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蒙静了静,道:“你家主人……便是当初肇州庆县的粮仓管事刘公吧。”

韩琌正色道:“正是。”

钱蒙道:“当年老夫对他也有所耳闻,听说他在饥荒之中偷偷放粮给当地百姓,被县令张儒所捉,本要处斩,却因他太得民心而不敢下手,结果关了近两年。”

“我便是饥荒那年与刘公结交,那年我洗劫肇州银库,听闻刘公义举,大为敬佩。那时刘公已被张儒关押,我本想将他营救,无奈刘公误会我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不肯跟我走。”韩琌看向一旁的袁成,又道:“两年后,阿成因为一桩案子惹了当地衙役,被抓入狱。那时刚好有一支乱军袭扰庆县,我趁乱劫狱,也强行带出了刘公。那伙乱军是山贼出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县令只顾让守军保护自己的家产亲眷,反而是刘公组织百姓奋勇抗敌,救民无数。我见之深受感动,拜其为主,直至今日。”

提到当年事,韩琌痛快道:“我后来砍了张儒的脑袋,挂在城门之上。若非主人制止,我本要杀他全家的。这几年来我与主人辗转多地,也攒了些家底,于滨州北边两座小城落脚,暗地招兵买马,不被人查。”

滨州位于抚州之上,是大黎最北边的州郡,荒芜严寒,可以说是个无主之地。

钱蒙淡淡道:“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韩琌:“没错,前一阵子我原想干票大的,劫了朝廷的南军军饷,沿水路北上。本来一切妥当,结果出了点以外,又被肖宗镜横插一脚,前功尽弃。”

钱蒙:“肖宗镜……又是他。”

韩琌:“放心,我早晚要找回场子的!”

韩琌此行目的是为主谋将,一言一行皆坦荡正气,只有念及肖宗镜之时,他身上才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江湖人的匪气,目光也更为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钱蒙静了片刻,道:“阁下大名如雷贯耳,刘公能收服阁下,足见其为人。”说着,他长长一叹。“周璧确非明主,此人奉行强者为尊,孤高自傲,看不起平民百姓,还雇佣异族邪将,残害无辜弱小。老夫屡屡劝说,毫无作用。唉……当初老夫也是有眼无珠,才助他成事,如今真是悔恨不已。”他从座榻起身,与韩琌郑重道:“如今天下烽烟四起,揭竿起义者比比皆是,但老夫遍查天下群雄,多是些中饱私囊,苟且偏安之辈,唯有刘公称得上真正胸怀大义之士。我们也不必费时周旋了,老夫欲携部下三万余人投奔刘公,烦请阁下转达我意。”

“太好了!”韩琌大喜,抱拳道:“有老将军相助,我家主人如虎添翼!将军放心,我此番必借刀杀人,诛灭周璧,为民除害,也使老将军安全脱身!”

钱蒙深沉一笑,道:“刘公若真想成就大业,除了周璧,还有一人非死不可。此乃天赐良机,阁下请附耳来。”韩琌凑过去听,双眸越来越亮,片刻后起身道:“竟还有这样的机会,看来真是天助我主。”

钱蒙道:“虽是良机,但也并不容易,若是处理不当,因小失大就坏了。我们最重要的事还是除掉青州军,他们实力非同小可,不可轻敌。”

“老将军放心,我心中有数。”韩琌沉思片刻,蓦然一笑。“我知江湖上有些能人,倒是格外适合这项差事。我正好也有心拉拢,这次就借此机会一试吧。”

钱蒙:“好,你自安排,如需相助尽管提来。”韩琌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罐子,道:“这一罐药水请老将军收好,若有急事,便洒在高处,此药水夜间可显荧光。我训有一只猎鹰,往来多地,见此光会为我传讯。”

双方几番交代后,韩琌与钱蒙告别。

“我还要去安排别的事,这就告辞了。老将军,袁成,保重!”

韩琌辞别钱蒙,蒙上斗篷,出了屋子,只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黑夜中。钱蒙叹道:“以这样的身手,即便此处真是埋伏,又如何困得住他呢?”

