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绥行礼:“多谢贵人劝导教诲。”

谢庸看看陶绥,微笑道:“见了郎君,有感于怀,多唠叨两句,郎君莫要见怪。”

陶绥再行礼:“不敢。”

雾气慢慢消散,踏着阳光走过来一个人影。

谢庸扭头,眼角弯起。

陶绥亦扭头看看,微笑道:“晓日晨光,足暖心怀,真好。不打扰贵人们了。”

周祈与陶绥错身而过,陶绥行礼,周祈还礼。

周祈扭头,看着陶绥洒脱中带着些孤寂的身影,“谢少卿,你觉不觉得,有的人好像天生萧瑟一样?”

周祈问完,又不禁哂笑一下,自己也差不多这德行,命中带“独”,还说别人。

见她这样的笑,谢庸心中泛起酸楚。

周祈又咧开嘴笑了:“难得出城一趟,本以为能爬个山,泡个汤泉,谁知竟遇上命案,出门真是不能不看黄历……”

“阿祈——”

“嗯?”周祈抬眉。

谢庸看着她,想到她最近的躲闪,到底没说什么,只温暖一笑,“你看这景色多好。”

?

周祈偏是个犟种杠头拿刀砍石头的货:“哎,谢少卿,你知道那陈生为何待原六不同吗?”

谢庸只看着她。

“因为他就没见过这样儿的!这么能闹腾,活泥鳅一样。他平时见的都是风拂荷塘,莲叶微动,最多也就是三五尾小鱼优哉游哉,见了这泥鳅,就觉得新鲜了……”

“风拂荷塘,莲叶微动,有鱼摆尾,还有活泼泼的泥鳅,阿祈所言,恰如一幅生动的夏日荷塘画卷,甚好!”谢庸微笑道。

周祈:“……”风水轮流转,这回改成谢少卿装糊涂了?

“阿祈,你不会做饭,你不知道,泥鳅味道甚美。把泥鳅用油煎酥了,加葱姜蒜爆炒,再放些紫苏、茱萸,极香!下酒下饭,都好得很。”

周祈不争气地咽口唾沫:“……”

谢庸的笑更深了,“待夏日的时候,做给你吃。”

周祈有些悻悻,心里又抑不住升腾起一线喜悦来。周祈在心里嗤笑,还真跟传奇里的人渣郎君们差不多了,而谢少卿自然是那些芳心错付的痴情美貌女郎。

大约每个痴情种年轻的时候都会遇上个把负心人渣吧?

等谢少卿老了,子孙满堂了,看到墙头杏花,或是再游骊山,或是看到马上某个不羁小娘子的身影,或许也会做首诗感怀感怀,谢少卿是好性子的厚道人,应该不会骂,只会嗟叹……

周人渣在心里轻叹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①《孝经》里的话。

————

泥鳅应该不算违禁的野生动物吧?

请注意文中时代性。

还有郑重提示:请勿贩卖、饲养和食用野生动物,拒绝野味从我做起。

第93章 捉拿凶手

自误杀清德后, 清虚就木木呆呆的, 观里便是几个老成些的敬字辈道士合议主事。因玄阳师徒皆是凶死,不宜长停,道士们卜了卦,又与谢庸等商量过,便择定三日下葬。

这已是第二日,道士们忙着出山购置棺木、大殓、念济幽度亡经文,谢庸、崔熠、周祈、陶绥等客人帮不上什么忙, 只开吊时祭奠上香也便罢了。

同样祭奠上香的还有住在观里的游方道士们。

这些道士只住在这里,不管观中事,其中两个年级大些的与谢庸打听, “敢问贵人,贫道等昨日只听说玄阳真人在林中打坐时为狐狸所害, 晚间又听说清仁道长不见了,这如何清德道长也亡故了?”

