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颤声道:“你我素不相识,你……适才为何舍命救我?”鹤云给这话问得一愣,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只是不愿你落入他们手中。”少女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向他深深凝视。月光下,鹤云只见那两道清澈的目光中笼着一抹淡淡的迷茫。她忽然笑了笑,道:“母亲常说天下没有好人,师父却说这天下好人虽少,却还是有的……”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又陡地敛住了。

鹤云觉得这少女轻柔的声音这总是埋着一种幽怨,甚至在她笑的时候,那笑声中也藏着一丝苦涩。忽然他又想起适才惊险万状的恶斗,心中疑惑又生,道:“只是适才那两个汉子原本可以置我于死地的,怎么忽然间全都摔倒在地?是不是……另有高人相助?”说着转头四处张望。

那少女见了他神情,不禁笑了笑道:“天下哪里有这许多高人?”鹤云听得她笑声有异,心中不由一动。只见那少女自怀中取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瓶,递与他道:“这是外用的伤药,也不知管不管用,你敷上试试吧。”鹤云将信将疑地接过玉瓶,拔开瓶盖,便闻到一股清凉之气透出。瓶内药膏色泽红润,才敷上一些,伤口处立觉清凉舒适,伤痛大减。

忽然间那少女哎哟了一声,低叫道:“不好,方才那汉子滚过来抱住你的功夫,似乎是太湖洞庭山的抱摔之术。”鹤云听得她谈论武功,心下更奇,便问:“那又怎样?”少女道:“太湖洞庭派的武功以狠辣出名,掌门人乔飞龙更是心毒手黑,杀人不眨眼。那……那老人干枯瘦小,莫非便是乔飞龙?咱们还是快走吧。莫要给他撵上。”鹤云奇道:“你怎么对江湖上的事如此清楚?难道你……”那少女秀眉微蹙,似是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快走吧,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话音未落,深林中陡然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笑声:“哼哼,这当口想走,却是晚啦。”声音尖锐,犹似深夜枭鸣,让人不寒而栗。

笑声中人影一闪,桃红马前已多了一个黄衫老者。看他瘦小枯干,正是适才所见的那人。鹤云心中一惊:“这老儿来得好快。”这老者目光犀利如鹰,恶狠狠地盯着那少女,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嘿嘿,姑娘好厉害的如意金针。一中喉下'天突',一中脑后'玉枕'.针无虚发,中人即死。我乔飞龙这一回倒是让雁鵮了眼啦。”鹤云心念电转:“难道真是这少女发放暗器救了我?”但看那少女娇怯怯的一副模样,却是说什么也不象。

少女勒马连退两步,道:“你果然是乔飞龙。哼,那两人怙恶不悛,死有余辜。”乔飞龙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翻,喉咙里发出一阵干笑:“嘿嘿,想起来了。瞧你这身装束,想必是峨嵋派的'紫衣红线'萧舒眉了,怪不得如意金针既准且狠。哼,旁人怕了你峨嵋派,我乔飞龙却是不惧。滚下来吧!”最后一声断喝,声如炸雷,震得二人耳中嗡嗡作响。

那少女一声轻哼,飘身下马。乔飞龙怒喝道:“臭丫头恁地托大,怎么还不拔剑?”厉喝声中,身形已其快无比地欺了过来,左掌疾探,戳向那少女的咽喉。鹤云见他暴施杀手,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

月光下只见那少女身子一晃,翩然退开。乔飞龙招式不停,立掌如刀反切那少女的脖颈。这一记“飞鸟投林”正是乔飞龙的夺命杀招。他执意要为两个同门报仇,此时使来真如狂风暴雨。眼见那少女似乎已无退路,鹤云不由啊的一声叫出声来。危急之中,却见那少女纤腰疾折,乔飞龙这一掌登时扫空。这一招“铁板桥”使来恰到好处,连乔飞龙都不禁赞了声好。

