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当真。”
“大人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去过。”
“所谓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世界之理尽在于此。我虽没去过,猜也猜得到。”
他语气一本正经,潇洒自信,可姜小乙总觉得他是在编瞎话搪塞她。她本想再反驳几句,可是困倦侵袭,眼皮愈沉,于是也懒得再开口了。
她很快陷入了安眠,梦中,她神游物外,见海天一体,神灵圆满,光辉而璀璨。
最终,这除夕之夜,就在海浪与肖宗镜清淡低哑的声音中,平稳度过。
老船工不亏是老船工,经验老道。两日后,李临他们果然开始好转,大家都逐渐适应了这种海上生活。
航行的日子枯燥乏味,每天干完活,就在小舱内一窝。众人为了打发时间,用碎木头做了几副牌,赌起了钱,连韩琌都忍不住过来一起玩,肖宗镜也不管,随着他们去。
日升日落,浪起浪平。
不知过了多少天,船终于靠岸了。
这异国的海港规模不算大,容不下这么多船,先由主舰和另外十艘船靠岸,其余船只在远处待命,待霍天购粮完毕,再轮流靠岸搬运货物。
姜小乙他们所在这艘船是离主舰最近的一艘,也跟着靠了岸。他们在船上等了一天,然后跟着其他水手一起上岸运货。
下船后,姜小乙他们走了很远。
异国的土地,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姜小乙的小脑瓜忙来忙去,四处打量。明明还是冬季,这里却热得离奇,街上的人都露着手臂,穿着短裤和翘边的薄布靴。民众肤色黝黑,五官深邃,男人大多蓄着蓬松的胡须,女人额心点着红色的装饰。这国家的建筑不如大黎那般繁复庄严,都较为低矮,不过上面涂着各种涂料,五颜六色,看着极为热闹。
港口出去的一条街上,两旁都是小商贩,卖各种吃食和摆件,东西在大黎都不常见。姜小乙在路边看到有手艺人在黑色的小石头上刻花纹,然后再过一遍染料,拿出来用火烤一烤,上面便像裹了一层琉璃,鲜艳而油亮。
“嘿……”姜小乙看得新鲜,止步不前。旁边的督工推她一把,训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姜小乙撇嘴,接着向前走。
离开这条街,再往前是一片树林,大量的粮食就存在林子深处的塔林中。抵达塔林后,督工稍做安排,便开始了搬运。
船队一共下来近千人,日夜不休连搬了六天,才将塔林里的粮食全部运到港口。接下来便是将粮食分别运到船上,又忙活了两天。
这期间,肖宗镜与戴王山碰了头,敲定了最终计划。
“我见到霍天了。”戴王山道。
肖宗镜:“哦?”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戴王山沉声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万不能大意。”
姜小乙听到这话,略感惊讶。在她的印象中,戴典狱从来只对钱和权力低头,在武力上可以说是天不服地不服,没想到会有这样高的评价。
这东海神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姜小乙越发好奇。
装好了粮食,船队启程返航。
这次船一动,姜小乙明显感觉周围气氛紧张了起来。
他们终于要行动了。
返程第三天的深夜,肖宗镜叫来姜小乙。他们来到船舱角落,姜小乙运功幻化,变成了此船船主的模样,上了甲板。
守夜的士兵看到她,纷纷行礼。
肖姜二人来到主舱,门口侍卫大感奇怪,这船主明明就在屋里睡觉,什么时候出来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姜小乙和肖宗镜已经到舱内。船主和三四个管事正呼呼大睡,肖宗镜出手迅捷,点中他们穴道,五花大绑,嘴巴堵上。姜小乙手脚麻利,腾出几个空箱子,把人塞了进去。
随后,他们二人又大摇大摆走出来了,来到船只前方,姜小乙背着手,像模像样地对所有巡夜的士兵说道:“你们都先去休息吧,下舱水手聚众赌博,影响恶劣,今夜他们替你们执勤。”
不用干活,士兵们当然高兴,纷纷回舱休息。
就这样,下面十几人都被换了上来。
今夜阴天,海天之间黑暗无光,极尽目力才能勉强看见主舰船影。姜小乙站在船头点了一盏灯,一亮一灭,连续亮了三次后,便收了起来。
这是他们通知戴王山的信号。
等了半个时辰,前方水面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正是曹宁。他腰上绑着一条粗绳,这是出海之前,在内应帮助下所埋的机关——因为这两艘船是前后离得最近的,所以出发前,他们就在主舰下方绑了一条绳索,长度刚好是两船间距。行动之时,由人偷偷下海,将绳子带到后方船只上,也在底部绑好。这十余人,便要顺着这条绳索,趁夜爬上霍天的主舰。
主舰后方的底舱,便是戴王山所在的位置。
曹宁绑好绳索,被他们拉上船只,说道:“我们大人已经解决了底舱所有人,请快些行动吧,明天天一亮,少的这些人就藏不住了。”
肖宗镜:“带好家伙。”
所有人最后检查了一遍兵器,肖宗镜环顾一圈。
“今夜之内,将一切处理干净。”
海风吹来肃杀的鲜腥,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一去,要么成功,要么死。
肖宗镜淡淡一笑,拱起手,声音一如既往平和安定。
“祝诸君旗开得胜。”
众人也朝肖宗镜一拱手。
“祝大人旗开得胜!”