谢庸把清仁携毒蛇去见清德, 清德以袖箭杀之, 又藏了其蛇毒丹药,后清德又被清虚砍伤砍破丹药瓶子毒发身亡之事说了,“兄弟阋墙,其祸不远……”谢庸摇摇头。

游方道士们亦摇头感叹,又问:“那玄阳真人——”

“如今看来,极可能也是清仁道长所为。之前玄阳真人曾有意传位于清德道长,如今观里又有这丹书之利,清仁自然不忿, 他身怀剧毒,功夫了得,要在林子里杀了玄阳道长是不难的,又故布疑阵,做出狐狸爪痕来,不过是为了摆脱嫌疑。自然,斯人已逝,这也不过是推测罢了。”谢庸道。

游方道士们都道,应该便是如此了。就在灵堂前,道士们不好说亡人什么,不然或许还会说些“清仁道长平日看着便颇凶悍”之类的话。

其中一个道士道:“本以为这是神仙福地,最利于修道,如今看来……”

谢庸闻言知意:“莫非道长有远游之意?”

这道士竟然是个爱谈玄的:“贫道等本就是方外人,四处为家,谈何远近?”

谢庸点头:“道长说的是,是某浅薄了。”

周祈站在旁边,听谢少卿与道士们闲聊,眼风扫过不远处正与另一个游方道人说话的陶绥……

道观里扰攘忙乱了一天,烧过了晚香,不久就安静下来,各个院子的灯火渐渐都灭了,只灵堂三盏灵前灯还亮着,几个守灵弟子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两个人影拔开道观门插关,走出来。

两人快步往山间走。

“先点着前面的大殿,那边没人,等烧旺了,即便有人去救,也救不下。等都去大殿救火了,我去烧灵堂,你去烧后面的醮坛。”

“不!我去烧灵堂!”

“也可。可惜那醮坛建得太过结实,木少石多,也只能烧什么样算什么样了。”

“要我说就该先点道舍,他们一个个自顾不暇的时候,我们从容去烧灵堂和大殿。”

“我们已经说过此事了。元凶首恶已除,何必多造杀孽。”

“呵!这帮道士没一个好东西,能烧死一个是一个。从他们住进这道观开始,就不是什么无辜人了。”

“二郎!”

“罢,罢,听你的。”

二人来到一个山洞前。那个被称为“二郎”的吹亮火折子,往山洞里面走,“我晨间来看过,都好好的,我之前还怕老鼠之类把油——”

他突然停住,目光投向洞中放油脂、硫磺、松香等物之处三个黑黢黢的身影。

周祈倚在石壁上打个哈欠,“你们再不来,我就睡着了。”

“陶郎君,徐郎君。”谢庸淡淡地招呼道。

罗启只在谢庸身旁抱剑而立。

陶绥脸上的惊愕化成一抹微笑,“一直没问,不知贵人官居何职,应当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吧?”

“大理寺少卿谢庸。”

陶绥再笑一下,“想不到会撞在大理寺少卿手里,大约这就是天意吧。”

“什么天意!”石匠徐二郎掏出腰间竹筒、拧开盖子,朝谢庸甩去,又把火折子扔向那堆易燃之物。

周祈跨步挡在谢庸身前,举刀挥过,毒蛇被斩为两截,又身形不止、就势翻身,接住那火折子。

罗启已经拿刀与徐二郎战了起来。想不到徐二郎竟然也是个会用刀的。

周祈挺刀上前,架住徐二郎的刀,把火折子塞在罗启手里:“我来!”

周祈撩开徐二郎的刀,左劈右砍,极凌厉地一阵快攻。

徐二郎虽多年也勤练不辍,自身也有几分悍气,但到底比不得周祈。

周祈刀刀不离其胸腹,徐二郎渐渐左支右绌。

周祈变招,刀沿着徐二郎格挡的刀上滑,还是那式她用惯的杀招——刀尖挑在了徐二郎的下巴上。

“若不是刚才砍了蛇,你今日定会见血。”周祈冷哼。

一直拿剑在旁替她掠阵的罗启极想像陈小六一样喊“老大威武”,但到底顾忌谢庸在身旁,没有叫出口,此时赶忙上前帮着把徐二郎绑了。

徐二郎扭头,看向一动未动的陶绥,“你怎么没——”

“他比你有眼色!”崔熠带着绝影、的卢从外面进来,“以后别把这堵截补刀的活儿交给我了。没意思!”

但崔熠还是没忘替周祈吹嘘:“阿周,你真是越来越英姿飒爽了!活像个女战神,嘴里能喷火那种!”

周祈嗤笑:“嘴里喷火……那是妖怪!”

