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楚千里的右掌已然按在了鹤云的小腹上。

鹤云浑身一震,只觉一股暖暖的热流自楚千里的掌心源源不绝地传来,刹那间由小腹传遍四肢百骸。跟着浑身由暖及热,片刻之后,好似坐在一个火炉上一般,同时鹤云觉得全身慢慢膨胀,渐渐的身子似乎越长越大,一切在自己的眼中渐渐变小,渐渐模糊……

“好,成了!”楚千里虚弱的一声喊将鹤云从恍惚中唤醒。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而楚千里白中泛黄的脸上竟已笼着一层黑气。楚千里道:“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可我见你不惧危难地赶回来报信,便知你是个不畏强暴敢作敢为的好汉子,这才将一生的功力用'金针渡劫'之法传在你的身上。”鹤云一愣,果觉全身劲气充盈,似有用不完的力气。楚千里的声音却渐渐虚弱,“可惜为师不能再传你一招半式了,你……你可曾学过什么武功?”鹤云暗道:“我自幼读书,家破人亡后又受尽欺凌,哪里学过什么武功。”但瞧着楚千里黯淡而殷切的眼神,只得道:“我学过两路岳家散手。”楚千里道:“好,岳家散手法简效宏,你身上又有我五十余年的功力,用以护身自是无妨了。鹤云,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可……不要给为师丢脸呀……”,鹤云望着楚千里那慈祥的目光,想到自己数年来终于有了一位亲人,却马上又要永远地离开自己,不由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师父……”楚千里喘息道:“师父约了一个帮手……潜龙神剑傅抟山,九月九日重阳节他会赶到落梅山庄内的云栖岗前与你们会合。师父当年有大恩于他,此人又有'有诺必践'之称,他定会助你和元吉……取出重宝,护送到武昌……交给幼主。”他的目光已渐渐散乱,忽然间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鹤云的手叫道:“鹤云,你……你对天发誓,万万不可……见财起意,让我在地下也无脸去见先帝!”

鹤云道:“师父放心,弟子便是死也决不拿财宝的一两银子。”屋外暴雨骤大,雨打在屋檐上好似十万只战鼓在鸣叫。一阵疾风裹着雨水送进屋来,鹤云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惧意。楚千里道:“鹤云,你……为何发抖?”鹤云哭道:“师父,我、我好怕……弟子无能,只怕未必能替您办成此件大事!”楚千里长叹一声:“这天下大势,原不是咱们能……”那声音说到此忽然止歇。

九月江南,云水悠悠,富春江上更是一片绝美景色。飘飘摇摇的小舟之上,一个白衣少年衣袂临风,寂然独立。这人正是陆鹤云。他穿上这身白衣,隐隐然有为恩师楚千里带孝之意。

这时陆鹤云手中正拿着一张残破的纸笺。他展笺读道:“落梅庄主柳含烟,字复之。少怀大志,尝仗剑东游,至正六年即结识徐寿辉,秘与寿辉结社聚众。后随寿辉起事,兴兵反元。至正十二年,寿辉受困于汉江,柳含烟驰援而至,一剑横江,元人胆寒,百骑莫敢近。寿辉遂从容渡江远遁。自此一战而名动天下,草莽辈有好事者以'江南柳色如烟'呼之,与我朝楚千里先生齐名。柳少年时纵情声色,风情颇张。尝慕金陵名姝萧梦珠才情,然数造其门而不得见,柳遂纵酒明珠楼三月而不还,终获玉人垂青,携梦珠同归。寿辉失势后,偕徐寿辉旧部田九成、冷居田辈归隐落梅山庄。”鹤云拧起眉头,暗想:“这张纸笺是师父带在身上的,想必是陈友谅的手下明察暗访得来的。嗯,原来那财宝埋在九溪十八涧内落梅山庄的某处,想不到这位落梅山庄的庄主竟然是柳含烟。”想起“江南柳色如烟”在江湖上的鼎鼎大名,鹤云的手上不禁有冷汗渗出。

沿富春江溯源而上,数日之间,便到了杭州地界。其时正值元朝末年,群豪并起,四方割裂,杭州正是自称“吴王”的张士诚的地界。

船靠岸后,陆鹤云便在杭州附近寻访九溪十八涧和那落梅山庄的详细所在。哪知连问了数个土人,打听了半日,竟然没人知晓九溪十八涧到底是在何处,那落梅山庄众人更是听也未听说过。鹤云焦急无比,听了几个老者指点,匆匆赶到西山附近查访。

