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味?”

“没错。”周璧淡然道,“有些见不得光的杂碎混进来了。”

“啊?”佟孺林大惊,“城中还有细作?属下这就命人挨家搜查!”

“多此一举。”周璧道,“捉这些人要花费很大精力,而且容易影响军心,那就正中对方下怀了。不要浪费时间,臭虫是抓不完的,当前我们最重要的,是解决粮食问题。”

“对对对,粮食才是大事。”佟孺林道,“属下这就命人去柞津和蓬德要粮,估计半月时间,就能带粮食回来。”

“这两个城的存粮也不多,若不好好规划,很容易坏事。”周璧稍做思索,说道:“只去柞津要粮就行了。”

“柞津?要向丹木基将军要多少粮?”

“全部。”

佟孺林诧异:“什么?全、全部?!”

周璧:“没错,把城里搬空,全部粮食都带回来,应该能多撑三个月。”

佟孺林疑惑道:“都搬空,那柞津城里的将士和百姓吃什么?”

周璧淡淡地看过来一眼。

佟孺林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弯下腰。

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怎么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他又不是没见过丹木基率领的那五千个蛮族士兵生烤活人的场景,而那小城里的平民百姓有没有吃的,周璧又怎么会在乎呢?

“属下愚钝,属下愚钝。”他深深埋头,擦擦额头的冷汗,恭敬道:“属下已经明白了。那……蓬德那边,大将军可有什么指示”

周璧道:“蓬德的粮食一颗也不能动。”

佟孺林心里仔细想了想,这确实是最合理的安排。柞津位于青州西南方向,而蓬德位于西北。若在地图上将天京与青州城连成线,蓬德正好在这条线上,可以说是青州城的一道“天然城墙”。从一开始,周璧对这两座城的投入就不一样,蓬德有大量精锐驻军,而且由钱蒙驻守——这可是能与杨亥一教高下的真正的大将。而柞津则交给了丹木基——熟悉丹木基的人都知道,他的军队根本不擅长防守,他们就是一群疯狗,只有在进攻的时候,才能彰显其威力。

之前他们拿下柞津,就是想以此为前哨,让丹木基进攻丰州。但是因为朝廷大举兴兵讨伐,所以他们暂缓攻势,收紧防线,准备先解决杨亥。

所以,放弃柞津,的确是现在最合适的决定。

佟孺林在为周璧的冷血感到惧怕的同时,也为他的果决心生敬畏。

他又问道:“大将军,那城里混进的细作就不管了吗?现下百姓之间疑虑之声甚嚣尘上,要不要全城加强警戒,防止动乱?”

周璧手搭在城墙上,指间玩着一枚铜板,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片刻后,周璧道:“不必,青州城里留下的人,都不敢闹事,最多说点闲话罢了,由他们去。你们在民众容易聚集的地方加派人手,暗中观察,遇到有意煽风点火之人,就给我抓起来,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周璧语气平淡,听得佟孺林也逐渐冷静下来。

佟孺林一开始得知粮仓被毁一事时,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是周璧除了在初闻之时眉头紧蹙了一阵,不见丝毫慌乱。到最后,他甚至还笑了出来,与众将道:“粮仓之隐患,我未能及时发觉,是我之过失。但是诸位也不必太过惊慌,你们觉得,朝廷为何要派人偷偷摸摸进城,使这些阴谋诡计?”

众将不言,周璧道:“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此战若与我方正面对抗,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越是着急,越能证明这破败的王庭早已是强弩之末。杨亥便是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撕掉这块布,这片土地便任我索取!”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厉声道:“他们尽管使些花招,这位老掉牙的军神很快就会明白,就算我让他十年粮食,他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城墙上的风,凶猛地吹着。

周璧眼前,是尽在掌握的城池,身后,便是茫茫然的天下。

“我修书一封,你派人带去柞津。”周璧淡淡道,“命丹木基按信中安排行事。”

佟孺林:“是。”

“不过……就算多出三个月的粮食,也只够救个急而已。”他思索片刻,沉声一唤。“霍天!”

