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镜呵了一声:“姜小乙,你的缺点就是说话时常不着边际。”

“嘿嘿,大人不喜欢听就当是我放屁好了。”

“满口粗言。”

姜小乙:“不过大人,小的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情实意的,不是不着边际。”

“每一句都是?”

“每一句都是!”

“难道你记得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额……差不多吧。”

肖宗镜笑了。

“我也记得很多。”

他的笑容一如往日沉稳平静,但好像又不太一样,姜小乙扒着桌子问:“缺点说完了,还有优点呢。”

静了片刻,肖宗镜缓声道:“小乙,我同你说点闲话吧。我今年三十有一,十岁前笨得很,只会练武背书,双亲过世后,我被安王殿下收养,才慢慢学会了做事动脑子。十三岁那年发生了庚午之变,我深感自己能力之低微。十五岁,陛下即位,我离开天京外出拜师,五年后归来,入了军伍,二十三岁回朝廷创建侍卫营,到如今已有八年了。”

时光荏苒,多少辛苦磨难,人间疾苦,也不过寥寥数语,草草概括。

“我半生漂泊,见过很多无可奈何的倒霉事,时常会为了云谲波诡的世情感到震惊。太多的人与我说过,我诸事不顺,是命数如此,更是国运如此。后来,为了不使本心动摇,我强令自己只专心做好眼前事,不去多想所谓天理命数。但是前不久,我还是念及了一次,你可知是什么时候?”

姜小乙摇头。

肖宗镜道:“就是在丰州冀县,我从江里捞起你的那一夜。”

他清楚记得那时的场景,他们死里逃生,她在雷雨交加的深夜向他表述衷心。

侍卫营里许多兄弟都与他生死相交,可姜小乙给他的感觉,又与他人不同。

那是一种更为玄妙的感受,他明明与她认识没多久,却生出一种前缘深种的错觉。好像昨日才相识,今日便相知,这中间的种种,他全然不知如何发生。

于是他的精神片刻出离世间,再次为那无形的世情心生感慨,只是这次感慨,与之前不太相同。

从前,他生活中所有的“变数”,几乎都指向残酷,但是这次,却在他面前开出了一朵花。

虽然这花很小,很脆弱,但终究是美的。

他低声道:“小乙,这么多年了,这捉摸不定的命运,终于带来了一件好事。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他的形容晦涩难明,但是姜小乙听了一遍就懂了。

她点头,他淡淡一笑。

这稍显沉闷的一日,能以这一笑做结,也算聊以慰藉。

第61章 灵师啊灵师,这就尴尬了啊!……

灵人教之事似乎已经告一段落。

永祥帝不仅给他们分了道场, 还亲书了一块“广积善缘”的牌匾,可谓帮人帮到底。灵人教里外事宜全部交由密狱负责,戴王山亲自监工, 上百名工匠们日夜不休, 仅用五日时间便将庙宇修整完毕。

至此,“悦心庙”正式更名成了“灵人庙”, 大灵师算了个吉日准备开庙门。他向外放话,说今日是大吉之日,灵力最强,前来许愿可事半功倍, 吸引了大批百姓。还没到时辰,漫山遍野已经等满了人。

戴王山站在山坡,望着乌泱泱的人群,笑着对身旁的曹宁道:“刘公公真是未卜先知, 提前让我们做好准备, 不然真是不够装。”他们身后放着数十个之前用来装“税银”的箱子,正张着大嘴嗷嗷待哺。

曹宁道:“刘公公料事如神, 大人也是计划精巧,才使得这伙人得以见天日, 那大灵师已经说了,日后定当对大人和刘公公感恩戴德,知恩图报。”

戴王山懒洋洋道:“算他识相。”

曹宁看着山坡下的人群, 又道:“这些人不都是灵人教教众, 还有东山寺的人,他们没争取到悦心庙,心中不满,知道灵人教今日开庙门, 也赶来给自己的道场壮声势。”

东山寺离灵人庙极近,分别在石鼓山的正反两面。

曹宁:“都说一山不容二虎,真不知为何要在一座山弄两座庙,这不是赶着打架吗?”

戴王山笑道:“陛下希望所有教派可以和谐共存,你敢质疑陛下的决定?”

曹宁忙道:“属下不敢。”

戴王山往后山看了看。

“谢凝还没来?”

