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王山做出此事她毫不意外,她没想到肖宗镜也会选择这样激进的方式处理问题,这本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姜小乙心想,与自己当初在齐州初遇他时相比,他明显急切了许多。

第63章 掉入深坑的戴典狱。

肖宗镜这次出去, 又是几日未归。

这天傍晚,姜小乙躺在床上休息,翻来覆去睡不着, 忽然忆起那日在石鼓山上闻到的香气。

经过几日的冷静,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哪闻到过这种怪香了。

风声、灯火、竹影、红色的粉末……

姜小乙从床上翻下来,出了门。

脸上凉丝丝的, 她仰起头,天上飘落粒粒白雪。

姜小乙来到十八香时,雪已经下大了。徐梓焉正在屋里尽享鱼水之欢,姜小乙就在门口等。她看着竹枝渐渐被雪压得垂落, 一缕一缕像是春日的柳。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一名精壮的男子笑呵呵走出来,脸上尤泛着享受的潮红。他看了姜小乙一眼, 未着一语, 擦肩而过。

徐梓焉红衣半敞,长发披散, 靠在门口,媚声道:“原来是姜公子来了, 快请进吧。”

姜小乙进了屋,暗自吸气,果然嗅到那股熟悉的香气。

她问道:“你在忙吗?”

“已经忙完了。”徐梓焉落座, 倒了杯茶水。可能是刚刚享过乐, 他此时行动稍缓,周身透着慵懒妩媚的味道。姜小乙余光一扫,看到角落的小桌上多了一个牌位,上面刻着“恩主大灵师之位”几字。她咝了一声, 指着那东西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梓焉嘴角微勾,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有点不放心。灵师说我的心愿马上就能实现了,我还是得供着他点,免得出差错。”

姜小乙:“我记得你当初说,你想要一个契机,摆脱束缚。”

徐梓焉笑道:“原来奴家的话,公子都记得。”

姜小乙:“梓焉,大灵师死了。”

姜小乙说完,徐梓焉神色不见半点变化,他一边休息,一边欣赏自己的手。

一时寂静,只听竹院风雪呼啸。

片刻后,徐梓焉噗嗤一声笑出来。“姜公子满腹话语,怎么什么都不说呢?”他手掌撑着脸,柔声道:“放心,公子与奴家甚为有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那我真的说了。”姜小乙小心道,“那日我也在石鼓山,我在庙里闻到一股怪香……”

徐梓焉看着姜小乙,面带微笑。

这笑容使姜小乙背脊发凉。

徐梓焉看着面前沉默拘谨的人儿,脑海浮现的是大灵师最后的指点——“契机已来到你的身边,顺其自然就好。”

他抿抿唇,轻笑道:“公子真是个细致的人,对奴家也是有心了。”他轻描淡写道,“没错,是我杀了他。”

她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承认了。

而且姜小乙发现,徐梓焉有时自称“奴家”,有时自称“我”,在这两个称谓下,他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他称“奴家”时,更像是“紫嫣”,而自称“我”时,则更像是他本人。

徐梓焉描摹桌面上的木纹,无谓道:“你是不是担心自己的愿望无法实现啊?”他指了指桌角。“我已经将他供奉起来,我的虔诚一定会感动他的。 ”

姜小乙听得一头冷汗,道:“你实在奇怪,你既然信他,又为何要杀他?”

徐梓焉冷冷道:“杀他是没办法,谁叫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停顿片刻,他看向角落那一堆堆神像排位,又道:“而且,有一点你误会了,我信的不是他,而是所有世事背后,那股无法被人所扭转的,凌驾于一切的幻力。世间承载此力的人有许多,灵师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姜小乙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那日石鼓山那么多官兵在,你是怎么杀的人?”

徐梓焉神态轻松。

“就是那样杀的咯。”

他摆弄着自己的手,姜小乙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手又细又长,看起来很有力量。但这种力度与肖宗镜和戴王山又不相同,他们的手掌是厚重而阳刚的,而徐梓焉的手不大,骨节分明,刚柔并济,锋利的指尖很像是角落小桌上那种竹叶形状的小刀。

想起大灵师尸身上那完美的切口,姜小乙恭维道:“你身手这么好,若是离开十八香,必是一条横行江湖的强龙,博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徐梓焉懒懒道:“名声是他人给的,凡他人给的东西,都是浮花掠影,眨眼即逝。说起来,我义父倒是有个响彻天下的名号,可我也没见他活得多明白,痛苦半生,还屡屡被名所累。”

姜小乙忙问:“你的义父是……”

徐梓焉看来一眼,笑道:“他的名号可有些年头了,你可听过‘惊鸿影’?”

