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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楚兴,陈胜王?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哪需要那些煽动民心的手段,看我手中举起的标儿!这就是我老朱被老天选中的最确凿的理由!

  作为被上天真正选中的人,朱元璋很乐意让陈标去拆穿那些假手段。

  “都起来。明王有令,不可用这等神鬼手段蛊惑人心,让我将此事与大家道明。”

  陈标拿出一盒松脂,向大家科普这些黄纸的制作方法。

  松脂易燃,就算在雨中,松脂也能点燃。这一点有砍柴经验的百姓都知道。

  可松脂浸透了黄纸,却能用来做一些“水中点燃纸”的花把戏了。

  陈标板着脸道:“我主公明王受命于天,这天不是虚无缥缈的神佛,而是天下的百姓。民心即天意,明王能当皇帝,是百姓们共同的选择。不需要用一些街头把戏手段来证明明王背负的天意。”

  陈标又拿出一张纸,轻轻一抖,那张纸没有点火便自燃,很快变成了黑烟,连灰烬都没留下。

  “这个是不是更神奇?”陈标板着脸道,“这个纸里是火药。具体做法就不告诉你们了,这可是军事机密。”

  后世魔术中的“火纸”,就是用硝化纸。说是火药不算错,但和黑火药没关系。这一点陈标不会解释,只是用将士们都知道的火药来打消这件事的神秘性。

  将士们果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火药?那个确实没火也容易燃。”

  “没炸?没炸?量太少了?”

  “火药还能这么玩?!”

  “啊呸!什么玩!小心炸死你!”

  将士们脸上对陈标在雨中点燃黄纸的敬畏立刻消失了。

  文臣们也一脸恍然,原来是松脂和火药。

  陈标缓步走上祭坛,道:“主公言,何谓天意?”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天上有窟窿就补天,洪水来了就治水,为了驱赶野兽和寒冷就钻木取火击石取火。”

  “我们的食物和衣服都是来自于种田、狩猎、养殖、纺织,不是跪着祈求上天,从天上掉下来的。”

  “历代明君治下,洪水干旱,蝗灾瘟疫,可曾少过?灾荒来了就赈灾救灾,多难只会兴邦。”

  “就说‘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彗星出现乃是天下大变的征召。但翻看史书就能知道,这彗星每隔七八十年就能见到一次。当彗星出现的时候,不乏汉文帝、汉武帝、唐武帝等有为君王。”

  “天灾即上天的考验,扛过去了就是明君,抗不过去就是昏君。明王面对任何天灾,都只会积极应对,这才是老天想要看到的君王。”

  “而不是跪求上苍垂怜!”

  陈标蹬到祭坛最高点,天空中居然轰隆一声,炸开了一道秋日难得见到的雷霆。

  而后,一道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漏出。虽然天空仍旧下着雨,但每一根都映照着太阳的光芒,仿佛降下的是一根一根金丝。

  陈标点燃香烛,拱手下跪,三叩九拜。

  朱文正在陈标身后半步,一同叩首。

  将士们皆下拜,还未有文臣唱和祭祀悼文,便高呼“万岁”!

  季仁寿笑了笑,也不顾事先制定好的礼仪,一同跪下高呼“万岁”。

  其他文臣接二连三参差不齐地跪下,唯独张昶呆立了许久,才和脊背膝盖被打折了似的,直直跪了下去。

  他跪伏在煤渣铺就的地面上,听着排山倒海的“万岁”声,脑海中空白一片。

  明王祖父朱初一的坟墓顺利被打开,里面只有一个破旧瓦罐。

  中原的传统原本是土葬,但在佛教传进中原之后,因“涅槃”文化的影响,一些佛教信徒选择了火葬。

  但朱初一的火葬,和佛教关系不大。他单纯是因为穷而已。

  穷人无立锥之地,自然也没有埋骨之地。

  贫寒百姓,无论是农民还是城中的小手工业者,在亲人死后,多一把火将尸骨烧了。若孝顺一点的可能会放进瓦罐木盒里,找一处山林悄悄埋了;不太注重这些的直接将骨灰抛至荒野。

  自宋元后,贫民百姓火葬已经变得很普遍。宋史曾记载,“河东地狭人众,虽至亲之丧,悉皆焚弃”。

  这对朱元璋来说,本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所以当有人让他为祖辈修建豪华陵墓的时候,他才如此意动。

  不过他听陈标说,后世人基本都火葬,他心中这点羞耻就没有了。

  标儿还说,后世人不会在乎他出身贫寒,反而会因为他从和尚、乞丐一路拼到皇帝而更加敬佩。有什么好羞耻?

