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越听越感慨,这倒霉催的鹰,吃的昏睡药加了紫芋粉,逃过被药死的一劫,谁想没逃得过自己人的一刀。难怪总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鹰不过因毛色罕见,被冠了“神使”之名,便被这么些人惦记着……

谢庸、崔熠、周祈一起听完堂审出来。

崔熠与周祈一样想头儿:“这么些人想这鹰死,这鹰要活,也是艰难。看来当神使,不是个好差事。”

崔熠又对谢庸道:“老谢,你这供诈得越发好了,当时我很是为你捏一把汗,若这桑多那利不认怎么办。”

谢庸微笑一下:“摩尼教有‘五施’,讲究怜悯、诚信、具足、忍辱、智慧,桑多那利这样一个虔诚的摩尼教徒,于讲假话上,心里总会有些不适。特别是杀死神鹰这件事,虽然他认为神鹰此番降临便是准备就戮的,但杀死本族本教圣物,岂能内心无波无澜?你仔细看他能看出来,他目有血丝,为神鹰剺面时割伤极深,又割发代首,剺面后不上药——他自责得很,心里也绷得极紧,又是这样直鲁的性子,这样的人,这种时候,不禁诈问。”

崔熠看看谢庸,又扭头看周祈:“你说老谢这种人,看这么细,算这么多,不累吗?”

周祈撇撇嘴。

崔熠把那日问周祈的问题当面问谢庸:“老谢,你成天想这么多,不怕有一日头发掉光吗?”

周祈弯起眉眼看热闹。

谢庸看一眼周祈,认真想了想:“应该不会吧?”

周祈跟着起哄:“怎么不会?你看看朝中几位相公……”

周祈突然又一笑:“谢少卿当不会如此。”

崔熠扭头看突然倒戈的周祈:“为何?”

谢庸也看她。

周祈脸上带着些坏笑:“谢少卿无妻无妾,家里养只猫都是公的,这个——嘿嘿——”医者总说肾主毛发,想来谢少卿的肾气充足得很,充足得很啊……

崔熠大笑起来,谢庸抿抿嘴,微瞪一眼周祈,耳朵有些微微地泛红。

周祈和崔熠越发笑起来。

谢庸又看一眼周祈,到底也笑了。

周祈在风流和下流边缘行走,很懂得点到为止,笑过便正经了脸,“不知此案会怎么收场?”

谢庸道:“估计会遣回回鹘,令回鹘自己裁决吧。”

周祈点点头。崔熠挑眉,想一想,也点点头。

周祈笑道:“静安县主算是逃过一劫,可以安心与那国子监的书学博士议亲了。”

谢庸、崔熠都点头。

果然如谢庸、周祈他们料想的,皇帝对桑多那利之举颇为震怒,但有大臣们劝着,到底答应把其遣回回鹘,由贞吉可汗判决,至于和亲之事,自然就不提了。

帝城春暮,草长莺飞,崔熠、周祈在长安城外十里长亭为混齐送行,谢庸亦与他们同往。

周祈折柳,顺手编个环,笑着递给混齐,混齐不嫌其丑,扣在头上。

“欠君一餐饭,等贵使再来长安时补上。”周祈道。回鹘使团出了这样的事,周祈之前随口邀约的饭便始终没请出去。

“叫我阿曲吧。”混齐笑道,“家母为我取的小字。”

这阿曲的“曲”当是曲江的“曲”吧?一辈子回不了的故乡……

周祈突然有些难过,又有些为自己当初对混齐的怀疑觉得对不住他。这样一个回鹘人中的唐人,唐人中的异族,来唐多少日,皇帝也只见了这外孙一面,回回鹘又不知是否会被其父迁怒问责。

周祈看着混齐:“阿曲此去,山高路长,保重!”

混齐点头,对她笑道:“从前听阿祈说话,似对塞上颇有向往之意。阿祈若北来,某当烈酒烤羊以待。”

周祈笑道:“好!”说着与混齐对一下拳头。

谢庸微笑一下,拱拱手:“山高路长,保重。”

崔熠在马上与混齐搂一下肩背:“阿曲,保重!”

