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熠斜一眼周祈,点点头。
周祈一脸的“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与我没关系”。
谢庸微笑:“我等对此着实好奇,不知道道长可否送我等一颗丹药?”
虽知他要丹药何用,但前面相谈还算融洽,到底没有相驳,清仁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瓷瓶来,又取了一张纸,把倒出的一粒小小的黑色丹药用纸包了递给谢庸,“小心些,莫要沾了血,不然神仙也救不得。”
谢庸接了,“道长这瓶中是多少颗丸药?可有准数?”
“约莫三四十颗。”
“瓶子从不离身?”
“从不离身。”
谢庸点头,再次道谢,与崔熠、周祈一起出来。
周祈问:“去见清德?还是先回去试试这丹药?”
“去见清德吧。”谢庸道。
清德比清仁和气得多,肚子微腆,一双戴着白玉玦和碧玉指环的富贵手放在越窑青瓷盏上,对谢庸的话有问必答,但言辞之间多指向清仁。
“清仁师兄自恃功夫高强,平时不大把师父放在眼里,总提从前与师父一块吃苦受累的事,以观里肱股自居,好像合该他做观主一样。”
“清仁师兄弄毒物练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在他院子里神神鬼鬼的,还有他那几个弟子……呵,当人不知道吗?”
“不瞒几位贵人说,家师前阵子曾微露让我接位之意。贵人们也看到了,清仁师兄性子粗,又不大爱管观里的事,清虚师弟则年轻……许就是因此,师父才招来杀身之祸吧?”清德叹一口气。
“听说令师精于刀法、拳脚,清仁道长研习的却是毒功,这着实让人有些诧异。”谢庸道。
“他们的功法不是一个路数。”清德笑道,“敝师兄的功夫不是跟家师学的。倒是清虚师弟是师父手把手教起来的。”
谢庸点头:“清仁道长还擅长什么?轻身功夫如何?”
清德笑着看谢庸:“师兄这样醉心武学的人,轻身功夫自然是不错的。”
“道长你呢?”谢庸微笑问道。
清德摆手:“我不行,我是师兄弟里最差的。”说着伸出自己几乎没什么茧子的手来。
……
从清德处出来,三人一鼓作气去找清虚,清虚却未在其院中,许是带人去收拾灵堂了。
“既如此,我去逮只老鼠来试药?”周祈问。
虽许多毒物中毒症状相似,但总要试一试,万一发现这蛇毒与玄真所中之毒有差别呢?
崔熠赞她:“到底是我们阿周!老鼠这样的东西,说捉便捉。”
周祈轻轻嗤笑,小崔膏粱子弟,最见不得这个,老鼠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阿周啊,你这样英勇,日后与郎君在一处,想借着鼠虫与郎君撒个娇都不行。”
周祈不自觉地看一眼谢庸,一句“郎君向我撒娇也行”在喉咙转一圈,又憋了回去。
周祈轻咳一声:“我走了,捉老鼠去了。”
谢庸看着周祈背影,嘴微微抿起。
周祈伏在后园假山石后,老鼠没捉到,却听到了人家说话儿。
“我本是南边人,家乡发大水,跟我阿娘阿耶逃难到了长安。先是阿耶病死了,后是阿娘,我便成了长安城中的乞索儿。师父拴在一座道观门前的马开了缰绳,我帮忙牵住,本只指望能讨得一个半个的饼,想不到师父动了善心,把我带了回来。”
“那时候观里只有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三个人。道观也没如今这么大,从前烧焦的狐狸祠还没清理完,留下些碎砖破瓦。师父带了我回来,不久又买了刘四他们这些仆役,后来观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云游道士,师兄们也收了弟子,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早年的时候,师父脾气还急躁些,这几年好了很多,对我也越发地好,师父是真心把我当弟子看……”清虚哽咽一声。
清虚絮絮地说着旧事,旁边坐着的陶绥只静静地听着。
第90章 醮坛蛇行
在山石后听着清虚说幼时时光, 听他怀念其师玄阳道长, 周祈颇有些感怀,在外人看来,玄阳并不是个得道高人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庸俗谄媚,但在清虚眼里,其师就是天下最好的师父。
人的眼睛就如传奇中的神仙镜,看自己放在心上的人, 总会觉得他无一处不好,即便看到什么不美不好之处,也觉得可怜可悯甚至可爱。
周祈突然想起自己看谢少卿被揍得青紫肿胀的脸来……周祈没精打采地耷拉下眉眼, 像只丢了心爱肉骨头,又被揍了一顿的流浪狗。
偏老鼠洞里爬出一只老鼠来, 这老鼠胆子格外大,蹲在洞口看周祈, 周祈顾忌石头那边儿的清虚和陶绥, 不好动它,那老鼠越发大胆起来,拖着长尾巴且走且停地从周祈不远处施施然走过。
周祈看着这只老鼠,觉得它特别像前阵子在谢少卿面前的自己,那样似有心似无意地挑逗,但若真去捉它,它定会飞快地逃了。
老鼠停下来,一边吃草籽一边回头看周祈。周祈默默抬手挥一挥, 心里叹口气,走吧,人鼠殊途,没缘分!