屋外大雪纷飞,寒气透过门板缝隙吹入,姜小乙从脚底板凉到头顶骨。

“四方神”的大名她怎可能没听过?

南边的拳宗,北边的惊鸿影,东边的东海神剑,西边的极乐尊,这四位高手在江湖扬名已久,因为他们常年活动的区域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便有人为他们冠了一个“四方神”的尊号。

虽被拟了统称,但其实这四人并不相熟。拳宗姚占仙姜小乙已在虹舟山见过了。极乐尊听说是一名云游僧人,擅长医术药理,经常出没在胡西一带,远离中原。而东海神剑霍天效命于青州军首领周壁,也是众所周知之事,想来用不了几天就要被肖宗镜拉到台面上讨论。

这三人行走江湖,也许个人立场不同,但所做所为差不多也称得上是坦荡磊落……唯有惊鸿影,行事风格与上面三人截然不同。他是江湖上名声最响的杀手,且他杀人从不设限,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穷苦百姓,不论是武林高手还是老弱妇孺,只要是他接下的生意,必然追杀到底,绝无活路。

因为他下手极快,来去如风,无从防范,所以被人起了“惊鸿影”这么一个称号。

按理来说,此等为钱卖命之徒不容易受到人们的追捧,更不会与姚占仙这样的正派人物放在一起谈论。事实上,最开始时惊鸿影的名声的确很差,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栽跟头,遭报应的一天。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无一失手,无一破绽,官府拿他没办法,仇家拿他亦没办法。

漫长的岁月和大大小小百余件血案为他换来了响亮的名气,他的江湖地位也逐渐升高,成为名动一时的人物。

不过……

“你不是说你义父已经死了几年了,可……”

这两年虽然惊鸿影声音减少,但依然有活动的迹象。

“近几年的生意都是我去做的。”徐梓焉无奈道,“我义父一走了之,却留了个烂摊子给我。他手下还有几百名死士,都是我义父捡来的孤儿,从小培养,只会在暗夜里行走,杀瘾甚重,根本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现在他们奉我为新主,我还要定期寻些买凶的生意给他们。”

“原来如此。”姜小乙懂了,“原来你说的束缚就是这个。”

“没错。”徐梓焉道,“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我要给他们找一个新的主人。”

姜小乙问:“什么样的主人?”

“既能满足他们的杀欲,又不会让他们白白送死的。”徐梓焉托着脸,思索道:“其实,我曾考虑过十殿阎罗。”

姜小乙脱口道:“不行!”

徐梓焉看过来,姜小乙支吾道:“呃……我、我听说过这个人不少事迹,此人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绝非上佳人选!”她不自觉地打起自己的小算盘。“其实,你若真有此类想法,我倒是有个推荐。你可听说过皇城侍卫营?他们当家的义薄云天,待下属极好,你将人送去,他不会亏待他们的。”

“皇城侍卫营倒是听说过,义薄云天……哈,这个词听着跟我们不太搭调呀。”

“紫嫣……”

徐梓焉笑道:“不过,真想不到你对朝廷之事如此了解,之前是我小瞧你了。”

姜小乙:“实不相瞒,这些组织我都略有接触,你若有心,我来牵线。”

徐梓焉伸过手,摸了摸姜小乙的脸蛋,媚声道:“认识公子可真是值得。”他笑着道,“不过,最近年关,手下人开销甚大,我现在没空想这些,得先去寻一笔大买卖才行。等把他们喂饱了,我再考虑一下皇城侍卫营吧。”

屋外白雪纷纷,上一次下雪时还夹杂着雨水,这一次天彻底冷下来,雪反而变得柔和轻软,翩翩而下。

姜小乙回到宫中时,雪刚刚停。

她裹了裹衣裳,在雪地里走出一道长长的脚印。

周围十分安静,大雪吸尽了风声,整座宫廷都被禁锢了。一直走到侍卫营门口,姜小乙听到一点声响,好像是李临在说话。

走近了才发现,李临、周寅、徐怀安三人都在。

徐怀安把树上挂着的灯笼点亮,红色的光照亮大家的脸,都带着几许愁思。

“怎么了?”姜小乙小声问道。

李临低声道:“谢大人和肖大人刚从安王那里回来,凝郡主还是没找到……”

姜小乙:“还没找到?”