  在场的人看到朱元璋的祖父只有一个骨灰罐子,果然如陈标之前和自家爹所说的那样,没有一个人生出轻视和鄙视之心,连张昶也没有。

  就像是官场上出现一个寒门高官,会让人敬佩不已。张昶知道朱元璋如此出身能走到离皇帝一步之遥的地步,有多么厉害。

  陈标将骨灰坛子抱出来,没有取出骨灰,只是清洗干净坛子,将坛子用鹅黄色绸缎裹好,放进一个华丽的黑檀木匣子中。这就是朱初一以后的灵柩了。

  之后的祭祀终于按照文臣们提前准备好的步骤来了,全程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除了原本的阴雨变成了亮晶晶的太阳雨。

  祭祀之后,陈标用艾草泡澡,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他一回自己住的帐篷,就看到季仁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把他吓了一跳。

  “季先生,你这是什么表情?”陈标条件反射性地跳到和他一同泡完澡回来的朱文正身后,从朱文正背后探出个小脑袋。

  朱文正高兴道:“肯定是那道雷霆和半露面的太阳太给标儿面子,季先生高兴呢。”

  季仁寿微笑着捋胡须:“的确如此。”

  陈标郁闷道:“我本来在宣扬不要迷信,万事万物有其规律……唉,怎么就打雷了?太阳还露面了?这让我很尴尬啊。”

  陈标听到雷声的时候,如果不是心志坚定,当场就要失态。

  他都能穿越,老天和神灵或许真的存在。只是这存在并非一个全知全能不可理解的东西,这就是唯物主义神灵观。

  如果真的存在这种上天,肯定不会关注“低维生命”,就想人类不会故意去观察蝼蚁一样。这场雷霆和太阳雨肯定是意外。

  就是这意外很碰巧,正在他杜撰“明王说”的时候出现,搞得好像苍天为明王捧场一样。

  其实说杜撰也不算,这些话是他和明王在信中聊过的,他只是把自己说的话和明王说的话整合了一下,为明王造势而已。

  明王一直担忧,他在红巾军中发家,红巾军又和白莲教牵扯不清。而白莲教,说白了就是个邪教,盛世造反,乱世也造反,日子过得不好自然造反,日子过得太好吃饱了撑着也造反……无论什么时候都想造反,和汉人元人官宦平民的利益关系都不大。

  明王很担心自己当皇帝后,白莲教又出来蛊惑人心。

  陈标就趁机提议,让明王强调“民意即天意”,明王登基只是因为民意,而不是祈祷上天而来,以杜绝未来妖言惑众,并趁机拆穿一些方士、和尚迷惑百姓的小手段。

  这雷霆和太阳怎么就这么不给面子呢?

  听了陈标的抱怨,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大笑。

  连燕乾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明明面前是他老师,他不应该笑。

  “标儿,你呀……”季仁寿笑着道,“放心,这不会影响你的计划。”

  陈标郁闷道:“真的?百姓们得知今日之事,肯定说老天爷显灵。”

  季仁寿道:“天意真的存在。但天意是站在明王这边,肯定了明王所说的天意即民意的说法,不需要用任何祥瑞来证明,这不就是标儿你想达到的目的吗?”

  陈标抱着脑袋:“嗷,好像是哦。算了,事情都发生了,不纠结了。我该给明王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其实陈标已经发现,明王恐怕挺在乎老天,就是现在被他的高帽子给架了起来,强撑着一种“老子不在乎“的模样。

  陈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从信纸中看到明王的真实心情。

  更让陈标想笑的是,每当他如此脑补明王强撑着维持高逼格的时候,脑海里都会冒出自家老爹傻乎乎的脸。

  虽然今日是意外,但这个意外,或许能让明王开心许久,更加坚信自己所走的道路的正确性吧。

  陈标放下抱着脑袋的手,转身看向帐篷外的太阳雨。

  两个弟弟啪嗒啪嗒地跑来,抓着陈标的手又叫又跳,很喜欢今天天空的景色。

  其他人也站起来,与陈标一样伫立在帐篷口,有些人还站在了帐篷外。

  外面有许多文臣武将甚至都伫立在雨中,仰头看着半遮半掩,并不刺目的太阳。

第134章 在邵荣墓碑前喝酒

  朱元璋放下书信,愣了半晌。

  秋雷和太阳雨?

