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早早吃了饭,在院子里溜达两圈,走到东墙边儿,看看墙头,到底负着手走开,接着在院子里转。
又转了两圈,便听有人敲门。是那样不缓不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周祈突然觉得嗓子有些紧,轻咳一声:“来啦!”
谢庸站在门前,微笑着问:“吃过饭了吗?我们趁着太阳不高早些走,晚了就有些热了。”
周祈忙答应着:“吃过了,我去牵马。”
谢庸带了罗启,与周祈一起骑马去东门等崔熠。
骑在马上,周祈笑问:“谢少卿从前去过骊山吗?”
谢庸摇头:“没有。”
周祈略有些诧异:“当初进士及第,没四处去逛吗?谢少卿果然是个爱静的。”
谢庸微笑着扭头看她。
周祈只看前面,随意问道:“谢少卿是哪一年的进士来着?”
“紫云十三年。”
周祈“哦哦”两声,清清嗓子,却没说什么。
“阿祈?”谢庸的笑更深一些。
周祈扭头,对远处挥手:“这儿!这儿!”
崔熠带着绝影、的卢打马跑过来。
第86章 周原膴膴
出春明门, 一行人一路往东。路上有车马行人, 不知道是往旁处,还是也往骊山去的。
如往常一样,崔熠与周祈一路闲扯,谢庸偶尔插话,多数时候只含笑听着。
崔熠昨晚也看了《大周迷案》,还未看完,正新鲜着呢, 自然要与周祈讨论。
“书里吴成一家定是被人害死的,那凶手十之八·九是他兄嫂。说什么黄皮子兴家,黄皮子败家, 黄皮子谋害人命,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崔熠道。
周祈点头:“说得很是。但事发当晚, 其兄嫂都在百里之外呢,这么远, 如何杀人?”
崔熠皱着脸, 想一想道:“罢了,我还是接着看吧。如今才看一半儿,如何就能猜着了?这探案传奇总要翻个三四回,阿大死了,开始你以为凶手是阿二,又觉得老三嫌疑大,后来怎么看怎么像老四,最后结果是阿大自杀, 要栽赃阿二……这上哪儿猜去?”
“不过看了这么些探案传奇,我也有所得,那看着最不像的,往往便是凶手。”崔熠得意一笑。
周祈深深地点头:“这话说得很是。”
“这烟雨斋主人就太讨厌,写一堆看着不像的人物,让人不好猜。”崔熠道。
周祈用眼睛余光扫一下谢庸,谢庸脸上带着微笑,若是往常,周祈一定附和了,这会儿周祈却君子慎言起来。
崔熠又一笑:“哎,阿周,你觉不觉得那陈生与原六郎有些那什么?”
周祈微瞪一下眼,摇头:“不觉得。”
“嘁——难怪你嫁不出去,这都看不出来。这两个八成是断袖。我猜,这里面,原六郎是——”再是兄弟,周祈到底也是个女郎,崔熠把“上面那个”临到嘴边儿换成了“郎君”,“陈生是‘娘子’。”
周祈:“……”禁不住又用眼睛余光扫向谢少卿。
谢少卿抿着嘴,面带不悦之色。
周祈干笑两声:“不知道那道观里的丹书是什么样儿?狐狸月下观书,还吐纳内丹,听着怎么这么玄呢。”
“等到了,就看到了呗。”崔熠道,“那陈生虽心思缜密、博学多识,但他是个文弱书生,原六郎是个在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侠客,书生对上侠客,也只能‘雌伏’了。”
周祈看看崔熠,顾忌旁边还有谢庸,只能哑忍,这种谁在上谁在下的事,全看谁拳头厉害?
