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主意!”已经搜索得有些不耐烦,士兵们立刻响应,“把风隼上带着‘脂水’扔下一袋来,咱们泼上去烧了吧!”

地下搜索队暂停了下来,打出讯号,天上的风隼立刻有一架掠低,上面鲛人傀儡毫无表情地操纵着机械,底舱打开,长索吊下了一大皮袋的东西,迅速落地。

士兵们退回,打开了那个皮袋。奇异的味道透出,黑色的水蜿蜒而出,流到地面上——居然比雨水和血水都轻,漂浮在上面,宛如诡异的黑色的毒蛇,蔓延开来。

“糟糕,他们要用脂水烧!”虽然看不见,但是嗅到了奇异的味道,炎汐身子猛然一震,抓紧了那笙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你快起来——还记得刚才西京大人的方向吧?”

“西京?我忘了…”那笙愣了愣。作为一个路痴,方才西京和那位沧流少将对决的方位、在被炎汐拉着狂奔了一段路后她完全胡涂了,只好摇摇头。

“…。”这样的情况下,还看到她这般神情,炎汐简直是不知道如何说才好。觉得空桑人选上这样的一个女子、实在也是够头大,他哭笑不得,“往面对着的方向跑,遇到路口就往左拐,该是如意赌坊大门——如果西京大人还在那里、他一定会保护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一下:如果万一西京此时已败在云焕剑下、又该如何?

然而,眼前步步紧逼的危机已经让他无法再去假设得更远——如果那笙留在这个街区的包围圈里,那是很快就会被抓到杀死。只有让她去西京那个尚有一线生机的方向试试了。

“等一下看到烟冒起来,等我冲出去后,数十下、你就往那边拼命跑,知道么?”闻到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低头看见黑色的小蛇从尸墙下蔓延渗透过来,炎汐知道情况危急,再也来不及多想,低声嘱咐。一边说、他一边腾出手来,解开自己的束着的发髻,将头贴着地面,将一头蓝色的长发浸到黑色的脂水里,滚了一下,瞬间全部染黑。

“啊…那是什么?”那笙看得心惊,脱口低声问。

“北方砂之国出产的脂水。”炎汐将头发染成和常人一般的黑色,回答,一边从身边尸体的伤口上接了一些鲜血,“比火油更厉害的东西——看来他们要烧街、逼我们现身!”

那笙吓了一跳,没有想到堂堂沧流帝国的军队、居然烧杀抢掠都不眨眼。然而看到炎汐这般奇怪的举动,她更加诧异:“你、你在干什么?”

炎汐没有说话,只是将死人的血抹在咀唇上和脸上。黑发披散,红唇素颜、宛如女子。

“咦,比女孩子都好看呢。”毕竟是孩子,那笙一边因为紧张而全身微微哆嗦,一边却因同伴这样奇异的样子而感到新鲜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轻声的话音未落,“嗤啦”一声,忽然间、仿佛有什么焦臭的味道瞬间散开。

“烧起来了!”那个瞬间,炎汐猛然低呼,站起,“记住,快逃!”

“你要干什么?”那笙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死死拉住,把他拉回到尸墙背后——然而,陡然间她就明白过来了,“不许去!不许去!”

前方浓烟滚滚,黑色的水在瞬间化为了火焰。浓烟火焰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雪亮的长剑和劲弩在等待着火中奔出的猎物。

炎汐准备掠出,被那笙那么一拉却阻了一下。

“喂,喂!你不要去!”那笙用尽全力拉着他,几乎要把他的衣襟撕破,“我有皇天!我不怕他们的!你不要去,不要去!”

“傻瓜…皇天不过是帝王之血的‘钥匙’而已,力量有限,也只能在他们不防备的时候打下一只风隼罢了。”浓烟滚滚而来,火宛如奇异的蛇一线烧过来,炎汐已经被呛得微微咳嗽,指着天上,不耐烦起来,“如今他们有备而来,上面有十架风隼!地上还有云焕!你、咳咳,你逃不掉的!”

“可惜我的力量也不够。”他开口,苦笑,“我先引开他们,你快逃去西京大人那边!他的力量应该足以保护你——嗯,你说过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助鲛人吧?只要是说这样话的人、我必然同样以全部力量来回报…”

浓烟滚满了整条街,让人无法呼吸。

那笙大口咳嗽着,眼里不停地流下泪来,手却死死拉着炎汐的衣襟:“咳咳,别去!别去!”然而,急切间想不到什么理由,忽然抬头:“你去了,咳咳,苏摩要怪你的!”