随后,肖宗镜不再多言,转过身,率先沉下黑暗的深海。
第77章 冲!
姜小乙走在最后一个, 在入水前将样貌变了回来,方便行事。
夜晚的深海冰凉刺骨,在船上尚无感觉, 下水之后, 姜小乙才感受到浪潮的冲击。船队航行速度不慢,这要是一不小心松了手, 极有可能就被冲走了。
姜小乙抓紧绳索,闭着眼睛往前爬,丝毫不敢分心。
也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忽然有人拉她的胳膊, 她一睁眼,发现爬到头了,前面周寅已经进到底舱,正伸手拉后面的人。
“……嗯?”周寅微微奇怪, “我记得刚刚是那船主在我身后……”
姜小乙笑道:“你看错了, 他留在船上了。”
周寅将姜小乙拉了上去,舱内一片漆黑, 她紧紧鼻子,闻到一股腥气。
等人全部进了舱后, 有人点了一盏灯,四周全是血,但是一具尸首也没有。姜小乙看了一眼舱口, 那里也染了红, 想来戴王山杀完人后把尸首都抛海了。
戴王山把灯盏往地上一放,正好压在一张图纸上。
“此船有三层。”戴王山简明道,“我们现在位于最下面一层,这层有近百名水手, 还有囤积的粮食和货物,中间一层住着士兵,最上面是霍天和他的几名亲卫。”这图纸画得很简单,看样是戴王山这几天在船中摸索出来的。
图虽简单,但是每条道标注得都很清晰,一眼便能看懂。
“现在巡夜的士兵差不多有五十人,剩下的都在舱内休息,这是三个舱门的位置。”戴王山在图纸上点了三处。“我们得派多人把舱门堵住,其余人抓紧时间去一层主舱诛杀霍天,只要霍天一死,事情就成了。但是,万一没有一击制胜,拖久了,这百十来人出来驰援,我们麻烦就大了。”
所以,至关重要的,就是在这百名士兵惊醒之前杀掉霍天。
谈何容易。
姜小乙听了一会,忽然道:“大人,我有办法堵门。”
戴王山是除了肖宗镜外唯一知道姜小乙本事的人,问道:“可有术法能使?”
姜小乙:“有,但最多只能拖两柱香的时间。”
“够了。”戴王山看向肖宗镜,“要是你我联手,两柱香都杀不掉一个人,那也是活该葬身大海。”
肖宗镜问姜小乙:“你需要多少人?”
姜小乙:“我一个就行。”
肖宗镜略微思索,对李临道:“你跟着她。其余人听好,尽量在正面冲突前多除掉巡夜的士兵,速战速决。”
“是!”
得了命令,众人很快行动起来,肖宗镜走在最前,姜小乙与李临殿后,他们从底舱走到中层的一路上,先后杀掉四五个巡夜之人。
到了二层,他们兵分两路,姜小乙与李临前往舱门。李临走在前面,手中反握一把匕首,舱门口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士兵,李临手起刀落,将其抹了脖子。
李临低声道:“你有什么办法封门?”
