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每当朱元璋攻克一个城池,就会先让他去在城中打恶棍、分田地、搞劳动改造营。等秩序稳定后,再让其他将领镇守。
这样虽然他车马劳顿,但是在移动的过程中,他经常遇到围杀,好歹能锻炼一下身手。
常遇春有一次为了吓唬下一个城池的百姓,好让朱元璋解除他的职位,特意没有换衣服,拎着砍掉的脑袋,浑身血淋淋地进城。
谁知道他进城后,百姓们和战俘们群情激愤,那个城池中一些文人也不怕他,居然跑来询问是谁暗杀他,要写文章骂死企图暗杀常遇春的势力。
常遇春哪能让他们再给自己扬名啊,何况他确实不知道谁暗杀他——先暗杀他的势力太多了,他查了半天没查出来。
常遇春苦着脸安慰那些文人,说自己很强,不用担心,不用他们冒险为自己报仇,只要大家能安安分分当大帅……当主公的百姓就好。
是的,常遇春已经知道徐达他们改口叫朱元璋主公了。他非常难过,自己又没赶上新鲜热乎的第一批。
他还知道徐达他们有了新武器,一箭崩掉城门,吓死个人。大家决定轮流用。
常遇春得知这个消息后,这次是真的没忍住,猛汉落泪了。
他忍不住给朱元璋写信,信中写了很多内容,但朱元璋看那字里行间,居然满纸写着“我也想玩”。
朱元璋差点笑晕过去。
他给常遇春回信,将来和陈友谅肯定有一场决战,到时候就让常遇春回来,给他留一支箭“玩”。
常遇春这才静下心,没有再作妖。
常遇春来到安庆后,照旧遭到袭击围杀,这次还是好几个势力,中间还混杂这元朝廷的人。
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不光明正大地袭击,派出去的都是死士,在大白天穿黑黝黝的夜行衣,抓到就咬破毒囊自杀那种。
常遇春好不容易才抓到一个活口,结果那个活口不到半日就被人偷袭杀了。
遇事不决问叶大先生。常遇春挠破头也不知道那些死士哪来的。光明正大地和他打一场不好吗?为什么要绕这么多弯子?
叶铮笑眯眯道:“哪来的?除了我们主公这,哪里来的都有。他们蒙着面,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派人刺杀你。呵,现在常将军你的仁德名声,就是主公的一杆仁义旗帜。你就像是曾经乱世中那些大儒宗师一样,谁都不敢公开杀你,谁杀你都背上骂名。”
常遇春疑惑:“我这么厉害?呃,就算我名声有这么厉害,那些人还害怕这么一点名声?我可不信。”
叶铮笑着摇摇头:“当下的名声他们可能不会在意,成王败寇,他们若能成为最终胜利者,自然有人为他们的史书润笔。但有些事能润笔,有些事不能。便是宋高宗,他杀了岳王爷,照旧会被人唾弃万年。”
叶铮幽幽道:“史笔如铁,史笔如刀。若非到了逼不得已,谁愿意面对?”
常遇春呼吸一滞。
叶铮又笑道:“常将军啊,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为何会故意提着人头入城,说自己被一群死士刺杀?而后还次次大老远不换盔甲,一身血腥入城?你难道不是要让世间人都知道你被刺杀,知道你的仁义名声是真的?”
常遇春:“啊?”他差点把“啊”说成“嘎”。
叶铮微笑着拱手作揖:“就算城中可能有不相信你名声的人,但看你此次突破死士重围,冒死来为百姓们分田,他们还有什么怀疑?这些死士,都是常将军仁德名声的证明啊!”
古时一些自己没本事,又想名留千古的文臣想要走捷径青史留名,总会去“骗廷杖”,梗着脖子去骂皇帝,被皇帝揍一顿,成就自己的名声。
常遇春这“廷杖”可不是骗来的。
常遇春颓然:“我……弄巧成拙?”
叶铮大笑:“常将军可不要在外面这么说,这话铮听听就成了。谁不想争这当时名万世名?你只要之后不出错,以后历朝历代的祭祀少不了。你这话被其他人听到,真的会挨揍。”
常遇春本想说谁敢揍他,谁能揍得了他。最终,他还是沉沉叹气,道:“是,我该惜福。”
常遇春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好处。但他惶恐这样的好处。
因为他就不是一个仁德的好人啊!