“凝郡主的人很快就到了,属下已派人在后山迎接。”

原来今日谢凝和阿燕也要前来拜谒大灵师。

三日前,肖宗镜将永祥帝的话带给安王,安王释放了阿燕,之后便甩手不管了。

肖宗镜找到谢凝,几番劝阻,不想让她接触灵人教,可谢凝就是不听。

“我只想见一见那大灵师,肖大哥不必担心。”

“这种人何必相见,凝儿,我虽与神佛之道无缘,却也知道这样的人绝不是得道之人。”

谢凝顿了顿,道:“你身边的那个侍卫也说过这样的话。”

“小乙?她说过什么?”

“这世上并非没有得道高人,但绝不是这种……可是肖大哥,你们也没有说清真正的得道之人是哪一种,总归不是宫中那些满口大话的僧人吧。肖大哥,你就让我见一次吧,若大灵师真是有名无实,我以后不再提了便是。”

谢凝的目光充满天真和期待,肖宗镜无奈一叹,只得应允。

“肖大哥,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她拿出那水滴形的琥珀。“你帮帮阿燕好吗?”

肖宗镜咬破拇指,将血落在琥珀之上。

马车轧在冬日石鼓山坚硬的土道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谢凝贵为皇亲国戚,自然不能与平民百姓一路上山,车队走了后山的小路。马车旁有微心园和侍卫营的人随侍,肖宗镜与谢瑾还有姜小乙走在最后。

让肖宗镜和谢瑾护送谢凝也是永祥帝的主意,他的想法很简单,他知道因为灵人教之事这三人闹了不愉快,他希望他们能借此机会和好如初。

谢瑾一路沉着脸,走到山顶,遇见迎接的戴王山,脸又黑了一层。

“下官见过谢大人,肖大人。”戴王山面带笑意,朝他们施了一礼。“二位大人辛苦了。”

肖宗镜:“大灵师已在庙中了?”

戴王山看看谢凝的马车,道:“自然,请二位大人放心,等下开庙门之前,大灵师会先接见凝郡主。”

谢瑾冷冷道:“我也要见他一面,我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带出这群大逆不道之徒!”他前些天一直在调查灵人教,还没查出什么结果,永祥帝就已经给了“结果”,这让谢瑾难以接受。

戴王山道:“谢大人不如去前山看看,其实灵人教早已在百姓之中传开了,陛下能容纳此教,是设身处地为民着想,其肚量非常人所能及。”

谢瑾看不惯他阴阳怪气的嘴脸,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肖宗镜:“戴典狱今日倒是春风得意,红光满面。”

戴王山摊开手,望天感叹。

“今日是大吉之日,能共同沐浴在灵师圣光之下,你我皆是有缘人。我们要谨遵陛下法旨,使众教妥善发展,民众也有所依存。”

肖宗镜淡淡道:“这么说,你是要带领密狱皈依灵人教了?”

“还真说不好。”戴王山冲肖宗镜笑眯眯道,“肖大人,世事难料啊。”

姜小乙在后面看着戴王山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心里大不舒服,可也没办法,至少在灵人教一事上,他确实是大获全胜。

不是己方不努力,属实是这永祥帝的思路让人摸不到头脑。

姜小乙胡思乱想之际,迎面刮来一阵风,带来一股淡淡的怪香。姜小乙微微一顿,觉得这香似乎有些熟悉。她向旁侧望去,只有几名密狱的侍卫把守在上山入口处。

寺庙内已打扫得干干净净。

主殿门口高悬着经幡,寒风之中猎猎作响。

大灵师待在正殿内,盘腿坐在金座之上,还是之前的打扮,身上盖着绣满经文的披被,远远看去,就像个金色的粽子。

他正闭目养神,他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只待吉时到来迎接教众。

殿门大开,外面站着一道人影。

“……嗯?”

那人步入殿内,步履款款走到大灵师面前。

“是你。”大灵师认出了来人是十八香的男娼,因为徐梓焉向来出手阔绰,所以大灵师对他的印象很深。

“弟子见过灵师。”徐梓焉笑着,恭敬行礼。

“你怎么会在这里?”大灵师觉得有些奇怪。“还没到开庙门的时辰,你是怎么进来的?”

徐梓焉轻声道:“弟子是偷偷进来的,灵师说今日是吉日,灵力最强,弟子想先来拜谒。”

说着,他拿出一包沉甸甸的包裹。

“灵师,这包黄金是弟子的献礼,还有一部分不方便拿,弟子已经装好在马车里,停在后门。请灵师先为弟子赐福吧。”

他身上的香气让大灵师一时迷神。“来……”他让徐梓焉跪在他身前,拉起他的一只手,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他道:“赐福已成,你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徐梓焉惊喜道:“真的?”