李临:“城内已经戒严了,禁军还在到处搜查。”

众人安静立在雪地里往内院看,姜小乙发现肖宗镜的营房亮着灯,而且营房门口竟然站着两个密狱的人。姜小乙惊讶回头,看向李临。李临小声道:“戴王山来了,是大人叫来的,不知道要做什么。”

营内,烛火燃着,肖宗镜端坐,戴王山四处溜达。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肖宗镜对面,笑道:“肖大人脸色不佳,看来最近事务颇为繁忙啊。”

肖宗镜抬眼,道:“戴典狱,这次叫你来,是有事相商。”

戴王山:“放心,下官明白。”他坐到桌子另一侧,神色轻松。“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道理下官再清楚不过了。肖大人有什么事,尽管说来。咱们早点清了账,下官这颗心也好放下来。”说完,眼珠一转,又道:“其实,下官多少能猜出点……”

“哦?”肖宗镜道,“你猜的是什么?”

戴王山笑道:“请肖大人放心,凝郡主失踪之事就交给密狱吧。下官与大人保证,尽全力找到郡主,并保证其安全。当然了,若真是苍天无眼,郡主已遭不测,下官也会找出凶手,千刀万剐,为郡主报仇。”

肖宗镜静静地看着他,戴王山道:“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肖宗镜:“谢凝之事,由谢瑾负责。”

戴王山闻言,神色之中流露些许不屑,他叠着腿,往椅子里一靠,冷笑道:“肖大人,咱们话说开了吧,谢小王爷虽是郡主至亲,但他办事能力有几分斤两,你应该比我清楚。你要是放心将郡主安危交给谢大人,那下官也无话可说。”

肖宗镜的脸沉在昏黄的夜灯下,眼底发暗。他已经多日不眠不休,谢凝的失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牵动了所有人的神经。戴王山的话确有其理,密狱的确是寻找谢凝最合适的组织。但他今日叫戴王山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此时此刻,令人夜不能寐之事,实在太多了。

他压住心中的焦灼,拿出一张纸,铺开在桌面上。

戴王山随意瞥过来,竟是青州城的地图。他嘴角一耷,终于不笑了,看向肖宗镜。“你该不会以为……这点恩惠就能拉老子下水吧?”

肖宗镜并未怪罪他的无理,淡淡道:“青州城里有你的人吧?”

戴王山风凉道:“没有,青州城一年前就被贼军全面封锁了,哪里有我的人。”

肖宗镜从地上拿来几样东西,摆在桌面。这是几样晒干的植物,还有一些包起来的粉末。

戴王山眼底一抽:“……肖大人,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这些都是刘行淞用来泡澡的药,专门治疗气虚体弱。不过这些药材并不是大黎出产,均是产自东海群岛,现在生意都被青州军霸占。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与贼军进行商业往来的。不过,黑市上的买卖谁也管不到。连城东首饰铺赵掌柜这样个体的商人都能搭上线,更别说是密狱这种专走夜路的组织了。

肖宗镜:“这只是我查出的一部分货物。走的量这么大,不可能是几个人完成的。想来密狱已经有一条成熟而完善的进出青州城的渠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与我们同行,我们暗中行事,配合杨将军拿下青州城。”

戴王山的脸瞬间黑成锅底。

“……我还得‘同行’?”

肖宗镜面不改色:“戴典狱武功高强,天下无双,在下自然要借力。”

戴王山阴沉着眉眼,一语不发。

这回换到肖宗镜笑了,他好整以暇道:“戴典狱,陛下虽然宽厚仁慈,但是对于残害宗教人士,引起教徒纷争之罪过,可是向来不吝严刑的。石鼓山上的事,若是陛下知晓了,在下自认为能逃过死劫,就不知道刘公公保不保得住戴典狱了。”

戴王山深吸一口气,两颞神经一跳一跳。

缓了许久,他轻声开口。

“肖大人,下官真是受教了。”

第64章 flag先立起来。

肖宗镜道:“你能送多少人进城?”