那西山地野山幽,风物绝美,鹤云信步闲行,只觉两旁美景迭出,让人目不暇接。

其时日已偏西,鹤云举目望去,正瞧见一个樵夫在前面担柴而行。鹤云大喜,忙开口问道:“喂,这位师傅,可知道九溪十八涧在何处么?”话音未落,忽听得身后有人纵声大叫:“兀那樵子,可知道九溪十八涧在何处么?”鹤云回过头来,只见身后跑来数匹骏马,马上乘者均是一身红衣劲装。几匹马闪电般地冲来,又泼刺刺一起勒住,显见马上乘者骑术均自不凡。那樵夫见这些人持刀带剑,不由受了一惊,颤声道:“爷们……要去那九溪十八涧么?那地方野僻得很,从这烟霞岭向西,还要再翻过一个山头才到。”为首一个身材魁梧的方脸汉子闻言大喜,瞠目喝道:“大伙听清了,再翻过一个山头便到了,咱们再加把劲。”众红衣汉子齐齐应了一声,纵马便行。鹤云自得了楚千里一身内功之后,耳力极佳。只听内中一人道:“这九溪十八涧当真隐秘得紧,咱们清风寨的爷们在这五云山打家劫舍这多年却未曾听说,也亏得问那樵子。”一人回首瞥了鹤云一眼,向那方脸大汉叫道:“寨主,这小子适才也在打听九溪十八涧呀。”那方脸汉子叫道:“咱们有要事在身,不要多惹事端,若是运气好,撞上那批宝藏,咱们清风寨的爷们以后再也不用做那刀头舔血的买卖了。”众人哈哈大笑:“寨主说得是,咱们还听说和那宝藏埋在一处的还有一部兵书,江湖传云,若是得了那部兵书,便可横扫天下。那时咱们清风寨……”嬉笑声中,众人马行如飞,如一团红云一般,片刻间便去得远了。

鹤云心中一惊,暗想:“这群人想必是清风寨的盗贼,他们口口声声说起那九溪十八涧和什么宝藏,莫非与我来意相同?”他加快脚步,顺着清风寨众盗贼的去路匆匆行去。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只听水声潺潺,有溪色澄然入目,山道旁残破的石碑上赫然写着“九溪”二字。鹤云心中一喜:“这里便是九溪十八涧了,但不知那落梅山庄又在何处?”他怔怔地住了脚。身后的夕阳犹如一个落魄的游子斜坠山腰了。四周暮色苍茫,群山狰狞,野鸟时鸣,鹤云倒吸了一口冷气。

便在此时,一阵清扬的歌声飘飘渺渺地传了过来:“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鹤云一喜,但游目四顾之下,只见野水古木,渺无人踪。那柔媚的歌声伴着四周风水相击之声忽隐忽现。鹤云愕然立在一片寂寥的山下,暗想:“怎地空谷传音却不见人影,莫非是山精鬼魅不成?”那歌声陡然间真切了许多,山麓后转出一匹桃红马来。唱歌的正是那马上端坐的少女。

这少女身材婀娜,一身紫色飘举,宛然若仙,只是脸罩轻纱,却瞧不清容貌。那少女陡然见了陆鹤云也吃了一惊,似乎料不到这山野中竟然有人,立时住口不唱。

鹤云呆呆地瞧着她一路扑朔迷离地向自己走来,欢喜得宛如梦中,纵声叫道:“喂,这位姑娘,可知道落梅山庄在哪里么?”那少女恍若未闻,只听得踏踏的马蹄声响,桃红马从他身边悠然走过。那少女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鹤云咦了一声,暗想这少女莫非是聋子不成?他紧赶两步,抢在桃红马前,又道:“喂,姑娘,可知道去落梅山庄的路么?”那少女哼了一声,便勒住了马。这一下二人相距极近,隔着那层轻纱,鹤云瞧见那少女眉目如画,似乎姿容绝美,但从那微蹙的娥眉和冰冷的眼神来看,那少女分明颇不耐烦。只见她昂起了头,将马鞭向前一指。鹤云喜道:“就在前面?”少女却不答应,催马便行。