混齐拨转马头,回首对三人洒脱一笑,“走了!”然后打一声唿哨,一个侍从喊一句什么,整个使团队伍向远方行去。

看着他的背影,周祈感慨地叹一口气。

谢庸道:“混齐回去应该不会被如何,毕竟桑多那利刚在唐惹了事,回鹘只要不是真想与唐一刀两断,便不会动公主之子。近些年,贞吉可汗对唐也还是亲善的。”

周祈点点头,歪头看谢庸,谢少卿有时候真是很善解人意、很体贴。

谢庸却突然想起谢她赠的药:“周将军的药甚好,我的伤不过这么几日便已经大好了,多谢。”

周祈笑道:“谢少卿何需客气。”

听他们俩说话,崔熠突然皱眉:“你们隔壁住着,咱们又成天在一起混,怎么还‘谢少卿’、‘周将军’呢?你们看看混齐……”

周祈笑起来,她是常有理的:“谢少卿是上官,某岂敢唐突?”

谢庸微舔一下嘴唇:“阿祈。”

周祈突然觉得耳朵麻酥酥的,或许是因为谢少卿声音低的缘故——也不是,他一向声音不高。

也或者是因为少有人叫自己“阿祈”?韩老妪算一个,苏师父算半个——其余时候是气急败坏地连名带姓一块叫,还有刚才送走的混齐,但他们叫自己,并不觉得如何……

听谢少卿叫自己名字,周祈无端地想起东市胡家的核桃酪浆来。据说是用核桃、红枣还有泡过的江米磨了浆煮的,浆汁是浅淡的棕红色,极是细腻,带着枣子的甜和核桃香、米香,从口中落入腹内,暖融融的,心里会觉得很是熨帖,会觉得人生能有此刻,足矣。

周祈胡撸胡撸肚子,又饿了……

听谢庸管周祈叫阿祈,崔熠又觉得有些别扭,自己在心里“阿祈”“阿周”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阿周”更合适。

看看天时,周祈眯眼笑问:“谢少卿今日应该不去大理寺了吧?”

谢庸点头:“阿祈莫不是想起那顿丰鱼楼了?”

周祈:“……行吧。”欠了总要还的,这阵子忙回鹘使团的事,发了月俸还积着呢——不对!已经预支给干支卫那帮小子了。

看周祈爽快答应了,然后又一脸为难的样子,崔熠笑起来:“阿周啊,你是怎么做到让自己这般穷的呢?”

周祈伸手给谢庸、崔熠看:“你们看我这手——”

崔熠看周祈的手,颇有些羡慕:“这刀剑茧是练了多久生出来的?”

谢庸亦看周祈的手,她的手不大,手指很是细瘦,有些像竹节,还有那些刀剑茧,谢庸生出些心疼来,是啊,得受多少苦,才磨出这样的刀剑茧。谢庸握着马缰绳的手紧紧地攥一下。

周祈搬出自己的受穷命运论,把锅甩给不知姓甚名谁的耶娘:“看这手指缝了吗?手心里有多少财,也禁不住这样漏啊。所以啊,我穷,都是命!耶娘给的,没办法。”

崔熠看看自己的手,得,也都是缝,但比周祈的似乎要小一些。

崔熠又看要谢庸的手,周祈亦扭头等着。

谢庸默默伸出自己的手。

崔熠哈哈大笑:“老谢,你也是个手里留不下钱的。”

周祈则觉得谢少卿的手——好看!修长,白皙,也有丑巴巴的刀剑茧,但,还是好看。

周祈又开始手痒痒起来,心里又暗自得意,前两天借着给他搽药,摸了谢少卿的脸,捏了他的下巴……

想到受伤,周祈道:“贫道不只于观面相手相上略有所得,于画符之道,亦懂一点。谢少卿,你周身隐有青气流动,辨不好吉凶,挂个贫道画的好运平安符吧?”

周祈正想着他如何推脱,自己如何强买强卖,如此这般两个回合,他估计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却听谢庸道:“好,多谢。”

周祈:“……好,回头我画好,给谢少卿送过去。”

崔熠:“……”老谢,你醒醒!阿周道德经都背不全!

崔熠在揭露一个朋友和看一个朋友上当中左右摇摆,谢庸看看依旧管自己叫谢少卿的周祈,微笑道:“为酬这符,我亲手做一餐饭吧,还望莫嫌简陋。阿祈,显明,你们吃什么?”

崔熠立刻不摇摆了,揭露什么揭露!这是愿打愿挨的事。

周祈亦喜笑颜开:“烤肉,还吃烤肉!”