戴王山:“肖大人想送多少?”

肖宗镜:“自然是越多越好。”

戴王山咧嘴一笑, 轻声道:“下官干脆给您送支军队进去得了。”

肖宗镜无意与他玩笑。

“那你来说。”

戴王山沉下一口气,在屋里踱步两圈,最后道:“现在进城需要另做身份, 还得拿到青州军开具的手续。最多十人吧, 再多难免露出马脚。”

“十人……” 肖宗镜思忖片刻,又道:“好, 你带四人,我带四人。”

戴王山答应得一脸不情愿。肖宗镜明白,光靠威胁还不足以让戴王山出全力。为防止他背后使坏,肖宗镜淡淡道:“我知道与你谈国家大义, 纯粹白费口舌。这样吧,你若能协助大军拿下青州城,那东南沿海四个海港,密狱任选其一接手。杨严若阻拦, 我会替你挡下。”

“哦?”戴王山眼睛突冒亮光。

这可是实打实的诱惑, 青州军之所以发家这么快,与其海外生意不无关系。若能拿下一整个海港, 那对于密狱来说,将来就是躺在金山银山上睡觉, 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是,”肖宗镜话锋一转, “如果此役失败, 后果如何,你也应该知晓。”

戴王山终于不假笑了,满脸真切的欢喜。

“瞧肖大人说的,下官与大人同在一口锅里吃饭, 哪有真的冲突呢?顶多是谁吃的多点谁吃的少点罢了。现在有人要来砸锅,我们当然要齐心协力,将矛头一致对外。”

肖宗镜:“选好你的人,明晚来此议事。”

门推开,姜小乙他们见戴王山从屋里出来,一脸笑意路过他们身边,扬长而去。

李临狐疑道:“他怎么高兴成这样?”

众人不解。

紧接着,肖宗镜也从屋里出来了,他看着雪地里站着的三人,姜小乙,李临,徐怀安……他问道:“周寅呢?”

李临道:“回大人,他去夜巡了。”

肖宗镜:“把他叫回来,我有事对你们四个说。”

姜小乙原以为,肖宗镜是要与他们谈寻找谢凝的事,但是整场谈话下来,肖宗镜只字未提谢凝。他言简意赅,说明侍卫营要与密狱合作,与杨亥大军里外配合,讨伐青州军。说完之后,他问大家有没有异议,自然没人有异议。肖宗镜让他们回去休息,明日再进行详细布置。

姜小乙本有心将徐梓焉的事告诉肖宗镜,但看他全身心投入到青州的战事上,她觉得时机不对,也就没说。

第二天肖宗镜在兵部待了一整日,傍晚时分归营。

戴王山也来了,带了四个人,除了曹宁以外,剩下三个也经常出现在宫中,姜小乙很是眼熟,这些都是戴王山的得力助手。

十个人都进了肖宗镜的营房。

谢瑾也在屋里,因为事关重大,他特地从微心园赶了过来。姜小乙偷偷打量他,谢凝的失踪貌似对他打击很大,短短几日,他瘦了一整圈,气色颓然衰败。

肖宗镜和谢瑾戴王山站在中间,剩下的八人分两侧站好,看着桌面放着叠成山的绢纸。

谢瑾先开口道:“你们应该都听说过青州贼军首领周璧的名字吧?”他声音又干又涩,沙哑不堪。

众人称是,谢瑾还是强调了一句:“此人是个穷凶极恶的海盗出身。”

姜小乙默默听着。

其实,之前她与达七研究过周璧,他并没有谢瑾说的这么简单。

周璧祖上是青州本地人,全家都是跑船的,做沿海贸易。本朝律例规定,舶商经营海外业务须先向当地市舶司申报,请领公据。这就给了一些官员中饱私囊的机会。这些人通常使用两种方法,先是收取钱财,然后还要命令舶商代带货物。

起初他们代带的物品不算多,后来因为战乱频发,财政困难,他们要求私带的货物越来越多。再后来,他们干脆要求船只定期为自己单独跑商。

舶商利润浅薄不说,也增加的风险。周璧一家在一次出海中,遇到风暴,父亲和两名兄长命丧大海,周璧运气好被人救了回去。让他们代货的官员非但不同情,还逼他偿还货品。周璧忍无可忍,变卖家产,雇了十几名亡命徒血洗市舶司,自己则用剩下的钱出海逃亡。