大灵师:“是的,本师已经看到了。”

“太好了!”徐梓焉双手合十,“那弟子接下来该如何做,还请灵师赐教。”

今日徐梓焉并未上妆,面庞在晨光之中熠熠生辉,大灵师眯起浑浊的双眸,若明若暗间摸索求导,道:“契机已来到你的身边,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契机?”徐梓焉笑了笑,虔诚拜谢。“若真能甩掉那一杆子的麻烦,弟子永远不会忘记灵师恩德的。”

大灵师看看地上的金子,再看看徐梓焉清雅容貌,道:“今日是我教的大日子,你是第一个受本师祝福之人,将被赐予无上尊位。前段时间教中空出一个长老名额,就有你来担任吧。”

徐梓焉一顿,轻声道:“不知做长老都要干些什么呢?”

大灵师摸摸他的手,道:“你是靠身体赚钱的人,能有这么多收入,想必自有一番本领。今后我教发展,少不了要同朝廷官员打交道。本师已得知,朝中不少老东西都有独特的嗜好……”

他点到为止,徐梓焉自然明白,他轻声一笑道:“哟,这可不行,弟子向来只同自己喜欢的人欢好。不喜欢的人,可碰不得弟子。”

大灵师沉下脸:“既已以身侍人,还挑什么喜好。”

徐梓焉抽出手,淡淡道:“灵师不懂,弟子也不好说什么了。多谢灵师赐福,弟子这就告辞了。”

“站住。”大灵师沉声道,“你竟敢违背本师,你对灵仙的虔心就只有如此吗?”

徐梓焉无奈道:“弟子自然虔诚,但此事真的不行,下次弟子带双倍的献金过来孝敬灵师吧。”

他说完,一步步走向殿外。

不等他出门,大灵师森然开口。

“灵人教内所有教众,皆受本师点化,本师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你拒绝本师,便是拒绝灵仙,本师绝不会饶你。当你走出这座大殿,本师的惩罚就会降在你的头上。”他浑浊的双眼直直勾盯向前方,好似看到了什么常人不能得见的东西,咧嘴笑道:“本师能看到你心里的那个女人,你若不服从本师意愿,本师将诅咒此女堕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大殿空荡荡,静悄悄。

徐梓焉站在殿门口,缓缓回头,笑着问:“灵师刚刚说什么?”

他的身影逆着光,朦朦胧胧。

大灵师人逢喜事,精神抖擞,言语之间底气十足。

“忤逆本师即为叛教,叛教者万劫不复!本师将告知全天下的灵人教徒汝之罪行!你和那诱你叛教的肮脏邪灵都将受到全天下人的诅咒!生遭灭顶之灾,死受无穷浩劫,万般折磨,不得解脱!”

“……肮脏?”

徐梓焉垂眸,静默许久,步伐轻似飘雪,一步步回到大灵师面前。

殿外日光普照,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彩色的光晕。

在大灵师眼中,看到的是一团迷乱而风流的烟体。他探身,与徐梓焉面对面,说道:“本师当是你心中唯一的真神,只有听从本师的话,服从灵仙的指引,你才能走向光明。”

徐梓焉微微一笑,双掌合十。

“竟能察觉紫嫣,灵师本领果然非同一般,弟子当初没有看走眼。弟子受灵师恩泽赐福,实是感激不尽。弟子答应灵师,今后会为灵师置像立牌,日夜供奉。往后每年的今天,弟子都会为灵师斋戒护持,诵经百遍,以报灵师大恩。”

大灵师听着这话感到一丝奇怪,他再眯眼,在那飘渺无定的烟云中,又看到一抹瑰色若隐若现。他不知晓那是何物,看得有些出神。

殿外照入的光芒里,透着人间的烟火气,周围静得吓人。

大灵师喃喃道:“对了,本师刚刚忘了问你,今日庙外应有密狱中人把手,你是怎么偷偷进来的?”

徐梓焉道:“弟子绕开了他们。”

“你能绕开密狱的守卫?那殿外应该也有教众看守,怎么这么久都不闻声响。”

“弟子怕他们不让弟子来见灵师,就把他们弄走了。”

“弄哪里去了?”

