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飞矢如同雨点散下,击碎廊下屋瓦,射向他,无处可逃。

“进来!”毫无武功的珠宝商抬手想要徒然地阻挡,黑暗中忽然有个声音低呼,慕容修觉得凭空里什么拉住他手臂,唰的将他拖进房中。门扇砰的一声在背后关起,飞弩的夺夺声钉在门上,如同暴雨。

他忍着腿上的痛,在漆黑一片的房间摸索着,慢慢挪到壁下,扶着墙站起,判断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手指触摸处,似乎是颇为豪华的卧房,四壁上砌着光滑的石头,大约因为屋梁高厚、一重重做了天花平闇,竟然不曾有一枝飞弩射破。

房间内一片黯淡,充满说不出的诡异气味,香甜而腐败。

“她的魂魄涣散了?要怎样才能凝聚?”黑暗中,一个声音忽然问。

慕容修怔了一下,隐约记起那个声音似乎哪里听过。然而不等他发问是谁出手相救,另外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开口了,回答:“要靠皇天来引发后土内的力量——才能在白日里保住灵体不散去。”

前面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下:“皇天?难道后土本身的力量不会保护它的主人?皇天后土,不是对等力量的两只戒指么?”

“后土的力量其实远逊于皇天。”对方停顿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它的力量已经被封印了,根本不足以凝聚涣散的灵体。”

“谁封印的?”另外的声音问,惊讶,“谁能封印白薇皇后的‘后土’?!”

没有回答,对话到了这里停顿下来。沉默。

“请、请问是哪位恩人——”待得眼睛稍微习惯了房内的昏暗,慕容修开口询问,隐约看到挂着重重锦帐的大床旁边坐着几个人。他看不真切,摸索到了烛台、正待点起蜡烛,陡然凭空手臂一麻、烛台当啷啷飞了出去。

“别点。”黑暗中有人冷冷吩咐,哗的一声扯下帐子来,仿佛生怕一点点光照入。

慕容修猛然怔住,感觉莫名的寒意,他终于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傀儡师?

“咔哒,咔哒”,黑暗中,有什么走过来了,拉着他的衣角。慕容修诧异地低下头,看到了黑暗中一双奕奕生辉的眼睛,在离地二尺高的地方,诡异的对他笑。

“哎呀!”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却听到房间里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有些诧异地问他:“你方才叫什么?你推门进来的时候叫着西京的名字?你认识西京?”

那是个陌生的声音,慕容修估计着对方没有敌意,点头承认:“是的,他是家母的故人。”

“哦?”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来到他身侧,居然轻的没有丝毫的脚步声。极黯的光线里,只能隐约看到那个人披着一身斗篷,苍白的脸露在风帽下,看着他,“你母亲是——”

“红珊。”黑暗最深处,另一个声音淡淡替他回答了,“鲛人红珊。”

苏摩的声音——慕容修一直对这个傀儡师有莫名的避忌,觉得那样的人有“非人”的感觉,此刻黑暗中乍听到苏摩的声音,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难怪你肯出手救他。”披着斗篷的人微笑起来,回了一句,伸出手拍拍慕容修的肩膀,“西京去哪里了?我想见他。”

慕容修怔了怔,摇头:“不知道,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人了。”

“呃,西京怎么变成这样吊儿郎当了?”身侧那个人微微诧异,“有正经事的时候跑得人都看不见!难道真的喝酒喝得废了?我出去找找他。”

重重的帘幕被拂起,床上宛转着一堆白,宛如融化的初雪,居然在黯淡的室内发出奇异的微光,隐隐看得出曾是一个人的形状,缓缓凝聚。傀儡师放下帐子掩住,忽然间站了起来:“真岚,我出去找皇天,你留下!”

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房间里陡然回复到了一片漆黑,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都没有发觉那个傀儡师是如何从这个房间里消失的。

“果然是这样啊。”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感慨,真岚陡然吐了一口气,喃喃。

“呃,难得看见他这样热心。”慕容修想起天阙上那个袖手旁观的冷血傀儡师,不自禁感叹了一句,对黑暗中身边的人道——凭直觉,他也感到这个叫做“真岚”的人,远比苏摩要好相与。不过,总觉得“真岚”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似乎、似乎母亲在讲起云荒往事的时候,对他提过?

他在一边苦苦回忆,然而旁边披着斗篷的男子许久没有说话,嘴角慢慢有了一丝苦笑:“哪里…他是因为害怕而已。他怕自己一个人呆在没有风的黑暗里,会被‘镜’中‘恶’的‘孪生’控制、不知道作出什么事来吧?”