有绝影拿着的火把照亮儿,周祈看一眼许二郎,伸手接过罗启手里的火折子,扔进那盛“油”的桶中,火折子应声而熄。

徐二郎一怔。

“还想纵火烧我们?”周祈没好气儿地道,“我们像是会站在一堆燃爆之物旁边与凶徒打架的蠢货?”

许二郎不说话。

陶绥微笑:“被诸位抓住,我等倒也不冤。不知贵人们是怎么发现我与二郎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郎君名绥,史书中载涂山人之歌,‘绥绥白狐,九尾庞庞’,徐郎君的‘徐’与‘涂’极相似,我猜陶郎君和徐郎君应该都姓涂吧?涂山氏之涂?”谢庸问。

陶绥点头:“不错。”

“这道观所在,原来是涂姓家族聚居之所?”

陶绥再点头。

“当日我等在湖边见到你们安放那刻丹书的大石,拆那地上砖石时,只二位郎君是把砖石搬过去的,其余人等皆是扔到那堆上。我想,当是因为那石头上有涂氏家族标识九尾白狐之故。”

“因当年的恩怨,两位郎君欲图报复,且是以家族名义报复。两位先是伪造了丹书放在瀑布后的小山洞中,或许还假作狐鸣?月下湖上仙狐吐纳这样的事怕是观中道士为了那丹书编的。”

“确实二郎只是在洞中学了学狐鸣。”陶绥道。

“那洞中几条旧刻痕,是你们幼时刻的吧?或许刻的便是白狐的九尾?”

陶绥微怔,想了想,“不记得了,或许吧。”

谢庸点头:“郎君时常来观中,对玄阳、清仁、清德等的秉性、毛病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知道得颇清楚,甚至——还与清仁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便定下这杀一带二之计。”

陶绥的嘴绷成一线。

“郎君是否曾送给清仁一顶幞头?”

陶绥扭头看向别处,没有回答,这没有回答便已是回答。

对这士子们常戴的圆头软脚黑罗纱幞头,谢庸没再追问,“郎君轻易地或不太轻易地得到了清仁的蛇毒丹药,又打制了特别的指套,或者其他狐狸爪形利器,至于怎么杀玄阳真人——我猜或许是把毒针插在蒲团上,玄阳真人坐上蒲团,中毒,站起,跌倒,仰面而亡。”

“你们和一个扫地的小道士一同跑过去,然后支使受了惊吓的小道士去找人,趁此时候,用狐狸爪利器造出抓痕,为混淆视听,不只在臀上抓了一下,还在背上也抓了一下。”

“在此不得不说老天也帮二位。若玄阳真人是俯卧而亡的,让那小道士看到玄阳真人身后完整的道袍,你们怕是就只能抓伤其肌肤,而不得抓破其衣服了。虽说是‘仙狐’,到底还是有些奇怪,不如如今做的这般自然。”

谢庸看陶绥,“或许郎君们有更巧妙的办法?”谢庸又看一眼周祈,“周将军曾猜测伤人的是绑在树上的小弓·弩,晨间林中尚暗,玄阳道长或许踏中连着小弓·弩的机关,被其射中后背。匆忙间,小道士不注意,你们支使小道士走后,收了这小弓和机关,同样可以造成这样寻不到脚印的场面。”

“没有什么机关,便是如贵人所说的把针反插在蒲团靠里一些的地方。”

周祈看看谢庸,得,你赢。

谢庸安抚地看看她。

“至于醮坛上清仁与清德之争——以清仁道长的性子,写字条约其师弟醮坛相见,未免太奇怪了些,更何况带着取毒不久、伏在坛中不动的毒蛇?”