姜小乙从怀中掏出一叠湿漉漉的符箓,小心翼翼捻出一张,咬破食指,在上面画了些什么,口中默诵神咒。很快,符箓化作一小团青烟,顺着门缝溜了进去。
“啊?这是什么?”李临惊奇道。
“嘘!你小点声!”姜小乙又捻出一张符箓,再次画符,于门口盘膝而坐,手中掐诀,符箓原本因为浸水褶皱不堪,随着她念咒,竟渐渐铺平,牢牢印在舱门之上。
“这……?”李临瞪大眼睛,“你还有这一手!”
“这是道家的迷魂与封门之法,只是小把戏,撑不了多久。”姜小乙拿着符箓站起来。“快走,剩下两道门弄完我们赶快去帮忙!”
此时,肖宗镜和戴王山已经来到一层,狭小的通道只站得下两人,肖宗镜低声道:“以霍天的实力,我们进屋就会被察觉,先下手为强。”
戴王山点头,肖宗镜向后摆摆手,其余人退后数步。肖宗镜推开舱门,只见屋里一片漆黑,肖戴二人久在夜间行动,自然看得清床板的位置,两人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直取霍天!
就在他们离床铺还有半丈远时,霍天猛然惊醒,翻身下床,取来佩剑。
这一番动静让屋内的几名侍卫也醒了过来,肖宗镜出手迅捷,一剑刺死一人,其余侍卫这才回过神,大喊道:“敌袭!敌袭!”
肖宗镜:“剩下的人交给你!”
戴王山道了声好,就近抓起一人,朝旁一丢,与侍卫缠斗起来。肖宗镜则手握宝剑冲向前去,他一连几次出招都被霍天格挡,四五个回合下来,肖宗镜心中暗惊,这霍天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剑客,深夜遇袭,竟能如此从容应对,无论招数还是气息,皆不见丝毫的凌乱。
打着打着,戴王山回头一看,发现肖宗镜竟处于下风。他自然看得出里面的门道,怒道:“你别在这打,太窄了!”
的确,主舱极为狭小,戴王山和肖宗镜身材都颇为高大,根本施展不开,而霍天较为矮小,正好发挥。
肖宗镜也明白这样下去于己不利,他虚晃一招,将霍天逼至角落,伸手去抓他的衣衫,想将他拉出舱外。不料霍天反应神速,蹲身一绕,来到肖宗镜身后。他抬起手,掌心汇聚真气,照着肖宗镜背后拍去。
肖宗镜本想要躲,可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什么,身体往前面墙壁上一靠。
霍天眼眸微眯,一声沉吟,再催掌力,就在离肖宗镜寸远距离之时,肖宗镜忽然侧身,霍天这一掌收势不及,打在了墙壁之上。他掌力惊人,直接将木板打穿,碎屑飞散,肖宗镜使出姜小乙那招九宫八卦步,再次绕到霍天身后。霍天显然没有料到肖宗镜身法如此之快,背脊微凉,明显是肖宗镜攻势袭来,他再想向旁侧躲已经来不及,只能向前冲出了舱室。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甲板上的士兵听见舱内预警,早已反应过来。他们虽没有霍天那么淡然,但也是训练有素,很快拥上前来,与侍卫营和密狱的人杀作一团。
戴王山很快将舱内侍卫杀光,也冲了出来。
他环顾四周,二层舱室并无声响。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没人出来驰援,说明姜小乙的术法成功了。
“好!此事应是成了。”他冲肖宗镜道,“快点动手!”随即又去帮忙杀甲板上的士兵。
舰船在月光下反射着浅浅的光,海风咸湿,天地凄清。
霍天完完全全暴露在肖宗镜的视野中,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宽松里衣,赤着脚站在甲板上。他原本长发披散,在站定的短暂停歇中,他用一根绳子将头发粗粗绑在脑后,露出平洁的面孔。