他一个暴虐的大将军,莫名其妙成了什么仁德象征,头皮都麻了!
常遇春很聪明,他明白自己现在仁德的名声越稳固,以后若做错了事,哪怕是一丁点错事,那么遭遇的反弹就是极其剧烈的。
对其他将领而言,一点点飞扬跋扈凶狠残暴可能史书都懒得记载,百姓们都习以为常。
若他常遇春有了仁德的名声后做出这些事,那反噬恐怕他之前做出了再大的功劳都扛不住,定会被主公含泪斩常遇春,顺带遗臭万年。
谁能当一辈子好人?
谁能忍耐一辈子本性?
常遇春不敢想象这种事。
叶铮装作不知道常遇春心中的痛苦和不安,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抄写的天书,一边看一边轻笑。
常遇春知道自己被套住了。
但常遇春在知道自己被套住前,早就被套住了。现在他做得最出格的事也就是一身血地冲进城里,冲进城之后,还不忘安抚百姓不要害怕,更阻止百姓和文人为他赴死。
叶铮抚摸着天书,这就是教化吧?
不枉他和他的学生们为常遇春的造势。
标儿虽说误打误撞写了常将军的戏曲,但后续文章诗词戏本,都是他和学生们写完后,寄给标儿润色的。
否则标儿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细节?
叶铮叶子正,事功永嘉学派水心先生后人。
只要结果能达到预期,又何必计较其过程?
……
常遇春在郁闷的时候,朱元璋麾下也有很多将领在郁闷。
比如朱元璋的其他两个发小周德兴和汤和,在听到徐达这威风后,借着和朱元璋的关系,也专门换路线来当一次攻城大将,等过足瘾后再回去。
人有亲疏远近,朱元璋也不能免俗。
不过在给两位发小开后门,让他们先抽签后,朱元璋也告诉他们,若运气差遇到守将献城,他们就立刻滚,不准耍赖。
汤和运气非常好,抽到了接下来攻打的重要据点孤山。
孤山守将是徐寿辉的心腹大将丁普郎和傅友德,打仗特别厉害,声望特别高,肯定不会轻易献城。
徐寿辉麾下有四个心腹大将,分别为丁普郎、傅友德、赵普胜、邹普胜。
朱元璋授意徐达使用离间计,忌惮赵普胜功劳的陈友谅果然中计,除掉了赵普胜。其他三员大将仍旧依附陈友谅,邹普胜还为陈友谅太师。
汤和认为自己稳了,这次铁定需要他火箭炸城门。
徐达和周德兴一左一右把着他的肩膀,挤眉弄眼诅咒他的箭射偏,被汤和追着揍。
然后徐达和周德兴合伙把汤和揍了一顿,朱元璋捧着水壶一边喝水一边围观。
汤和被徐达和周德兴弄得一肚子气,正准备在孤山好好发泄。
哪知道,他们离着孤山还有百里远,丁普郎和傅友德二人就出城来迎了。
傅友德更是十分夸张地纳头就拜,痛哭流涕,说看到朱元璋,才知道自己终于“得遇真主!”。
朱元璋也非常感动,表示这两人可以跳过劳动改造,直接为他效力。
丁普郎和傅友德是真的诚心诚意投靠朱元璋,当即卸甲,说规矩不可改,定是要在常将军手下通过劳动改造才敢继续穿戴盔甲。
丁普郎直白道:“世人都传闻经过常将军劳动改造的将领,才知道朱家军的精神,才算融入了朱家军。末将真心想成为朱家军的一员,这过程绝不能少!”
傅友德拍着胸脯道:“主公你放心,末将世代为农,干农活一把好手!很快就能通过劳动改造,为主公效力!”
看丁普郎和傅友德一脸向往的模样,朱元璋有点迷糊。
难道有什么他忽视的事发生了?
