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只听得隐隐传来一声鸡鸣。原来时辰已近天明,只是天色阴晦,看上去乌沉沉的不见一丝晨曦。陆鹤云一揖到地,道:“楚老前辈,刘大哥,大恩不言谢,晚辈……晚辈就此别过。”楚千里从怀中取出一锭大银,道:“带上这个,或许有用。”陆鹤云笑道:“这些黄白之物,叫花子却用不着。”说着转身便出了黑沉沉的屋子。

刘元吉想说,小兄弟我送你一程,但见陆鹤云渐行渐远,这句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楚千里意兴萧索的转过身,屈指算道:“今日是九月初三了,我与他约好今日在这许公祠内见面;若是他无暇赶来,九月九日重阳节便在落梅山庄内的云栖岗前会合。也不知今日他能不能赶到?”刘元吉道:“您说的那人是谁?”楚千里缓缓道:“潜龙神剑,有诺必践!”刘元吉喜道:“便是那位号称'天外一声龙吟'的傅抟山傅大侠?”楚千里沉吟道:“算来他必会赶到的。”这时沉暗的群山中忽然传来陆鹤云清亮的歌声:“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楚刘二人皆是侧身显贵之人,乍闻此语,不由痴了。

陆鹤云出得门来,回头看时,只见那间古屋竟是一间破败的庙宇,门上方那个写着“许公祠”三字的牌匾已然班驳不清。想起那位在睢阳力拒安禄山大军,宁死不屈的唐朝太守许远,他心中一热,暗想做人若是象这位许太守一般,能为国尽忠,那也不枉此生了。想到此忍不住又笑道:“陆鹤云,你一个家仇难报自身难保的小叫花子却自比许远!”这么自怨自艾地想着,一路慢慢走远。

山间的风还是有些潮意,鹤云想只怕还是要下雨。他抬起头望去,只见山色沉郁,天刚刚有一丝亮意。蓦地远处升起一道蓝焰,异常缤纷的在天际散开。陆鹤云正惊异间,已瞧见远处山道上飞来两骑快马。

左首骑乌骓马的是个身材肥胖的道人,一身玄色道袍猎猎飞舞,右首那人却是个略显清瘦的和尚,斜批一件黄色袈裟,远远望去便如一朵玄云伴着一道黄光在山道上疾飘而来。

那胖道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陆鹤云听个满耳,只听他道:“这仙霞岭数十里内决无人烟,昨夜又遇上暴雨,他们走不远的,定然要在山间寺庙内投宿,咱们一路寻来便是。”那和尚应了一声:“妙极!”。二人快马如飞,瞬息间便去得远了。

鹤云一惊:“这两个武林人物要找的人是谁?莫非……莫非是楚老伯的仇家到了?”正自惊疑之间,陡闻一个尖细异常的声音钻入耳中:“嘿嘿,昨夜袁易之飞焰传讯,定是已然寻到了楚老儿的踪迹。”鹤云悚然一惊:“果然是楚老伯的仇家!”回头一看,只见山道上不知何时多了俩人。一人五短身材,面色焦黄,说出话来声音尖细;另一人虎背熊腰,樵夫打扮,瓮声瓮气的道:“适才那道蓝焰你看到了么?想来辣道人和妙极和尚都已到了。嘿嘿,大悲老人好大名头,老子倒盼着早早会会他。”这两人奔行奇快,说话之间,两人已疾奔而去。

陆鹤云缩在道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心中只叫:“不好了,不好了,果然是楚老伯的大批仇家到了。好在他们一时三刻还寻不到许公祠,我这就赶去让他们先躲一躲或是提防一二。”他主意打定,忍着身上剧痛便沿着原路奔回。

片刻之后,便见到了许公祠那残破的大门。却见大门虚掩,旷野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如诉。