“后殿,请灵师放心,一个时辰后他们就会醒来。”

大灵师终于看清了烟云中的物体,那是一片锋利的竹叶,不知是浸了什么东西,被染成了靓丽的猩红色。

他闻到一股让他倍感亲切的味道,当年在南方,他遭受灾荒,濒死之时,也曾闻到过这种气味。

不清不雅,不甜不腻,广阔无垠,包容万千,像是来自地底,即将告别人间的怪香。

“要么你还是走吧。”大灵师忽然道。

徐梓焉轻轻抚摸大灵师的脸颊。

“可是弟子不想任何人威胁紫嫣的安危,更不能容忍有人侮辱她。”

“好吧,既然你如此虔诚,本师答应你,不会诅咒你们的。刚刚是本师言辞过激,你听过就当忘了吧。”

徐梓焉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宛若薄刀轻敲冰凌,清脆而飘渺。

“这番话,可有点失了体面啊。”徐梓焉缓缓站到大灵师身侧,轻轻抱住他,姿态顺从,柔情似水。“灵师,弟子心意已决了。”

大灵师老迈的身躯颤抖起来。

“我、我为你指明了道路,帮你算得天机,你怎可……!”

“哎,一码归一码。”徐梓焉贴着大灵师的头,与他一起望向殿外的光明景象,好似哄着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来,灵师,抬起头,放松一点,很快的……”

大灵师想喊,可徐梓焉身上的那股怪香,让他胸口紧缩,难以吸气。

殿外,姜小乙和李临正在看山下的热闹。

李临望着下方人山人海,感叹道:“这假神仙今日过后怕是一飞冲天了。”

“非也。”姜小乙蹲在山坡上,嘴里叼着根干草,两手托着脸。“你不是我道中人,你不懂这个。就算是真神,也不能小瞧凡夫的心,更何况还是个半吊子。这卑鄙的老农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心念,物极必反,他早晚要遭大罪的。”

忽然,天边一声凄厉的寒音,姜小乙一个激灵,抬头看。

一群飞鸟掠过天际。

她似有所感,回眸望去,穹顶之下,翻新的灵人庙秀美端庄,一派安详。

第62章 禅师啊禅师,你也尴尬了啊!……

姜小乙算算时辰, 去找肖宗镜。

“大人,差不多了。”

肖宗镜点点头,去接谢凝下了马车, 她手捧一个竹篮, 里面装满了鲜花。这个季节天京已经少有花开,这鲜花是永祥帝特地命人从菩提园里取来赠予她的, 可以说每一朵都价值连城。

身旁的阿燕也怀抱许多上贡之物,神色满怀期许。

肖宗镜:“我送你进去。”

谢凝:“微心园的侍卫随我们去便好了。肖大哥与兄长公务繁忙,多谢你们今日前来送我。肖大哥不必等了,见过大灵师后我们会自行回去的。”

肖宗镜:“好吧。”

目送谢凝进入庙内, 肖宗镜让姜小乙去把谢瑾找回。姜小乙前往前山,见谢瑾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山下。

“想不到一个满嘴胡话的农夫,竟能吸引如此多的追随者。”

姜小乙顿了顿, 搬出戴王山的理论。

“这多是些心思脆弱, 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他们灵根浅薄,学不了大法, 只能找大灵师这样的人做个依托。”

谢瑾缓缓摇头。“你说错了,你看看他们的样子, 一个个衣衫褴褛,却满眼自信,雄姿英发。在他们心中, 我们才是迷茫于世的可怜人。我们都小瞧了人心。”谢瑾冷冷道, “陛下实在太过仁慈了。”

说完,他不再看那些教众,与姜小乙一起回到后山。走着走着,庙里忽然跑出来一名微心园的侍卫, 面露恐惧之色,朝肖宗镜道:“大人!不好了!那大灵师——”

姜小乙心中一凛,周围数道人影已冲入庙中。

姜小乙紧跟在后面。

踏入庙内,不见一人,明明阳光明媚,可姜小乙莫名察觉到一丝阴寒。

前殿内,只听戴王山一声爆喝:“封住庙门!谁也不许进来!”