袁成道:“若说习武,他其实是半路出家的。我与他自幼相识,他本是个孤儿,被山里一户夫妻收养。后来这对夫妻被当地征税的衙差逼死了,韩琌为他们报了仇,遭到官府通缉,躲了半年有余。再后来他遇到一位高人,拜其为师,才正式开始学习武艺。”

钱蒙思索道:“半路出家还能有如此修为,不知他拜的是何方高人?”

袁成道:“韩琌是个习武奇才,他拜的师父……我也说不清楚,好像也无甚的名号,自称‘糟老头’,久居于北方山林,我也只见过一次而已。据说这位高人原本只打算收一个徒弟,韩琌遇到他时,他的大徒弟学成刚走。要不是韩琌真的天赋异禀,他也不会再收他。”

谈起过去,袁成长叹一声,又道:“……其实我与韩琌早已下定决心要推翻旧朝,只是不知从何下手。当时各地已有多股义军都颇具规模,我想拉他去寻一处投奔,他却始终不应。终日只在深山习武,偶尔下山除暴安良。直到肇州饥荒那一年,他偶遇刘公,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时至今日,再未动摇。”

钱蒙问:“你怎么没与他一起?”

“这……”袁成惭愧道,“当初是我好高骛远,没看得起一个小小的粮官,还觉得韩琌明珠暗投,大材小用了。如今看来,属实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韩琌才是真的慧眼识英雄。”

钱蒙沉声道:“投于危难,心如铁石,此子年纪虽轻,却是真豪杰也。”

韩琌与钱蒙顺利取得联系。

同样的夜色下,却有人欢喜有人忧。

在距离天京百里开外的一处山林里,谢凝缓缓睁开眼睛。

她是被颠醒的,发现自己在一匹马上,手脚都被捆着。她惊恐挣扎,身后传来虎声虎气的呵斥:“别动!”谢凝吓得哭了起来,她嘴被堵着,呼吸不畅,眼泪鼻涕堵在一起,没一会的功夫就有点上不来气,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是被摔醒的,睁开眼,面对着阴沉的天。忽然,视线变黑,男男女女围了上来,他们衣衫褴褛,瘦弱枯干,面带菜色,看起来像是哪里的流民。他们盯着光鲜美丽的谢凝,目光又是震惊,又是好奇。

那打头的男子怒道:“你们都让开!”

这人四十几岁的年纪,长脸头发稀疏,掉了两颗牙,容貌丑陋,腿还有点瘸。他赶了许久的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老瓢,这是什么人啊?”一个妇人问道。

老瓢目光凶狠,瞪着谢凝:“她是安王府的郡主!”

“啊?!”众人哗然。

那妇人拉住老瓢,惊慌道:“你怎把郡主给抓来了?”

老瓢冷冷道:“前几天冬官的药用完了,我混进天京城,想偷点钱买药,结果碰上石鼓山有什么新庙开张。我想去给冬官拜一拜,求求福,没想到碰到一场骚乱!混乱之中我听见有人喊她郡主。当时正巧我离她不远,就趁乱把她打晕偷了出来!”

妇人哎呀呀地大叫起来:“坏了坏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呀!”

周围人纷纷附和。

“你糊涂啊!”

“老瓢啊老瓢!你可闯大祸了!还不快把她放了!”

“放什么放!”老瓢朝旁啐了一口,“现在放她回去,我必死无疑!”他指着谢凝,环看四周,怒道:“我们背井离乡,流落在外,到如今已有大半年了!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处处遭人冷眼!这位郡主就是老天赐予我们的金砖!我看我们不如就去东边,现在举国上下,就属青州军最有钱!我们只要把她献给青州军首领!到时候钱粮土地,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众人听得害怕,不敢说话。老瓢看向他们,又道:“你们有人胆子小,不敢干,就自己离开。胆子大的,想过好日子的,就跟我去青州!”