“啊?”慕容修似懂非懂,有些诧异地看着旁边的人。

真岚已经没有再和他说话,来到榻前撩开帐子,俯下身去看那一滩融化的白雪。他的右手停在上方,忽然间白雪中一缕微光闪烁,应合着他手上的力量,噗的一声跳入手心。

一枚银白色的戒指,双翅状的托子上、一粒蓝宝石奕奕生辉。

“皇天?!”珠宝商人脱口惊呼,看向披着斗篷的人和榻上那一堆奇异的白色。

真岚将戒指握在手心,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力量,榻上那一滩宛转的白雪陡然起了微微的变动,仿佛从涣散中凝聚起来。慕容修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奇异的一幕。真岚没有开眼,许久,只是淡淡道:“不,这不是皇天,而是后土。”

“后土?!”慕容修看着,忽然间仿佛记起了什么,恍然大悟,“你、你就是——!”

赌坊外大街上的屠杀还在继续。

“别乱动!”第五次将那笙的头按下去,炎汐的声音已经有了不耐的火气。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一下子将那笙重重按倒在街角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啊!”然而苗人少女拼命挣扎着,想再度抬起头来,“血!血!放开我!”

街上已经没有几个活人,尸体堆积在那里,流出的血在地面蜿蜒,合着清晨的雨水。那笙的左颊上沾了一大片血水,尖叫,拼命想抓开他的手:“让我出去!他们是不是在找我?我出去就是!不要杀人…不要杀那么多的人!”

“胡闹。”炎汐毫不放松的按着她,将她的脸继续按倒在血污里。鲛人战士藏身在隐蔽的死角里,看着云集在上空的风隼,眼色慢慢冰冷——好狠的征天军团!居然将整个街区的人都赶了出来、尽数射杀!

当然,为了“皇天”,付出这样的代价只怕也是值得的吧?

那笙还在闹,不知道她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杀神。这个女孩的眼睛是看不得血色的,更看不得那样多的血为她流出,染红整条街道——但是她可曾意识到自己一个人的身上、寄托着多少人的生命和希望?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价值和重任,是不是还会那样慷慨无惧的跳出去,以为自己若豁出去便能结束流血?

想到这里,炎汐陡然愣了一下:空桑人的事与自己何干?自己为什么要护着这个带着皇天的姑娘?…空桑人是鲛人数千年来的死敌,如果灭了不是更好?少主也吩咐他驱逐这个女孩;而他,复国军的左权使,百年来看到过多少兄弟姐妹死在空桑人手里!如今居然还在拼死护着皇天的主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那样一愣,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觉便减弱了,那笙在地上用力一挣,竟然从他手下挣脱,拔腿便跑了出去。街上已经看不到奔逃的人,所有房屋都被射穿,尸体横陈在街上,偶尔还有未死的人低低呻吟,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住手!不许乱杀人!不许乱杀人!”挥舞着双手,少女沿着堆满尸体的街道跌跌撞撞跑着,对着天上云集的风隼大喊。回应她的、果然是漫天而落的劲弩。她挥着手,指间的皇天发出蓝白色的光,一一击落那些劲弩。

或许…就让她这样跑出去也好吧?毕竟少主命令过了不许再收留这个带着皇天的少女,而她或许也有力量保护自己。能逃掉也未必。

自己曾发誓为鲛人回归碧落海的那一天而献出一切、那么自己的性命也该为复国军献出,如果就这样在这次追逐皇天引发的风波里终结、那岂不是违反了当年的誓言?

炎汐终于转过头,决定不再管这个带着皇天的女孩儿。

“皇天!”看到了跳出来的少女,风隼上的人齐齐惊呼,注意到了底下蓝白色的光芒。

“小心,不要靠的太近!不要象上次那样被击中!皇天的力量有‘界限’,注意离开五十丈!两架为一组、封锁各方,轮换着用最强的‘踏踏弩’联排发射!”风隼上,副将铁川代替缺阵的云焕少将,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是!”风隼上的战士领命,按吩咐各自散开,立刻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箭网,将那个少女网在里面。

从半空看去,那一排排密集的劲弩如同狂风般一波波呼啸而落,纵横交织,凌空射向那名竟然意图以血肉之躯、拦下风隼的少女。

没料到一下子受到的攻击增加了十倍,那笙胡乱地挥着手。然而没有接受过任何武学技击的她、只会毫无章法地随手格挡,哪里能顾应得过全身上下的空门。

猛然一个措手不及,一枝响箭呼啸而来,穿透她的肩膀。

那笙因为疼痛而脱口叫,身子被强劲的力道带着往前一倾,那个刹间,更多的劲弩射向她的周身。

炎汐深碧色的眼睛陡然收缩:片刻前汀那样悲惨的死去的情形,仿佛在眼前回闪。

那笙…那笙也要被这样射杀么?