“我猜,塞在清德道长门缝的字条是郎君写的。郎君擅书,伪造各人笔迹是极简单的事。郎君把伪造的字条塞在清德门上,又亲去找清仁。郎君知道清仁服药后的下午弟子们都不在,或者这个规矩便是因郎君才定的。郎君与清仁说了什么,某不好妄加揣测,清仁被说动,于酉末准时去醮坛找清德。”

“徐郎君捉了其他的蛇提前放在醮坛上,当时天色将黑,清德但见蛇行,便以为是那条花斑王蛇,然后发动袖箭机关,射杀了清仁。我不明白的是,徐郎君是如何操控那蛇应时而动的?”谢庸问。

陶绥道:“那蛇刚被喂了老鼠,不爱动。清仁身上有剧毒蛇王的气息味道,他去哪里,蛇虫都会匆忙避让的。”

所以,那蛇不是要攻击清德,而是逃走,也难怪后来他们没找到那条蛇。

谢庸点头:“受教了。”想来蛇虫绕行这事是清仁亲口告诉陶绥的。

“当时徐郎君或许就在隐蔽处看着吧?见死的是清仁,便回到观中,埋伏在清仁住处附近,等众弟子都出门寻他,就进去把真正的花斑王蛇捉出来——清仁的弟子不养蛇,也不注意那蛇,不会知道那蛇是几时不见的。”谢庸道,“若死的是清德,他自己就会留下后手,他的其余弟子知道他去醮坛见清仁了,还有醮坛上蛇行的痕迹,这都是铁证,故而这就是一个死局。”

“只是我没想到清德也会死在那药上,就像崔郎君说的,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陶绥冷笑一声。

陶绥看着谢庸,“贵人推测一丝不差,宛如亲见,只是贵人恐怕也猜不到这些披着道士皮的恶人当年做下什么样的恶事。”

“我们涂氏这一支从淮北而来,安居于此已近百年。我们人丁不算兴旺,可老少也近百口,一夕之间被这帮恶道所害,只我们几个当时未在家中的大人孩子得以保命。我们回去,家中已经一片焦土。一个族伯受了重伤,逃到山林中,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不行了,只说了 “道士害人”几字,便撒手西去,他手里还攥着一块带血的道士衣袍。”

“二郎家只剩了他与他阿娘,我家只有家叔与我活了下来,家叔把我托付给我的养父养母,自去告状,那昭应县令受了道士们的好处,反将家叔打了出来,第二日,家叔便不明不白地在家里死了。这样的血海深仇,我们岂能不报?”陶绥眼睛泛红。

谢庸想起清仁胳膊上的伤,他说是当初建道观时为山贼所伤,那“山贼”或许便是涂氏族人。陶绥面对这样的灭门凶手,舍身饲喂,与他周旋……

过了片刻,谢庸问:“这些道士图谋什么?就图谋这块风水宝地吗?”

“或许是吧。我探过清仁的口风,他没说什么,或者是防备我,或者是不知道,毕竟当年拿主意的是玄阳。”

玄阳屋子里供着的神像和雷劈木醮坛,就是镇压这些冤魂用的吧?杀这么些人,竟然就是为了这个?谢庸点头:“是啊,或许只有玄阳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谢庸又问:“今早在湖边,郎君与徐郎君在争吵什么?”

陶绥摇头道:“并没争吵什么,只是在说些日后的打算罢了。”

徐二郎冷声道:“我想着点了道舍,把你们这些人能烧死多少是多少,他却妇人之仁,不愿意!”

陶绥看一眼徐二郎:“二郎,你便是如此说,我也不能脱罪。”

“那你又何必给我瞒着?”

陶绥不再说什么。

……

长长的案子问下来,已过子时。谢庸等押着陶绥和徐二郎回道观,至于埋在洞外的硫磺松香等证物,只能明日再来取。

周祈伸个懒腰,“还挺累的,找这个藏东西的破山洞,可找了一阵子,又跟徐二郎打了一架。”

“对了,忘了问了,老谢怎么知道他们在这么个山洞里放了硫磺松香油脂等物?”崔熠问。

周祈告诉他:“谢少卿说晨间看到徐二郎鞋上有极明显的一大块油污,先前是没有的,然后又想到那传说中被烧掉的‘狐狸祠’。若果真有仇,他们怎么会让玄阳等入土为安?十之八九会选在今晚焚烧道观。”

崔熠看看前面谢庸的后脑勺,“一块油渍……就能想这么多?”