“显明,上回我拜见长公主,长公主正见几个将军家的女郎。”谢庸淡淡地道。
“……男男与男女怎么一样?”崔熠看谢庸,“况且也没成。”
谢庸点头,“嗯”一声。
“老谢,你太正经,你不懂,阿周懂。上回她去杨柳馆,与我说那里的郎君各色各样,有的潇洒俊逸,有的勇武刚毅,有的温柔多情。那温柔多情的,多半儿便是里面的‘娘子’。”
周祈把脸扭向崔熠这边儿。谢庸嘴角儿比方才抿得越发紧了,扭头看周祈,只能看到个心虚的后脑勺。
“你今日怎么没大有精神?”崔熠总算发现了周祈的古怪。
“……热的。”周祈道。
四月间的天,确实稍有些热了。“要不咱停下歇会儿?”崔熠问。
周祈忙道:“走吧,走吧,到了再歇,越往后越热。”
谢庸再瞥她一眼,抿着的嘴角儿又翘起来。
为免得崔熠接着说《大周迷案》,周祈与他说起骊山,问他从前可去过这瑞元观,又说起骊山上的行宫,连“女娲补天”“烽火戏诸侯”都扯出来了。
崔熠从前虽没去过这瑞元观,却去过自家的骊山别业,“汤泉的水又清又暖,泡一泡解乏得很……”
周祈脑子里不由自主又冒出《谢少卿出浴图》来。在心里幽幽地叹一口气,周祈默念起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
从长安城到骊山极近,即便他们一路说着话,走得不快,个把时辰也就到了山脚。
瓮
进了山就难走一些,这瑞元观在山中一处幽谷中,该谷形如宝瓶,故名宝瓶谷,相传谷中有仙人登天之道。
周祈、崔熠、谢庸都不怎么认路,但好在还有旁的一些香客。一对四十余岁的夫妇,骑着两匹健驴,行在周祈等旁边,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进谷了。
“灵验!灵验得很。”妇人很爱说话,“那道观与城里的到底不一样,后面有山,旁边有瀑布泉水,早晨的时候,雾气缭绕,仙境一样。我提了一壶水回去,给犬子煮药,果然犬子精神更好了些——自然,也有观里道长灵符的缘故。”
被抢了买卖的周道长问:“在瑞元观请一张祛病延年的灵符要花费多少钱?”
妇人伸出一只手。
“五百钱?”周祈猜。
“五千钱!”
周道长皱皱鼻子,果然山里的道士比城里的道士值钱得多。
有这些识途香客带着,路虽陡一些,午前便到了。
谢庸等虽微服而来,但崔熠一身富贵气哪是掩得住的,知客赶忙去通禀了观主,玄阳真人接了出来。
这位真人约莫五十余岁年纪,三绺长髯,面色红润,眉眼含笑,虽算不得仙风道骨,倒也体体面面。
崔熠虽只模糊地说“姓崔”,那观主玄阳真人却已猜到,“莫非博陵崔氏子弟?京中寿康长公主府上的郎君?”
博陵崔氏在京的又有名望的只这一支,道士能猜到倒也没什么稀奇,崔熠大方承认。
玄阳真人的拂尘甩得越发精神,忙让弟子们置办斋饭,又亲自领着崔熠、谢庸和周祈去大殿上了香。
崔熠知道周祈惦记看丹书,他自己也好奇,便问起来。
“不瞒几位施主说,那丹书已经呈送进宫里去了。”玄阳真人道。
崔熠面现诧异之色,便是周祈也有些惊讶,本以为这什么丹书是蒙人的,这一下子蒙到皇帝头上,是不是胆子大了点儿?不过,这种事,从来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况且今上崇道,比较好蒙……
对蒙骗皇帝这种事,周祈是不管的,旁的不说,每年各地献的“祥瑞”还少吗?都是皇帝乐意的。
谢庸、崔熠看起来对这丹书不丹书的也不太在意,倒是那玄阳真人道:“好在那丹书送入宫前,我让人临了一份在大石上,回头刻了,也是一分功德。”
又听玄阳真人亲自说了狐狸月下吐纳,瀑后得书的事,吃了观里特备的斋饭,崔熠、谢庸、周祈便去客房歇着。
三人都分得了一个小院儿,周祈歇了个晌儿,太阳半落的时候才从院子里踱出来,信步往观外走去。这会子观里香客已经很少了——观里住不下,香客们大多都是当天来回的。
这个地方确实好,背山临水,到处郁郁葱葱的,带着股子灵秀气。观旁好大一个水潭,一道小瀑倾泻而下,溅起白白的水花,湖水绿幽幽的,明明有飞瀑水声,心里却觉得很清静。
水潭前站着一个人,一身青袍,颀然而立,与这山谷的风水很配。
周祈犹豫了一下,到底走过去。
谢庸扭头看她:“睡醒了?”