那一句话,果然让鲛人战士的身子一震。

看着映红天空的火光,听到那些尸体在火中发出的滋滋的恐怖声音,死亡的脚步近在咫尺。忽然间,炎汐笑了笑:“那就让少主责怪好了。”

一语未毕,他再也不多话,一剑撕裂衣襟,从尸墙后掠出,足尖点着堆积如山的尸体,穿过扑来的滚滚浓烟,冲入烈烈燃烧的火中。

那个瞬间、应该是用尽了全力,鲛人战士的速度快得惊人。

沧流帝国的战士只看见浓烟中冲出了一个美貌女子,红唇黑发,一掠而过,跳入燃烧着的房屋中,飞扬的长发带着火焰,随即被噼啪下落的燃烧的木头湮没。

“发现了!在这里!在这里!”地上搜索的军队发出了确认的信号。

天空中风隼立刻云集。

那笙的手用力抓着自己的肩膀,用力得掐入血肉,她想跳起来大叫,让炎汐回来。然而全身微微颤抖,她咬着牙,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动。

一、二、三、四…按着炎汐的吩咐,她闭着眼呆在尸墙底下,一动不动默数,颤抖着数到了十。那些呼啸声和搜索声果然远离。再也不犹豫,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呼地一下子从尸体堆中跳起,借着浓烟的掩蔽用尽全力狂奔。烟熏得她不停流泪,火光映红整条街,那些被乱箭刺穿的尸体在火堆里燃烧,被火一烤、手足奇异地扭曲,发出滋滋的声音,看上去仿佛活着一样。

这里就是云荒?…简直是人间地狱…

那笙用手背抹着泪,拼了命往前跑,不敢再去回头看炎汐的方向——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根本不想这样。根本不要看到这样!

她不要什么皇天,不要什么空桑国宝,不要和这些疯了一样的战争和屠杀有任何关系!她拼了命逃离中州、来到云荒难道是为了这些?她只要找到一个容身的地方,好好地生活、赚钱,和喜欢的人恋爱…她不要卷入这些莫名其妙的争斗中去!

然而,却已经有人为她流了血。那些流下来的血、铺就她至今平安的旅途。

她不可以再视而不见。

千百年来被奴役的鲛人,无色城里不见天日的鬼,四分五裂的臭手真岚和已经死去的皇太子妃…她要活着,要为那些帮过她的人尽自己的力量——不管那些人为何而接近她。

那笙在燃烧的街里狂奔,衣角和长发着火了,她跌跌撞撞地穿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狂奔而去——她要活着,她要活着…其实她不知道以后自己能为那些人作些什么,但是,如今她能作的、只是努力活下去。

终于到了一个街口,她记起来那是如意赌坊门前的大街,立刻左转。

因为没有被泼上脂水,别处的火暂时也没有蔓延过来,前方的火势稍微小了些。那笙咳嗽着,躲在断瓦残垣后,四顾看着,寻找着西京。

原先金壁辉煌的赌坊已经零落破败,那一条街上所有房屋都被射穿了,屋顶和墙壁上裂开了巨大的洞,宛如一只只绝望黯淡的眼睛。房子里、门槛上、街道中,到处都是尸体,刚开始还是稀稀落落的,然后沿着那条通往郡府的燃烧的街道,一路上密集度便慢慢增大,到最后堆积如山阻断了道路。

半空中那些风隼往相反的方向云集而去,显然是发现了炎汐的踪迹。那笙一想到这里,感觉身子哆嗦的不受控制。她用力咬着牙,小心地趴在残垣中,避免被天空中的风隼看见,颤抖着慢慢往如意赌坊靠去。

然而,刚一露头,忽然间觉得天空一暗!她抬起头,就看见那一架银色的风隼居然往这个方向盘旋而来,低低掠下。

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躲到了燃烧着的房屋残骸中。

低头看出去,前面是坍塌了一半的如意赌坊的围墙。巨大的大厅已经开始烧起来了,梁和柱子歪歪斜斜倒下来,轰然砸落地面。

然而在火焰包围着的、修罗场一样的地狱里,两名男子却正斗得激烈。

白色的光包围着他们两人,黑衣的颜色居然都被掩盖。凌厉的剑气在空气中纵横。火烧了过来、然而奇异的是、烧到了他们身侧居然便不能再逼近!熊熊的烈火仿佛遇到了看不见的屏障,被逼退、留出了中间大约十丈的场地。

以那笙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两人之间的动作,只看到闪电在烈火中纵横交错,包围了两个人的身形。她甚至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是西京、哪一个又是那位沧流帝国的少将。