  他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围着庭院跑了好几圈,边跑边跳边嗷嗷嗷。

  陈家的下人们都低下头捂住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马秀英把陈狗儿和陈猫儿揽进怀里:“别学!”

  陈猫儿点头,陈狗儿目光炯炯,看得马秀英分外头疼。

  “不准学!”马秀英捏住陈狗儿的耳朵。

  “嗷!”陈狗儿回答。

  马秀英:“……”

  她将陈狗儿紧紧按在怀里,不准他去看去听自家老爹的奇怪举动。

  朱元璋跑累了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呈大字形躺在地上,得意地哈哈大笑。

  马秀英无奈。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她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让朱元璋自己疯去。

  朱元璋笑完之后终于冷静下来。

  他看着蓝天,心中的狂喜渐渐淡去,变成了惆怅。

  朱元璋又想起了陈标曾经说过的关于朱元璋被老天爷认可,又被老天爷放弃的话。

  他想起了陈标命中注定的“英年早逝”。

  现在,他是踏出了改变的第一步吗?

  朱元璋在心中思索自己一路走来的得与失,又想起他和陈标在修陵上不算争执的争执。

  要坚持在正确的道路上走下去,控制住自己因为权力地位上涨而来的贪念,真的太难。

  就比如修陵,他自己不要奢侈的生活,也没打算修建豪华的皇宫,但涉及先祖和“龙脉”的事,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差点着道。

  朱元璋想起陈标另一封写给“陈国瑞”的信。

  陈标在给自家亲爹的信中很没有道理地宣称,“陈家的事一定是张昶做的!虽然我没有证据,我说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我记住他了!”。

  陈标还在信中嘀咕,张士诚可能是这帮人第一个目标,而张士诚麾下腐蚀他的人,不止张昶这一派的人。

  张昶等元朝旧官吏是为了消灭元朝的敌人,才派人腐化张士诚;一部分地主士绅豪门是为了让张士诚成为他们的代言人,所以带着张士诚享乐,哄好了张士诚后,用张士诚的权力地位帮自己获得利益;还有人就是纯粹的蠢,他们真以为自己和张士诚日日谈诗论道,就叫明君贤臣。

  这三伙人目的各不相同,手段倒是出奇一致。可怜曾经算得上英雄的张士诚,不怕元军千军万马,却在这裹着糖的箭雨下溃不成军。

  自己又能坚持到什么程度?

  朱元璋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

  他轻松地笑了笑。

  朱元璋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但他知道,俗世中那些腐蚀人的东西,对自家标儿恐怕没有一丁点效果。

  在地上滚了一身灰的朱元璋换了身较为素净的衣服,提着一壶酒,去了应天城郊外一处义庄。

  这义庄的意思是廉价公墓。穷人们无处安葬自己的亲人,朱元璋便花钱修了一座公墓。

  他本打算让百姓们能享受富贵人家的土葬,但被陈标批评,都自己出钱做慈善了,就一定要做好项目管理,注重实际效果,不要搞那些噱头。

  如果按照土葬规格,一人一个大坟包大棺材,应天能划分出多少地?