周祈抹抹眼角的眼眵,点点头。
谢庸微笑。
被他看得,周祈有点想挠耳朵,正想扯一扯这丹书奇谈,却听谢庸问:“猜出来了?”
周祈矢口否认:“没有!”
谢庸看着她,半晌,笑了,轻声道:“假话。”
让他这句“假话”说得,周祈觉得耳朵不只痒痒,还有点麻酥酥的,但周将军到底是皇宫出身的干支卫将军,东市卜卦一条街把摊子摆中间的那个,当下正经着脸道:“这道士们胆子是真大啊……”
谢庸极郑重地看着周祈:“緜緜瓜瓞,民之初生……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听他说“緜緜瓜瓞”,说“未有家室”,说“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周祈避开他的眼睛,心里笑一下,原来有人这样跟小娘子传情达意,差一点我就听不懂了……可惜当初不爱读书得不够彻底,《诗经》里这种名篇竟还记得。
周祈不接谢庸的话茬儿,咧嘴一笑:“周原,凤鸣岐山,我知道‘原’从哪里来了,那‘六’又是根据什么起的呢?”
谢庸只看着她。
周祈干笑两声:“我恍惚还记得什么‘大祝掌六祈’,是不是这个?莫非‘祈’‘七’同音,所以顺口来个‘六’?怎么不是‘八’呢?”
周祈摇头:“谢少卿,我觉得你取名的功夫不大行,下回再用,我自己取名。”
“这就是狐狸修炼的湖?”崔熠走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诗是《大雅·緜》,其实是说周民族的祖先古公亶父率领周人从豳迁往岐山周原,开国奠基的故事,被老谢借来表白。
“緜緜瓜瓞”说大瓜小瓜绵绵不断,“未有家室”不用解释了,“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是说周原土地肥沃,种苦菜也像糖一样甜。
第87章 神仙福地
周祈对崔熠点点头:“丹书应该就是在那个瀑布后面找到的。”
“这狐狸倒是挺会找地方。哎?你们说, 道士们把人家狐狸的丹书取走了, 狐狸不得找他们麻烦吗?”崔熠道。
周祈虽是假道士,却颇维护道门尊严:“从来只听说道士拿狐妖的,你什么时候见狐狸找道士麻烦了?”
见她这般真情实感地当道士,崔熠“嗤”地笑了。
周祈自己也笑了,看看这山,这水,不由感慨:“真想在这里出家当道士算了。”
谢庸看她一眼, 神色肃然。
崔熠笑道:“你可得了吧。你舍得斗鸡跑马喝酒听曲看传奇、调戏俊俏小郎君的热闹日子?”
周祈:“……”
过了片刻,她眯着眼看看苍翠的山峦,神色中带着些寂寥:“不过是一说罢了, 哪里真离得开。”
谢庸再看她一眼,微皱起眉头。
湖中有舟, 崔熠让绝影招呼一个道士来划船送他们去看看那瀑布后藏丹书的地方。
道士来得很快,还抱着几领蓑衣, 拿着斗笠。
谢庸、崔熠、周祈都把蓑衣斗笠披戴好了, 由那道士划船载着穿越瀑布,来到瀑布后面石壁下。
隔着湖泊,又有瀑布藤蔓杂树遮挡,在外面看不出这壁上有山洞,来到此间就能看到的。
周祈当先跳下船,攀上高石,回头看看身后的谢少卿,周祈手指微动, 到底没伸手去拉他。
谢庸上来,回手拉崔熠,三人一前一后,走进那洞里。
这山洞大约普通民宅的一室大小,没什么斧凿痕迹,像是个天然的。洞里当是打扫过,地上常年积累的飘进来的灰尘、枯树枝、藤蔓叶子之类混成的泥巴被铲走了,还留下些痕迹。估计很快这里便会整修一新,放上石龛、石像,遮上幔子,供上瓜果,壁上也会刻字,然后成为这道观一处“盛景”。
谢庸微蹲,用手抚过石壁上一处痕迹。周祈凑近,这是紧挨着的六七条寸把长的痕迹,很细,是经年的旧痕。
周祈笑道:“该不会真是狐狸抓的吧?”