大家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最后一个佝偻的中年男子站出来,道:“我赞成老瓢的提议。乱世之中,当老实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所谓富贵险中求,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老瓢,我跟你走!”

老瓢满意道:“王头,你是个有种的。”他懒懒道,“其他人既然没兴趣,那就算了,明早起来,咱们大路朝天分两边,各寻各的前程去。”

之前那名领头的妇人忙道:“老瓢,你别这样讲啊,咱们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避难的,一路照应,绝不能分开。”她看向谢凝,慢慢目光也变得尖锐起来。“好,要干就一起干!就把她送给青州军,我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

众人纷纷响应。

“薛婶子说得对,就这么定了!”

谢凝被绑着手脚,倒在一旁。她听了他们的言谈,知道他们想把自己献给青州贼军,又惊又怒,悲从中来。

她哭了好久,最后累得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夜深人静,周围人都睡了,谢凝心想,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她悄悄在手上用力,也许是觉得她是个柔弱女子没多大的力气,老瓢绑得不算牢固。最后谢凝腕子上蹭得血肉模糊,终于抽出了胳膊,解开绳子。

但是这一下把旁边的薛婶也弄醒了。

“哎!你要干什么?”

谢凝一把推开她,扭头就跑。薛嫂子大叫一声,“完啦完啦,快来人呐!”所有人都被喊醒了。村民们紧追不舍,到了一处山坡,谢凝脚下一崴,滚了下去。

山坡上满是碎石,撞得她剧痛难忍。

她心想与其受人凌辱,令家族蒙羞,朝廷为难,不如就这样摔死了也好。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忽然听到哎呦一声,她觉得身体一轻一顿,似乎是压在了什么人身上。

身下传来微弱的求救声。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小僧有点喘不过气了……”

第66章 小仙女受难记

谢凝浑身是伤, 艰难回头,看到地上躺着一名僧侣。

这僧侣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了一身破棉袄, 灰头土脸,蓬头垢面, 体格消瘦,容貌倒是有几分清秀。他原本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被谢凝这么一撞,背篓撞出老远, 零零散散的东西散落一地。

老瓢很快带着人追了过来,谢凝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捡起路边一块石头,照着自己的头上撞去。僧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说道:“施主这是做什么, 莫要自残呀。”谢凝用力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眼看老瓢带着人越追越近了,谢凝哭道:“求你放开我, 让我去死吧!”僧人看了看谢凝的脸,忽然咝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呀!施主——”

可能是他表情实在太过惊讶, 谢凝不由停顿, 听他想要说什么。

僧侣接着道:“小僧观施主慧根深种,悟性极高,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不如投靠我佛, 争取早日上岸吧。”

谢凝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竟是这样的疯言疯语,听得她愈发绝望。

“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这么一会的功夫,老瓢早已带人赶到,三下五除二把谢凝绑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向僧侣。

“你是什么人!”

僧侣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合十,笑呵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僧法名瞿昙,自号幻乐,是一名云游僧人,在这见过诸位施主了。”他微一抬眼,看见老瓢的样子,忽然大惊。“哎呀!施主,你——”

老瓢吓了一跳:“我?!我怎么了!”

幻乐惊喜道:“小僧还从未见过像施主这般灵根具足之人,实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快快皈依三宝,修得清净之身吧。”

竟还是刚刚那一套拉人入伙的言辞。

“哈哈哈!”老瓢笑骂道,“满口屁话!”

后面的薛婶听见,连忙跑过来推了老瓢一把,双手合十朝天拜。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祖就当没听见,刚刚那话不算的。”

幻乐被他踢倒,在地上滚了半圈又爬起来,还是一脸笑意看着他们。村民们瞧他怪好玩的,纷纷凑过来,有人问道:“小和尚,你多大年纪了?”

幻乐笑道:“小僧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

“你?五十有八?”众人哈哈大笑。“可真能吹牛,看你最多也就十八吧!”