这是肖宗镜和霍天人生中的第一次见面,也注定是最后一次了。
肖宗镜手握玄阴宝剑,虚抱一拳。
“前辈,请赐教。”
霍天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这兵器的模样让肖宗镜眉头微蹙,又细又长,还是单开刃,比起剑,更像是一把刀,护手则像一片荷叶,将霍天的手完全包裹起来,他不禁道了句:“好奇怪的剑……”
霍天持剑立在身前,不发一言。
肖宗镜不敢大意,沉心静气,玄阴宝剑不知是受了谁的感染,发出淡淡微光。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肖宗镜深知不能久拖,长剑如虹,刺向霍天!他此招有意试探,并未出全力,霍天不躲不闪,在剑近在眼前之时,左手在腰间一摸,拔出一把短短的匕首,将玄阴剑弹开,与此同时,他猫低身体,突然向上一跃——
肖宗镜预判到此招,身体向前,想要躲开空中一击,结果抬头一看,霍天这一下竟是向后跳的,此时正好处于他头顶。霍天右手的长剑垂直向下,剑上寒光与月色融为一体,肖宗镜向左避去,小腿与剑光擦肩而过,剑气破开布料,流下一抹红痕。
肖宗镜这一下避得勉强,没有及时站起,霍天落地后穷追不舍,在地上连刺几剑,肖宗镜只能滚着躲避,狼狈不堪。滚到船边,肖宗镜的脚悄悄抵在船板上,看准霍天剑刺到甲板里的一瞬,突然发力,横剑劈向霍天!这一击他灌足真气,瞄中霍天剑身中央,力求将此剑劈断!
然而,就在两剑交织的瞬间,霍天左手返握匕首,凭空向下一扎!三把兵器恰好卡在一起。肖宗镜一看这剑形,心知不妙,握剑的手掌不禁用力。下一瞬,霍天两手前后用力一别,肖宗镜掌心一松,玄阴宝剑顿时被弹飞。
“什么?!”肖宗镜已做了准备,没想到剑仍是脱了手。
若是换做另外的人,面对此等情况,或许已经无能为力,但肖宗镜毕竟身经百战,顷刻之间,他看清霍天刚刚那一别之后,兵器开刃的一面竟对着自己,他猛然翻身出腿,脚掌蹬在刀背,利刃冲着霍天而去。霍天拔剑后躲。就在这时,被弹飞的玄阴剑刚好落下,肖宗镜掌心凝聚真气,猛然一收,隔空取物,宝剑又重回到他的手中。
霍天站定,再次持剑身前。
眨眼之间,两人二度交手,真气碰撞,金石交织,铿锵刺耳,火花四溅。剑气将甲板上堆积的货物劈得零零散散,自有风雷闪电之声从剑网之中传来,摄人心神。
姜小乙和李临从舱底出来时,戴王山已经领着人将甲板上那五十几个士兵杀完了,他问道:“情况如何?”姜小乙道:“人已经迷晕了!”戴王山回头看了一眼肖宗镜,随即命令曹宁。“此地交给他,你带人跟我下去,只留船员和水手,剩下的全部杀光。”
“是!”
人走后,甲板上只剩下四人,便是对阵的肖宗镜和霍天,还有姜小乙,以及在船边静静凝视着这番战斗的韩琌。
肖宗镜越打,心中越惊。
他此生面对过的高手数不胜数,霍天无疑是最奇特的一个。他没见过他的剑,也没见过他这种招式。就刚刚的几次交手,霍天经常预判他的招数,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他经验老道,实力绝不亚于自己。
不过,武功的高低,并不是让肖宗镜心惊的原因。他所惊讶的,是霍天的心境。
甲板上的士兵全都死了,霍天不见一丝波动。
刚刚很多士兵临死前都在不甘地哀嚎,不知船上为何会突然出现刺客,也不知道那些睡觉的士兵为何不来驰援。
唯有霍天,从他们偷袭的一瞬,直到现在,他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流露出一丝别样的表情。他只是这样拔出剑,按部就班地对阵自己的敌人。
他是否已练至心如止水的境界?