朱元璋写信询问叶铮,叶铮很快回信,将“死士为常将军刷名声”的事详细告诉了朱元璋,并将常遇春被名声“套住”的窘境,半点不隐瞒地写在了信里。
朱元璋看到信后,愣了半晌,才失笑道:“被仁德的名声套住了?常伯仁啊常伯仁。”
他把信给了刘基、宋濂以及嘴严的徐达看。
三人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嘲笑。
刘基又忍不住阴阳怪气:“我们苦求不得的事,居然令常将军如此痛苦?呵。”
朱元璋道:“标儿曾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常伯仁是一头嗜血的狼,却要让他当慈悲的羊。谁被束缚本性,不会难受?不过看了伯仁的遭遇,我倒是更加相信圣人的教化,确实会有效果。”
连常遇春这样的人都能被迫当一个好人,何况其他人?
三人纷纷点头。
连常遇春这样的人都……
徐达摸摸下巴:“听说我和常遇春分列左右门神?那他名留青史,我不也一起名留青史了?”
朱元璋酸了。
改朝换代后,他这个皇帝肯定不会再有祭祀。但徐达和常遇春大概会被之后的朝代继续供奉吧。
气煞我也!
咳,话题转回来。丁普郎和傅友德献城,汤和哭死过去。
周德兴笑得出了牙花。终于轮到我排挤一次汤和吗!
结果,朱元璋走一路降一路,一直到了陈汉都城江州,路上没有遇到一个抵抗的。
周德兴和其他将领都哭死过去,纷纷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凌迟徐达。
徐达摸着脑袋,一个头两个大。
我本来没想出这个风头,给了你们机会一同出名,谁知道你们个个运气都这么差?怪我啰。
到了江州城外,朱元璋摩挲着强弩:“轮到我了。”
周德兴和汤和已经满脸灰败地离开,其他将领明明一路势如破竹,却都一副打了败仗的沮丧模样。
徐达用胳膊肘撞了撞朱元璋,小声道:“主公,我想他们都想跟着冯国胜、胡大海打仗,留主公和我两人在这了。”
朱元璋放声大笑。
……
又到一年中秋,爹娘还是没回来,狗儿和猫儿都会爬会叫“哥哥”了。
陈标一边用拨浪鼓逗着四弟五弟爬行,一边叹气。
听说陈汉首都江州已经被攻克,陈友谅逃至武昌,之后朱大帅继续一路走一路接受献城,炸药包目前仍旧只用出两个。
爹娘今年过年是不是该回来了?
陈标想了想陈汉的地盘,摇摇头。
虽然陈汉的首都江都被攻克,但陈汉的地盘至少还有一半。而陈友谅现在的兵力如果集中起来,全力与朱元璋一搏,恐怕兵力还远远超过朱元璋。
陈标这一辈子了解现实后,才无语地发现,他一直以为的开局过程结果都很顺利的洪武皇帝,现在是真的弱啊。
若不是陈友谅背主自立后立刻挥兵应天,出师不利损失了威信,若等陈友谅把徐祖辉的势力全部吞并消化,那真的是劲敌。
即使陈友谅每次都在重要环节选择错误的路线,就算元朝没空打朱元璋,张士诚若给朱元璋背后来一下,也能减缓朱元璋攻势。
张士诚在刚占领苏杭的时候,与朱元璋时常有摩擦。怎么投靠元朝后,就和个懒惰的王八似的,看到机会也一动不动?