“快回来!”这一刻来不及想什么国仇家恨,炎汐猛然掠出,一把将她拉倒,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厚厚的尸体背后。噗噗的、箭擦着他们射下,在尸体上发出肉质的钝音。那笙被拉得踉跄,跌在他身上,炎汐感觉后背重重撞上路面,那几处伤口再度撕裂般地痛了起来,让整个背部和右手都有些抽搐。

终究…终究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不想连累我一起送命,就给我安分点!”跌落的刹那,他厉声吩咐,知道这句话对那个女孩子是应该有约束力的。

果然,重重跌落在他身上后,那笙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她知道炎汐这句话一出、便是应承了要照顾自己周全——只是忽然间觉得有点奇怪:苏摩那家伙不是说过、不许他们鲛人管自己的事么?

“呃?”她抬头看着炎汐,忽然间将头凑到他耳边,轻轻道,“你是个好人。”

此时地面上已经一片死寂。天空中的风隼已发觉了两人的踪迹,排列成队、依次掠低——在掠到最低点的刹那,风隼的腹部齐齐打开,一道银索激射而出,钉入地面,一队队身穿银黑两色军装的沧流帝国战士手握长剑、脚踏飞索,从风隼上迅速降落地面,开始围合作战。

那笙跌在炎汐怀里,看到那样的声势,吓得动都不敢动——虽然刚才口口声声喊着不怕死,此刻感觉到了铁一般的压力,少女的身子还是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从八架风隼上下来了大约五十名战士,显然是训练有素,一落地立刻分成两路散开,一路落在前街,一路落在后街,宛如双翼缓缓合拢,将方才出现活人的街区围合。街上尸体堆积如山,所以他们推进得并不快,然而每走一步,便要确认周围路上和房舍中是否还有人存活,一旦发现尚自未死的人,没有时间确认、便一律杀死。

尸体堆中零落的有惨呼声传出。在这样灭绝性的地毯式样搜查里、仿佛感到了生存的绝望,忽然间就有几个受伤未死的人跳了出来,用尽全力拔腿奔逃。

天空上十架风隼在盘旋,在副将铁川的指挥下错落有致地依次下击,监视着地面上一举一动。那些原先躲在尸体堆里装死以求能逃脱这场屠杀的人刚一跃起,风隼上的劲弩就如同暴雨般落下。

伤者很快陆续被射杀,宛如稻草人般倒下。然而其中一个光头男子居然身手颇为矫健,反手拔剑、一连格开了几支劲弩,另一只手抱着什么东西,飞快地在尸体中奔逃。

然而天上风隼盯准了他,地上的战士也向他包围过来,那个人满脸血汗,奔逃的气喘吁吁,面目都扭曲了,右手挥着剑狂舞乱辟,奇怪的是左手却抱着一个酒坛死死不放。不可以、不可以放…那是二十年的醉颜红…是敲开西京大人门的宝物…剑技,剑技,如果他有幸成为剑圣的门下、那便是…

只想到这里,“噗”,箭头从脖子里穿出,那个奔逃的光头男子居然还支持着往前奔出三丈,去势才衰竭。被堆积到膝盖高的尸体一绊,身子往前栽出,扑倒在尸山上。手指这才一松、啪的一声,怀里的酒瓮跌碎在地面上,酒香混和着血腥弥漫开来。

血如同瀑布般从脖子里流出,沿着箭杆滴落在底下那笙的脸上。

苗人少女躲在尸墙下,身子仿佛僵硬了,一动都不能动。咫尺的头顶上,那具刚成为尸体的脸还在抽动,眼球翻了起来,死白死白,神情可怖。温热腥臭的血瀑布般滴落下来,流到她脸上。那笙呆呆地看着、居然连稍微扭头避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虽然从中州来云荒的一路上也曾经历战乱流离,然而这样邪异和可怖的事情她却是第一次遇到——在那样咫尺的距离内直击力量悬殊的屠杀和死亡。

云荒,这就是云荒?!

她呆呆发怔,对视着头顶逐渐断气的平民,血滴满了她的脸。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挡在她脸前,挡掉了那如瀑布般流下的鲜血。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笙才恍然记起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的,还有人一直在她身侧。

炎汐,炎汐…她忽然间快要哭出来。

“咦,难道就这样都死光了?”周围寂静了下来,落地的沧流帝国战士发现再也没有人动弹的迹象,有些诧异,“方才明明看到有个女的跳出来,怎么射杀的全是男的?”

“罗嗦什么,一定是还在躲着装死呢!慢慢搜…”落地带队的校官冷笑,叱喝下属,然而看着满街堆积如山的尸体,眼睛忽然眯起来了,“太麻烦了,干脆点把火,把整条街烧了得了,守着两头街口、还怕她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