老瓢歪嘴一乐:“小和尚胡言乱语,莫不是念佛念得脑子不灵了。”

薛婶又觉得他犯了忌讳:“哎呀!你可别说了!”随后又朝天一拜,口中念叨。“佛祖恕罪,佛祖恕罪,刚刚那句也不算的。”

“老瓢!你看这里!”一个村民把幻乐的竹篓翻开。“这小和尚带了好多药!”

老瓢过去看了看,果然满竹篓都是药材,他问幻乐道:“你是郎中吗?”

幻乐笑道:“小僧略懂一些医术。”

老瓢急切道:“小师父,我这有个孩子生了病,一直高烧不退,你可否帮忙诊治?”

幻乐:“待小僧前去一看。”

老瓢往后面递了一个眼神,几个村民把谢凝绑得结结实实,嘴也塞上了。老瓢和薛婶带着幻乐回到山沟中。几个妇人照看着四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大概一岁左右,面色泛红,嘴唇干裂,看起来病得十分严重。

幻乐瞧了一会,道:“还有救。”

老瓢大喜:“小师父,这是我的儿子冬官!求小师父慈悲为怀,救他性命!”

幻乐道:“请将小僧的药娄拿来。”

村民们帮忙取了药娄,幻乐即刻开始为冬官医治,又是施针,又是按拿,再调以药剂,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冬官的烧渐渐退下,气色转好。

在他医治过程中,薛婶拉着老瓢到后面悄声说话。

“老瓢,我瞧这小和尚治病救人有一手,冬官病根难除,光这一次肯定瞧不好,而且我们要去青州,山高路远,保不齐有点小灾小难,为何不将他带在身边呢?我看他筐里还有好多药材呢!”

老瓢点头,觉得薛婶说得不无道理。

医治告一段落,幻乐蹲在一旁整理草药,老瓢走过去道:“小师父,你说你是个云游僧人,目前可有去处?”

幻乐:“施主问这话是何意?”

老瓢:“小师父,你不如跟我们走吧!这世道太乱了,我们这人多,在一起对你也有个照应!”

“对对对!”薛婶过来帮腔道,“乱世之中,一人独行太危险,你跟我们走就安全多了。而且我们也信佛,小师父平日还可以为我们讲讲法,积累功德!”

幻乐站起身,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老瓢就站在他身侧,某一瞬间,似乎看到一丝绀青色的光从他眼中闪过。老瓢心中一奇,刚要再看,幻乐又开始傻笑起来。

“同行可以,我们本也顺路。不过小僧有个条件,刚刚……”

老瓢一听这话,立马长叹一声,打断他道:“小师父,我们都是难民,真的拿不出诊金啊。”薛婶也在一旁抹眼泪,哭诉道:“我们老家已被叛军占领,我们流落他乡,实是困难。小师父就当行善积德,帮帮我们吧。”

幻乐摇头道:“出家人不要金钱。小僧说的是,刚刚那位坠山的姑娘,各位何不放过她呢?听她口音,应是天京人,这里离天京还不算远,她或许可以自行回去。”

老瓢和薛婶闻言脸色一变,薛婶支支吾吾道:“她、她跟我们是一起的!”

幻乐:“既是一起的,为何要将她绑起来?”

薛婶:“哦,是她的亲戚将人托付给我们,要我们把她带到别处去。她总不听话,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把她绑起来的。”

幻乐又道:“那怎么嘴也堵上了?”

薛婶越说越对不上话,磕磕绊绊,幻乐笑道:“既然她不想与诸位一起,那不如就让她走吧。让小僧代替她与诸位同行可好?”

薛婶:“这……”

老瓢断然拒绝。“不行!她绝不能走!理由你不必多问。”他咬牙道,“我可以答应你,你若跟我们走,等到了目的地,我们发达了,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你若不想与我们同行,我们也绝不为难!”

薛婶跪在幻乐面前,恳求道:“求小师父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实在没钱给孩子买药了。请你帮衬帮衬我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在上,定会为小师父记上大功劳的!”