前面清虚和陶绥终于说完话走了,那只调戏了周祈一会子的小鼠听见动静,也一溜儿烟地跑了,周祈只好再接着蹲守。
等周祈终于捉到一只老鼠拿回来,谢庸和崔熠已经去了清虚处,周祈便也去清虚处,到了却又听说他们去了玄阳真人生前住的院子,周祈便也跟过去。
玄阳真人的住处比其弟子的要大一些,院子正中用碎石砌了阴阳八卦图并紫薇北斗图,廊下放着刀剑架子,墙边种着花木,进了厅堂,正面悬着《老子讲经图》,大书案上放着笔墨经卷、黄纸、小香炉,又有山水屏风、木几木榻等物,与长安城中略有些地位的道士所居之所并无多大差别。
谢庸站在大案旁,从手里拿着的《浑天占》中抬起头,对周祈微笑一下。周祈支起嘴角也笑一下。
“呦,挺快啊——”崔熠回头,他正站在榻边看玄阳真人箱子里的桃木剑、木雕八卦牌之类。
周祈走到崔熠身边看一看,到底又转回大案前。
谢庸已经放下那本占术书,手中拿着的是一张信笺。谢庸看过,递给周祈。周祈接过来,这封信措辞颇客气,不过是日常问安,又说两句瑞元观日常事,像是给长辈师友写的信,只是不知道信始所称呼的“真人”是哪位真人。
谢庸问清虚。
清虚走过来,“这是家师写给长安祥庆观玄微真人的信。估计是前阵子本想送出这封信,但出了狐狸丹书的事,家师另写了信,并亲身去了长安,这信就没用了。”
谢庸点点头。
查看完了书案,几人又进玄阳真人卧房。
卧房里也是床榻、几案、箱柜,并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东墙上的小壁龛。龛上供着武神勾陈大帝,下面除香炉灯烛外,还摆着盘子大的一个木雕小坛。
周祈仔细看看那八卦小坛,与道观后面的醮坛很像,自然,八卦也出不来旁的形状,小坛周围还点了紫薇北斗诸星,木头上面有些焦黑痕迹,这应该是雷劈木的。
道家多爱用雷劈木做各种法器,以遣召鬼神,驱邪避凶,镇宅护身。周祈微嘬一下牙花子,这位玄阳真人在卧房供奉勾陈大帝,还有这么个小醮坛……
清虚走过来,轻轻叹一口气,“祈福禳灾,谁想到……”
周祈点头:“这小醮坛有年头儿了吧?”
“嗯,师父请来这坛的时候,我还小。”
周祈再点头。
在玄阳真人处颇逗留了些时候,回到客房时,天已经黑透了。
道观仆役送来暮食,三人吃过,便一起看老鼠试药。
绝影做事利落,把药丸摁在老鼠受伤的腿上,顷刻间,老鼠便气绝身亡了,伤口流出乌黑的血,周身青紫。
谢庸、崔熠、周祈互视一眼,没错了,就是这种毒。
“能得到这毒的,除了清仁,就是他的弟子们。”崔熠看谢庸和周祈,“你们注意没有?那清仁跟他的弟子……嗯……”
“练化丹药呗。那药里也不只蛇毒,许还有石钟乳、赤石脂、石硫磺之流的,性热。”周祈道。爱服食丹药的道士常有吹嘘“夜御十女”者,食药纵欲而亡的达官显贵也不少,只是这清仁出火选男的。
谢庸道:“也许还有旁人也能得到这药——”
外面传来拍门声。
罗启去开门,谢庸、崔熠、周祈一起走出来。
是清虚,还有清仁那个相貌颇俊秀雅致的弟子叫敬诚的。
敬诚神色有些惊慌:“贵人们,家师不见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可留了话儿或字条之类?”谢庸问。
敬诚摇头,“今日午时师父服了丹丸,他服药后,用心练功,不让我与师弟们相扰,故而我等都不在。服药之日吃过暮食后,师父当再配合喝一碗汤药。家师于服药之事颇仔细,一般都不错时辰。可如今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没回来。有一个洒扫的仆役说看到师父去后门了,可我们去后面找,连师祖出事的林子也找了,没找到人。”
“可去问过清德道长了?现在观里的事是清德道长管着吧?”