  穷人们已经习惯火葬,那么用火葬就好了。到时候低价贩卖一些质量更好的罐子盒子,埋到地下或者供奉在架子上也不占地方,可以安葬更多穷苦人。

  陈标所做的是后世的公墓模式,稍稍有钱的是“独栋别墅”,一般有钱的住“联排别墅”,没钱的就放在墙里,算是公寓。

  别墅有墓碑,公寓也有牌位,可以让后代们逢年过节来祭拜。

  朱元璋提着酒壶来到公墓,来到一座“独栋别墅”前。

  那“独栋别墅”的墓碑上,写着邵荣的名字。

  邵荣因罪处斩,身首分离,在这个世道是“大凶”尸骸,不能入祖坟。

  他又是谋叛,家中孩子年纪较小,族人不敢为其收殓。

  燕乾本来想为邵荣在家乡找一处地安葬。朱元璋却在得知此事后,在公墓中给邵荣选了一个独栋别墅,自己出钱维护。

  横死之人本就需要火葬。朱元璋派人亲自为邵荣收殓,燕乾便不再操心这事了。

  有了朱元璋的吩咐和燕乾的打点,邵荣的墓碑擦得亮晶晶,没有因为他是罪臣就被敷衍。

  朱元璋提着酒来到邵荣墓前时,邵荣的墓前还放着一束花,不知道是哪位邵荣的亲朋好友来祭奠过。

  因朱元璋为邵荣收殓,邵荣原本的亲朋好友和老下属便不用因为邵荣谋叛而忌讳,不敢来祭奠。

  献花也是陈标的主意。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历来祭祖是火灾高发期。

  还未进入工业社会,陈标不用担心工业污染,但公墓发生火灾,就是慈善事变坏事了。

  所以陈标在公墓一处划分了专门的焚烧纸钱的火炉,上面刻着“天地钱庄”的字样,说钱要汇到“天地钱庄”才能分发到黄泉地府的亲人们手中,否则这里坟挨着坟,谁知道纸钱烧给了谁。

  陈标扯了一大通道理,又搬出佛家道家的典籍为自己站台,百姓们就信了。

  甚至家人葬在远方,或者已经找不到祖坟的百姓们在逢年过节,也会来“天地钱庄”烧钱“汇款”,希望以明王的伟力,让“天地钱庄”找到自己或许还未投胎转世的地下亲人,将钱汇给亲人们。

  以前他们都是在自家烧钱,或者去寺庙道观。现在“明王”所说的“天地钱庄”,变成了他们最相信的“汇款渠道”。

  “汇款”的时候,他们也更相信天地钱庄自己卖的纸钱香火,认为这个更正宗。反正也不贵。

  陈标为此大赚了一笔。赚的钱正好维持已经被百姓们叫做“天地钱庄”的公墓运行。

  朱元璋和下属们都为陈标盘活产业的本事叹为观止。连死人的产业陈标都能盘活,还有什么是陈标那个小脑袋瓜子想不到的?

  朱元璋摆弄了一下邵荣坟前的花,一屁股坐在墓碑前,从怀里摸出两个酒杯。一杯斟满,另一杯自己拿着,沉默着喝了起来。

  李善长提着从陈家酒楼买的卤味来祭奠邵荣的时候,就看见朱元璋坐在邵荣坟前喝闷酒。

  李善长投靠朱元璋的时候,朱元璋还是濠州红巾军中一小将。所以李善长自然和濠州红巾军的元老邵荣挺熟悉,每年有空就会来祭拜邵荣。

  见李善长过来,朱元璋招呼了一声,扯开李善长用来供奉邵荣的卤味包裹,用卤味下酒。

  李善长嘴角微抽。他想起陈标用来威胁人注意安全的话,“如果你死了,我就在你们每年祭日的时候赶到你们坟前,吃光你们的祭品,让你们饿肚子”。

  主公不愧是标儿亲爹,标儿只是说说,朱元璋真的吃起了邵荣的祭品。

  李善长撩起衣摆,也坐到邵荣墓碑前:“主公怎么想起来邵荣了?”

  朱元璋道:“快到老邵祭日,我来祭拜一下,不是很正常?”

  邵荣在中秋节伏诛。陈标七月底从应天出发,现在已经快中秋了。

  李善长道:“看主公喝闷酒的模样,可不像是没事来祭拜,肯定心中有事。”

  朱元璋低头看了一眼酒杯,道:“确实。”

  李善长好整以暇,等待朱元璋倾诉。

  他不来,或许朱元璋就只是对着邵荣的墓碑在心底倾诉。他碰巧来了,就和邵荣的墓碑一起听吧。

  他这把年纪,听再多秘密也没关系了。

  “标儿写信给陈国瑞,说杨宪虽然查出来陈家的事为张士诚所做,但他认为是张昶所做。张士诚是这群元朝官吏腐蚀的第一人。”朱元璋盯着手中酒杯,果然开口。

  李善长叹气:“原来是这样。”

  他有些惊讶,但思索一下,这事也很正常。

  张士诚当初对元朝的威胁不比韩宋小,元朝官吏对他下手很正常。

  朱元璋又道:“标儿还说,想要腐蚀张士诚的并不只是元朝官吏。”

  李善长点头。他知道这其中情况很复杂。

  朱元璋道:“之前有人让我给祖先修陵,说能镇压龙脉。如果我决定给祖先修陵,老李,你会劝阻我吗?”