肖宗镜觉得也不像。
霍天体型矮小,可他的招数中所蕴藏的蓬勃与宏伟,肖宗镜平生未见。说是“止水”,未免太过小瞧了。霍天给肖宗镜的感觉,像极了这片夜海,暗潮汹涌,深不可测。
高手对阵,很容易从一招一式中,感受到对方的心境。
肖宗镜从霍天的招式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极致的孤独。
第78章 天涯知己。
此情此景, 让霍天感到十分熟悉。
当年,他第一次遇见周璧时的情形,与今夜很像。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八年?还是九年?霍天已经记不清了……他们见面之时, 正是他思维最为混乱的时刻。
他们在一艘货船上相遇, 当时的货船生意很难做,有时船主会偷偷载些没有手续的海客, 赚些盈余。
他与周璧都是其中的一员。
那时他已在海上漂泊了很久很久,满脸胡渣,头发凝成一缕一缕,浑身又脏又臭, 像个要饭的乞丐。
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
他独自坐在甲板边,一个醉醺醺的船员从他身旁经过,不小心被绊倒,骂骂咧咧道:“什么东西!”船员弯腰捡起他的佩剑, 念叨着:“够沉的, 这是什么?”一边说一边将剑拔了出来,那时霍天的剑与现在不同, 破破烂烂,几个部分融在一起, 连剑身都不是直的,像极了做残的废料。船员看得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灶房的烧火棍都比这个像样!”说完, 便将剑扔到地上。
霍天低垂的眼眸,看着面前的剑。他的目光很平静,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没有价值的物品。
不多时, 面前多了一只手,有人把剑捡了起来,再次拔出,看了一会,道了句:“确实是个奇怪的东西,东洋刀身,西洋剑柄,不伦不类。”
霍天闻言,视线缓缓向上。
这是一个身着普通海员服饰的年轻人,他拿着剑仔细观察了一番,笑着道:“虽然奇怪,却也趣味。我看这剑身上有很多痕迹,看来是经常使用了。”他转向霍天,打量片刻,问道:“不知兄台在哪行发财啊?”
霍天没说话,年轻人将剑放回他面前,手里把玩着一枚铜板,笑道:“不管是东洋刀,还是西洋剑,我都有更好的货,你想不想要?”
霍天依旧没有说话,年轻人离开了,没过多久,他带着一把包裹起来的东洋刀回来,拔出一半,放在霍天面前。
刀的冷光映着月色,发出清白的邀请。
这是一件让武者无法拒绝的兵器。
霍天看了许久,最终伸出手,把它拿起。他将刀在手里握了很长时间,才低声问道:“多少钱?”
他的声音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又沙又哑,周璧挑挑眉,说道:“你的口音好奇怪。”
霍天把嘴又闭上了,他不是纯正的大黎人,他有一半的海外血统,口音与常人有很大不同。
年轻人:“你是希罗人?”
霍天微微一顿,终于第一次正视面前之人。
年轻人道:“希罗人的舌头比较短,发音习惯也与大黎人不同,音调的高低起伏很明显,是以很容易能听出来。”
霍天问他:“你如何知道希罗人?以你的年纪,不该知道这群人。”
霍天也是海商与外族女子的后代,他出生在海上一座无名小岛上,刚出生就被遗弃了,被一个叫“希罗”的部族收养。
那座小岛甚至连个国家也称不上,只有一个个聚集起来的部落,希罗族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个岛的地理位置十分独特,位于两道海峡的交界处,很多海商都会经过这里,岛上居民便以帮这些商人交易物品,提供补给为生。
在他十岁那年,发生了一次大海啸,岛上居民死了大半。霍天被卷入大海,好在他的命够硬,在一条小船里漂泊了很久很久,最终流浪到大黎。
在陌生的国度里,他不会语言,也没有任何相识之人,只有做杂工讨生活。“霍天”这个名字,也是一个东家为了方便叫他,而给他取的。
渐渐的,他学会了大黎的语言,习惯了大黎的人文,但他仍然感觉孤独。尤其是在内地的时候,他发现他记忆里的那些生活,与大黎人相差甚远。他见过的东西,听过的话语,在大黎人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他很怀念小岛上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是世界各地的船商都会路过那里,他每天都能看见新的物品,见到各色人物。大黎的生活相对安稳,物资也更为充足,国土比起那座小岛更是百倍不止,但是霍天总觉得,这里很小。在大黎的日子就像是一碗白水,这里的悲欢离合,战乱斗争,在他看来都是如此的淡而无味。
所以,他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乡。
他离开内地,来到沿海地带,他了解海洋,也适应船上的生活,经常做短工随船队出海。
十四岁那年,他终于有机会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岛。但是,物是人非,岛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当年的海啸使海商长时间不能来岛,小岛资源匮乏,剩下的部族为了存活,只能相互斗争,希罗族很快被敌对的部落蚕食了。