谢庸摇摇头,按说狐狸在石头上是抓不出这样深的痕迹的。
三人在这洞里转一圈,并没发现什么,这里也着实无味得紧,三人便走出来,又坐那船回到岸边儿。
一堆人正在周祈他们刚才所站之地的不远处安放一块大石头,那大石有一人多高,七八尺宽,颇为厚重。
“不行,歪了!不能这样放。”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道士站在石前支使,“先抬到一边儿,把这里的石台地砖挖开,再把它安进去。”他身旁还有个穿蓝色圆领袍的,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很斯文,像是个士子。
其余道士、仆役有扶着大石的,有开始叮叮当当挖这岸边石台地砖的,凿了一会子,把起下来的砖石抛在一边儿,终于清理出一片儿安放大石的基座。
道士、仆役们把石头往那“基座”上挪。
“还不行,角儿上还翘着。”支使的道士道。
他身旁蓝袍士子走过去,用铁棒斧凿又撬了一块砖石下来,搬着放到碎砖石堆上,回头对道士、仆役们道:“再试试。”
道士、仆役们喊着号子,这回算是终于把大石安放好了。
谢庸等走近。
年轻道士对他们行个道家礼,那蓝袍士子则微颔首。
谢庸微笑道:“这石头上便是临的那丹书吗?蚕头燕尾,简淡庄重,颇有汉风,写得真好。”
周祈也看那大石上的字,上面用朱砂写着隶体的《道德经》五千言。周祈对字不甚了了,若是楷书,还能勉强看出些字风笔意,对隶书根本不摸门儿,是个纯粹的外行。但她能看画儿——不是大石上的画儿,是地砖上的画儿。
周祈负着手瞎转,来到那堆起下来的碎砖烂石前,那砖上竟刻着狐狸!数一数,还是九条尾巴的。刻得虽简单,但颇传神。周祈又看到这些砖石有的青黑,似是被烧过。
蓝袍士子拱手,淡淡地道:“贵人谬赞,临摹而已,未及原书一二。”
年轻道士看他一眼:“你又何必太过谦虚。”
年轻道士又对谢庸道:“这石上之字便是舒安临的。”
年轻道士自云道号清虚,是观主玄阳真人的弟子,蓝袍士子是这里的香客,叫陶绥。
在稍后的晚宴上,谢庸、崔熠、周祈见到了玄阳真人的另两位亲传弟子——清仁,清德。其中清仁居长,清德居次,先前遇到的年轻道士清虚是老三。
清仁道长四十余岁,相貌威武,说话声如洪钟,看谢庸和崔熠时很是打量了几眼。周祈也在打量他,看着他的手指,周祈微皱一下眉,这小小的深山道观还真是藏龙卧虎呢。
清德道长亦四十上下模样,个子不高,略胖,一脸喜兴,总是未说话先笑,像东市上的店铺掌柜。
事实上他做的也确实是掌柜的活儿,在开宴之前,他就观里的几样儿进项开支禀与其师,玄阳道长只道让他自己拿主意。
清德笑道:“总要让师父知道的。”
玄阳道长拈须一笑,清仁皱眉看一眼清德,又看低着头正凑在一起说话的清虚和陶绥,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师徒四人,最健谈的其实还是师父玄阳真人。
而谢、崔、周三人中说话最多的则是谢庸。
谢少卿与玄阳真人一路从骊山风光说到求仙问卜、炼丹采药,又说回到道观景致风水上,周祈觉得谢少卿去东市抢书生们的字画买卖,而不是抢自己这帮假和尚假道士的买卖,还真是给面子。
谢庸赞叹:“瑞元观山环水抱,佳气葱茏,是个冲阴和阳的大吉之相。某听今日同来的信士说,这里的水拿回去煮药,药效都更好些。可见真是神仙福地。”
玄阳真人赶忙谦虚,又称赞谢郎君博学。
“只是今日某看那湖边砖石似有火烧之痕,按说这种福地,不该有此灾祸……”谢庸诧异。
玄阳真人一怔,笑道:“贵人有所不知,那着火的不是敝观,而是从前的狐狸祠。这里穷乡僻野,不比京里,多得是各种私庙淫祠,其中不乏供奉狐狸蛇鼠之流的。许是上天也觉得让间狐狸祠占了这样的灵秀地方不合适,降下天火,把那祠烧了,贫道等才又建的这道观。”
谢庸点头:“原来如此。”
……
玄阳真人和他手下弟子的酒量都不错,又盛情款待,周祈不免就多喝了两杯,回去略加洗漱,黑甜一觉,第二日才醒便听说观里出事了。
第88章 玄阳之死
由慌慌张张的小道士领着, 周祈来到道观后醮坛旁的树林中, 一堆人正围在一起。
周祈走近,观主玄阳真人侧脸趴在地上,面色青紫,道袍被撩起,后背、臀部各有四道伤痕,流出黑色的血来,背臀部皮肉亦呈恐怖的青紫色。
谢庸蹲在其旁, 用帕子擦了血迹,闻一闻,又细看那伤痕深浅。
崔熠蹲在谢庸对面, 也凑近细看。
周祈走到谢庸旁边,弯腰与他们一起看, 其背部的四条血痕,前二, 后面两侧各一, 离着极近,血痕细,上重下轻,大约七八寸长,其臀部伤痕亦仿佛,周祈在自己手上比量比量,这是什么小兽的抓痕吧?