第83章 将军针线

或许这两日是送礼收礼的好日子, 谢庸一进家门便听唐伯说有人送了礼物来。

唐伯给三人端上乳茶和小食, 一边把一碟糖果子放在周祈面前,一边对谢庸道:“不知道是什么人送的。听了两声敲门声,待我出去,就只看到一个背影,还有这个盒子。”

木盒不大,亦不奢华,打开看, 里面放着一方砚台、一个鞠球和一根马鞭,没有留下只字片言。

谢庸拿起那方砚台仔细看,砚是青瓷砚, 砚形方方正正,砚壁砚底都极厚, 显得很是拙朴,砚身有竹节纹, 纹路细瘦干净, 竹子颇有姿态。翻过来,砚底什么也没有。

崔熠拿起那个马球,捏在手里看,又掂一掂,抛一抛,笑道:“你别说,这球削得挺好,圆, 大小、轻重也都合适,就连这石青枣红的颜色配得也好。”

周祈则拿起那根马鞭,跟她那根雕金镂银有节有毛的“尾巴”不同,这根要朴素得多,鞭杆大约是梨木的,没雕没刻,但打磨得很光滑,绑了没染色的牛皮条,别有一种粗犷素朴的好看。

周祈问:“知道这是谁送的吗?”

谢庸虽心里略有猜测,却仍和崔熠一样摇头。

“估计是淮阴郡王或者静安县主。”周祈道。

崔熠问:“为何这般猜?因为破了神鹰案,县主不用远嫁,所以猜是他们来谢咱们?”这三样东西一看便知道是分送他们三人的。

“也因为这砚台。淮阴郡王与静安县主幼时一度被养在京城北郊,那里离着华原不远,华原青瓷便是这种温润的青中略带些黄的颜色,上面也爱雕各种花纹。”周祈道。

谢庸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接着她的话茬儿道:“若是旁人,也没必要这样遮遮掩掩。”皇子皇孙忌与朝臣交往过密,他又是戾太子的后人,就比旁人更小心些。

崔熠突然想起来:“对!我听说淮阴郡王除了爱看书,还爱做各种木工,你们说——”崔熠拿起那木球和马鞭,“这会不会是他自己做的?”

周祈再看那马鞭,上面把柄的羊皮套上还用针线缝了一圈,且缝得颇工整,不由惊问:“现在的年轻郎君们都精通针黹了?”

崔熠摇摇头,挤兑周祈:“阿周啊,你这针线连个男人都比不过了……”

周祈挑眉一笑:“要是比拳脚刀剑,淮阴郡王也比不过我啊。”

崔熠:“……”崔熠看谢庸,等着这位正统儒生给自己帮腔儿。

谢庸微笑道:“没什么打紧的,会不会都是末节。” 说着看周祈一眼。

周祈觉得谢少卿刚才看自己的样子有点儿像看胐胐。比如若有人说:“哎呀,谢少卿,你们家的猫太胖了。”谢少卿八成便是刚才的语气神情:“没什么打紧的,胖了抱着还更舒服些。”想到抱,周猫的心思又开始猥琐起来……

崔熠摇头接着挤兑:“老谢,你就姑息养奸吧。等阿周出嫁,凑不出夫君贴身针线,看她怎么办。”

谢庸再看一眼周祈,笑得更和暖一些:“那有什么打紧的。”

唐伯来喊:“大郎,肉腌好了,可以烤了……”

谢庸答应着出去,周祈从榻上下来,怀里搂着胖猫胐胐,与崔熠一起去后园。周祈看着谢庸的后脑勺,刚才谢少卿说话的语气神态,真是容易让人想多啊。但凡我自作多情一点点,就该以为他要娶我呢,哈哈哈……

崔熠挤兑完周祈,又心有不忍:“没事儿,阿周,等你出嫁,我送你几个手艺好的绣娘。”

周祈却残忍一笑:“吃过饭,咱们练会子刀吧?”

崔熠立刻耷拉下了眉眼。

周祈接着给谢少卿打下手。

谢庸取了最先烤好的一串给她撸到盘子里:“你尝尝咸淡。”

周祈忙接过盘子,伸手拿一块塞在嘴里,嚼完,点头:“好吃!咸淡正好!”