敬诚摇头又点头,“是师叔管着。”
“一起去见一见他吧,然后召集人手出去寻找。”谢庸道。
清虚面色沉重,又带着些无措,“大师兄也出事了吗?”
谢庸轻声道:“很难说。”
玄阳真人的尸首已经挪到了灵堂,清德带着几个弟子正在给其师守灵。
陶绥来给玄阳真人上晚香。
清德等弟子顿首回礼。
见谢庸等过来,一个道士也递给谢庸、崔熠、周祈香,三人都插在炉中,又行了礼,清德等也顿首还礼。
“清德道长,刚才令师侄来说清仁道长不见了。”谢庸看着他。
“不见了?”清德面现诧异之色。
正要走出灵堂的陶绥转头,“我傍晚在院中碰见清仁道长,清仁道长说是去后面醮坛见道长你。道长没见到他吗?”
清德略停顿一下,笑道:“他约我去醮坛,不知有什么事。我在坛上等了他一阵子,他没来,我就回来了。我还想着等他一会儿来给师父守灵问他呢,什么事儿,非得去醮坛说。师父在的时候,是不许人随便上醮坛的。”
说着清德从袖囊中取出一张字条来,递给谢庸。
谢庸展开看:“酉末醮坛一见。仁字”
“这字条是谁给道长送来的?”
“不知道。我忙忙碌碌,这字条儿夹在门缝儿里了。”清德看敬诚,“你们谁给我送去的?”
“我们下午都不在师父身边。”敬诚道。
谢庸看看屋里的人:“我们先去后面醮坛附近寻找吧。”
清德点头,招呼人手,点燃灯笼火把,留了两个弟子守灵,带着其他人都去了观后。谢庸、崔熠、周祈、陶绥等外人也同去。
这醮坛修建得颇雄伟,一点不亚于京里大观的醮坛,斋醮法师站的高台子雕着八卦纹,台前三个大鼎炉并排而立,后面有矮一些的平台,是都讲、监斋、侍经、侍香、侍灯等人站的地方,两侧又有旗台,几个角儿上还蹲着石头神兽。
周祈白日间趁人不备上来看过,这算“故地重游”。
这醮坛平日当是有人打散的,但打扫这种事,尤其日常并不用的地方的打扫,边沿角落等处难免疏忽。上午周祈便查看过这醮坛边沿,以期寻找到带新鲜泥土的脚印。
周祈又蹲在神兽石雕所在的边角儿上,把火把拿近,眯眼看地上的灰尘:“哎?你们看,这像不像蛇虫爬过的痕迹?”
第91章 天道轮回
清仁的弟子敬诚道:“不错, 这是蛇虫爬过的痕迹。”
“或许清仁道长来过这里——”周祈看一眼清德。
“大师兄莫不是也想害我?我知道了, 我来时是带着敬修敬信一起来的,师兄固然功力高强,用毒的本事也好,却难在一息之间杀死我师徒三人,少不得会闹出动静来,让大师兄露了行藏。若我是像师父一个人,只怕这会子早就凉了。”清德冷冷地道。
敬诚等几个清仁的弟子都露出愤怒的神色。
周祈则看一眼清德身后两个没什么神情只垂手恭立的弟子:“若如道长所说, 清仁道长如今又去哪里了呢?”
清德道:“兴许是畏罪跑了也不一定。几位贵人可查出家师所中之毒是不是蛇毒了?”