周祈直起身,打量这地方, 这里到处种的都是松柏,当是为醮坛而植的风水树,在玄阳真人尸体不远处有个蒲团。
尸体周围踏得乱七八糟的脚印子,其中有几行延伸到林子里面去了——山中夜里雾气大,这里又临湖,林子里地上湿漉漉的,虽有小片小片的草,脚印还是颇为明显。
周祈又看周围的人,清虚双眼含泪,呆愣愣的,显是还未从其师突然亡故中缓过神儿来,蓝袍士子陶绥皱着眉,神情严穆,又有几个旁的道士和一个带着灰扑扑围裙的仆役,其中一个小道士神色尤其惊错。
周祈问:“玄阳真人这是出来打坐出的事?”
崔熠指着那惊错的小道士,让他再说一遍。
“刚才,我正在醮坛那边清扫,突然听见林子里一声惨叫,我知道每天早晨真人都在林子里打坐,吸收天地灵气,我听那声音不好,怕是真人出了事,便赶忙跑过来,还有湖边儿散步的陶施主,还有正雕刻那经书的徐石匠,我们一块跑过来。我们来了便见真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满脸青紫,眼睛瞪着,已是,已是——升天了。”
“你们来时,可看到这林中有什么可疑的人或物?”周祈看小道士,又看陶绥和那个穿灰扑扑围裙的,那想来就是徐石匠了。
小道士摇头,“我只看到了真人躺在这里……”又道,“陶施主和徐石匠比我快两步。”
陶绥摇头:“不曾看到什么可疑的。”
徐石匠看一眼陶绥和小道士,也摇头。
周祈看看他们,又看那几行延伸到林子深处的脚印:“清仁、清德二位道长去林子里查探了?”
崔熠点头。
不多时,清仁、清德和另两个道士从林中返回,对谢庸、崔熠等摇摇头。
谢庸站起来,对他们道:“诸位也看到了,令师全身皮肉青紫、血迹乌黑,伤口附近尤其青紫得厉害,像是受伤中毒而亡。伤痕从形状、大小、深浅上看,极似小兽抓痕。另外,小道长叫我来时,诸位尚未到,当时这里脚印只玄阳真人、陶郎君、那位石匠还有小道长的。”
谢庸又问:“我看令师手掌,像是会功夫的?”
清仁沉声道:“不错,家师刀法、拳脚都很好。”
谢庸点头:“但这里没有什么打斗痕迹。”
清仁背后那个颇年轻俊秀的道士道:“这样的抓痕,伤人的又来无影,去无踪,一定是那被夺了丹书的狐狸!是狐狸来找师祖报仇了!都说狐狸、黄皮子这类东西记仇,咱们与狐狸的过节也不只丹书的事,它们估计还觉得咱们夺了他们的地方,咱们这道观可是在狐狸祠上面建的。”
清仁眯眯眼,没有说话。
清德道:“静诚师侄不好这般笃定吧?狐狸,那未成精魅的,多半是如其他兽类一样抓咬脖颈,成了精魅的,我虽没见过,但书上却有,多半是蛊惑人心,让人自杀,自然也有极凶残的,掏心掏肺,但不管哪种,从来不曾听说狐狸有毒。”
清德看一眼清仁,幽幽地道:“我觉着,这即便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精,也是个蛇精,毒蛇精。”
清仁拎起小钵似的拳头,瞪着清德道:“狗鬼!你怀疑谁呢?”