陈标正思考国内大势,顺带吐槽朱元璋的对手们时,陈家一个管事来报:“少爷,城门口流民分粮处,好像来了个别的势力的探子。”
陈标正无聊,把拨浪鼓往床上一丢,乱爬的陈狗儿一个猛扑,把拨浪鼓压在肚子下占为己有。
陈标先把陈狗儿掀了个底朝天,然后道:“哦?我去看看。”
又到了秋收时候,今年应天再次大丰收。
应天的生活这样好,自然有无数流民涌入。花云根本没空去前线,处理庶务处理得焦头烂额。
应天养不了这么多流民。朱元璋的领地确实缺劳动力,但不是已经人口几乎饱和的应天。花云需要把流民遣散到朱元璋其他领地去。
但流民到了应天后,基本都只剩下一口气了,立刻遣散流民,流民没了活路,肯定会引起很大问题。
陈标借陈国瑞的名义出主意,由陈家牵头,以工代赈,让流民修路挖矿修补城墙等,替代部分百姓徭役。
流民一边养足力气,一边赚取“工分”。等工分够了,就可以到其他城池领取自己的田地。
这样,他们既筛选了愿意劳动的流民,又可以让流民能够尽可能活下来。
外面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但应天城内一片欣欣向荣歌舞升平,和元大都城内与张士诚的平江城差不多。
应天城内富商云集,陈家酒楼每日好肉好菜不断,剩菜剩饭都被混在一起,经过磨碎过滤和高温熬煮消毒,加入麦糠米糠粉,做成有盐有油脂的黏稠糊糊。
这些糊糊,就是流民们每日的粮食。
罗本来到应天城郊的时候,正好遇到陈家向流民发放食物。
老实说,陈家的剩菜剩饭混在一起,沸腾着的味道非常香。
罗本十分惊讶,应天难道物资充裕到给流民分发食物,都会是肉粥吗?
他好奇询问分发食物的人,得知这个糊糊的做法时,不由脱口而出:“这东西人能吃?!这不是喂猪的泔水吗!”
罗本这一嗓子,领食物的流民脸上的期盼表情都僵住了。
陈家管事脸色一沉,很快重新展颜笑道:“看先生穿着,定是从富贵地方来的大文人吧?”
罗本看了看自己的文人长衫,皱眉道:“是又如何。”
陈家管事笑道:“陈家只取每日酒楼新鲜的剩菜剩饭,磨细过滤,晚上熬煮几个时辰,第二日开始供应。这糊糊油盐充足,又经过长时间高温熬煮,卫生安全绝对有保证,对干力气活的人而言,特别有营养。但先生你也没说错,这等有肉有菜有细粮的剩菜剩饭,在你们那的富贵人家,都是喂猪喂马喂牲畜,肯定是到不了流民口里的。”
罗本脸色一沉,听出了陈家管事笑语中的嘲讽。
能当管事的人,嘴皮子都利落,不比那些舌战群儒的文人差。
陈家管事小嘴一张,继续叭叭叭道:“朱家军提供给流民的食物,配料和做法都是写明了的。为防流民们不识字,在流民登记以工代赈的时候,也都一一说明了。不信,你问问他们知不知道?”
罗本看向那群流民,流民们都漠然地看着他,最前面的人还在小声嘀咕,说别耽误他们吃饭。
罗本深呼吸,不悦道:“即使是流民,也是百姓,也是人!你怎能如此折辱他们!”
陈家管事再次笑了:“先生,你这说的,我怎么折辱了?你认为折辱,是你吃得饱饭,饿不死。先生认为这不能入口,很侮辱人,是吗?先生认为不能入口就对了。这就不是给先生这样不会饿死的人吃的。”
罗本怒极:“我本听闻朱元璋仁德之名,如今看来,不过是伪君子!”
罗本不顾身在敌营,吼出这一嗓子,周围维护秩序的朱家军还未动作,流民们已经表情凶狠地将他围起来。
“住嘴!不准这样说朱大帅!”
“你懂什么!”
“打死他!”
“快滚!滚出应天!”……
看着群情激奋的流民,罗本惊怒不定。
他在为百姓说话,为何百姓却视他如仇敌?!