他逃亡八年,再次出现已是东海扬名的海盗,财力雄厚。可以说,整个青州军就是靠他的财富汇聚起来。他用大量钱财招兵买马,揭竿而起,仅仅用了三年,便占据了东部三郡,是目前全国范围内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叛军。

达七还查出当年一些趣味的细节,据说周璧逃亡前还赶去那几名官员的宅邸,掳走了他们的夫人,女儿,以及家中多名小妾,总共十余人。

当年他年仅二十一岁。

达七与姜小乙聊到此人时,评价颇高。

首先,他被人欺压敢于反抗,说明有勇。其次,他身负血仇,没有自行冲上门搏命,而是选择花钱买凶,说明有智。而他犯下如此大案,竟还有闲心掳走仇家的家眷,足以表明此人心思之镇定,行动之缜密,以及性格之狂妄。

达七还查到了他的一些隐秘的消息——周璧其实有一半海外血统,当年他父亲出海行商,经过东海一小岛,与岛上私娼发生关系。私娼生下周璧后病死,他被一渔民抚养,其父时隔八年才再次路过小岛,被人告知此事,将周璧带回大黎。

达七曾经分析过,周璧的童年是在海外度过的,他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大黎人,对这片土地也并无归属感。可能正因如此,他才会招募异族将领,纵容他们屠杀百姓。

他对大黎没有感情,只是将这里当成是可以拼杀争夺的土地罢了。

谢瑾将周璧的人格和罪行里里外外贬低了一番,然后又道:“你们此次的目标就是讨伐青州贼军,杨将军不久后就会领兵出发,你们要先一步前往青州,打探虚实,伺机而动!”

屋里的人都很清楚,此战很难打。

青州军有二十三万人马,兵强马壮,规模庞大。而大黎军队号称五十万精兵,其中一半是虚的,真正的精锐只有杨亥和赵德岐的两支军队。可惜赵德岐已被重明鸟所害,接任的副将汤申能力一般,帮不上忙。讨伐周璧的重任全部落在杨亥身上。而杨亥这些年四处讨伐,自己的军队损耗严重,只剩下七八万人。这些日子朝廷又招募了十万士兵,再加上东拼西凑的民兵,勉强凑到二十万,还是不如青州军人多。

当然,打仗也不是全拼人数,杨亥用兵如神,姜小乙相信他自有策略。

谢瑾一番慷慨陈词结束后,肖宗镜走过来,从绢纸里拿出四张画像,摆在众人面前。

他点一个人,说一个名字。

“钱蒙,霍天,丹木基,周璧。”

姜小乙顺着看过去,把他们的样貌牢牢记住。

钱蒙是位老者,花甲之龄,白发稀疏,眉目之间深沉内敛。姜小乙对他也有所耳闻,他曾是大黎的镇边将军,资历比起杨亥和赵德岐还要更深一些。在整个大黎王朝历史上,他是数一数二的名将。只可惜跟错了人。当年庚午之变,他参加了武王谢邕的叛乱,失败之后潜逃。朝廷追查数年没有结果,众人均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三年前周璧举兵造反,他便是领兵的将领。

第二位是东海神剑霍天,不惑之年,威风凛凛。他的出身与周璧相似,也有一半海外的血统,早年游历多国研修剑术。江湖上关于霍天的传闻有不少,他是个武痴,无门无派,到处学艺,喜欢挑战强者,早年被他打散的武馆门派数不胜数。后来他投靠了青州军,便不怎么在江湖上活动了。

第三位是丹木基,他的画像十分奇怪,并没有具体的眉眼,只是在额头上画了一个红色的符号,中间有一金色圆点。据谢瑾说,目前还没有探子见过丹木基真容。朝廷曾派人去胡西一带,丹木基的原乡调查。现在这地方已被大黎人占领,当地人说丹木基一族是从西域迁徙过来的,全部族人都信佛,修密宗法术,他们的特征就是额心处有这样一个符号。