城墙的角落里,站出一人。

若是姜小乙在此,看到这位名扬天下的东海神剑,定会大吃一惊。当初在天京城,众人看了霍天的画像,均以为他是一位威风凛凛的中年剑客。事实上,霍天的确已过不惑之年,眉眼与画像也有七八分相似,可整体气质却与画像描述的相差甚远。

霍天身材与姜小乙相仿,骨架也偏小,薄薄的肩膀,精窄的腰身,浑身肌肉极为轻简。若忽略他脸上的皱纹,单从体型看,他宛如一个少年人。尤其是他现在剃掉了胡子,小巧的脸颊甚至与徐梓焉有得一拼,但是比起徐梓焉的阴柔,霍天的面孔要冷峻得多。

他身着宽松的短袍,腰部扎紧,脚上是一双简朴的草鞋。他并未束发,又干又硬的长发高高绑起在脑后,几缕银丝挂在鬓边,长发随风飞扬。

他的左侧腰上,配有一把长剑,这剑看着很怪,不似大黎传统的剑形,剑身又细又薄,剑柄像一片金色的叶子,向后包裹。而他的右腰上则配有一把不到两尺长的短刀,同样窄细。

高超的武艺使霍天的气息整体向内收缩,像是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利刃。

“何事?”霍天语气沉稳老练,比起他的外形,他的声音更加附和他的年纪与身份。

周璧将指间的铜板向外一弹,铜板飞出,霍天一把接住。

周璧:“集结人员,准备出海。”

霍天:“好。”

周璧:“船队出海需要准备一阵,杨亥应该会先到,接下来我需坐镇青州,海外购粮一事就全交给你了。”

霍天:“好。”

佟孺林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们的对话极尽简略,这是这二人之间的常态。在佟孺林的印象中,似乎每一次,都是周璧下达命令,而霍天完美执行,周璧从没有多一句的叮嘱,他们之间也少有闲谈与废话。

佟孺林投奔青州军的时间远远晚于霍天,事实上,霍天几乎是最早一批与周璧结识的人。他们相识之时,周璧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逃犯,而霍天早已名扬天下。周璧到底是如何笼络了霍天为己所用,谁也不清楚。

像佟孺林这种后期投奔青州军之人,大多是为了钱和权力。但是霍天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他对金银和权力都没有丝毫的兴趣,但他还是坚定地留在了周璧身边。

他不像是周璧的属下,他们之间比那更近,但他也不像是周璧的亲友,他们之间比那更冷。

如果一定要找个“关系”来形容他们,佟孺林觉得,他们更像是主人与自己最熟悉的兵器,多年的磋磨与历练,使得他们几乎融为一体,永远面朝同一方向。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

典当行里,戴王山有点不耐烦了。

“这城里的人还真是能忍。”戴王山翘着腿,手往桌上一拍。“曹宁,叫人去茶楼酒肆弄点事情出来。”

曹宁刚想动,被肖宗镜叫住。

“站住。”他站在门口,望着安静的院落。“不能去。”

戴王山:“放心,我的人做这种事绝不会出岔子的。”

肖宗镜摇头:“看来留在这城里的百姓都已接受了青州军的‘脾性’,他们是不会闹事的。现在不能轻举妄动,粮仓被毁,城内竟然没有戒严,这个周璧……”他眼睛微眯。“不是泛泛之辈。”

“行。”戴王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一切全凭大人安排,下官这就告退了。”阴阳怪气地说完,戴王山奔着那装着六个娇妾的后院就去了。

姜小乙坐在桌旁,手拄着脸,望着肖宗镜宽阔的背影,默不作声。

日子就在这汹涌的暗潮之中,一日日过去。

不久后的某一天,傍晚时分,王掌柜带来一个人。此人进了典当行,给肖宗镜和戴王山各行一礼。

“卑职见过二位大人。”

姜小乙在出征当日见过他,这是杨亥手下一名传令官。

当初为了传讯,戴王山还多准备了两套身份留给杨亥,以备不时之需。

肖宗镜问道:“你进城可还顺利?”

传令官:“还算顺利,多亏青州城开销庞大,不能关商路,现在青州粮仓被毁一事已经在外面传开了!”

肖宗镜:“大军情况如何?”

传令官有些急切道:“大人,大军情况复杂,一时难以说清,杨将军这次派我来,主要是因为一个人,还是先说此事吧。”

“一个人?”肖宗镜略感奇怪。“什么人?”

“前些日子有个人主动找到我们,说要献策铲除青州军。”

肖宗镜蹙眉。

“……献策?”

“没错,杨将军让我把人带来了。”

说完,王掌柜便带一个容貌英朗的年轻人进了院。

年轻人向院内众人拱了拱手,恭敬道:“在下姓韩名琌,见过各位大人了。”

第75章 白给!全是白给!