谢庸微笑:“吃吧。”

看着他温润的笑脸,周祈再次感慨自己不容易,长得好看,还这样的神情语气,好在我定力足……

吃肉!吃肉!周祈的一颗色心都化成食欲,吃了一串又一串滋滋冒油的孜然羊肉,又吃了鲜香的烤鱼,抹了蜜汁的鸡肉……

“吃完这一顿,我就斋戒了。”周祈眼馋肚饱地又拿了一小串肉,为自己的没出息找借口。

谢庸点头。

周祈摸摸丰足的胃,心安理得地吃起来。

……

在谢少卿家再次吃了极撑的一顿午食后,周祈真的开始斋戒,清粥小菜了一天,第二日晚间画送出去的三张符。

谢庸坐在她对面,看她笔走龙蛇地用朱砂在纸上画符。

不过三张符,顷刻便画好了。

周祈取了最末自觉画得最洒脱好看的一张递给谢庸:“谢少卿收起来吧。”

谢庸却没接,微微皱眉道:“我没有符袋……”

去大道观请符,不少是有符袋的,周祈这种野道士就没这么讲究了,但如今遇上了个讲究人……

周祈没办法,挽一下袖子,“罢了,我给你做一个。”

周祈去翻一翻,找出一匹松花绿的蜀锦来,从上面剪了一小段儿,又找到一年半载用不到一次的针线,便当真缝了起来。

谢庸在一旁着看她,神色颇正经,眼角儿却翘了起来。

周道长的针线活儿比她写奏表要快得多,缝完了,有模有样儿地咬断线,翻过来,自己拿在手里打量打量,挺好,今日上心缝的,果然比上回缝袜子缝得好。

周祈把符装在袋子里面,递给谢庸。

谢庸看看缝得一头大一头小歪歪斜斜的符袋,微笑着珍而重之地将之放在荷包里。

第84章 同去摆摊

给谢少卿画完符, 周祈的道士买卖又开张了——东市留守的两个小子一个娘子生孩子, 一个祖母病了,周祈便又自己带着陈小六去东市装神棍趴活儿。

笔墨书肆街多了不少生脸儿的,倒不是跟周祈抢买卖的假和尚假道士,而是卖字卖画儿的士子们。前几天回鹘使团还在的时候出了礼部试榜,少数的幸运儿及第了,其余落第的倒霉蛋们有的回乡,有的则留在京里谋出路。

原先这些乡贡和生徒大多住在各地进奏院或行馆, 并不用自己花销,如今却是不行了,不管及第等铨选的, 还是落第谋出路的,都要自己负担。

长安米贵, 士子便各自想起了办法。及第者有名声,又还好些, 落第的, 不少便跑到东市摆起了小摊儿。

对这些读书人摆的摊子,市署向来是不大管的——谁知道这里面的谁哪日就成了同僚甚至上司呢?

看着这街上多出来的年轻面孔,周祈觉得,替两个小子摆几日摊子也挺好的。

在周祈对面摆摊儿的小后生大约十七八岁,脸水嫩嫩白生生的,长相颇为清秀,雅言中带着些江南的水气,每对上周祈的目光, 便有些脸红。

周祈一颗姨母心发作,哎呦,啧,啧,多乖巧的小后生……

陈小六咧嘴,老大尽惹些风流债。

扭头看见谢少卿走过来,陈小六忙站起行礼,心下却暗道,这回老大要翻船,正宫来了!

周祈甩一下拂尘,对谢庸打个问讯:“谢施主,这一向可好?”

看看昨日还在自家吃八宝饭的周祈,目光又扫过对面的清秀小郎君,谢庸微笑道:“还好。”

周祈接着随口问:“谢施主是来买书的?”

谢庸笑道:“那倒不是,是来看看哪里能摆个摊子。”

周祈微瞪眼睛,莫不是买古籍字画把月俸花没了?这也是个手指缝大的人啊。周祈又想到自己成天去人家混吃混喝,谢少卿缺钱,也有自己一份功劳,不由有些讪讪的,刚想说什么,便听谢少卿道:“免得日后大同世界了,没有官做,把卖字卖画的本事丢得生疏了。”

周祈:“……”意思就是他闲极无聊了,看人家卖字卖画想来抢个买卖、凑个趣儿。想不到谢少卿也能这般活泼,甚好,甚好啊!

谢庸许原来真还卖过字画儿,一副熟手模样,不用人指点,自去街上买了笔墨纸张,随意在周祈斜对面找了个空儿,写了两张字样子摆上,手里拿一卷书,坐在不知跟哪家店铺借的蒲团上看起了书来。

偶有朝中官员行经于此认得他的,只略诧异,旋即就明白了——大理寺约莫是有大案吧?少卿都乔装了来暗访了。

自谢少卿来摆了摊子,周祈就不想看别人了。其实要说白嫩水灵,还是对面的小后生,谢少卿即便笑得再温煦,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刚硬,但——为什么还是觉得谢少卿更禁看?