薛婶音辞悲凉,声泪俱下,幻乐将她扶起来,轻声安慰道:“请施主莫要着急。”他看看周围落魄的村民们,又看看倒在路边的谢凝。最后,幻乐点点头,笑着道:“好吧,小僧就跟你们走一遭吧。”

就这样,幻乐也加入了队伍,一路朝东南方向而去。

他们只有一匹马,用来驮谢凝,其他人全部徒步。队伍里有不少老幼妇孺,翻山越岭,行进缓慢。

谢凝被绑了几日,找不到脱身的办法,渐渐麻木。

这一晚,众人熟睡之时,忽然有一人悄悄来找谢凝。

这人是村民张贵。

张贵挤到她身边,小声说:“小郡主,天太冷了,俺来照顾照顾你,你可千万别出声啊……”说完,怕她不听自己的话,掏出一条布,又往她嘴上缠了两圈。他紧靠谢凝,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体里摸。谢凝又怕又怒,奋力挣扎,可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张贵身上的臭气钻入鼻腔,谢凝胸口一恶,眼底通红。她心中惊惧,悲愤之至,当真体会到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拼了命想呼救,可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抬起眼,忽见不远处正在打坐的幻乐。他也看到了她,神色如常平静。

“小郡主,俺喜欢你……俺真喜欢你,从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张贵闻着谢凝身上的香气,忘乎所以,迫不及待脱了外袍。他外袍里藏着一把防身的柴刀,也丢到一旁。谢凝死死盯着幻乐,示意那把刀的位置,可无论她的目光有多祈求,幻乐始终没有动,谢凝绝望至极。

这时,幻乐双瞳闪过一丝青光。

“……唉?”旁边的山洞里传来细微的一声,一妇人茫茫然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她刚想换一侧接着睡,忽然听见什么动静。冥冥之中,好像什么东西引着她一样,朝外走去。她出了山洞,眯缝着眼睛往向前,最后看见林子旁,趴在谢凝身上正在脱衣服的张贵,猛拍一下大腿。

“哎呀——!”

她的叫声把所有人都喊醒了,没一会,大家呜啦啦围了过来。

这妇人痛哭流涕,情绪激动,嘶喊道:“张贵你个杀千刀的!你不要脸!当着我的面就敢干这种事!我跟着你吃了一辈子的苦,给你们张家续了三柱香火!你就这么对我,就这么对我——?!”

薛婶连忙过来安慰她:“秀华妹子,你先别嚷。”

秀华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薛婶,你看他都干了些什么!我没脸活了!我真是没脸活了哇!”

“你可别叫唤了。”旁边又有一妇人开口,语气漠然。“荒郊野岭危险重重,你这一嚷嚷,万一喊来山贼大伙可怎么办?”

“你向来只惦记自己的死活!”秀华瞪着她道,“今日若是你家的干了这事!你还能这么说?!”

那妇人许是素来与秀华不合,冷笑道:“我家的?”她拉过一个汉子,“我家的跟你家的能一样?你别自己没本事也拉别人下水。”她悄声贬损,“脾气又差,嗓门又大,活像个被锤烂的破锣,我要是张贵我也受不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被秀华听见,怒道:“马芙!别在那自欺欺人了!你以为自己好到哪去?你家景旺不止一次盯着这女人瞧了,只不过没机会偷腥而已!”

景旺大惊,慌忙道:“哎!我什么时候看了,你、你别血口喷人啊!”

众人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有看热闹的,有帮腔的,一时混乱无比。

眼见场面越吵越凶,老瓢拨开众人站了出来,怒吼一声:“都给我闭嘴!”

老瓢在村中素有威信,一开口,众人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秀华在那默默流眼泪。老瓢一瘸一拐走过去,照着衣裳刚脱了一半的张贵狠狠踢了一脚。

“狗畜生!”

张贵不敢还口,提着裤子站在那,唯唯诺诺道:“是是……俺就是一时糊涂,俺再也不敢了……”

老瓢:“跟我说什么!你去跟秀华说去!”