崔熠不放过任何一个架秧子拨火的机会:“阿周啊,你与老谢当邻居,得小心啊,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吃了亏,他太精了。”

周祈有些心虚地抓一下耳朵,那些传奇上的美貌女郎也都是极聪慧的,也都在那些渣渣郎君手里吃了大亏……可见这精不精的,跟吃亏占便宜并没太大关系。想到占便宜,周祈脑子又歪了,在歪出太远之前,周祈硬生生的把这“歪”给掰“正”过来,又在心里念起了经。

“显明,我听说长公主如今为你挑新妇已是女的、活的即可了?”前面传来淡然的声音。

“不是!不能!没有!”

听着崔熠的否认三连,周祈不念经了,专心合伙儿嘲笑起崔熠来。

第94章 夏夜访客

第二日, 谢庸、崔熠、周祈表明身份, 带着陶绥、徐二郎、清虚等一干嫌犯和证物回京。

此案涉及二十年前的百条人命大案,大理寺的人颇忙了一阵子,除正式堂审外,还查阅县志,派人询问这山谷附近村落的百姓,询问陶绥、徐二郎后来的邻居等可能的知情人,查问当年昭应县官员受贿渎职之事, 并试图寻找当年涂氏家族埋骨之所,谢庸还拜访了与玄阳关系不错的祥庆观玄微真人——到底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几乎所有证据都湮没于岁月中了, 便是当年的昭应县令七八年前也一病死了,埋骨之所更是全无踪迹, 但陶绥所言当年之事基本确定是真的。

那丹书系伪造的,王寺卿为此专门给皇帝上了奏表, 周祈听一个相熟的宦者说, 那两日御前的人面色都不太好。

想想也知道,先是回鹘神鹰死了,后来“神狐”献的丹书又是假的,这位成天想着长生不老的老皇帝得是多失望……

此案审判完毕,已经进了五月。

周祈院子里的杏花儿开得早,果子结得也早,还不到端午节,黄黄的杏子已经挂满枝头。

周祈懒而馋, 从兴庆宫回来,在坊里顺手买了二三十串烤羊肉,回来在树上摘了些杏子洗净,便歪在院中小藤床上,这么杏子就烤肉当暮食吃。

天正是将黑透未黑透的时候,已经挂了不少星子,亮晶晶的。周祈喜欢此时天空的颜色,一种极漂亮的藏蓝,深而不闷,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显山不露水的艳,这个颜色如果做成袍子,面色白的人来穿,一定好看极了。

面色白的人……周祈捏着杏子咬一口,咂下嘴——这个有点儿酸。

还没吃完,有人拍门,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来啦!”周祈放下手中的大碗,趿拉着鞋去给谢庸开门。

谢庸一袭家常浅灰色布袍,没戴幞头,只用簪挽着发,身后跟着胐胐。

“哎呦!小宝贝!几日没见,想我了吧?”周祈赶忙走上前去抱起胐胐,“好像又沉了呢?你都不苦夏吗?”

谢庸莞尔。

“喵——”

“越夏天越想吃东西?难怪这般富态。”

“喵——”

“你夏天爱吃什么?还是鸡肉吗?小鲜鱼?”

“喵,喵——”

谢庸如主人一般走进院子,后面一人一猫犹在絮叨。

周祈把胐胐放在藤床上,走去屋里给谢少卿端了个竹蔑子编的小坐榻来,又拿了一个茶盏,给他倒了一盏饮子。

胐胐正蹲在床上观赏周祈的暮食,谢庸亦颇看了几眼。

周祈见到,便问他可尝了自己送去其家的杏儿了。

谢庸道谢,说吃过了。

周祈点头,两家就隔着一堵墙,自己家的杏儿已经黄了甜了,谢家的杏还青着呢,谢少卿真是没地儿说理去……

谢庸微皱眉头:“阿祈,你晚间就吃这个?”

胐胐亦极庄严地抬起头,看向周祈。

被小可爱胐胐和它的主人这么看着,周祈突然有点面对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之感。

周祈真诚地对谢庸道:“谢少卿,你不知道这样多好吃。杏子的酸甜气解了羊肉的肥腻,这两样儿简直绝配!要不,你尝尝?”周祈也不过是一问,谢少卿这种古板讲究人,恐怕享受不得这种乐趣。

谢庸伸手拿了一串儿羊肉,又拈了一个杏子,把杏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又吃一口肉。

周祈:“……”

周祈又看向胐胐:“里面有食茱萸——”

胐胐翘着尾巴,高傲地跳下藤床,走到小案边,盯着纱灯旁的飞虫看起来。

就是比它主人有气节!