“好了,都安静一下,大家该吃饭的吃饭,别耽误工时。”一个清脆孩童声音响起,流民顿时安静,有些人甚至在听到这一声童音后,直接跪下磕头。
陈标被花云亲自抱着,带着口罩来到城门口。
陈标让花云修建流民营,收拢流民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流民洗澡换衣。流民换的衣服都是从城里募集来的破旧衣服,经过开水煮过后,每个流民一套,也只有一套。
之后,流民营的垃圾和排泄物都会每日清理焚烧,每日喷洒石灰水。且流民不可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否则就会被扣工分。
而处理募集衣服、处理垃圾、处理酒楼每日剩菜剩饭的都是流民,这些也算以工代赈的工分中。
不过虽然经过了些许卫生处理,流民中携带病菌的人仍旧很多,所以陈标很少来流民处,来的时候也会戴上口罩,脑袋上还会戴上有面纱的兜帽。
经过两层防护,虽然口罩和面纱的防护效力堪忧,陈标也没有生过病。
流民们都知道出这主意的是朱元璋麾下的钱袋子陈家,而这小孩是陈家少爷。陈标制定的流民政策太绕。笔友朱元璋专门写信给陈标,每一批流民领了衣服,登记好名册,准备进流民营时,都让陈标亲自来为流民统一讲解一次规则。
所以陈标一出现,流民们就安静下来。
陈标看着那个怒气未消文人,拉了拉一脸凶相的花云的胡子,让花云放他下来。
朱元璋在百姓间的仁德名声传了出去,但文人们仍旧非常犹豫,不敢轻易来投。他们顶多往朱元璋快占领的城池跑,然后装模作样被抓到劳动改造营,“被迫无奈”成为朱元璋手下一员。
所以朱元璋现在占领的城池中文人官吏不太缺了,反倒是应天仍旧缺文人。
敢穿着一身文人长衫,骑着价值不菲的骏马,身后还有持刀护卫的文人,若不是其他势力派来的使臣,就是对自己很有信心,要考察朱元璋的领地,决定是否投靠朱元璋的有名气有才能的大谋士。
无论哪种,陈标作为朱元璋的臣子和笔友,都不能将其得罪。
陈标听了一肚子火的负责给流民分饭的陈家管事的叙述,十分无奈:“钱叔啊,你这暴脾气……你就不能从头到尾好好给这位先生讲清楚吗?非得阴阳怪气?”
钱管事低头:“我知错了。”
花云忙道:“唉,他也没说错。何况看到有人侮辱主家,他不生气才不可能,标儿,别骂了。”
陈标无语极了。
花叔叔看上去是个黑脸张飞李逵般的暴躁性子,在他面前却特别爱和稀泥。这就是朱大帅最早亲卫队队长的能耐吗?
陈标道:“好了,你继续分饭。”
然后,陈标转头对罗本道:“先生,可否在旁一叙,别耽误他们吃饭,他们都饿了。这件事我详细解释给先生听。不过我虽有我的道理,但先生不接受也正常。”
陈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罗本看着仍旧对他怒目而视的流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梗着脖子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道理折辱他们。”
一个流民:“呸!”
罗本:“……”
陈标:“……走了走了。大家安心吃饭,别急……唉,也别跪了,都起来。”
陈标自来熟地拉着罗本的袍子一角,把罗本往旁边扯。
罗本皱眉:“你这小孩怎么如此无礼!”
陈标表情一僵,立刻作揖:“抱歉抱歉,我在家和家里的先生玩闹惯了,一时没回过神。”
花云一把将陈标抱起来,骂道:“标儿怕你被流民揍,护着你赶紧走,你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骂人!对着这么小的孩子辱骂,你要脸吗!”
陈标立刻道:“花叔叔,别这样,他没有骂我,更没有辱骂我!”
花云骂道:“放屁!他声音那么大!就是在骂你!”
陈标:“真的没有。唉,花叔叔,别气别气,深呼吸,深呼吸。”
花云使劲磨牙,那眼神,仿佛恨不得在罗本身上咬下一块肉。
见多识广的罗本,居然被花云给吓住了。
不过被吓住的同时,罗本脑海中闪过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念头。
老师写《水浒传》,正为李逵这个角色取材中,有些把握不住一个能把人瞪死的凶悍黑脸大汉,究竟能有多凶。
这人貌似挺适合当李逵的原型?
在陈标连声劝说下,花云总算没有立刻给罗本麻烦。
他只是把陈标抱得紧紧的,一脸警惕地瞪着罗本,好像罗本是要抢孩子的人贩子。
罗本从取材中回过神,心里郁闷极了。
他今天究竟走了什么霉运,怎么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被人莫名其妙的仇视?