最后一张画像,便是青州军首领周璧。他的年纪与肖宗镜相仿,细长眼,高眉扁嘴,宽额头,方下巴,有点精明之感。姜小乙盯着那画像看了一会……其实,平心而论,周璧的相貌不算特殊,若不是被告知了他首领的身份,姜小乙可能连精明也品察不出,就是个普普通通市井小民的味道。

姜小乙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之人,竟有争夺天下之大才呢。

“这四人是青州军的核心人物。”肖宗镜又将一张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着三处城池。“青州城,柞津,蓬德。”青州城位于东南沿海,蓬德在其西北侧,属战线最前沿,柞津在其西南侧,这三个地方在地图上刚好形成一个三角。肖宗镜说道:“目前已得知,钱蒙驻守蓬德,丹木基驻守柞津,而周璧和霍天则屯重兵于青州城。我们的目标就是越过蓬德和柞津,进入青州城内。”

他又讲了许多部署,最后道:“三日后出发。”

姜小乙一愣,三日,这么快?那谢凝呢?不找了吗?

布置好任务,肖宗镜遣散众人,谢瑾也赶回了微心园。

姜小乙回房休息,深夜,她醒了一次,推窗一看,肖宗镜和戴王山还在屋里讨论事情。

世事如潮水一样,赶着所有人往前走。

第二天,姜小乙和李临被派去清点物资,他们一边忙一边闲聊。

“太难了。”李临感叹道,“凝郡主是何等身份,她失踪了,肖大人不去调查,反倒要去青州做探子,可见此仗之棘手。”

姜小乙:“去青州问题不大,但是叫来密狱,我的确没有想到。”

李临:“这说明什么?”他自问自答,“这说明朝廷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啊!我明日说什么也要去见见柳儿,搞不好是最后一面了。”

语气虽玩笑,意思却很真。

清点完物资后,姜小乙回到营中,营内空无一人,她站在外院的杏树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盯着棵落光叶子的树做什么?”

姜小乙回头,肖宗镜披了一件薄氅,漆黑的一身站在寒冬中,显得高大又肃穆。

明明昨天刚布置任务,可姜小乙总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看他一眼了。

姜小乙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包括青州,密狱,谢凝,甚至徐梓焉……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又通通咽回去了。

肖宗镜:“怎么了?”

姜小乙指着光秃秃的树,说道:“我就是有点好奇,这棵树什么时候开花?”

肖宗镜一顿,抬头看了看,脸上难得浮现一抹笑意。

“这树杏花每年三四月份开放,白中带红,娇柔烂漫,占尽春光。宫中种了很多树,每到春天姹紫嫣红,但我始终觉得这是最美的一棵。”

姜小乙原本只是想转移个话题,但听完肖宗镜此言,竟也生出向往之意。

她说:“被大人夸成这样,我也想一见了。”

肖宗镜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对视片刻,道了声好。

“那我们便争取,在花开之前回来。”

第65章 信息,全是信息。

三日时间, 转瞬即逝,侍卫营一切准备妥当。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当日, 忽然出了状况。

内廷传来消息——永祥帝近期要在石鼓山为大灵师和广恩禅师举办超度法会, 平息两教纷争,顺便为凝郡主祈福, 要求所有在京官员全部参加。

肖宗镜去见永祥帝,被内廷太监挡住,说永祥帝正在闭关斋戒,为法会做准备, 肖宗镜无奈转回。

当夜,侍卫营众人在房中休息,因为原定今日出发,所有巡逻执勤都已交予禁军, 大家难得赋闲, 颇不习惯。

姜小乙跟他们坐在一起发呆。

外院的房子里是一排长铺,李临靠在最里面的墙上, 双手垫着头,嘴里叼着一根竹签。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哼哼一声,道:“超度法会……嘿!”

往常这个时候周寅都会出来呵斥李临,但今夜他没出声, 只是默默坐在桌旁。

李临又道:“听说内廷供养的这些大法师们灵力高强, 你们说咱们此次任务若遭不测,能否享受到这次法会的余温?”