张贵来到秀华身边,还没说话,秀华的巴掌就抽了过去,边抽边骂:“没羞没臊的东西!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呀!我干脆带着孩子一起死了算了!”

薛婶扶着秀华到一旁安慰,老瓢对众人道:“我们现在在逃难,本就十分困难,绝不许再出现破坏团结的人!你们听好了,这女人谁也不能碰,再让我发现哪个管不住自己的,就带着自家人滚出队伍!行了,都去睡觉吧!”

老瓢遣散众人,又检查了下谢凝的情况,对幻乐道:“小师父,她似乎有些擦伤,你帮她看看吧。”

幻乐:“好。”

只剩下幻乐与谢凝二人,谢凝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趴在地上。

“你若是真的慈悲,就给我个痛快的……”

幻乐轻声道:“施主命不该绝,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幻乐刚刚碰到她的胳膊,谢凝一把推开他。幻乐伸手在她肩头一点,她就不能动了。

“施主莫要激动,让小僧帮你治伤。”

谢凝颤声道:“你、你会武功?”

幻乐:“这只是治病救人时用的手法。”

谢凝:“不对,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呼吸,你的步伐,他们看不出,但我看得出!”

幻乐一愣,笑道:“施主果真心细如发。”

“只因我身边也曾有过武艺高绝之人,你与他们给我的感觉极像。”谢凝压低声音,祈求道:“……你救救我吧,求你救救我行吗?”

“施主要小僧如何救你?”

“你放我走!”

幻乐望向远处黑暗的森林,道:“这里离天京城已经很远了,那村长熟悉山野,开辟路径,才保众人一路无忧。施主久居深闺,对野外全不了解,小僧就算放了施主,施主也决计无法安全回到天京。”

“那你送我回去!”谢凝想到之前老瓢对幻乐开出的金钱条件,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我的身份,我是安王府的郡主,只要你送我回天京,你想要多少钱都行!我还可以让我父亲把你推荐到宫中,面见陛下,为你开山建庙,封你做大法师,让全天下的和尚都听你的!”

“听着可真不错啊。”幻乐低着头,认真为谢凝处理伤口。“但是小僧不能走,小僧若走了,那个娃娃恐怕难以活过这个冬天。”

谢凝急得脸蛋通红。

“那你帮我报官总行吧!”

“施主,小僧若报官,这里这些人就都要死了。”

谢凝愤恨道:“他们行此恶事,难道不该死吗!你不知道,他们要去投青州贼军,我奉劝你不要助纣为虐,否则到时连你一起杀头!”

幻乐默默不言,为谢凝上好伤药后,解开了她的穴道。

他轻声道:“经此一事,众人应该不会再与施主起冲突了。小僧答应施主,会像今晚一样,保护施主一路平安,请施主放心。”

“保护我?今夜分明是那女子偶然起夜,我才躲过一劫。你这伪善的和尚,明明会武功,见人作恶,却不出手制止,那又何必事后假惺惺地帮我疗伤。”

“施主,小僧或许与寻常人略有不同,但小僧真的不会武功。”

“好,就算你不会武功,刚刚刀子就在地上放着,你连刀也不会用吗?”

幻乐解释道:“小僧供奉药师如来,修持济世之法,戒律森严。此生只能救人,不能害人,若犯杀戒,必将灰飞烟灭。不过请施主放心,小僧自有方便法门,可以帮助施主避祸。”

谢凝只当他在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像你这种能言善辩,舌灿莲花的‘高僧’,我见得多了。你流落在外太过屈才,我给你指条明路吧,别去东边,人家青州军不信佛,你想赚钱还是得北上才行。”

幻乐苦笑:“请施主莫要数落小僧啦。”

不管谢凝如何冷嘲热讽,幻乐始终一副好脾气,久而久之,谢凝也说不动了。

幻乐站起身,对谢凝道:“施主心思良善,十分难得,此番磨难是上苍考验,请施主千万守住本心,莫要种下邪念。需知那句老话,善恶终有报。”

谢凝闻言,一声冷笑。

“当真是善恶有报?我自问平生从未做过恶事,为何遭此劫难?这些刁民心思歹毒,聚众作恶,又为何不遭报应?”

