。我能拦一次,可拦不了两次。”

陶妈妈脸上这才有了几分急切,她客气地跟十一娘说了声“劳烦您了”,转身小跑着出了穿堂。

十一娘抬头望着被分划成四方块的碧蓝天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文姨娘来了,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还托了个天青色旧窑茶盅。

十一娘接过托盘,笑道:“有劳姨娘了。”

文姨娘站在那里,笑望着十一娘,好像在待她进屋自己再走。

十一娘却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笑望着文姨娘,好像在待她走后自己再进屋。

一时间,两人僵持在了那里。

文姨娘笑容满面,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亲家小姐,我服侍姐姐也有十几年了。我待姐姐如亲生,姐姐待我也很尊敬。”

意思是说十一娘对她太失礼了。

十一娘笑容温和:“只是姐姐久卧病榻,不免多思多虑,我们这些她身边的人,理应多顺着点才是。姨娘也太急切了些。”

意思是说文姨娘见元娘病了就对元娘的话不听从了。

文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我是怕亲家小姐不知道姐姐的习惯、嗜好,我也好在一旁提点提点。说起来,你们毕竟只见过三面。”

十一娘笑容灿烂:“正因如此,大姐才会拉了我到这里来说些体己话。”说着,露出几份怅然,“大姐不说,我都不知道我住的绿筠楼是大姐出嫁以后才建的。还有绿筠楼后面的那座暖阁。余杭不像燕京,木炭十分难得。母亲又怕我们姐妹冻着,下雪的时候常点了地火,我们姐妹们就在暖阁做针线。我家十二妹常常抱怨说不如燃火盆,这样就可以烤红薯和板栗吃了…”竟然要长篇大论说一通的架式。

第四十八章

文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有了几分郑重。

这位十一小姐,年纪轻轻,前两次看她低眉顺眼十分老实,没想到却是这样不好缠!

想到这里,她不由起了忍让之意。

元娘不会无缘无故地拉了自己只见过几面的妹妹在这里说话,陶妈妈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守在门口只准进不准出…还有侯爷。小厮说早就回了。偏偏正屋那边奉了元娘之命用雄黄粉杀虫。谆哥早就抱到太夫人屋里和贞姐儿做伴去了。屋里的丫鬟、媳妇子全避开了。秦姨娘那边没人。至于“半月泮”,甘家两位小姐和罗家的一位小姐在那甬道放风筝。侯爷就是想去也去不成。

这样大的一个府邸,她竟然找不到侯爷!

她想来想去,这点春堂旁的小院原是侯爷的书房…所以才跟了过来的。

如今这十一娘这样大的胆子拦在这里,难道是侯爷和元娘在这里不成?

如果是这样,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却偏偏拦了自己?

她越想越不安。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没有做过几件不如侯爷意的事…侯爷一向尊重元娘,内宅之事全交与元娘做主,元娘看上去和善,脾气上来却是不饶人的。不如等晚上去找侯爷…有什么事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拿定了主意,文姨娘脸上立刻换了热情的笑容:“看我,关心则乱,忙糊涂了。我还不放心亲家小姐不成…”

意思是她之前的言谈举止都是因为关心元娘!

是与不是,十一娘并不和她计较这些口舌,她只要能把文姨娘拦在屋外就成!

见文姨娘不再坚持,十一娘决定和这文姨娘说几句好话。

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院门口传来陶妈妈的声音:“太夫人来了!”

两人不由扭头朝穿堂那边望去。

就看见太夫人由五夫人和陶妈妈一右一左地搀着从假山边拐了进来。

看见十一娘和文姨娘站在正门屋檐下,太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两人忙上前给太夫人行礼。

“起来,起来!”太夫人笑盈盈地望着她们,“怎么站在这里?”

文姨娘望着十一娘,一副“我不知情,得问十一娘”的样子。

十一娘的目光就盛满了担忧:“回太夫人话,大姐突然说有些不舒服,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看着大姐脸色不好,心里惶恐,没了主张,所以请了太夫人来。”

太夫人点了点头,笑道:“既是如此。丹阳,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

五夫人曲膝应“是”,十一娘上前叩了一下门,低声道:“大姐,太夫人来了。”这才轻轻推了半扇门。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十一娘一眼,这才抬脚进了屋子,然后反手将门关上。

这家里果然没有愚蠢的人!

十一娘此刻才松一口气。

转身却看见五夫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聪明人一看就知道这其中有蹊跷,可没有证据,蹊跷就永远是蹊跷!

十一娘笑得从容:“五夫人,戏唱到哪里了?那赵五娘可曾找到蔡伯喈?”

“在唱第五折《相见》。”五娘笑道,“蔡伯喈也思念着赵五娘,在书房里弹琴抒发幽思,被牛氏听见,知道了实情,告诉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