周祈看一眼谢庸,谢庸点头:“不错,令师所中之毒与清仁道长所养蛇虫之毒非常相像。”
清德击掌:“这就对了, 大师兄定是畏罪跑了。临跑之前,还想着害我一命。真是歹毒啊。”
清德看看谢庸、崔熠、周祈:“贵人们, 那我们就不找了吧?大师兄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等倒也不必执着寻他出来清理门户, 为师父报仇。唉, 毕竟同门多年……”清德叹一口气。
清德看向清虚:“师弟,以后就是我们兄弟相互扶持了。”
清虚面带犹疑。
周祈觉得这小小道观还真是人才辈出,前有用毒物练毒爪的清仁,后有巧舌如簧若是生在春秋战国兴许能凭舌头混饭吃的清德……
突然察觉到谢庸的目光,周祈也看他。谢庸轻拍一下白玉栏杆,另一只手拿着火把离那栏杆也近了些。
周祈看向那栏杆。
谢庸对她微不可见地点下头,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然后看清德。
周祈看向离自己不远的清德那格外宽大的袖子。
清德道:“那咱们就回吧?回去接着守灵去。”
众人都转身往醮坛下面走。
“清德道长——”周祈走向清德。
清德扭头。
“玄阳真人葬礼后, 观里就该举行新观主继任典礼了吧?可惜我等还要回京,怕是没法儿参加了,先与道长致个歉。”
清德笑起来:“施主莫要客气。不过一间山野小观换道士头儿罢了,施主们都是京中贵人,忙的是大事,施主们能有此心,贫道等已是铭感不已了。”
周祈走到清德身边,“希望下次来时——”
突然,周祈抓住清德双手,把他撞向醮坛栏杆。
清德面朝外,被拍在栏杆上,“你——”
清德的几个弟子都抽出随身刀剑来。
谢庸隔在周祈与清德的几个弟子之间,手放在腰间剑上,肃然地看着他们。
几个弟子到底是乡野道士,被他气势一压,不敢轻动。
罗启、的卢也赶忙上前,绝影护在崔熠身侧。
崔熠怒道:“大胆!”
周祈则轻笑:“都稍安勿躁。”说着用左手抓住清德两腕,腾出一只手摸向清德的右臂,果然……“真有好东西啊。”
清德挣扎一下。
有罗启、绝影在,谢庸走到周祈身边:“我来。”
周祈便用双手抓住清德,“都这时候了,就别挣扎了,难道你还想着把我们都灭了口?”
清德冷哼一声:“我不知道施主在说什么。”
谢庸卷起清德的右面衣袖,露出里面的铜管袖箭。谢庸解开袖箭系绳,轻轻地拿下袖箭筒子。
谢庸又摸一摸其左面衣袖,这边倒是没有什么。
周祈道:“看看前胸呢,听说有一种暗器是绑在胸口的。”
谢庸点头。
“兴许带毒,小心!”周祈叮嘱。
谢庸看她一眼,嘴角微提,轻“嗯”一声。
谢庸在侧面拉开清德外袍衣襟,里面倒是没有什么暗器,却有一层油过的不知什么皮子的护身软甲,显然是防备其师兄毒爪的。
周祈:“……同门师兄弟做到你们这份儿上,也是不易。行了,道长,说说吧?”
清德扭头冷眼看着周祈,又看谢庸:“敢问贵人们,我绑个袖箭防身又怎么了?犯了哪条律法?”
谢庸道:“在醮坛玉石栏杆上有新痕迹,看大小深浅,是袖箭打上所致。”
“我前日确实在醮坛练了会子袖箭。”
“当时令师还在,道长会违抗师令来醮坛上练袖箭?”
清德语塞。
知他不会轻易招认,谢庸道:“案发当确是在傍晚酉末时分,一则陶郎君也这般说,一则白日人多,有些事不好做。案后清德道长又准时回去守灵,中间时候不长,”谢庸看看醮坛后面的山,“若是埋尸抛尸,也当就在离这里不远处。松柏林子太明显,且敬诚道长等已经去寻过了,那便只剩了后山了,应该就在后山脚下。”
清德的脸越发阴沉。
让人拿绳子把清德及其弟子绑了,众人一起进山寻找清仁尸体。
崔熠问谢庸和周祈:“你们怎么知道清德胳膊上绑了有袖箭?暗器这种东西,你们也能看出来?”
谢庸与他解释:“清德刀剑拳脚功夫不好,却敢对上清仁,必然有所依仗;他手上戴白玉玦,玦上有弓弦摩擦痕,他能用弓箭,那么会不会想到用暗器?”