鹤云望着她冷峭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伤自艾和郁闷失落。他叹了一口气,跟着向前走去。那少女已不再唱歌。桃红马在山道间缓缓而行,鹤云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路上除了四野衰败凄切地蝉声就只有桃红马清脆的马铃声。鹤云几次想问问那少女这落梅山庄到底还有多远,但想起她冰冷的眼神和傲兀的神情,心中又有几分气恼,便只在后面默默跟着。

其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远处天际那几抹晚霞被西风撕扯得如同几条细长的红绸,零落地挂在青灰色的山岚上。两旁重重叠叠的树影已由苍碧变得黑沉沉的了。泼刺刺一声,一只不知名的山鸟陡然飞了出来。那少女忽然啊的一声惊叫,猛然勒住了马。鹤云听她声音惊骇无比,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山间恶兽,急忙快步赶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也不禁吃了一惊。只见桃红马前的一棵松树上竟倒挂着一具死尸。那是个一身红衣的汉子,喉头处一道伤痕触目惊心。鹤云抬起头来,更是大吃一惊。只见眼前方圆两丈余的几棵松树上悠悠荡荡地倒挂着七八具死尸,每具死尸均是一身红衣。他心中一动,脱口道:“这……这些人是清风寨的!”那少女道:“什么清风寨,你认得他们么?”声音清脆婉转,颇为动听。

鹤云默然摇头,心中却想这回你可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忽然咦了一声,道:“这里有字。”借着浅淡的余辉,只见一棵剥了皮的树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几行字:“前行无路,速速回头,若敢不从,青蚨索命。”刹那间他心中满是疑惑:“这些红衣汉子分明是黄昏时分遇见的那些人。他们也是要去那九溪十八涧的,怎么突然之间全都被人杀死?这青蚨索命又指的什么?”他扭过头问那少女道:“从这里去落梅山庄云栖岗的路只此一条么?”沉沉的暮色中那少女点了点头,忽然轻轻地问道:“你……去那落梅山庄的云栖岗做什么?”她虽然上同鹤云说话,脸却仍是向着前方。

鹤云听她同自己说话,心中突有几分莫名的喜悦,便道:“我的一个朋友被仇家追杀,去了那里。我赶去云栖岗,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到他。”说到这里,想起刘元吉生死未卜,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问道:“姑娘,你也要去那里么?只是从此向前,只怕步步凶险,你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向前走了。”少女哼了一声,道:“我正是有要紧事才去落梅山庄。你去寻一个朋友,我去,却是要寻一个仇人。”说着催马便行。鹤云听得她娇柔低缓的语气中满蕴杀气,心中便是一惊。他愣了一愣,也快步跟了过去。

这时天边的红霞已被晚风撕扯得细弱游丝了,四周耸立在黑暗中的林木峰峦便多了几分阴森。出了那松树林,又行得片刻,桃红马忽然打个响鼻,停了步子。鹤云凝神向前望去,只见丈外的空地上静静立着三个黄衫人。这三人一老两少,那老者五十来岁,生得干枯瘦小,坐在一方青石上,冷森森的一言不发。另两个汉子却晃了晃手中的长剑,喝道:“好大的狗胆,活得不耐烦了么?这条路已被咱们青蚨帮封死,三月之内不得在此行走。你们若是顾念自己小命,就快快滚吧。”那少女哼了一声,端坐在马上凛然不语。鹤云却想:“原来他们是青蚨帮的,这青蚨帮横行江湖,手段毒辣,那些清风寨的必是他们杀的。”想起那几个红衣汉子死的惨状,心里突突地便跳作一团。他硬着头皮道:“此言差矣,这大路朝天,凭什么不让旁人走,几位未免有些……霸道了罢。”两个黄衫汉子听了这话对望了一眼,突然一起哈哈大笑,道:“瞧见前面林子里吊着的几个死鬼了么?清风寨那几个小蟊贼不知天高地厚,咱们青蚨帮看中的东西,直娘贼的他们也想来分一杯羹。你们快滚,迟得半步也要给吊在这里。”鹤云听得他说的“青蚨帮看中的东西”时,心中一动。