鹤云长出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扣打院门,低呼道:“楚老伯,刘大哥,你们小心些,那姓袁的果然找来许多帮手呀。”话声未落,陡闻一阵尖利刺耳的怪笑之声,跟着砰的一声,两扇院门陡然脱枢飞出。鹤云只觉迎面一股巨力袭来,哎呀了一声,便仰面载到。

便在此时,眼前刀光一闪,怪笑立止,那巨力也倏地逝去。只听刘元吉亢声道:“亏你一个堂堂的成名高手,却又来欺负孩子。”鹤云在地上欠起身来,只见刘元吉提刀立在自己身边。那袁易之侧身站在一旁,满脸悻悻之色。适才显是他向自己突袭,却被刘元吉挡住。鹤云环顾四周,只见楚先生负手立在院中,刚刚见到的一僧一道、瘦小汉子和那樵夫与一个红衣番僧分立四处,将他隐隐围住。只听楚千里道:“诸位,楚某有一事相求!这个姓陆的小兄弟与楚某毫无干系,请诸位不要为难于他。”那红衣番僧冷笑道:“他既然来与你通风报信,自然是逆贼一党。那便要一网打尽。”楚千里听了这话,心中怒意陡生。那胖道人却转头喝道:“不要为难这个孩子。”那红衣番僧脸色一红,待要争辩,但瞧见那道人的一张冷冰冰的胖脸,只得忍住。

楚千里向道人道:“'辣手道人'辛无伤果然有些气魄。”胖道人听了这话,脸上依然无一分笑意,阴森森地道:“不敢当!楚先生,今日只要你将宝图留下,咱们决计不与你为难。不然我老道辛无伤的五毒鞭未免要冒犯了。”楚千里仰天笑道:“楚某一生志向便是驱除鞑虏,如何会向你们这些鹰犬低头?诸位若要动手,便请报上名来。”胖道人面色一窘,沉声道:“如此,咱们只能兵刃上见真章了。贫道辛无伤!”那僧人笑眯眯地道:“老衲妙极和尚!”那瘦小汉子却恭恭敬敬地道:“晚辈章含之。”陆鹤云见这些人通报名号,转眼间便要动手,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那樵夫却已沉不住气,大喝一声:“哪来这么多臭规矩,看掌!”说话之间竟然踏中宫直进,双掌“劈石寻路”直撞向楚千里前胸。看他虬髯抖动,双目赤红,竟然要以自己的浑圆掌力会一会名动天下的大悲掌。

楚千里白眉抖动,单掌缓缓推出。二人三掌相交竟然无声无息。那樵夫只觉自己双手似按在了棉花里,软绵绵的全无着力之处。就在他一愣之间,陡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的涌来,刹那间双臂如遭雷击。只听得咯咯数响,那樵夫自腕骨至肩头锁骨竟然全被震断。樵夫的身子倒飞而出,直撞到祠堂的院墙上,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一瞬间呼啸的山风陡然止歇,树叶不动,野草僵直。远方有一串闷雷隐隐传了过来。

楚千里一招得手,身子更不停歇,一晃之间已起欺向妙极和尚。铁掌未至,一股凌厉的掌风已将他全身罩住。妙极和尚立感呼吸艰难。

陡然间两道黑气拔地而起,左一道盘曲如龙,曲曲折折护住妙极和尚;右一道笔直如箭直刺向楚千里腹下关元穴。正是那章含之拔出判官笔上来相助。楚千里赞一声好,铁掌疾落,已抓住了章含之左手的判官笔,顺势一拨,将他斜斜推出三步。

辛无伤见敌人数招之间便已大占上风,不由怪叫一声,双手一抖,一支五色斑斓的软鞭犹如灵蛇一般直点向楚千里的眉心。楚千里见他运鞭如枪,大是劲敌,精神登时一振。这时候妙极和尚也缓过神来,掣出长剑,青光闪动之间,已将楚千里退路封住。与此同时,那红衣番僧挥动铁铲和袁易之双战刘元吉。