大约是看熟了的缘故。

陈小六觉得,以谢少卿性子为人,能做到这般,自然是对周老大情根深种了。周老大相貌堂堂,性子也好,但能让谢少卿这般——定是因为她已经翻过墙了。周老大虽翻过墙了,但她性子不羁,哪会安心拖家带口上笼头?又定是不给谢少卿一句安心话,甚或要始乱之终弃之……

陈小六满脑子的传奇路数,看向自家老大的目光越来越鄙夷,看斜对面的谢少卿则越发同情起来,孽缘啊……这么好人儿就栽在我家老大手里了。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兄弟心里渣成了末末,犹低头对陈小六道:“长得好果真是占便宜。这么些卖字卖画的都没怎么开张,谢少卿一来,就有女郎去买字。”

确实有个身姿窈窕戴帷帽的女郎带着婢子站在谢少卿摊儿前。

离着稍有些远,街上又人来人往的,周祈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看着女郎穿月白短襦石榴裙的背影,还有谢少卿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的微笑脸,周祈便猜:“那女郎估计是问,三百钱一张,五百钱两张卖不卖?”

陈小六:“……”

谢少卿又摇了摇头。周祈猜:“又或者让谢少卿写什么他不愿写的?”

见那女郎与谢少卿还在说什么,周祈犹豫了一下,终于破了自己只花光不借钱的例:“六儿,兄弟,借我些钱,我得去给谢少卿撑撑面子。让人知道谢少卿是这条街上卖字画儿的里面身价最贵的。”

陈小六掏出钱袋儿,心里哂笑,老大又鬼扯,分明是看不得谢少卿与别个女郎说话儿。你对人家始乱终弃,这时候又这般……老大真是太渣了,都渣成稀碎稀碎的碎末末了。

周祈手里有钱,样子就从容起来,慢悠悠踱过去,却见那女郎撩起帷帽遮脸的轻纱:“郎君真的不画人像吗?还是嫌奴丑陋,怕砸了招牌?”

周祈停住脚,心里哦呵一声,谢少卿桃花运这般旺吗?自己这般走过去,是不是不妥?周祈犹豫起来,狠狠心,正待转身回去,却见谢少卿垂着目道:“某不画人像,一则是因某确实不擅长,一则也是内人不许某在街上为女郎们画像。”

周祈停住扭了一半儿的头,又接着往这边慢悠悠地走,心里嘲笑谢庸,啧啧,还内人,梦里娶的吧?兴许梦里连孩子都有了。做梦娶新妇,原来你是这样的谢少卿……

女郎听他如此说,有些错愕,到底只一笑,落下帷帽上的面纱:“既如此,奴就不强求了。”

谢庸微点下头,说声抱歉,扭头看周祈,对她一笑。

女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位穿道袍的美貌女子,脑子里瞬时想起看过的士子与女冠的传奇,原来如此……

周祈甩下拂尘,对女郎微笑颔首,又对谢庸道:“贫道想求谢施主帮着写张字或是画幅画儿,挂在屋里。”

漂亮女郎对谢庸微微一福,又对周祈点下头,便扶着婢子的手转身走了。

“想写什么,或者画什么?”谢庸问。

周祈财大气粗:“谢施主随意!画五千钱的。”

女郎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

谢庸则忍不住笑了:“好!”

周祈把陈小六的钱袋子只剩了袋儿回来,手里却没拿字画儿,谢少卿说要精心画了再给她。

陈小六则在盘算自己的积蓄够周老大去棒打几回鸳鸯的……

好在谢少卿收钱不白收,眼看到了申正,亲去买了桂花牛乳、红豆饼和银丝糖来。陈小六自然知道这是沾了老大的光,但想想花的都是自己的积蓄,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周祈替谢少卿让过左右的“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便坐去后面墙边少人处,捧着盛牛乳的小罐喝起来,又吃红豆饼。

谢庸不守自己的摊子,也与她一样在墙边儿席地而坐,拈一块银丝糖慢慢吃。

“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互视一眼,又都用眼神儿问陈小六,陈小六微点头,“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便都拈须一笑,说来,咱们当初也是帮过腔儿的,也算半个媒人吧?当时咱们便看出周道长与这位谢郎君有缘分了,果然……

看着谢少卿嘴角的些微糖渣,周祈也想起当初两人的初遇来,不由笑道:“当初我看得真准,说谢少卿是个秋官,还真是……”

谢庸点头:“周道长自然是有道行的。”

周祈虽明知他是敷衍,还是得意一笑。

谢庸垂着眉眼,轻声问:“但当时周道长说会摸骨,恐怕是蒙人的吧?”