韩琌自称是个家仆, 主人乃是青州城一海商。

“我家的生意和商路都被周璧霸占,商船也被抢走,主人被赶出青州, 与他们结下了梁子。如今有报仇的机会, 所以命我前去找杨将军,献策杀敌。”

肖宗镜问道:“……报仇的机会?指的是什么?”

韩琌道:“青州城内粮仓被毁, 此事已传遍大江南北。不过,如果大人以为,这样就能拦住青州军,那未免有些太小瞧周璧了。此贼财力雄厚, 一定会安排人出海继续购粮。我家主人知晓这点,觉得有机可乘,所以才让小人前去杨将军处献计。”他直接了当地说道,“周璧出海购粮的商船中, 有与我相熟的老船工, 任招人要职,可以偷偷运人上船。若能想办法毁了他们海上的粮道, 青州军就彻底没有后路了!”

肖宗镜平淡地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韩琌口中的这个“主人”, 便是钱蒙。

几日前。

在得知青州粮仓损毁的消息后,钱蒙很快找来了韩琌。

“这事应是肖宗镜干的。”他感慨道,“此人做对手时, 我是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 可一旦做起‘帮手’,又是如此让人安心。”

韩琌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钱蒙又道:“我们得再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早在周璧拉拢丹木基入伙之时, 钱蒙就已生了反心,暗地在青州军重要位置安插自己的人脉——船队便是他最早下手的地方。

钱蒙:“大战在即,周璧必须留守青州,这次出海的任务定是落在霍天头上。此人武艺绝高,举世无双,但不善纠察,只要肖宗镜跟我的人搭上线,很容易混上船去。如果他们能坏了这次购粮计划,那此战就真正十拿九稳了。不过……”他微微犯愁道,“这消息要怎么递过去呢……”

韩琌思索道:“我可以弄个身份,去找杨亥自荐,这是可以左右战局的大事,百利无一害。精明如杨亥,一定会加以利用,送我去见肖宗镜。”

钱蒙断然道:“不行,你独自去见肖宗镜,万一被他察觉出来怎么办?办法可以再想,你不能有闪失。”

“哈。”韩琌听笑了,“像我们这样的人,生生死死还不是转瞬之间的事。不过,还是要多谢老将军看得起我。我这条烂命现在还不能没,我清楚得很。请老将军放心,就算被肖宗镜发现,我也有办法脱身。”

就这样,韩琌站在了肖宗镜面前。

就在韩琌与肖宗镜说话的时候,姜小乙跟其他侍卫待在一起,于院子边上,看着这一幕。

韩琌的身影落在她的眼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尤其是这小半张脸的角度,姜小乙总觉得有点熟悉……

不过,她当初与重明鸟见面之时,对方戴着面具且有意改变声线。并且,谁能想到重明鸟竟然跟青州搭上线,还敢主动来找肖宗镜?

所以第一时间,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一时迷惑,未能及时察觉。

他们谈了很久,最后肖宗镜命周寅先领韩琌去休息,自己则带人回去讨论。

书房内,灯火通明。

戴王山背着手溜达半圈,道:“肖大人觉得如何?”

肖宗镜坐在桌边。

“半真半假。”

戴王山:“我看也是。不过,关于船的部分应该是真的,你有何想法?”

肖宗镜没有马上做决定,他将传令官叫来,道:“先将大军情况说来。”

传令官沉痛道:“曹彦将军阵亡了!”

众人震惊。

戴王山:“你说什么?!”

这位曹彦将军可是大军副帅,地位仅次于杨亥,等同于青州军里霍天的位置。他们这边连霍天的人影都没见到呢,曹彦就已经没了?这差得未免也太多了。

此时,角落里的姜小乙,忽然想起行军时的一个小插曲——

当时,曹彦率部下路过他们这边,李临向姜小乙小声介绍,说这是个“有名”的将军,语气令人玩味。

姜小乙问道:“他很厉害吗?”

李临笑了,扭扭头,道:“厉不厉害,你得问他。”

姜小乙回眸一看,是徐怀安。

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静静立在那,没什么反应。

在姜小乙的印象中,徐怀安比周寅还要沉默。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办事能力很强,却难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姜小乙回忆了一下,几乎想不起与他说过什么话,好像每次见到他,他都是这样一语不发站在一边。

李临道:“当年就是这位将军把徐怀安抓到天京的。”

姜小乙微微惊讶,问徐怀安:“你犯什么事了?”

徐怀安低声道:“当年我供职庆县,奉县令之名去捉人,途中被曹将军当成细作绑了,是大人救了我。曹将军的确很厉害,但他厉害之处不在打仗。”

姜小乙:“那在什么?”