  听朱元璋喊“老李”,是以“朱重八”和“陈国瑞”的身份询问,李善长便不做掩饰道:“不会。你若要修豪华的皇宫,我肯定会劝一劝。但为祖先修陵,谁敢劝?这可是祖先。”

  朱元璋哑然失笑:“对啊,谁敢劝。如果不是标儿对我哭一场,说主公给他出难题,这么豪华的陵墓,把陈家卖了也凑不齐钱,只能苦一苦老百姓,我也不会清醒。不说什么龙脉,谁发达了不是最先修祖陵,在祖先面前炫耀一下?”

  李善长点头:“主公这样的想法是人之常情。”

  朱元璋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然后继续笑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就对吗?为了我炫耀的心态,就苦一苦百姓……这不对!”

  李善长静静地看着朱元璋,没有说话。

  他知道朱元璋此刻不需要听他说什么。他只需要安静地聆听。

  因为朱元璋已经做出了判断。

  “邵荣在处斩之前叫我主公,他说背叛我只是因为我如果当了皇帝,邵家的日子不会好过。我心里很委屈,邵家的日子怎么会难过?就算分田,他们的田比别人多,还能租别人的田。人的贪心就这么可怕吗?”

  “邵荣说,人的贪心就是这么可怕。当我当了皇帝,我会看到更多这样的事。”

  朱元璋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还没当皇帝呢,就要苦一苦百姓给我祖先修祖陵。等我当了皇帝,我还会做什么?”

  “我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大到天下都在我掌心中,天下没有人可以约束我,只有我自己能约束我。”

  “我真的能约束好自己吗?”

  朱元璋又将酒一饮而尽。

  李善长见朱元璋说完了,才接话道:“所以主公就来找邵荣喝酒了?”

  朱元璋又吃了一口邵荣的祭品:“嗯。老李,你明白么,我想到邵荣,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我。”

  另一个贪心不足的我。

  邵荣已经死了。另一个我就埋葬在这座墓中,已经被砍了头烧成了灰。

  朱元璋不仅是来找邵荣说心里话,也是用邵荣来提醒自己。

  李善长听了朱元璋的话,轻轻叹了一口气:“何止主公?我也还没当上开国功臣呢,李家已经做出强夺民田的事了。还好只是一些不熟的族人,我立刻亲手送他们去监牢。但以后这种事恐怕会越来越多,说不定我的至亲也会狐假虎威吧。”

  朱元璋道:“我知道。老李你做得很果决。”

  李善长笑道:“我不果决,难道让主公出手?若是主公出手,我李家就要被连根拔起了。”

  朱元璋没有否认,他道:“你一定要管好你的家人。”

  李善长道:“我现在能管得住。但等我年老了,恐怕就不一定能约束好自己的家人了。我只能不断地提醒他们,让他们自己注意分寸。这些提醒能不能控制得住他们的贪念,谁也不知道。”

  说到这,李善长有些黯然。

  朱元璋安慰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文正此次回濠州,也要处置一些人。标儿也说,若皇子为祸,恐怕主公难以决断。”

  李善长苦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主公马上要建立一个新王朝当皇帝了,麻烦事却越来越多。”

  朱元璋点头:“是啊。我对未来也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没有信心了。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朱元璋晃了晃酒坛子。

  酒不多了,他拎着酒坛,将残存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朱元璋将另一杯酒倒在邵荣墓碑前,吃掉了李善长带来的所有贡品,一片肉都没有留给邵荣。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吧,老李,事还很多。”

  李善长同情地看了一眼邵荣的墓碑。

  主公还真的吃光了你的贡品,可怜的老邵,如果泉下有知,肯定都气笑了。

  “好。”李善长也站起来,整理了衣衫,和微醺的朱元璋一起离开。

  邵荣的墓碑前重新恢复了安静。

  除了那束半枯的花束,他的墓碑前多了一个空荡荡的酒坛子和两个酒杯。

  一阵风吹过,一个酒杯被风吹倒,在墓碑前滚了一圈,发出清脆的响声。

  ……

  陈标一行人从盱眙启程后,很快来到了濠州。

  到了濠州,陈标再未遇到意外,十分顺利地举行了祭祀,将朱元璋亲人的骨灰转移到了华丽的灵柩中。

  朱文正中途离开了一会儿,说去为亲娘上坟。

  陈标想一块儿去,被朱文正阻止。

  朱文正阴恻恻笑道:“标儿,正哥要去做一些义父吩咐的清理门户的事,你别去,这事只有我这个姓朱的义子能做。”

  陈标立刻明白:“怎么?朱家族人打着主公的旗号鱼肉乡里,为非作歹?”