幻乐合掌而立,消瘦的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笑容,温声道:“小郡主,这世间的因果之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

第67章 韩大侠发威了。

东洲夜色, 深远悠长。

另一边,韩琌已悄悄离开了蓬德城,他从钱蒙这得到了重要消息, 脑海中已有了初步计划。有些江湖人极其适合此项差事, 而且这位江湖人他也一直有心拉拢,此乃大好机会。

只不过, 这位江湖客向来难觅行踪,他只知他经常出没在北方,其他的一无所知。韩琌决定抽出三五日时间,去天京打探消息。

他着急赶路, 抄小道北上,一路想着要从何处着手。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路过一座山坳,忽然听到刀剑相交的声音。韩琌驱马探查, 发现是有人在打劫车队。这车队里拉了不少行李物品, 有不少看着像是大户人家举家搬迁避难。而打劫的一方竟是大黎官兵。韩琌细细观察这伙士兵的着装和武器,应是附近城镇的守军。

韩琌冷冷一笑, 道:“好一群畜生,没本事打青州军, 倒有本事抢自家百姓。”

那打头的军户还嚷着:“杀光!都杀光!别留活口!”

能看出这户人家为了避难也做了充分准备,雇佣了不少镖师和护卫,但架不住官兵太多, 里里外外围了三圈, 尽管奋力抵抗,没多一会也悉数败了下来。车队里的女眷们抱头痛哭,均以为生还无望。

韩琌对这些大黎官差深恶痛绝,当机立断, 挺身而出。

下方围剿之人并未注意到他,他身法极快,随手抽出一名官兵的佩刀,踩着几匹马,跃进战场。马声嘶鸣,官兵们一仰头,见一白色身影飞鸟一般掠过头顶,伴随一声怒吼:“纳命来!”领头的百户一回头,看见的竟是苍茫氤氲的天空,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已经飞了出去。

韩琌拎着百户的人头站到马车顶上,刀在他脸上擦了擦血,冲在场官兵道:“哪个想给他报仇的,站出来。”

众人被他吓到,一时竟无人做出反应。后两名副官回过神,拔出刀来叫嚷着冲过来,韩琌从马车上跳下,将一名副官砍瓜切菜一样劈翻,抡起百户的人头,贯入真气,砸在另外一名副官的脸上,一声巨响,副官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韩琌站在人群中,喝道:“哪个想给他们仨报仇的,站出来!”

战场再无人应声。

时间紧迫,韩琌不想拖延,所以决定采用最凶残的杀人手法,震慑众人,争取速战速决。

果然,在见到三名长官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杀之后,其余人再不敢上前,后方一个士兵先行捡了地上的几件金银首饰,悄悄溜了。一人散,众人散,大家就近捡起战利品,逃之夭夭。

韩琌冷笑道:“一盘散沙,一碰就碎,怪不得将青州拱手让人。”

人都退光了,韩琌丢了刀,准备离去。袖子忽然被人拉住,他转头,是一名年轻的少女。“多谢大侠相救!大侠帮人帮到底吧,我们雇佣的护卫死伤惨重,我爹也受伤了,接下来的路没法走了。”

“我不是大侠。”韩琌拨开少女的手,没想到她又抓了上来。“请大侠开个价,多少钱我们都可以付!请护送我们去天京城吧!”

韩琌挑眉,随口道:“哦?你们也要去天京?”

“‘也’?”少女眼睛一亮。“大侠也要去天京!那太好了!我们顺路吧!”

韩琌呵呵一笑。“谁跟你顺路,让开。”少女紧紧抓着这根救命稻草。“要不、要不你帮我们给人带个信也行。我付你纹银五百两!好不好?”韩琌侧目,少女顿了顿,“那……八百两?”韩琌失笑,光是眼前撒满地的金银就何止八百两。这小姑娘大难临头还如此报价,实是个吝啬鬼。

他淡淡道:“我劝姑娘还是用这钱多找点能人吧。”少女急道:“我便是要你帮我们带话给能人!只要七叔安排人接应,我们一定能安全抵达天京!”