重返大黎的霍天,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什么,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不知道自己的归处在何方。
这种迷茫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为自己定下了另一个目标——为族人报仇。
他要练武,然后再回岛上,杀掉敌对部族的首领。
霍天选择用剑作为武器,只是因为在他制订目标时,手边恰好有一把短剑。
他是个习武的天才,无师自通,很快就闯出了名堂。
二十岁的时候,霍天小有所成,他再次出海,回岛报仇。然而,这次回去,他发现他的仇人不见了,岛上所有的部族都已融为一体了,由另外一个国家的人驱使奴役。
他思考了三天,究竟该不该对此国人下手。这些人杀了敌对部族的人,按理说,是帮他报了仇,他实在找不到动手的理由。他在岛上生活了一阵,发现再也没有商船来过。当年的海啸影响太大,商队都改变了路线,不再经过此岛。
他悻悻而归。
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座小岛。
回到大黎的霍天,陷入了彻底的孤独与混沌之中,他觉得自己愚钝至极,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比现实慢了一步。
有一段时间里,他十分厌恶自己,甚至已经到了求死的地步,他去各个武馆挑战强者,希望有谁能够了结自己的性命,可惜未能如愿。相反,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因为他经常出海,他们还为他起了一个叫“东海神剑”的名号。
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武痴,对武艺有一种狂热的追求,他们恭维他,奉承他,然而,他们越是这样,霍天越觉得孤单。他没有人能够说心里话,他无法告诉他人,自己对武艺没有半点兴趣,他此生唯一在意的,就是记忆里的那段新奇而热闹的童年。可惜,那再也找不回来了。
随着他名声越来越大,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霍天开始觉得不耐和厌恶。终于有一天,他抛开了一切,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
他随着难民一起流浪,四处乞讨。
这两年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跟他在一起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哑巴。
这群难民中,有一个老妇,以前是个绣娘,在逃难的日子里,她仍然每天都在做功,曾有人问过她,为何这样坚持。老妇道:“这是我的本事,现在虽无用,但将来或许有用,不能生疏了。”
霍天就这样看着老妇,每夜刺绣,一看就是两年。
某一夜,霍天忽然醒悟,他对那妇人说了这两年来的第一句话。
“你说的对。”
武艺也是他的本事,他虽不感兴趣,但将来或许有用,不能生疏了。
从那以后,他重回武林,依旧坚持挑战强者,打磨自己的功夫。有时实在难忍喧嚣,他就会出海一阵,让海潮安抚他的躁动与孤寂。
那把奇怪的剑,是他在海商手里买来的,并不是因为好用,而是因为这两种奇怪的剑形,让他想起了儿时见到过的那些人。
“我在金链见过希罗人。”年轻人说道,“还有高棉人和隆都人,他们都是逃亡过去的。”
高棉和隆都均是当年小岛上的部族,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听到他们的名字,霍天感觉自己沉寂的心微微收紧。
“那座小岛已经没有人了。”年轻人又道。
霍天:“为何没人了?”
“为何?”年轻人似乎觉得霍天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岛上的矿产和药材都被挖光了,什么都没有,当然没人了。”
霍天怔然。
年轻人道:“这刀你到底想不想要?”
霍天:“想。”
年轻人:“你有多少钱?”
霍天顿了顿,道:“我现在没有,但是如果能上岸,我可以给你很多钱。”这是实话,这些年他名声大噪,上门送钱的人数不胜数。
年轻人笑道:“如果是其他人,见你这副模样,定觉得你在说大话,但我不会。”他眯起眼睛,“这艘船上,只有我能闻出兄台身上的钱味……哈哈!请跟我来,我再给你看看别的货。”
霍天起身,随年轻人进了船舱。
年轻人随身带了几个箱子,看着脏兮兮的,不甚起眼。他把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品。他点燃一盏油灯,道:“兄台尽管看,我瞧你甚有眼缘,定会给你最合适的价格。”
霍天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样的短刀,刀鞘是银色的,上面镶嵌着宝石,十分漂亮。
年轻人道:“有眼光,这可是法蒂玛王朝的东西。”
霍天:“……法蒂玛王朝?”