  朱文正趁着自己现在仍旧比陈标高,揉乱了陈标的发髻,被陈标踹了一脚后,才继续道:“对啊。义父落难的时候,这些人将义父拒之门外,还有多有侮辱。现在义父当皇帝了,他们倒是提前摆起了皇亲国戚的架子了。”

  朱文正说完,又笑了一声道:“咱们起棺的时候,还有朱家人想来闹事,不准咱们移走坟墓呢。若不是义父家人埋葬的地方太偏远,他们不知道葬在何处,否则早就守在这了。”

  朱元璋家里太穷,家里人都葬在荒郊野外一事,倒为他免去了许多麻烦。

  许多达官贵人回乡的时候,都要面临乡邻宗族围在祖坟前“勒索”。

  比如常遇春的夫人蓝氏面对蓝家宗族唯唯诺诺,便有蓝家宗族挟祖坟和祠堂威胁的原因。

  不过他们遇到了蓝玉那个虽然被叶铮教导,仍旧很头铁的愣子,带着兵把祖坟和祖宗牌位强势移走,以后没办法再来威胁蓝氏为他们谋好处了。

  但蓝玉在乡野声名狼藉。许多文人都在写诗文骂他。

  或许几百年之后,蓝玉被写入戏文中,成为第二个陈世美也不一定。

  为此,叶铮已经有灵感,为这个记名弟子先下笔为强,就等蓝玉自己立下能够吹嘘的功劳。

  陈标道:“哦,那你小心,别出太多人命,特别是和主公血缘特别近的人,可别死了。免得主公年老之后思念亲人迁怒你。”

  朱文正大大咧咧道:“好,知道了。”

  我就是义父除儿子之外最亲的亲戚,他为了旁亲迁怒亲侄子?那真是老糊涂了。

  朱文正在心里吐槽,然后杀气腾腾离开。

  那些人对朱元璋凉薄的时候,对他母子二人更加凉薄。甚至他的母亲回乡后很快病逝,未必没有这些所谓乡邻乡亲闲言碎语的“功劳”。

  朱文正的娘王氏因为带着朱文正寻亲路上一些事,死后没有主动葬入祖坟。

  但朱元璋现在让陈标带走的灵柩中却有王氏的骨灰。

  朱元璋已经想通了,谁也没资格用这件事侮辱嫂子,他做决定,以后嫂子还是要进祖坟。

  进他朱元璋的帝陵。

  朱文正倒是无所谓。他对亲爹没什么印象,不如让亲娘和自己进一个墓。

  之后王氏进哪个墓,朱文正和朱元璋自己商量。现在先带走骨灰再说。

  这些陈标都不知道。

  来到濠州后,朱文正说为了效率,分头行动。陈标只去取了朱元璋父母,也就是陈标并不知道的亲祖父祖母的骨灰,朱元璋兄姐的骨灰都是朱文正去找的。

  陈标等了朱文正三日,听说朱文正虽没有人杀人,但打断了不少人的腿,抄了不少人的家。

  陈标嘴角微抽。

  他想,海外逃命的事还是得准备起来。就算他用不上,正哥一定用得上。

  就正哥这个臭脾气,主公就算忍得了,未来太子不一定忍得了。

  而且正哥对主公都那副模样,对未来的小太子怕不是鼻孔能翘到天上,就等着小太子一朝登基,拿他杀鸡儆猴。

  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正哥或许永远也不懂何谓低调苟命,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陈标小声对燕乾抱怨。

  燕乾既然已经认他当老师,就是铁铁的自己人,这种涉及主公和世子的事,他就能和燕乾抱怨。

  燕乾听到陈标信誓旦旦,太子登基必取朱文正项上狗头,自己要为朱文正找退路,眼角跳了跳,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朱文正以后会更嚣张了。

  这真的是有恃无恐啊。

  朱文正回来,听到陈标抱怨他,果然哈哈大笑,不顾陈标的愤怒,表示自己会再接再厉,被陈标一顿不痛不痒地揍。

  两兄弟闹完这一场,终于可以屁股拍拍回应天。

  正好,陈樉和陈棡也已经蔫哒哒,再不回应天,恐怕就要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