陈标带罗本去的地方,是被分到此地维护流民秩序的朱家军小队分批休息的地方。这里有煮好的茶水和果腹的干粮,干粮中不乏味道不错的肉干。
陈标让人取了一些茶水和肉干来,不管罗本和他的护卫吃不吃,反正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或许是茶水的安抚,罗本心中的愤怒终于冷静下来,愿意听陈标狡辩了。
陈标还真不是狡辩。
陈标问道:“以工代赈,在《晏子春秋》中就有记载。齐景王时,晏子请景王赈灾,景王不许,晏子便奏修路寝之台,让饥民为劳工,修了足足三年,终于赈灾完毕。既然自古就有以工代赈,但为何赈灾时却很少使用?”
罗本眉头一皱,居然答不上来。
《晏子春秋》他当然熟读,“以工代赈”的记载他也读过,但他擅长的并非内政,而是军势和大势。术业有专攻,他以前并未思索过这些问题。
见罗本不能回答,花云立刻讽刺道:“什么大文人,我这个粗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吧!以工代赈,若是让灾民干轻活,那么不是灾民的人都会来抢这一口吃的;若是让灾民干重活,呵,就算是插筷子不倒的粥,能干多少重活?干重活就得有盐,有油,才撑得住。”
花云一手抱紧陈标,一手指着远处的流民:“他们来应天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了。如果不吃好些,让他们干重活,他们肯定立刻没命。但哪家供得起那么多东西?”
花云啰里吧嗦一大堆话,听得罗本满头雾水。
陈标叹气,拉了拉花云的胡须,让他闭嘴,简洁了当的解释道:“流民以工代赈,得吃饱吃好,否则就是要流民的命。元朝廷修筑大堤本也打着以工代赈的主意,结果活多粮少,百姓活活累死饿死。”
“但若干的活轻一点,或者粮太多了,又有个问题。朝廷的赈灾物资有限,赈灾是给活不下去的人一口吃的。只要饿不死,哪怕顿顿吃糠皮,都不该来抢赈灾的人这口吃的。但赈灾时,很难分辨对方是否是真的灾民。”
陈标从碟子里拿出一根肉干。
肉干就这么多。以工代赈说着轻巧,但若没有很好的统筹安排,还不如直接施粥,花费的钱粮还少一些。
官员更不乐意以工代赈。因为朝廷发下的赈灾钱粮,他们可以吞掉七成甚至九成,剩下的加水做成粥,灾民们每日喝粥后回去躺着节省体力,既饿不死又不会出来搞事。
即便灾民们饿死了,也是逐渐虚弱而死,死的时候没力气搞事了。
以工代赈将灾民们集中起来,克扣钱粮就特别容易闹事。哪怕朝廷看到了以工代赈的好处,官吏们也多半会把事情搞砸。
不仅如此。乱世是豪门士绅吸纳流民,发展自身的好时机。若朝廷良心发现好好搞以工代赈,豪门士绅就没有免费的长工、奴仆来源了。所以豪门士绅也会联合官吏一起搞砸此事。
综合以上理由,朝廷使用以工代赈的时候都会非常谨慎。
听了陈标残忍地揭露“以工代赈”其中奥秘后,罗本脸色苍白。
陈标低声道:“先生,你能把流民当做人,说明你是个好人。可这些快要饿死的流民们,他们其实算不上人了。只有生存没有压力的时候,他们才能有个人样。”
“大帅的领地百废待兴,缺乏劳动力,以工代赈确实是最好的法子,既能减轻百姓的劳役负担,流民在应天吃饱肚子养好身体后,也才好疏散到其他地方垦荒。”
“流民身体本就瘦弱不堪,若不补充充足盐分油水,根本无法干活。可给流民们提供充足盐分和油水的饭菜,朱大帅治理下的百姓如何想?朱大帅麾下的将士如何想?流民们自己不当流民后吃不了这样的好东西,他们又如何做?”