周祈笑问谢庸:“是不是绝配,是不是好吃?”

谢庸不回答,只问:“像这种绝配,周将军还有什么?”

“那可不少。烤胡饼夹糖炒栗子?烤胡饼夹炸兰花豆?烤乳糕子配羊肉串?”

谢庸懂了,点头:“干支卫廨房里的小炉子真是劳苦功高。”

对这么点讽刺,周祈根本不当回事,反而愈加得意地道:“我们是没有锅,不然保不齐能做出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吃食来呢。”

谢庸笑起来,想象冬日的时候,周祈在干支卫廨房里,写奏表累了,打牌烦了,一本子传奇看完,与陈小六等人围着小炉子,烤从外面带回来的胡饼、乳糕等物,旁边案上还堆着栗子、炸蚕豆之类零嘴儿,炭灰下面兴许还埋着芋头……

有趣自然有趣,偶尔吃吃挺好,但——谢庸目光又扫过大碗里的烤羊肉和杏儿,好在以后家里不用阿祈做饭。

周祈盘膝坐在榻上,接着撸肉串子。谢庸在她对面竹榻上坐着。

周祈抬眼,恰对上谢庸目光,谢庸对她微微一笑。

周祈这被看的反而避开,接着垂眼吃肉串儿。周祈不觉得是自己怂,她只是觉得,夜色这个东西太魅惑人。谢少卿的眼睛、鼻子、嘴让灯照着格外好看,他刚才一笑,全无白日间的肃然沉静,特别是他的下唇看着格外柔软,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欺负欺负……

还有他穿的是薄布袍,那肩、那胸、那腰,那随意盘坐的长腿……周祈在心里慨叹,夏天太要命,夏夜更要命。美色当前,周祈觉得手里的羊肉串儿都不香了。

这种时候最好就是胡扯。

“谢少卿收了下官五千钱,把下官的画儿画好了吗?”

“还没,想不出画什么。”

周祈一笑,要是真大同世界了,这位靠卖字卖画儿的话,还真吃不上胡饼夹烤羊肉。

谢庸微笑:“若真大同世界了,我还能写传奇。”

周祈被看破心思,倒也不尴尬,反而问道:“当初怎么想起写探案传奇来呢?”

谢庸与她说起当年境况,“当时科考及第,在京里等待铨选,手中没有半点积蓄,不知何以为生。开始也是与旁的贫穷士子一样去东市摆摊儿卖字卖画儿,但买卖不佳——”

周祈明白了,难怪那日摆摊儿摆得那般利索,又诧异:“不该啊。以谢少卿的才气,还有——”周祈顿一下,“本事,怎么会买卖不佳呢?那时候的人这般没眼光吗?”

谢庸抿着嘴看她,眼中却带着笑。

周祈清一下嗓子,挠挠耳朵,这调戏人调戏习惯了,就有点刹不住……不过以谢少卿的姿色论,是不该买卖不佳的,前几日他去东市,才去了多一小会儿,就有女郎要让他给自己画像。

周祈突然懂了,“莫不是被女恶霸缠上了?”

谢庸想说“如今才遇上女恶霸,且是我缠着她”,到底怕太过孟浪,惹恼了周祈,停顿了片刻,喝口饮子:“哪那么些女恶霸?”

那么些……周祈还是莫名觉得自己被中伤了。

谢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看她,轻声道:“阿祈,你觉得一样东西好吃,便觉得大家都喜欢吃,其实不是。”

周祈想否认自己觉得谢少卿好吃,但想起刚才自己还看着人家的嘴唇想东想西,这否认的话便有些磕绊,“我——我——”

谢庸却已正色说回传奇的事,“既字画买卖不好,总要想旁的出路。我看旁边书肆传奇卖得好,便想也试着写一写。书肆主人说,最好卖的,一则是鬼怪狐仙传奇,你知道,我不信这个,只怕编出来不像;另一则是才子佳人传奇,我这样酸腐之人,只怕写不出婉约情致——”

周祈想起自己与崔熠一起说烟雨斋主人不解风情,得长成什么天仙模样,才能不被娘子撵出卧房来。果然长得天仙模样……周祈目光扫过谢庸的脸,谢庸垂着眼,舌尖轻舔一下唇,周祈赶紧避开眼,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子!确实没人会把他赶出卧房啊!