徐怀安又不说话了,旁边的李临补充道:“此人有个外号,叫‘团扇将军’。”

“什么意思?”

“你看到那些士兵没?”李临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数名骑兵。经过数日的行军,姜小乙对这些军队编制已有一定的了解。这些骑兵也被称为“旗官”,随身配备多种旗帜,在大军开拔前,他们会先行出发,起到侦察和通信的作用。行动之时,他们每两人相隔近一里远,不脱离彼此视线,以便发生突发事件时,给大军通风报警。

这些旗官通常以大军为中心,成扇形向外发散打探。

李临介绍道:“一般队伍行军,差不多会安排十二路旗官。但我们的曹将军不同,他的军队共四十八路旗官,每路二十四人,向外足足延伸二十里。围绕大军一整圈,像一把巨大的团扇,所以被人戏称为‘团扇将军’。”

姜小乙:“也就是说,他很谨慎……对吧?”

李临:“你还是直接说他怕死吧。据说这位将军几十年的军伍生涯,从不带头冲锋,身上一点伤都没有。现在他的资历也熬上来了,此次征讨就被任命成了副帅。”

可现下,仗还没开打,这位“团扇将军”就直接阵亡了。

肖宗镜显然也无法理解此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传令官:“曹彦将军在前往柞津途中,遭贼将丹木基斩首!”

肖宗镜怒道:“斩首?!”

据传令官所言,杨亥大军抵达前线后,主攻蓬德,屯兵城外。为避免攻城之时,柞津派兵驰援,所以杨亥命曹彦分兵六万,前往柞津,实施围困。不曾想半途就被埋伏在外的丹木基给杀了。

肖宗镜:“丹木基带了多少人?”

传令官:“据回报的将士讲,约五千人。”

肖宗镜听到这个数字,眯了眯眼睛。

“我听闻,他有一支完全由异族人组成的队伍,约五千人。他所有的战果,都是靠这支队伍拿下的。”

“没错!”传令官愤恨道,“就是这只异族军伏击了曹彦将军!”

一边的戴王山听不下去了。“曹彦大军六万,且有四十八路旗官,被区区五千个蛮子给斩首了?哈!”他瞪了一眼肖宗镜,仿佛这个军伍出身之人也应该承担起这份责任。“我大黎的神兵强将们啊!”

传令官道:“曹将军背靠主军出发,觉得后方很安全,就将后面十路旗官增派前方,原本探路二十里,又延了七里,准备出发五十里后再迁回后方。没想到那蛮夷贼将就是从后面绕过去偷袭的。这伙人行动诡异,先佯攻后方,吸引了大军注意,然后又有一小股士兵从侧翼冲出,斩了曹将军,十分迅捷!”

肖宗镜:“十路旗官,对于六万大军来说,也不过是道小口子。曹将军出征,向来都是缩在最中间,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偷袭了?”

传令官:“听曹将军的副官郭技回报,这伙贼人来去如风,且十分邪门,阵列中任何一点漏洞和破绽,都能被他们迅速捕捉,大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们突破了!”

戴王山嘲讽道:“这个废物可真是开了个好头。”

姜小乙看向戴王山,他们现在被绑在一条船上,所以自打出征以来,戴王山就出奇地配合,现在突然开始骂起人来,想来也是气不过了。

不过他骂得也没错,开战第一日就被人给斩首的将军,不是废物是什么?对方真正上演了一出“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好戏,曹彦这一死,我方士气必然大伤。

肖宗镜沉声道:“曹将军虽然资质平庸,但他深知此战的危险,以他的性格,必然会严加防范。即便如此,他仍被人给杀了,这伙异族人一定有什么奇怪之处,我们还未探明……”他看向传令官,又道:“杨将军可有指示?”

传令官:“贼将斩杀曹将军后便退进深山。杨将军命郭技带两万人追捕丹木基,留下一部分人看守蓬德外围,自己率大军前往柞津,目前正在柞津整兵。城中粮食都被搬空了,丹木基也没再回来,对方应该是放弃了柞津城。”

肖宗镜忽然问:“丹木基退入深山,朝哪个方向去了?”

传令官:“西北方向。”

肖宗镜拿出地图,灯下思索。

这个周璧……脑子清晰,杀伐果断,跟之前他遇到的那些杂牌军完全不同,是个真正会打仗的好手。

戴王山道:“外面的事我们现在想管也管不到,还是先处理那些购粮船吧。”他摸摸下巴,提议道:“要不……搞点黑油?”