她往外探了探头,忽然间脸色苍白,几乎脱口惊叫出来——这片尚未烧到的地方,满地的尸体中,赫然横放着一具鲛人少女的尸身!蓝色的长发,纤细的手足,身上尚自布满了乱箭——

“汀?汀!”认出了昨日里还活泼伶俐对自己笑着的少女,那笙再也忍不住,根本顾不得头顶还有银色的风隼盘旋,蓦然扑出去。

尸体上钉着的长箭隔开两个人的身体,让她无法抱紧汀。

那笙回看背后已经浓烟蔽日的街道,听着猛烈的风声和呼啸声——已经看不到那一队沧流战士的影子,更看不到炎汐如今的情况。难道、难道他也会…在刹那间变成和汀一样?

那笙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恐惧、无助、茫然…仿佛一面面铁壁从四面逼过来,将她彻底孤立。

就在那个刹那、两个黑影交错而过,风猛烈呼啸起来,逼得身边猎猎的火焰往外面退开。一道闪电忽然脱出了控制、从火焰的场地里直飞出去,落到了场外。

“叮”,白色的闪电在半空中慢慢熄灭了光芒,落到那笙面前,滚了滚,还原为一只看起来很普通的银白色的一尺长的圆筒。

“醉鬼大叔!”那笙认得这把光剑,忽然间脸色苍白,脱口惊呼。

抬头之间,听到了一个声音冷冽地笑,带着杀气:“大师兄,果然喝酒太多对你的手有害!”另外一道闪电从火场中腾起,刺向空手的西京:“冒犯了!”

那笙这一次看得清楚、吓得眼睛瞪大。

方才那一击之下、光剑脱手飞出,西京用左手捂着流血的手腕。此刻,身无武器的他、看到云焕闪电般刺来的光剑,瞳孔陡然收缩。

“苍生何辜”——银黑两色的军服下,沧流帝国少将眼眸冷冽、杀意弥漫,用了天问剑法中的最后精华的“九问”!

西京只来得及偏了偏身子,避开脖颈的要害,“噗”的一声、光剑对穿了他的左肩胛骨。

西京忽然冷笑,不进反退,足尖加力、往云焕身畔扑去!——光剑穿透了他的身体,从背后直透而出,血喷涌。西京闪电般扑向云焕,那样迅疾的速度让对方还来不及退开、一声闷闷的破击声,光剑的圆柄竟然已经没入了西京肩上的血肉中,连着云焕握剑的手!

云焕大惊,点足急退,想抽出自己已经陷入对方血肉的手掌。然而西京的速度更快、仿佛根本察觉不了痛苦,他只是将左肩一低,居然硬生生用肩骨夹住了光剑!

“在战斗里,肩膀是这样用的。”云荒第一的剑客猛然低声冷笑,一语未毕,右手闪电般地抬起,以手为剑、伸指点向云焕眉心,“且看师兄这一式‘苍生何辜’!”

云焕立刻弃剑、松手,后退,然而还是慢了片刻,“啵”。眉心破了一个血洞。

云焕脸色苍白,踉跄退入了熊熊烈火中,抬手捂着眉心。血流下来,糊住了眼睛。

“才学了二十年,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西京反手拔出了嵌在肩骨中的光剑,冷笑,“不错,剑技上你是天才、胜过我——但是剑技不是一切!实战呢?品性呢?你知道剑圣门下‘心、体、技’的三昧么?!”

“苍生何辜…”他忽然喃喃重复了一句,眼神黯淡,血淋淋地抽出体内的剑来,握住,手腕一转、啪的一声吞吐出白光来。看着面前的同门师弟,大喝一声,提剑迎头劈下:“杀人者怎么会知道什么叫做苍生!”

剑风凛冽,那些围合逼近的烈焰居然被逼得倒退,剑砍落之处、火焰齐齐分开。

看到主人遇险,风隼上的潇脸色陡然苍白,迅速扳动机括,让风隼逼近地面,长索抛下,想扔给地面上陷入绝境的沧流帝国少将。然而时间终究来不及了。

云焕被夺去了光剑,赤手对着云荒第一的剑客,气势居然丝毫不弱。血流了满面,然而血污后的眼睛依然冷酷镇定,毫无慌乱。

在西京光剑劈落的同时,他忽然作出了一个反应——逃!

他没有如同西京那般不退反进、绝境求生,反而足尖加力、点着地面倒退!身体贴着剑芒飞出,直直向着战场外围的火焰里逃了出去。

西京怔了一下、没有想到那样骄傲冷酷的军人竟会毫不迟疑的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