周祈:“……谢少卿再来一块红豆饼?”

谢庸抬眼看看她,周祈眯眼笑得谄媚,谢庸把头扭去另一边儿。

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周祈心里痒痒,想再调戏一句自己只给英俊小郎君摸骨,到底打住,改而把半个红豆饼都塞进嘴里。

对着满街的人来人往,周祈又在心里惆怅起来,他日谢少卿娶了新妇,就不能这般没分没寸地调戏人家了,到底也只这么点缘分……

看周祈吃饱喝足,谢庸问周祈:“去那边书肆里转一转?”

周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饼渣糖末尘土:“走,顺便把牛乳罐子还了。”

先还了罐子,两人慢慢溜达进那些书肆,周祈只翻进门处摆的各种传奇,谢庸则进去转一转。

周祈拿起那最显眼处的一卷:“《大周迷案》竟然又出了续篇?”

伙计笑道:“出了!新出的,却已经快卖没了,就只还三卷。”

周祈忙道:“都要了,都要了。”自己留一卷,给崔熠和王寺卿各一卷。

“好嘞!”书肆伙计一边儿给她拿书,一边道:“道长买着了。烟雨斋主人的这一卷写得尤其有意思。”

周祈在心里笑,估计又是“满座捧腹”……我们又酸腐又可爱的陈生啊,或说又酸腐又可爱的烟雨斋主人啊……

谢庸手里拿着一卷书走出来,连周祈买的传奇一起付了钱。

周祈又撺掇他:“《大周迷案》出新篇了,看看吧?挺好看的。”

谢庸微点头:“你似颇喜欢这里面的一个人物,一个姓陈的书生?”

“可爱!”周祈点头。

谢庸翘起嘴角儿。

“酸腐!”

谢庸的嘴角儿停住。

“又可爱又酸腐,又酸腐又可爱。我上回说这写书的烟雨斋主人八成是个不解风情的光棍儿,如今想想,有失偏颇,或许就有人喜欢这种酸腐不解风情劲儿呢?”

谢庸不只嘴角翘起,眼睛也弯了,“嗯。”

第85章 狐狸丹书

周祈与谢庸回到摊位前, 已经差不多到了收摊儿的时候了。

周祈一边儿卷摊子, 收上面的零七八碎儿,一边道:“我怎么觉着买卖较从前差了。”

“紫微宫传人”笑道:“让骊山瑞元观抢了买卖呗。”

周祈挑眉:“哦?这是怎么说?”

“紫微宫传人”是个做人活泛、无所不知的“包打听”,许多干支卫探子们尚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周道长不知道?骊山瑞元观出了神迹了。”“紫微宫传人”绘声绘色地道,“听说观中道士夜里听见狐鸣,便出观查看。在其观旁有一水瀑溪流,只见一只仙狐月下踏波而立, 正捧着经卷诵读,又对着月亮吐出内丹,那内丹在月下闪耀金光, 围着仙狐滴溜溜地打转,显是这狐马上就要得道飞升了。”

“两个道士好奇, 想要再凑近些,却被那狐发觉了, ‘嗖’地隐入瀑后不见了。道士回去告诉观主玄阳真人, 真人掐指一算,说那丹书是我道家圣物,让人划船去瀑后寻,那瀑后竟有石洞,洞内果然寻出一卷丹书来。虽看不出是哪位祖师所书,但那字迹中隐有祥光,确实是圣物无疑了……”

“紫微宫传人”与周祈道:“狐狸丹书就是这些天的事。估计不少崇德好道或者有疑难事的,都奔着瑞元观去了。”

周祈点点头, 干支卫监察佛道等的是午、未二支,但各支总有交叉之处,一堆百姓去看“神迹”,怎么也能算“民间异动”了,那就去看看?