“故而,只得擦边写断案类的传奇。写完第一卷 ,便授了官,去外地赴任去了。”谢庸接着道。

周祈也正经回来:“难怪……我买到这传奇已是后来,开始我以为有下卷,只是自己没买到,很是在东西市的书肆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找着,与书肆主人们打听,都说没见,我便疑心根本没有下卷。当时真想查查是谁写的,往你家门首送刀片儿去。”

谢庸笑起来。

过了片刻,谢庸道:“那是紫云十三年。那时候你才进干支卫?”

周祈点头:“还出不得宫门呢。不然兴许那时候就认得你了。”

谢庸想象更年轻些的自己,一身狷介酸腐气,遇上据说“人憎狗嫌”刚到胸口高的周祈,不禁笑起来。

周祈能大致猜到他想什么,嘁,看不起人吗?

谢庸却又哄她:“若那时候遇到你,兴许我就不写传奇了。”

周祈不懂。

“左右卖字卖画儿赚不到钱,会有个能耍刀剑、爬杆子、胸口碎大石的小娘子救济。”

周祈:“……”

谢庸笑。

周祈突然发现,谢少卿其实是个厚脸皮的谢少卿……

谢庸看着周祈逗趣的样子,眼中却闪现出前两日她说想在那道观出家时的寂寥神色,还有种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行径,再想到她大业三十一年出生,还在襁褓中便被那位蒋大将军带入宫中,交给一位老妪养大……

谢庸很想抱抱周祈,亲亲她的头发,告诉她,往后的日子自己会与她一起。

外面更鼓声响,不知不觉,已经二更,本来还精精神神盯着灯上飞蛾虫子的胐胐已是睡着了。

谢庸站起来,嘱咐周祈:“明日唐伯做樱桃饆饠吃,你早些过来。”

周祈笑着道好。

把胐胐留在周祈这里,谢庸走出门去。

周祈送他:“哎?对了,谢少卿,为什么你取烟雨斋主人这个名字?”

谢庸微笑:“当时赁屋给我们住的主人家是做鱼鲊的。”

周祈:“……”所以,烟雨斋,其实是腌鱼斋?谢少卿的——风趣原来在这里……

谢庸的目光抚摸过她的头发、面颊、嘴唇,温柔地道:“早点睡,阿祈。”

第95章 画幅画像

周祈到谢家时, 谢少卿还埋头在文书中。

周祈不扰他, 弯腰抱起胐胐来,去远一些的坐榻上与猫玩。

“胐胐”这解忧之兽的名字取得真好。周祈觉得,抱着胐胐,把脸埋在它的肚子上,闻着它身上那混着旧书味儿、刚出锅的蒸饼甜香味儿、春天杏花味儿——这会儿闻着又不像杏花味儿了,倒是有些果子香似的,心里就安定下来, 又有些犯懒,人生太长,乐少苦多, 何妨在这尘梦中多睡片刻……周祈微垂眉眼。

谢庸抬头看她,周祈展眉一笑。

谢庸卷起案上书册簿子, 周祈笑道:“你自忙你的,我不过是来蹭吃, 不用你招待。”

“已是忙完了。”

唐伯走进来, 端着的托盘上除了饮子,还有两碗樱桃酪浆,“这正当时候的樱桃本就够甜了,我只给将军加了一勺蔗浆,又加了多多的酪浆,将军尝尝。”

周祈忙道谢,用小瓷匙舀一口吃了,果子鲜甜、酪浆浓酽、又凉凉的, 几乎舍不得咽下,周祈满足地叹息一声,“真好——真好!”

唐伯笑起来,看着周将军吃东西,就让人高兴,好像自己做出来的是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珍馐玉馔一样。

“一会儿还有樱桃饆饠,周将军等着吃。不瞒周将军说,这是老叟我压箱底的本事,用当年县学后面樱桃树上多少樱桃练出来的。”唐伯一向谦逊,难得这般“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