这时那老者忽然嘶声道:“臭小子快滚,这个妞么,却要留下。人道江南多美女,老子倒要瞧瞧这个妞生得什么模样。若是标致的,便留下来陪老子俩仨月。”那少女身子霍的抖了抖,颤声道:“你……你胡说什么?”鹤云见她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心中怜惜之情大生,暗想:“这些青蚨帮的人心狠手辣,这少女若是落在他们手中那是不堪设想,我……我好歹要护得她周全。”只见一个黄衫汉子狞笑着走近,道:“不错不错,咱们让帮主派了这个苦差事,实在是寂寞得紧,喔,这小妞的身段着实不错……”鹤云一咬牙,横身挡在那少女马前,道:“喂,喂,你们这么做,可……有些不是好汉的行径。”他一时实在想不起和这些凶蛮之徒说什么是好,惊惧之下,声音不禁颤了。

哪知黄衫汉子喝道:“贼小子罗嗦什么,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蓦地青光闪动,两柄长剑如惊蛇出草,直刺向鹤云两肋。鹤云料不到他们说打就打,惊慌之中无暇细想,身子伏地疾滚。只听得嗤嗤声响,他的肩头、后背均被长剑划伤。

两个黄衫汉子见他这一滚狼狈万状,显是不会武功,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一人怪笑道:“这点狗屁身手却来和大爷作对。”另一人却捏了鼻子,学那少女的声音道:“你……你胡说什么?”鹤云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望着两个步步逼近的汉子,眼前忽然闪过威风凛凛的刘元吉的样子,暗想若是刘大哥在这里就好了。

只听那二人怪笑一声,双剑疾分,十余朵剑花已将鹤云的全身罩住。鹤云惊骇之下,把牙一咬,掣出游龙剑,奋力一划。只听铮然一声,一个汉子的长剑被震得直飞上半空,但另一人的长剑却在他胸前又添了一道伤痕。只是那人见鹤云划出的这一剑劲力刚猛,心下生怯,这一剑便劲力大减,只划破了他的肌肤。

但这一下也让鹤云吃惊不小,耳边风声忽忽,眼前到处是拳影剑光,他惊骇之下,不由纵声高叫:“喂,姑娘,这些人好厉害,你快快走吧。”那少女悄然无声,百忙之中他也无暇去瞧那少女到底走是没走。

那汉子的长剑被他震飞,不禁愣了一愣,但随即凶蛮的性子发作,怒吼一声,不退反进,竟然施展小巧功夫,避开游龙剑,猛然抱住了鹤云的双腿。另一人看出便宜,飞身一剑直刺向他咽喉。鹤云哎呦了一声,慌慌张张地长剑反撩。那汉子低声狞笑,腕子疾抖,绕开游龙剑,长剑仍是刺向他咽喉。

鹤云眼见长剑刺至,心中骤然一痛,暗想:“师父,万料不到弟子竟然死在这里。”哪知便在此时,那持剑的汉子忽然怪叫一声,呛啷一响,长剑坠地。就在他一愣之间,又听得丝丝怪响,破空而来,这汉子陡地闷哼一声,身子缓缓倒地。与此同时,那抱住鹤云双腿的汉子蓦然张口大叫,双手捧住自己后脑,直挺挺跃起一丈多高。鹤云惊骇得不明所以,暗想这厮一跃丈余,要施展什么功夫?

只见这汉子在空中的身子如死鱼般地落下,直挺挺地摔在地伤上,一动不动。

风声飒然,桃红马已然抢到身边。只听那少女喝道:“快上马!”惊悸之下,鹤云想也不想地飞身跃起,便上了桃红马。那老者见两个同伴原本稳操胜券,哪料瞬息之间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他挂念同伙安危,竟顾不得拦阻他二人。

耳边风声呼呼,桃红马在崎岖的山路上奔驰如飞。鹤云坐在马上只觉阵阵幽香自那少女身上传来,心中不由一阵迷茫。

其时玉兔东升,清亮清亮的月光下,少女漆黑的长发迎风飘飞,丝丝柔柔地拂着他的口唇,鹤云心中忽喜忽忧,恍若梦中。

桃红马奔行片刻之后便不见了那几个人的踪影。涉过一条清浅的小溪,桃红马便缓缓地停了步子。

那少女没有回头,却轻轻地问道:“你身上的伤怎样了?”鹤云骑马奔驰了多时,伤口的血已凝固。这时听得这少女一问,倒觉得伤处火辣辣的疼。他咬牙笑道:“还好,只是些皮肉之伤。”说话之间已然跳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