谢庸卷好摊子来寻她,周祈说了自己的打算:“明日四月初八佛诞节要忙一天,九日就空闲了,十日又是休沐,左右无事,我琢磨着去骊山玩两天,顺便看看这狐狸修炼的丹书是什么样儿。”

谢庸点头:“这个时节正是攀山游玩的好时候,让你说得我也有几分意动。”

周祈嘿嘿一笑:“一起?我以为只我这样的会旷惰请假,原来谢少卿也会。”

谢庸只微笑,没说什么。

周祈看着谢少卿笑起来格外勾人的脸,这骊山上多汤泉,少不得要去泡上一泡。谢少卿这样的美人儿,泡在汤泉中得是怎样的美景……

“阿祈?”

周祈立刻正经了神色,轻咳一声道:“贫道修道这些年,还没见过什么神迹,这回有幸,定要仔细瞧瞧。”

谢庸笑着瞥她一眼,到底只是“嗯”一声。

陈小六在身后听得明明白白,呵,一同去爬山,去泡汤泉……说老大没翻过墙去对谢少卿这样那样,连干支卫院子里的石头和老梨树都不信!

周祈却又笑道:“你说我们这佛诞日刚过就去道观,是不是有点奇怪?”

谢庸只笑。

“这事不能落下小崔,明日我见了他,与他说一声儿。”

谢庸点头。

在谢少卿家又混了一顿暮食,周祈回去洗漱过,便歪在榻上看《大周迷案》。

许是这烟雨斋主人自己也发觉了“满座捧腹”的尴尬处,没再让陈生讲笑话,周祈不禁遗憾起来。陈生这样聪明厉害的人,总要有这么两分酸腐劲儿才可爱……

看到半腰儿的时候,这陈生才又讲了一个笑话。周祈笑起来,哈哈哈哈,烟雨斋主人到底忍不住了——不过,你别说,这烟雨斋主人讲笑话的本事见长,这个笑话颇有两分《笑语集》的意思,只是还缺两分俚俗,到底是文人写的。

这一卷写得要较从前的两卷轻松,大概与原六郎时时都在有关。陈生科考及第授了官,外放去做文水县县尉,原六郎一路护送,到了县里干脆当起了差捕。

原六郎一路吃将过去,到县里不两日,便把文水城中哪里卖什么好吃好喝的摸得一清二楚,什么金银蜜糕,什么玫瑰玲珑果,什么牛乳松瓤糖,又有孙氏烤羊肋骨,佟二郎五花肉小出尖馒头,王大糖醋鲈鱼之类,周祈咽口唾沫,明明今晚吃了不少,怎么又有点饿了……

这原六郎与自己的口味有点像啊,爱吃会吃的人,大约口味都是相似的?

周祈又长了一双善于发现“奸情”的眼睛。怎么看这陈生与原六郎都有点暧昧,别的不说,陈生与旁人说话都是“道”,与原六郎说话就都是“笑道”。原六郎大雪天贪玩,感染了风寒,陈生衣不解带地伺候,又亲自熬粥端到床前,本想责备他,最后却只叹一口气,给原六郎掖了掖被子。

奸情!赤·裸·裸的奸情!暧昧,明晃晃的暧昧!两个男人,哪有这般的?

于断袖分桃这种事,周祈也算熟悉,莫说史书上、传奇上、春宫上,便是身边儿朝中贵人们就有此好者。平康坊也有专门的楼馆,周祈还曾进去逛过,点了一个风度儒雅的郎君给自己弹了会子琴,又与一个面皮白净细嫩的小郎君喝了两杯酒,那小郎君脸上的两抹酒晕,啧啧……

周祈又把心思放回手中的书卷上。固然这陈生与原六郎许是断袖,但亦不无旁的可能。

这种探案类的传奇不只案情一层掩着一层,人的身世身份亦常一层掩着一层,这原六郎又不曾交代来历——会不会是女扮男装?

周祈仔细寻找里面的蛛丝马迹,原六郎,原六郎——原六——

周祈展开书卷的手突然停住。

第二日是佛诞日,周祈照旧带人巡城,这种日子虽也热闹,与上元节上巳节到底没法比。在青龙寺旁,周祈遇见崔熠,与他说了出去玩的事,崔熠果然有兴致,却又叹气:“我家在骊山有个院子,多年没人去,只留几个老仆,怕是不能住了。”

周祈笑道:“哪那么讲究?只在那道观里面或者周围随便住下就是。”

崔熠点头:“也只得如此。”

忙忙碌碌混过初八,转眼便是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