陆鹤云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他牙关紧咬,下唇似要滴出血来。其时天色阴沉如夜,铅云低得似乎触手可及。许公祠内的七道人影如鹄惊兔跃般地穿来插去,这一战当真可说是杀得天昏地暗。

猛然间天上一个炸雷响过,骤雨哗哗而落。楚千里突觉伤处一阵奇痒,数日来他一直以上乘内功裹住“金蝉寒毒”,但此时酣斗之际,内气外放,毒性失了栓制立时循经上走。楚千里一惊之下,招法立见散乱。

暴雨中辛无伤突然哈哈大笑:“这老头子身上有伤!”此话一出,妙极和尚和章含之全都精神大振。楚千里沉声低啸,呛的一声自腰间拔出游龙软剑,横挥一招“十万横磨”,登时将三人逼得退了一步。

沉暗的天地间忽有一道闪电划过。耀目的闪电之下,只见楚千里满脸喜色,向许公祠的正殿屋檐喊道:“好,你终于来了,”说着左手一扬,将一个黄布包裹向正殿屋檐上抛去,口中喝道,“你拿着宝图先走一步。”辣道人心中一惊:“莫非楚老儿来了帮手?”竟顾不得伤敌,一声怪啸,人如一只猛雕般地跃起,半空中单臂一展,五毒鞭已稳稳卷住了那包裹。章含之等二人齐齐喝了一声采。

哪知便在妙极和尚等人全注目那包裹之时,陡闻楚千里一声长笑,竟迅若飘风般地跃起,左掌悄没声息地拍中了辣手道人辛无伤的背心。楚千里长笑声中,右手的长剑蓦地脱手飞出,那番僧长声惨呼,竟被长剑透心刺入,直钉在院内的一株古树上。

楚千里右臂一长,已将那包裹又抄入手中。他笑声未绝,辛无伤已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这几下兔起鹄落,当真看得陆鹤云目眩神驰。但楚千里适才全力一击,忽觉体内又痒又麻,内力竟凝聚不起。他惊异之下,只得将包袱抛向刘元吉,口中喝道:“你先走,我断后。”刘元吉接住包袱,却喊道:“同进同退!”楚千里怒道:“快走,莫忘了皇上重托!我自会料理这些臭贼。”刘元吉的眼中忽然有泪涌出,他大喝一声:“劈空斩”,竟一刀将袁易之劈为两段。刘元吉叫了一声:“楚先生――保――重!”。人已如流星一般跃出许公祠。

此时楚千里已然摇摇欲坠。那章含之怪叫一声,双笔“孤树盘根”,点中了他腿上“足三里”“环跳”两处大穴。楚千里一声闷哼,掌力疾吐,拍中了章含之的头顶,但是自己也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倒下。妙极和尚见楚千里垂死一击,竟然还能毖了章含之,不由呆了。

这片刻之间,辛无伤运功吐纳三次已然缓过几分气力来。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奔腾而去的刘元吉,喝道:“莫要管这老儿,咱们先追那姓刘的。”说着一拉妙极,上了各自坐骑,竟然顾不得死伤的同伴和坐倒在地的楚千里,向着刘元吉逃走的方向疾追而去。

雨还在下,地上一昏三死,还有毒性攻心气喘吁吁的楚千里。山风往来呼啸,如鬼哭狼嚎,陆鹤云恍若置身恶梦之中。他战战兢兢地走近楚千里,颤声道:“楚、楚先生,我……扶您进屋里去。”楚千里被扶进屋时,脸色已然苍白如纸,但依然笑道:“孩子,莫怕。人皆有死,我能为皇上尽忠,也算尽了臣子的本分。我这里尚有一些银两和两本拳经,咱们相识一场……”他边说着边伸手入怀,陡然之间他脸上的笑容僵直了,再伸出手时,手中却攥着一幅古画。楚千里望着那画时,脸色既悲凉又悔恨,口中喃喃道“原来昨晚这幅画未曾放入包袱里……”陆鹤云此时仍然被适才那场惨烈的搏杀弄得心神未定。