姜小乙赶在封门之前进了大殿,只见阿燕坐在地上,衣裙上染满鲜血,旁边的谢凝也是一脸惊恐,她们完全被吓傻了。

戴王山走到前方,捡起大灵师的脑袋。阿燕见此一幕,终于回神,抱着头尖叫起来。

戴王山阴沉道:“给我闭嘴。”

谢凝久闻戴王山凶名,连忙将阿燕拉到自己身后,轻声安抚。

戴王山转眼看向大灵师的头颅,他十分罕见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阴郁的双眸死死盯着大灵师耷拉的眼皮,仿佛在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燕不再尖叫,大殿安静下来,众人心思各异,有害怕的,有愤怒的,也有看热闹的。

譬如姜小乙,在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她萌生出强烈的幸灾乐祸的心思。她偷偷看向密狱中人,均是神色凝重,尤其戴王山,脸拉得那叫一个长。

想想刚才他在外面侃侃而谈的风光模样,真是峰回路转,大快人心。

大灵师的身体还端坐在正殿之上,像个削了头的桃子,戴王山稳住心态,迅速扫视周围。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很快,戴王山与偷笑的姜小乙看个正着,姜小乙被他瞪得肩膀一缩,退了半步。

“你们干的?”戴王山沉声发问。

“冤枉啊大人!”姜小乙举手发誓,“小的真是一无所知!”

戴王山又看向肖宗镜,后者面不改色,神情若有所思。倒是谢瑾十分直接,把痛快的笑意挂在脸上,他指着那尸身,愤然道:“好,你死得好,你死得可太好了!哈哈哈!”

戴王山兀自摇头,这不像是侍卫营干的,那会是谁呢?

谁能穿过密狱看守,进殿杀人?

肖宗镜径直走来,从戴王山手里取下大灵师的人头,将其置于尸身上。只见脖子处的切口迅速贴合,牢牢黏在一起,除了满身血迹以外,看着几乎完好如初。

肖宗镜和戴王山心中同时冒出一个想法——好快的手。

只有最迅捷的手法,才能切出这样平滑如镜的伤口。

庙外已闻喧哗之声,曹宁跑来禀告道:“大人,刚刚侍女的喊叫引来不少教众,他们嚷着要进庙,这可如何是好?”

戴王山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深知此时庙外人山人海,一旦被人发现眼下场景,定生大乱。

不过,民众乱不乱,并不是他最担心的。

他眼下最烦的,是该如何面对永祥帝和刘行淞——尤其是刘行淞。刘公公在灵人教上花了不少心思,打点六部,疏通上下,期待将来送大灵师进宫,与广恩禅师正面对抗。并且在敛财方面,刘公公也是信心满满,今天特地命他带了这么多口箱子,还指望着能一朝回本。

现在大灵师在自己眼皮下面被人斩首,不论如何解释,都难掩他之无能。

曹宁还在询问,戴王山烦躁不耐,杀心顿起,道:“无需多言,闹事者格杀……”他刚要下令,忽与肖宗镜看个正着,莫名将后半句命令咽了下去。

戴王山令曹宁先行退下,自己来到肖宗镜面前,笑着道:“肖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肖宗镜面无表情:“世事难料啊,戴典狱。”

戴王山眼角一抽,这是自己不久前才说过的话,此时听来,不可谓不讽刺。戴王山强忍着脾气,维持笑脸,道:“肖大人说得极是,人生之无常,真是难以揣度。”

肖宗镜:“此事若处理不好,戴典狱在刘公公面前恐怕无法交代吧。”

戴王山与肖宗镜虽不对付,但他们接触多年,同朝为官,又同处前线,对彼此甚是了解。戴王山的忧虑,肖宗镜岂能不知?而相对的,戴王山也从肖宗镜的言语之间,听出他有心就此事做点什么……

他耐着性子低声问道:“不知肖大人有何良策,还望不吝赐教。”

姜小乙站在一旁,看见肖宗镜与戴王山去到角落说话。从她这里只能看到肖宗镜小半张侧脸,他眉眼极冷,冷到让她感到些许陌生。

戴王山的面孔她倒是能看全,他听了肖宗镜的话,先是稍有吃惊,而后眼睛一眯,露出了姜小乙熟悉的阴笑。

角落里,戴王山对于肖宗镜的提议无比满意。

“肖大人好生果断,下官佩服万分。那……可需叫几个得力手下?”