韩琌不欲与她多做纠缠,轻轻一甩胳膊,少女登时被弹开。他一吹口哨,骏马奔来。他骑上马,少女抓住最后机会,扑过来道:“求求你了!请帮我们带个信吧!去天京盛坊布庄,找烟鬼达七,让他来接应我们!我给你一千两行不行!”

韩琌忽然勒住缰绳。

少女见他回头了,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一千两……就够了?”

韩琌:“请教姑娘芳名?”

少女:“我叫文小青。”

韩琌眯起眼睛:“你刚说让我带话给谁?”

少女一愣,眼神飘忽,道:“去天京,带话给七叔……”

韩琌道:“姑娘放心,我与烟鬼并无仇怨,现下还正要找他帮忙。”

乱世之中,江湖上买卖消息,穿针引线之人不在少数,其中烟鬼达七颇为有名。韩琌记得,当初刘桢想借威虎军攻打齐州的时候,就曾与他合作过。不过烟鬼向来行事谨慎,轻易联络不上,没想到现下自己送上门来了。

韩琌微微思忖道:“这样,我可以送你们到就近的城镇,并且叫人来保护你们,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文小青:“加钱?”

韩琌一笑,道:“钱的话,姑娘就自己留着吧,你替我写一封信就好。”

在与文小青谈妥条件后,韩琌将他们一行人送到最近的寿康镇,没让他们进城,而是藏在郊外的山林中。他找到一处山洞,三两下便收拾妥当,掩盖踪迹,安置伤员。

文小青在旁看得目瞪口呆,道:“你、你可真厉害呀!”

韩琌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山民,自然对山很熟悉。”他给他们留了一些伤药,嘱咐道:“你们等在这里,我会传讯出去,大概三日左右就会有人赶来搭救。你们的干粮足够,轻易不要外出。”

“好。”文小青问道,“搭救的人是谁?什么样子的?”

韩琌:“好认,三个凶神恶煞的和尚。”

他安排完这些,又盯着文小青写完信,亲读一遍,甚是满意。收好信后,他再次踏上行程,星夜赶路,终于在第三日来到天京城。

彼时,达七正在街边看热闹。

石鼓山的祈福法会日夜不休,已经举办了快五天了。天京城上方烟雾缭绕,满城都是烧香的味道,文武官员跟着祈福的游行队伍在朱雀大街走过来又走过去,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满怀期盼,而那些做法的僧人们一个个像是被附身了一样,神色癫狂,满口鬼话。

达七看着这虫子般蠕动的队伍,心中暗想,姜小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这诡异的所在逃出来?

不对……她本是自愿留下的,何来“逃”之一字?

达七叹了口气,叼着烟杆往回走,走到在盛坊布庄后身的小巷,忽有所察,转过头。

巷子口站着一个青年,衣着整洁,素雅浮华。

这青年正是韩琌。

朝廷常年通缉重明鸟,不过因为他一直戴面具,通缉画像上都没有他的具体模样。因为他行事时通常做江湖草莽的装扮,所以这些画中他的衣着服饰也都是朴素平常的。进天京前,他特地换了一身华丽的衣裳,用一套假的手续混进城来。

达七看得出这人是冲他来的,稍做打量后,吐了口烟,道:“这位贵公子是哪位啊?”

韩琌开门见山:“烟鬼,我有事找你帮忙。”

达七挑挑眉,知道他是烟鬼的人不多,他印象里好像没这号人。

“公子找人帮忙,不该先自报家门吗?”

韩琌随口道:“我不过一介书生而已。”

“嘿呦。”达七一手拿着烟杆,一手掩住口鼻,缓缓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血腥气这么重的书生,真是长了见识了。不知这位书生想找在下帮什么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