姜小乙窝在角落听他们对话,听到“黑油”一词,耳朵竖了竖。

这东西她知道,以前经常在黑市上出现,是一种采自西北矿区,极为稀有的油料。这种油非常易燃,而且烧起之后又不易被扑灭,都是黑道准备干些杀人越货的大买卖时才会购买的东西。

戴王山:“把他们的船一烧,万事大吉。”

姜小乙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她看向肖宗镜,后者依然看着地图,沉默不语。

戴王山等了一会,不耐道:“时间紧迫,还请肖大人尽早拿个主意。”

肖宗镜低声道:“韩琌所言,船队似乎是以霍天的主舰为向导,进行航行。”

戴王山:“那又如何?”

肖宗镜取来地图,手指点住一个位置,正是丰州海港。戴王山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了肖宗镜的意图。

“你该不会是想要这批粮吧……?”

“没错。”

肖宗镜又指向柞津和蓬德之间的空白地带。

“大军现在虽说离青州城更近了,但是因为没能拿下蓬德,现在属于深入敌后,危险重重。而且,朝廷粮草非一次到齐,后续还要分批运往前线。周璧放弃柞津,看似失了一座城,但是无形之中也拉长了杨将军的补给线。以丹木基奇袭曹彦将军的实力看,我方后续的粮草运输十分危险。周璧的确是下了一步好棋。”说到这,他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我们能劫了这批粮,送到丰州,从南边运进柞津,那不管是蓬德还是丹木基,都没法阻止。周璧的如意算盘便是方方面面全部落空。”

戴王山:“所以……”

“船不能烧。”肖宗镜做好决策,收起地图。“我们要上船,等他们买好粮食,回程途中杀掉霍天,将船队引向丰州港。”他与传令官道,“我修书一封,你带回给杨将军。”

传令官:“是!”

既已做好决定,肖宗镜让众人回去休息,姜小乙刚要走,被他拉住。

“你且先留下。”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肖宗镜低声道:“还要辛苦你一下。”

“大人有何吩咐?”

“你帮我盯着那个韩琌。”

姜小乙一顿。

“大人不信任他?”

肖宗镜冷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雪中送炭的好事?此人身份存疑,不过我们现在还不能动他。你盯住他,不能让他跑了,等我们办完正事,再来处理他。”

巧了,姜小乙也觉得韩琌有问题,而且她感觉自己离真相很近,就差那么一点点契机,她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她道:“大人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肖宗镜:“好。”

肖宗镜的声音极为沙哑,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们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行动,影响的都是数十万人的性命。这沉甸甸的生活,让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见姜小乙许久不说话,肖宗镜以为她倦了,倒反过来安慰她。

“很快了,很快就会结束的。”他低声道,“这世道不会永远如此的……”

在客房里,被周寅盯梢的韩琌也没有睡着,他倚在床边,推开窗子,目光深远而安静。

屋外微风吹来,天边已破晓。

第76章 亲娘欸~要动真格的了!

接下来几日, 一直是绵绵细雨。

肖宗镜带人与韩琌前往港口踩点,他们与钱蒙的内应碰了头,制定好计划, 等待出海的一日。

几天功夫下来, 姜小乙对韩琌越发好奇,此人虽未显山露水, 但仍能从各处细节看出些许端倪。姜小乙有心想要试探他,但是碍于肖宗镜的话,只得强忍好奇。

又过去五六日,船队人员集结完毕, 准备出发了。

霍天的主舰审查极为严格,安全起见,肖宗镜并没有让所有人都登上主舰,他们商讨之下, 让老船工带戴王山和他的几名亲信上了主舰, 其余人则选择了主舰后方,离得最近的一艘船藏身。

出发当日, 他们换好水手服饰,在内应安排下, 与其余杂役一同上了船。在下舱之前,姜小乙举目远眺,远洋蔚蓝, 海风吹来, 尽是空远幽深的气息。

这次购粮的船队一共有三十艘,其中霍天所在的那艘铁壁铧嘴平面海鹘舰规模最大,长二十余丈,宽近四丈, 船底厚四尺,四十橹,水手百余人,载战士二百人,船帆扬起,气势恢宏。

其他的船规模虽不及主舰,但是也不容小觑,姜小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庞大的船队,大开眼界。

只可惜,他们在舰船上是最低级的身份,只能在舱底活动,做些划船打扫的脏活,空间逼仄,很是辛苦。

不过,虽然条件艰难,但这里也正好适合躲藏。他们十几人分在了底舱同侧,前后挨在一起,行事极为方便。

姜小乙等在船舱里,顺着船橹的洞向外望。

好多船的甲板上都挂了红灯笼。

她嘀咕道:“为何要挂灯笼,难道是想讨个好彩头?”