崔熠想起清德伸手给自己等人看,当时只觉得穷乡僻野一个道士,竟然长了一双东西市大掌柜的手,却是没注意此节……
“且清德的道袍衣袖格外宽大,腕部收口儿却又格外小。见到那醮坛上的箭痕,自然便会怀疑他。”
崔熠看看谢庸,又看另一侧的周祈:“你们怎么总能想到一处去?”
谢庸嘴角带着一丝笑,亦看向周祈。
周祈否认:“我哪是那种细致人?且想不了那么多。是谢少卿冲我使眼色,我听命行事而已。”
崔熠看着她。
周祈点头,“真的!”
崔熠扭头看谢庸,谢庸一脸淡然。
想不到老谢这样的脸,还能用眉眼说这般复杂的话,关键阿周还能懂……怎么这么玄呢?
崔熠略觉忧伤,明明是自己先认识老谢,也明明是自己先认识阿周,怎么他们就这般默契呢?只隔着一个墙头儿,时常混在一块儿的缘故?崔熠想了想,一定是了。可惜自己没法儿独居,不然也去开化坊买个宅子,与他们做邻居去……
确实如谢庸推测的,清仁的尸体在后山脚下一片杂树丛中被找到。他们找到时,还有两只似猫又似狐的东西正在撕扯啃咬,见人来了,这两只兽滋溜钻进了林子。
清仁的尸身极是恐怖,皮肉尽是青紫色,血迹乌黑,脸上、身上被咬得血肉模糊一片。
敬诚等都被其师的惨状惊住了。
谢庸蹲下,罗启给他用火把照亮儿。
虽然尸体被破坏得极厉害,但还是能看到清仁前胸有很深的两个箭痕,脖颈间亦有一个。
谢庸拿出清德的箭筒,取出一支箭,比一比,确实是这个所致。这箭是七星箭筒,可同时发七支箭,另三支估计也射空了,或许坛上还有没发现的射痕。
崔熠颇有两分感慨看向清德:“同门师兄弟多年,他竟然连埋都不埋一下,任他尸首被山间野兽糟蹋……”
“清德道长或许是有意为之。若我们晚来上一阵子,这些袖箭伤口都被啃没了,此案或许便可以赖给狐狸们了。清德道长把那丸药抹在其伤口上,用意便在此吧?”谢庸淡淡地道。
变故陡生!
清虚拔刀砍向清德,“师父也是你杀的!是不是!”
看押清德的的卢本只防备清仁的弟子会动手,想不到动手的是旁边颇沉默老实的清虚,赶忙举剑来挡。
清虚的刀擦着清德的肩膀而下,道袍破了,露出里面的甲衣。
见清虚刀法凌厉,周祈等从尸体旁跳起奔去帮忙。
清虚变招,那刀挥向清德的腿,的卢用剑去格,那刀到底还是砍破了清德腿上的皮肉。
“啊——啊——”清德叫声惨厉,倒了下去。
不只才奔过来的周祈、谢庸等愣住了,便是刚才还在砍砍杀杀的清虚都提着刀愣住了。
清德的伤口流出黑血,很快,他的脸也青紫起来。
“二师兄——”清虚嘴唇微抖。
绝影缴了他手里的刀,清虚没有反抗。
谢庸轻轻拿起清德腰间悬的荷包,荷包已经被砍破了,露出里面碎了的瓷瓶,是清仁装丹药的瓷瓶。
过了片刻,看看满面青紫流着黑血的清德,又看看同样浑身青紫流着黑血死相更凄惨的清仁,崔熠叹口气:“这便是天道轮回吧。”
众人砍木做架,抬了两具尸首回去。
清德的弟子们到底不像其师那样硬气,很快便招认了醮坛上的事。
“真的是师伯先要害我们师父的。我们在醮坛上等了片刻,便见师伯走上坛来,我们与师父一起迎下去。突然地上有蛇虫游动,师伯竟然放蛇来咬我们,师父不得已才发了袖箭。”
“师伯中招,死在醮坛上。师父说这种事说不清,师父和我抬了尸首进山,留下敬修清理打扫醮坛。我们把师伯的尸体放在这里,又撒了他的药丸在伤口上,以伪装是中毒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玦:“玦,钩弦也。”大概相当于扳指。
第92章 湖边谈心
对于玄阳真人之死, 清德的弟子们都矢口否认:“师父怎么会对师祖不利。师父对师祖很孝顺, 师祖对师父也好。有一回师祖喝醉了,我们与师父一同服侍他,师祖确实说过让师父继任的话。”
“师父杀师祖没有好处。师祖没了,又没留下准话儿,那观里就该着大师伯当家了,那我们师父就艰难了。”
对于那条蛇的下落,敬信则道:“师父匆忙间扳动机括射出袖箭, 师伯倒地,我们再寻这蛇已是不见了。师父真是迫不得已的,都是大师伯逼得……”
如清德一样, 他的弟子们也都长了一副好口齿。
从山里回来,谢庸、崔熠、周祈连夜搜查了清德、清仁的屋子, 讯问了他们的弟子。
清仁的弟子则讷言一些,只说师父与师祖师徒三十载, 断然不是弑师的人, 对其师试图杀清德之事,却说不出什么,毕竟有那字条在,还有那蛇……
站在那养蛇的坛子前,谢庸扭头看敬诚:“那蛇平时都是令师自己伺候吗?”