清德看一眼他的拳,皮笑肉不笑道:“师兄何必生气,我是疼师父疼糊涂了,不过这么顺嘴一说。”
清仁冷哼一声,放下拳头。
看着这兄弟阋墙,周祈与崔熠互视一眼,谢庸满面肃然。
到底是在林子里,尸体只是初步查验,细微处还要抬入室内细细查看。对于玄阳真人之死,许是他死相怪异,死因不明,要顾忌观里的名声,并没有人提报官的事,谢庸、崔熠、周祈亦没有表明身份,只凭借着崔熠“长公主府郎君”“博陵崔氏子弟”的身份掺和了进来。
观里弟子们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灵堂,崔熠、周祈与谢庸在暂时充任殓房的一间偏殿再次查验了尸体,让人失望的是,并无更多所得。
崔熠对周祈道:“昨日我还觉着这是个神仙福地,这会子却只觉得这观里阴森森、冷飕飕的,好像妖魔鬼怪的洞府一样。阿周,你听那清仁、清德的争执,那清德分明怀疑其师兄是凶手。”
周祈告诉他原因:“你看清仁的手没有?手指末端青紫,有厚茧,那是用蛇蝎等毒物练毒掌、毒爪练的。听清德的口风,他当是用的毒蛇。”
“毒爪?可那抓痕不像是人手啊。不过,满身青紫、见血封喉,倒确实像蛇毒。”
周祈对江湖伎俩熟:“你没见过他们练爪的用的爪套子,又尖又利,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伤痕来。”
“可他为什么杀玄阳道士?”
周祈看看崔熠,觉得小崔身上皇家的血真是白流了,“玄阳真人死了,这观里就该谁当家了?这么一个道观,若是平常,晚当些年的家倒也没什么,可如今那丹书献上去,圣人若一个高兴,保不齐就给个什么封赏……”
崔熠点头,街上尚有为几文小钱打破头的,更何况圣人的封赏,“可他是怎么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不留足迹杀了玄阳真人的呢?当时那小道士来叫人,我和老谢赶到,过不片刻,清德和清虚也来了,随后就是清仁,随后是弟子们。从足迹和时间上,都有点讲不通。”
周祈点头:“确实。但若那清仁轻身功夫好,也不是不能。事发之处离着醮坛不过二十尺远,那林子树木种得又密,地上又偶尔有些草,他若藏于树上,偷袭一击成功,足尖点在草上,留不下什么痕迹。陶绥等跑过来的工夫,也足够他借助树和草蹿到醮坛上了。然后埋伏在坛上,候准时机下来。这样足迹和时间就都说得通了。”
“这么说,凶手极可能就是清仁?”
周祈却又推翻自己:“我去那醮坛上,并没找到什么证据。推测做不得数,也可能是旁人,栽赃陷害清仁也不一定。”
第89章 三个弟子
没有证据, 便去寻证据, 谢庸、崔熠、周祈先去寻的自然是最被怀疑的清仁道士之处。
一边走,崔熠一边问周祈这毒掌毒爪怎么练。
“据说,有人是这样的,先用毒性小的毒物,比如一只蜈蚣,让它咬一口,慢慢把毒练化了, 再让它咬一口,再练化了,如此这般, 很快这蜈蚣就奈何不得你了。接着再换一只毒性稍大的蝎子。蝎子之后,就换一只毒性更厉害的蟾蜍。蟾蜍之后, 兴许就能上蛇了……”
想象自己伸着胳膊让毒虫毒蛇咬,崔熠胡噜胡噜胳膊:“我信这清仁弑师了。能这么练功的, 定是疯子, 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周祈眼睛弯起。
谢庸扭头看她一眼,从昨日晨间,她这样胡说八道、这样笑的时候都少了,或许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周祈笑道:“不过,我觉得清仁没这么疯。他应该是把蛇毒取出来,做成丸药服下,然后再练化。很多毒,见血才封喉, 若是服用,毒性要小得多。”
崔熠停止了胡噜胳膊:“我就说,像前面你说的那种疯子,哪是那么容易就遇上的。”
绝影去拍门,开门的不是清仁,而是他的弟子,那个相貌颇俊秀雅致的敬诚。看这敬诚面色红润,头发有些乱,周祈微挑眉。
“是谁?”不待敬诚进去通禀,清仁已走了出来。
见是谢庸、崔熠、周祈,清仁皱起眉头,但到底没把他们拒之门外。
到正堂坐下,谢庸说明来意:“听令师弟的意思,似对道长颇有怀疑。为解众人对道长之疑,我等特来问一问,看一看。”
话虽说得客气,意思却明显。清仁脸上现出怒气,但对上谢庸清正庄肃的目光,半晌,到底把拳头又松开。
周祈也把前倾的身子坐正,手离着刀柄远了些。
清仁冷哼:“那些没本事的狗奴,只会瞎怀疑。”
看看谢庸、崔熠,清仁道:“不错,我是用蛇虫练五步阴阳爪,但家师不是我杀的。要杀家师,我根本不必使什么毒,露出行藏。”
过了片刻,清仁缓和了些口气:“我与家师在一起快三十年了,一块吃过苦、受过难,”清仁卷了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伤痕,“二十年前,若非家师相救,我这胳膊就废了。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谢庸神色亦和缓下来,看看清仁的胳膊,脸上微现关心之色,“二十年前,道长尚在外云游吗?如何受的这伤?”