年轻人坐在一旁的货物堆上,手里把玩着铜板。
“若按照大黎的叫法,该叫做‘绿衣大食’,不过此朝已经覆灭了,这把刀算是古物,听说是他们曾经的宗教领袖哈吉姆的随身兵器。”
霍天:“……哈吉姆?那又是谁?”
年轻人笑了,说道:“看不出来,兄台真是好重的好奇心,这一点确与那些固步自封的大黎人不甚相同。”
霍天不语。
“哈!”静了片刻,年轻人扯扯嘴角,“你很对我的口味,你若真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
接下来,年轻人与他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他讲述自己去过的那些遥远的土地上,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他讲到思想,讲到战争,讲到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有不同族群之间的差异,分析他们的优点,他们的缺点,判断什么族群能够发展,什么族群注定湮灭。
霍天脸上毫无表情,但是内心澎湃而热烈,甚至比童年时期看到各国商船时更为兴奋,当年他只能够看着那些货物,进行单薄的猜想,而现在,这位年轻人将他的幻想补满了。
这么多年,他终于碰到一个,与他看向同一方向的人。而且这个年轻人,看得比他更远,也更坚定。
“你、你……”常年的沉默,让他说话变得十分费劲,霍天激动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人靠在船壁上,笑着说:“我?嘿嘿……我将来会成为举世闻名的人物,但是现在……”他歪了歪头,像在说个秘密一样,悄声道:“现在,我不过是个逃犯罢了。等我将来有了自己的船,有了自己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这个时刻,霍天忽然感谢起当初流浪时遇到的那位老妇。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混沌的思维渐渐清晰。
他对年轻人道:“你等我一下。”
霍天出了船舱,只用片刻功夫,便将整艘船的人全部杀光了。
年轻人走到甲板上,震惊地看着满船尸首,还有站在月下的霍天。
霍天指了指甲板,道:“今日起,此船归你了。”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我的命,也归你了。我厌恶当下的生活,我想去更远的地方。”
年轻人短暂震惊后,于海风中大笑起来。
“好,好!”他将手中的铜板抛出,霍天一把接住。年轻人朗声道:“我姓周,单名一个璧字。我答应你,将来的一天,我定会带你去往全世界。”他转向东方,沉声道:“第一步,便是从那陈腐落后的大黎王朝开始。”
那便是他与周璧的第一次相遇。
真像……
霍天心想,那一晚,与这一晚,海风与深夜,还有甲板上堆积的尸首,让他感觉说不出的熟悉。
面前的刺客很快适应了他的招式,渐渐处于上风。这十分罕见。这人的武艺没有固定的路数,变招很快,后劲无穷。他能感觉出,此人也是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挥动手中的宝剑。
他们的剑身叠在一起,角逐力道。
那人杀得浑身是血,眼底通红,他咬牙道:“前辈,你已必败无疑了!放下剑,我留你一条性命!”
霍天不言。
除了周璧,他很少与人说话,因为没有价值。
那人似是有些不甘,沉声道:“前辈身为武林翘楚,名动天下,为何要助纣为虐,图谋造反!”
霍天忽然有点想笑。
名动天下……他们眼中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呢?
他这一生,只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真正的“天下”,那便是周璧。
冰冷的剑影,像极了当初周璧在船舱中点燃油灯,照在那银色短刀上,泛出的第一抹光芒。
在他的身体被剑刺穿的一瞬,霍天闻到一股冷香,他虽不喜武艺,但他擅长此道,他知道,这是最顶尖的武者,才能散发的气息。
他看着面前染血的人,忽然很想问一句——你是为何而战呢?
朝堂宝座上坐着的那位,也是你的知己吗?
但是最终,他没有问出口。
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霍天倒在甲板上,望着夜空中的月,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今夜的月,不如那晚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