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周寅出言制止。

“你差不多行了。”

李临不满,踢了姜小乙一脚, 示意她也说几句,姜小乙完全提不起劲头。

大家再一次发起呆来。

与突然松懈下来的侍卫营不同,千里之外的蓬德城内,重兵把守,壁垒森严。

一道影子破走在破败的小巷间,从身形上看,这是个身法高明的男人,穿梭在月夜之下,比野猫还轻灵。

他拐到一间别院前,停下脚步,这里的守备较他处明显薄弱。他观察片刻,绕到后门,见一身穿军甲的男子站在门口。

他从暗处走出,在军甲男子前摘下了斗篷——这是一个年轻人,面容不算十分俊朗,却暗藏一股英气,满身的风尘也难掩其傲然姿色。他双眸晶亮,嘴角带笑,昂然之中又透着狠意,似是一团无名的冷火,燃烧在黑暗的世间。

“阿琌!”身着军甲的男子认出他,“你真的来了!”

这位“阿琌”冲男子笑了笑,道:“我当然要来。袁成,不过短短几年不见,你怎么沧桑成这副模样?”

袁成苦笑一声,道:“你就别笑我了,快进来,莫要让他人看见了。”

二人悄悄进入院落,院内未设守卫,看来是次隐秘的会见。

院子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了,枯草遍地,两人进入一间小屋,屋内未燃灯,矮榻上坐着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袁成道:“钱老,韩琌来了。”

黑影抬起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他打量韩琌许久,声音沙哑地说道:“老夫这几年常听‘重明鸟’的大名,没想到本人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语气不屑,“我们稍加邀约,阁下便匆匆赶来,也未多做防范,属实是初出茅庐,羽翼未丰。可见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

原来这位名叫韩琌的青年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盗重明鸟,而这位老者便是青州军的核心人物之一,大黎曾经的镇边名将——钱蒙。

被人损了一通的韩琌并未露出半分不满,道:“袁成是我旧友,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钱蒙冷笑道:“天真!”

韩琌也笑了,朝钱蒙抱拳,坦然道:“天真也无妨,老将军,我家主人说过,您若召见,刀山火海也要去,我只恨来得还不够快。不过,这耽搁的两日也颇有收获,我得知一件重要消息,或许能成大事。”

钱蒙兴趣缺缺:“哦?是什么重要消息?”

韩琌:“朝廷要向青州军动手了。”

钱蒙嗤笑道:“老夫还当是什么事,朝廷派兵征讨青州军,领兵的是杨亥,这消息连路边卖烧饼的都知道。”

“除了杨亥以外,还有一伙人要来青州。”

“谁?”

“侍卫营,肖宗镜。”韩琌笑道,“这个人……老将军应该很熟悉才对吧。”

钱蒙听闻此名,身躯一震,心神激荡!热力从胸口涌向四肢百骸,搞得胡须都抖了起来。

肖宗镜……

他熟悉,他当然熟悉!当年兵部主事肖谦之子,年仅十三岁,不知从谁那借来了天运,竟诛杀了武王谢邕!也是他们大意,以为控制了朝堂便万事大吉,没把宫外那不受宠的小皇子放在眼里,结果铸成大错,功亏一篑。

钱蒙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那日下着鹅毛大雪,他得知消息赶去宫外时,整条朱雀大街像沉入海底般寂静。武王死在一条小巷内,滚烫的热血化开了冰霜,洒满黑色的大地。

“那小崽子长大了……”

“当然长大了,老将军。”韩琌笑道,“都快过去二十年了。”

钱蒙怔住。

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即变。

近些年来,钱蒙愈发觉得自己像块风沙中的石头,好像很快就要被土埋起来了。每当有这种感受时,他就会强迫自己去回想某些人和某些画面,直到不甘的怒火重新点燃他灵魂深处的柴薪。

韩琌又道:“肖宗镜联合密狱前来青州,定是为了与杨亥里应外合,解决周璧。”

钱蒙道:“你的消息准吗?”

韩琌:“请放心,此乃密报,准确无疑。老将军对肖宗镜的本事应该很清楚,我们可以暗中配合,助他得手,也可省去不少力气。”

钱蒙忽又沉下脸:“你说的是什么话?老夫现下在为青州军做事,你是要老夫做背信弃义的叛徒?”

“背信弃义?”韩琌眼眸微眯,冷冷一笑。“那东海的杂种也配谈‘信义’二字?我家主人说过,老将军当初帮助武王,并非贪图富贵,而是心有所系。老皇帝懦弱昏庸,宠信奸佞,大黎内忧外患,百姓苦不堪言。老将军是见昏主无能,朝廷无望,才走上这条路,本就与那残暴的周璧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