敬诚道:“是。师父喜欢这个,我们……”
谢庸理解地点点头。
敬诚俊秀斯文的脸微微垂着,带着些悲伤和惶惶。
“道长跟在令师身边几年了?”
“六年了。”
“道长的几位师兄弟都与令师这般亲密吗?除了令师兄弟,令师可还有旁的亲密人?”
敬诚抬头看向谢庸, 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周祈,脸“腾”地红了。
谢庸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就我们兄弟。”敬诚垂下头,低声道。
谢庸抿一下嘴,“令师行事时,可有什么怪癖?” 他看向坐榻,那个圆头软脚黑罗纱幞头已经从一堆衣服中被掏了出来,摆在面儿上。
敬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越发红了,“他偶尔会让我等戴上这幞头……”
周祈与崔熠对一个狐朋狗友你懂我懂的眼神,周祈的目光却又管不住地飘向那边一脸肃然那位,谢少卿懂得还挺多,一猜就猜着了……
“他从什么时候有这个癖好的?”谢庸问。
“就去年……”
“可知道这幞头他从哪儿得的?”
“不知道。”
……
虽头一晚交子时才睡,谢庸起得仍颇早,他走出门去,对面周祈所居小院的门还关着,谢庸笑一下,负着手顺着观里的路往外走。
一个小道士没精打采地拿着扫把扫地,见了谢庸,停下施礼,打个问讯。
谢庸还礼。
谢庸从正门走出去,拐到西面湖边。
湖边雾气中有两个人。
“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这样?”
略顿一下,“你这样刻,锋芒毕露,有失雅厚,与《道德经》不合。”
“我不是念书人,不知道什么雅厚不雅厚!刻刀能跟郎君的笔一样软?写在纸上,跟刻在石头上,本来就不一样!”徐石匠把刻刀丢进腰间褡裢里,“这么个破地方,死了好几个人,我还不想伺候了呢!”
徐石匠气冲冲地从谢庸身旁走过。不经意地,谢庸扫过徐石匠的鞋面儿。
谢庸看看陶绥:“倒是个暴脾气的。”
陶绥无奈一笑。
谢庸与陶绥并排而立,前面飞瀑喷溅,碧绿的湖面上薄雾缭绕,宛如轻纱拢住碧玉,再远一点,苍山环抱,一片苍翠。
“多似仙境。”谢庸叹息道。
陶绥点头:“是啊。”
“来了这两日,一直没得与郎君好好说会儿话。郎君言谈不俗,写得一笔好字,如何没去科考?”谢庸问。
陶绥笑一下:“贵人谬赞,乡野之人,说什么不俗。某也曾想去科考,但先是家父,再是家母,相继病逝,去年秋天才出了期,做什么都迟了,看能不能参加明年的吧。”
谢庸点点头:“难怪看郎君面上总带着些抑郁之色。”
陶绥没说什么。
谢庸感怀地道:“丧亲之痛便是如此,‘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尚不足以描述,但夫子说的‘毁不灭性’,‘无以死伤生’①却是有道理的。逝者已去,我们还要活着,长者们的在天之灵也望着我们能过得好一些,莫要只沉湎于悲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