“不。”肖宗镜淡淡道,“此事不宜过多人知晓,你我二人,速战速决。”

戴王山:“下官全听肖大人的吩咐。”

姜小乙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很快,肖宗镜走过来,令他们先行回宫。

他并没有多做解释。

姜小乙听从肖宗镜的命令,跟侍卫营其他人一起往后门走。后殿都是密狱的人,他们从房里拖出十几个昏迷的教众,在地上晾成一排。

姜小乙略有好奇,想过去察看一番,被密狱守卫阻拦。

然而,就在靠近的几步里,偶然一丝清风,吹来教众身上淡淡的怪香。

姜小乙微微蹙眉。

被赶走之后,她接着朝后门走,一路感叹,大灵师之前的种种豪言壮语还在耳边回响,永祥帝也给了他诸多保障,眼瞧着就要鱼跃龙门了,结果眨眼间便身首异处,真是天意难测。不过此事确实蹊跷,世上竟还有人能绕过肖宗镜和戴王山杀人?

可姜小乙转念又想,天下何其大,自有精通暗杀行刺之人。

到了后门,刚一推开,姜小乙吓了一跳。

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众多教徒因前门被密狱把守,纷纷转向后山。这里守备较弱,仅有几个密狱的人,还有七八名微心园的侍卫,正在尽力阻挡。

“不能进!还没到时辰,所有人都不能进!都退后!”

教徒们疯狂嘶吼

“让我们进去!”

“我们要晋谒大灵师——!”

山呼海啸般的人群乱成一团。有的人刚刚听到庙内的喊叫,想要一探究竟,有的人是为了拜个头香讨彩头,更多的人只是闻风而动,随大流凑热闹的。人挨人人挤人,一望无际,根本看不到尽头。

姜小乙见此状况,心道一声不妙,本想立马关门,但是这些教众太过疯狂,瞬间冲了过来。

密狱守卫纷纷拔刀,砍死了几个挤在最前面的人,将他们的尸体堆在门前,阻挡人潮。

“让开!都给我让开!”

“谁也不许进!敢闯门者杀无赦!”

这一堆尸体把姜小乙他们也堵在了外面。实在是太混乱了,姜小乙感觉自己像是一叶卷入巨浪的扁舟,随人群推到这里,又冲到那里。她用力回头,最后看到的是同样挤在人群里的谢凝。谢凝自小身份尊贵,娇生惯养,哪遇到过此等情形,吓得花容失色,手足无措。

姜小乙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朝里面吼道:“保护郡主!你们先保护郡主——!”

她的声音也被吞噬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小乙终于从人群中爬了出来。她衣衫也破了,头发也乱了,头晕眼花,胸口恶心,扶着道边一棵小树干呕了几下。

定睛一瞧,人已下了半山。

回头望去,山上还是一片拥堵,她在原处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谁来。她心想或许其他人已经从别的路离开了,便整理了一下回宫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肖宗镜才匆匆回来,与往常不同,他身上带了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谁也不敢多问什么。肖宗镜进屋泡了杯茶,还没开始喝,徐怀安跑进来,说微心园有人来报,谢凝走失了。

众人大惊,肖宗镜放下茶盏再次出门。

姜小乙看着碗中晃动的茶水。

好像突然之间,所有事都撞到了一起。

又过了一日,姜小乙从李临处得到消息,灵人庙之事,密狱已经处理完了。密狱将大灵师之死推到东山寺住持广恩禅师身上。说广恩禅师在开庙门前,先行带人进入灵人庙,说是要与大灵师商讨事情。后来灵人教的教徒进庙后,看到的是广恩禅师和大灵师,还有双方各自六七名教徒,总共十余人的尸体,大家手里均拿着兵器。

据李临所说,这几日密狱一直忙着在灵人教和东山寺里各散布谣言——与灵人教说是广恩禅师主动来找大灵师,讨论今后共处事宜。而对东山寺的人则说是大灵师私下邀请广恩禅师前来做客。

结果,两方起了恶劣的争斗,死伤上百,好在肖宗镜提前调来禁军,才将争斗平息。

姜小乙听完,愣了好半天。

她进宫也有段时日了,对于宫里的各层关系,已经有所了解。

自打这广恩禅师进宫以来,永祥帝愈发沉迷宗教事务,疏于理政。包括肖宗镜在内的许多人,对他不满已久。

这姜小乙是知道的。

而广恩禅师素来与杨严交好,戴王山用他的命,可勉强给刘行淞一个交代,弥补大灵师之死的过失。

这她也是知道的。

其实这一手移花接木处理得相当之妙,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将广恩禅师和那么多僧人从东山寺抓到灵人庙,做成这桩无头悬案,戴王山和肖宗镜可以说是本领通天了。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