陈标幽幽叹气。
他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法子。
外面再乱,有钱人还是每日下馆子,酒楼每日都有大量剩菜剩饭。这些剩菜剩饭,确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当泔水喂牲畜。
现代社会,专业养猪场已经不准再使用泔水。
因为他们收泔水的时候往往过了好几日,饭菜已经生霉;又不经过高温处理,里面有病菌或者寄生虫;有的泔水里面还有很多垃圾,甚至有玻璃碎片,会划伤猪的食道……
但陈家自己提供的“泔水”,可以杜绝这些问题。
每日新鲜剩菜剩饭不会有质量问题,磨碎过滤后不会划伤食道且能让营养更容易吸收,高温熬煮几个时辰什么病毒寄生虫都能杀掉……
这样的赈灾粮,营养充足,但吃起来很没面子。
陈家不断宣扬赈灾粮的来历,稍稍有自尊心的流民,都宁愿啃自己买的粗粮饼子,也不会再去喝这个赈灾粮。
这就像许多贫苦人只要有口吃的,就不愿意去当乞丐一样。
为了尽可能让流民更“抵触”这个赈灾粮,陈标还在里面放了很多糠皮和少许腥气重的动物内脏碎块,尽可能让赈灾粮的味道古怪。
赈灾粮做好之后,陈标自己吃了一口,差点被那味道熏得吐出来。
花云勉强咽了下去,但也对这个怪味叹为观止。
陈标道:“先生你知道观音土吗?”
罗本神色有些恍惚:“知道。”
陈标道:“吃了观音土有饱腹感,但吃多了会死人。但有赈灾经验的好官,会在赈灾的粥中当众加入少许观音土。”
罗本听了陈标的话后,不可抑制地大喘了几口气,然后肩膀就像是被压了什么重担,一下子垮了下来。
陈标见罗本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并未死守着自己那套思想和他继续杠下去,对罗本印象好了许多。
他再次拱手作揖道:“先生若不生气了,可继续看看应天城赈灾效果。我们赈灾的方法,都写在城门的公告栏上。先生有不清楚之处,可直接问军士和陈家管事,他们定知无不言。”
罗本不解:“为何?这不是你们朱家收买人心的法子?为何要轻易展示给其他人。”
陈标立刻道:“小子名为陈标,是陈家的,不是朱家的。先生折煞我也。朱大帅说,这个方法能活更多人,还能让富贵人家为赈灾做点事。若是能让更多的人学到,活更多的人,那也不错。”
花云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大帅……主公还说,让富贵人家抠出点钱粮救济流民,跟要了他们的命似的。但用他们吃剩的饭菜,倒是很合适了。啧啧,明明是乱世,这来往豪商士绅‘贵’人还真多。光陈家酒楼每日剩菜剩饭,都足以让大半流民吃饱肚子。”
再加上些朱家军提供的糠皮内脏,陈家就能供应每日流民所需食物。其他酒楼也想刷刷脸,陈家都不给他们机会。
因为陈标不能保证其他酒楼不在剩菜剩饭中加东西,把流民吃出问题。到时候好事变祸事,锅就会让给朱大帅出主意的亲爹陈国瑞背了。
罗本眼眸闪了闪,然后猛地站起来,对着陈标深深一作揖:“在下名为罗本,是主公张士诚使臣。本为刚才误会向朱大帅和陈家道歉,你们确实是善人。”
花云也猛地站起来,抱着陈标连连退后几步:“张士诚的人?!你来干什么!”
陈标无语:“花叔叔,罗先生不是说了吗?他来当使臣。你别这样,张士诚和咱们现在还不算彻底敌对,你不要为难他的使臣,反而要好好款待,才能展现出咱们主公的宽和啊。”
花云脸一下子都垮了:“啊?他骂你,我还要好好款待他?”
陈标哭笑不得:“我都说他没骂我了。而且罗先生也道歉了啊。”
花云仍旧满脸不满:“哼。”
陈标提高声音:“花叔叔!”
花云非常孩子气的瘪了一下嘴,把陈标放到地上,护在陈标身前,对罗本抱拳道:“主公朱元璋麾下,镇守应天大将花云,字时泽。罗先生叫我时泽便好。既然罗先生为张公使臣,那请随我进城,我定好好款待!”
罗本看了一眼花云身后探头探脑的小孩,非常大气地再次拱手作揖,没把花云态度放在心上,再次自我介绍:“在下罗本,字贯中。花将军不必多礼,称呼在下罗贯中便好。”
误会澄清后,罗本就平心静气了。
若他脾气不好,在元大都就被元朝君臣砍了。
探头探脑的陈标眼睛猛地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