屋中一时沉寂异常,只闻雨声淅沥。沉了良久,楚千里才抬起头来,深深凝视着陆鹤云。

楚千里缓缓道:“孩子,老夫……有一事相求!”陆鹤云一愣,想起适才那场惨烈之极的搏杀,便知他开口相求之事必然艰难万分,心中不由咚咚乱跳。但鹤云这几年被人欺凌鄙视惯了,从未有人向他开口说过这个“求”字,此时望着楚千里那殷切的目光,刹那间心中不禁热血翻涌,暗道:“便是再难再险,也要为楚先生办了!”楚千里见他坚毅异常的点了点头,才指着那幅古画道:“你……务须将此图亲手交给刘元吉。”鹤云接过那图展开看时,只见图上云烟满纸,画着两条尾部绞在一起的苍龙,一条冲天而起,另一条盘身横卧。两条龙御风掣电,神气毕现。画角却提着四句诗:心有灵犀一点,塞上风云接地。谁似临平山上,多少楼台烟雨。诗下却盖有一方篆书的印记,写着'弥勒天下行'五个字。

鹤云凝神瞧了片刻,忽然道:“通阴塔中!”楚千里双眉一皱,问道:“你说什么?”鹤云道:“这四句似诗非诗的句子,其实都是古人的诗词省去最后一字而成:首句'心有灵犀一点',省去了一个'通'字;第二句'塞上风云接地阴'省去了'阴'字;第三句'谁似临平山上塔',省去'塔'字;末句'多少楼台烟雨'省去了'中'字。省去的这四个字便是'心阴塔中'了。楚先生,我……我也不知说得对不对。”楚千里一生与刀剑为伍,向来不屑舞文弄墨,这幅图他揣摩了多日却从未在诗句上琢磨。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连道:“当真是天纵英才,佑我大汉!孩子,你如此聪明,必能替先帝办成此事。”陆鹤云疑惑道:“先帝,大汉?”楚千里叹息一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数月之前,自号大汉皇帝的陈友谅挥师数十万,与吴国公朱元璋激战于鄱阳湖。陈友谅船高舰阔,原本占尽优势,岂知被朱元璋施以火攻之计。最终几乎落得全军覆没,陈友谅本人也被乱箭射中,不治而亡。陈友谅的幼子陈理被陈友谅的旧部拥立,退守武昌。陈友谅临终之前命手下死士楚千里和刘元吉赶往杭州九溪十八涧内的落梅山庄,欲取出埋藏其中的一笔巨大宝藏,运往武昌,以资复国之用。他将此图交与楚千里,说到图中可能标出了宝藏的详细位置。不想楚刘二人却始终参悟不透图中的玄机,而他们秘密潜入江南寻宝的讯息不知怎地又被元朝重臣汝阳王察罕帖木儿得知。大元朝其时虽然苟延残喘,势力已不能控制江南,但汝阳王察罕帖木儿还是立即派出爪牙到江南四处寻觅楚刘二人,欲得图夺宝。于是终于有了今日的许公祠内一场血战。

他抬起头来,向陆鹤云深深凝视,好似在下一个极大的决心。鹤云给他看得心中突突乱跳,屋内一时静得出奇,只闻屋外风啸雨吟。沉了片刻,楚千里低声道:“鹤云,你我如此患难相处,当真是缘分。我要收你为徒,你可愿意?”鹤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在做梦。楚千里叹道:“我中毒虽深,功力未失,本来这份功夫是宁愿带到棺材里去也不愿贸然收徒的,鹤云,你……你万万不可胡作非为,败坏了为师的名头!”鹤云这时才想起拼命地点头,道:“师父,您老放心,我 ……我定然不会……”他心情激昂之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