“今夜是除夕。”

姜小乙侧目,肖宗镜坐在她对面。他身材高大,挤在狭小的空间内,一双长腿蜷缩起来,看着好不舒服。姜小乙体格轻薄,使劲往后挪了挪,给他空出点位置。

“已经到除夕了?”

姜小乙全然无察,自打出征到现在,她全程精神紧绷,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是啊。”肖宗镜也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

姜小乙有点激动地说道:“大人,我还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年,而且是这么大的船,我以前坐的都是捕鱼的小船,跟这个没法比的。”

肖宗镜抬眼,环顾左右,随口道:“我倒是大船小船都没怎么坐过……”

姜小乙:“大人没坐过船?”

肖宗镜:“坐当然坐过,只不过都是渡过江河而已,没有长时间在船上生活过。”

姜小乙咝了一声,心想也对,她在闽州长大,也是沿海地带,对船很熟悉,但肖宗镜是天京人,肯定不常坐船。她往后瞄了一下,他们这个队伍,好像大多都是内陆人。她有点担忧地说道:“他们可别水土不服,晕了船吧……”

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

船队启航之后,还没出两个时辰,李临就吐了起来,后面陆陆续续,很多人都开始身体不适。

到了晚上,风浪起来,船飘来荡去,八九个人都不行了,连肖宗镜都是一脸灰败,毫无血色。只剩下姜小乙和另外两三个还算适应的,忙来忙去照顾众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监督的船工乃是自己人,帮他们打好掩护,还给他们准备了治疗晕船的药丸。

吃了药后,众人勉强好转一些,但大部分人还是头晕目眩,两目发直。一天下来,这群人上吐下泻,搞得一整间船舱怪味熏人。

肖宗镜背靠船板,脸色苍白。

虽然那经验丰富的船工说晕船不是大事,适应几天就会好,可面对此等突发情况,肖宗镜还是思虑尤深。他很担心自己这群手下,这种情况下,别说杀霍天,连能不能安全下船都成问题。

他本不是反应最强烈的,但脑子里想的东西一多,身体自然更不好受了。

天色已晚,船舱里一片黑暗,只余众人沉重难受的喘息声。

他叹了口气,偶然一瞥,微微愣住。

身旁,姜小乙正扒着橹洞看向外面,青色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冰凉又清透。

他看了一会,姜小乙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她忽然一笑,像是要给他展示什么秘密一样,拉住他的手,小声说:“大人,你快来……”

他被她拉过去,也顺着橹洞向外望去。海风吹得他微微眯眼,再次睁开时,壮丽美景迎面而来——鳞波许许,海潮蓬勃,明月悬挂,万里无涯。小小的洞口里,竟藏有浩渺之天地。似动似静,似真似假。顷刻间,肖宗镜灵犀清明,如上神境,体内真气无功自动,融天入海,浑然雄壮。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转头,看到姜小乙明亮的眼睛。他张张嘴,声音第一时间没出来,姜小乙道:“我师父曾经说过一句话,‘清静随心悟大道,超拔苦海解真常’。我以前不懂是什么意思,刚刚向外一望,好像明白了些。”

肖宗镜不言。

也是奇了,听她轻声念了那一句箴言,肖宗镜上船以来的困顿晕眩,甚至种种烦恼忧思,竟莫名化去了,脑海之中一片澄清。

姜小乙嘿嘿一笑,道:“说了些乱七八糟的,大人莫怪。”她低头,发现自己不自觉间还拉着他的手,刚要松开,肖宗镜手腕一转,将她的手掌轻轻扣住。

他轻叹一口气,低声道:“陪我坐一会吧。”

两人背靠船板,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好像天地宏宇,只剩下这方寸空间。

渐渐地,姜小乙困倦了,茫然之中,她忽然发问。

“大人,你说海的尽头是什么?”

“你觉得呢?”

“……大人,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何事?”

“每次你答不出的问题,就会反问给对方。”

她听到淡淡的笑声,肖宗镜道:“海的尽头是大地。”

“那大地的尽头呢?”

“是海。”

“……”姜小乙迷迷糊糊又问道:“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