清仁面上怒气更淡了一些,“二十年前,初建这道观时,来了一伙山匪,其中一个看着颇年迈的,我以为不足虑,谁知他竟暴起,拿刀来砍我,我躲闪不及,只能用胳膊来挡,幸好家师用刀帮我架了一下。”
谢庸点头:“道长与令师筚路蓝缕,创下这份基业委实不易。”
清仁面上的怒气已经全无,甚至微微带了些得意之色。
周祈越发松弛下来,先抑后扬,又一个被谢少卿引入彀中的……
“那清德道长呢?他是几时入门的?”谢庸道。
“清德那时候还是个毛小子,还是我说着,才把他留下来的。如今翅膀硬了,疑惑起我来了……”
“便是亲兄弟,年纪大了,各自成了家,也往往多有龃龉,道长倒也不比太感怀。”谢庸劝道。
清仁呼一口气,点点头。
“既令师与道长都是高手,清德道长功夫也不错吧?”谢庸问。
“他手上功夫不行,每日只知算计钱财,对家师用些小巧谄媚。”清仁看看谢庸、崔熠,“他虽对我不敬,却当不是那弑师的。”
“依道长看,这案子是谁做下的?”谢庸看着清仁。
清仁沉吟片刻,微眯下眼睛:“许真是狐狸来报仇吧。”
清仁站起来:“几位贵人随我来看看那毒虫吧。”
清仁领着谢庸、崔熠、周祈转过屏风,来到卧房。屋里一股子淡淡的腥靡气,床榻上褥单皱巴巴的。周祈在心里啧啧两声,果然没猜错,这位道长练化丹药,不只用掌,还用别的……
崔熠嘴角儿带上一丝坏笑。谢庸微皱眉,用眼睛余光看看周祈,神色庄重,收回目光时,却又扫见坐榻上扔着的一堆衣服,其下露出些黑色罗纱来。
清仁伸手指着墙角儿的一个陶瓷大坛道:“便在里面。”
谢庸、崔熠、周祈随他走上前去。清仁打开镂孔的陶瓷坛子盖儿,上面又有一层薄纱盖儿,透过纱盖,可以隐约看到里面一条不大的黑色小蛇,身上有些白色纹理,卧在坛底,一动不动。
“我才取毒不久,它在养着呢。”清仁道。
“这是什么蛇?看着有些似医书上说的银环。”谢庸道。
“书上叫什么,贫道不知道,只知道蛮人管它叫花斑王蛇。这是某前阵子去长安城,在西市跟一个蛮人买的。”
谢庸点头:“听名字便知道剧毒无比了。这东西,道长多久取一次毒?”
“每两月取毒一次。”
“然后炼成丹药吗?”
清仁看一眼谢庸:“想不到贵人对我等武人的事知道得这般清楚。”
崔熠插口向清仁求证:“听说还有一种练功之法,先是让毒性小的蛇虫咬伤,然后练化了,等这种蛇虫奈何不得他的,再换毒性更大的一种……”
清仁看看崔熠,半晌道:“贵人怕是从传奇上看到的这方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