只听一声龙吟,那少女不待身子立起已然拔剑在手,反手一剑“起凤腾蛟”自下而上反刺乔飞龙的小腹。乔飞龙骂了一声好狠的娘们,提气收腹,堪堪避开。

陆鹤云见这少女所持的短剑狭细如线,挥动之间更有一缕红光自短剑上隐隐透出,暗想:“适才也不知她将这短剑藏在何处。那'红线'本是唐人传奇中的女侠,人家称她为'紫衣红线'是因她行侠仗义,还是因她这口细如红线的短剑?”月光下只见这少女紫衣飘飘,剑气如虹,竟和乔飞龙斗了个旗鼓相当。他心中不由乱作一团:“原来她便是江湖上名气不小的'紫衣红线'萧舒眉。人家身怀绝技,如何还用你相救?”想起自己适才所作所为,刹那间觉得自己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乔飞龙数招不胜,心下焦躁,低吼声中已掣出竹节钢鞭,劈面疾扫。兵刃未至,萧舒眉已觉劲风扑面,忙施展峨嵋剑法中的“引”字诀,将竹节钢鞭向旁一带。乔飞龙右鞭不收,左掌疾拍而出。萧舒眉只得挥掌相对。二人双掌相交。舒眉立觉内力受震。

乔飞龙冷笑声中,右鞭一挑,招变“日月齐出”。舒眉银牙紧咬,拼力用短剑带住他的钢鞭,但此时她左掌上的内力便见松懈。乔飞龙见有机可乘,大吼声中猛摧内力震开紫衣红线的左掌,跟着化掌为爪,疾抓她双眼。

鹤云大吃一惊,顾不得细想,飞身纵上,喝道:“如意金针来了。”乔飞龙对如意金针甚是忌惮,见他一扬手,竟顾不得伤人,立时伏身避开。饶是如此,他左掌顺势一带,已将萧舒眉脸上轻纱撕去。萧舒眉脚下踉跄,忽然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倒了下去。鹤云急忙上前扶住,他回头一瞥,见桃红马就立在丈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扶着萧舒眉便向桃红马奔去。

乔飞龙见无金针袭来,不禁怒气冲天,破口大骂:“贼小子,竟敢戏弄爷爷!”疾跃而至,钢鞭当头砸下。鹤云听得风声飒然,回过头来只见眼前金光闪动,钢鞭已如泰山压顶般地劈到。惊急之下,一种对生的渴求使他忍不住嘶声长啸。啸声中他奋力挥剑反撩。

鞭剑相交,乔飞龙陡觉一股劲力如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手中钢鞭拿捏不住,呼地直飞上天。惊骇之下,他一眼认出了鹤云手中的那柄精光灿然的古剑,不禁颤声叫道:“是游龙剑!原来你是……”但这时鹤云的游龙剑已然浑浑噩噩地挥了过来。

光芒闪处,人头疾飞。乔飞龙那颗在空中飞旋的头颅依然惊恐万状地喊:“……大悲老人的弟子!”鹤云跪在地上,望着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剑喘息不已,心中说:“师父,是你老的威名又救了徒儿一命。”他抬头向天上望去,却见素云浅淡,瓦蓝瓦蓝的天上悬着一钩清冷的明月。

沉了片刻,却听得身后一个娇软的声音道:“咦,这乔飞龙怎么死了……是你杀的么?”原来萧舒眉方才与乔飞龙对掌,内力受震,一口气转不上来便昏了过去。这时静卧片刻,便即苏醒。她看到乔飞龙的人头不禁吃了一惊。

鹤云回过头来,轻纱似的月光下只见舒眉清丽的面庞真如姣花美玉一般,不禁呆了一呆。舒眉见他发呆,便低声道:“你发呆做什么,这乔飞龙是怎么死的?”鹤云的脸一红,暗道:“该死,这般无理地盯着她看,未免让她瞧我不起。”便嘿嘿的笑道:“这姓乔的见打不过姑娘,一气之下便抹了脖子。”舒眉虽知他在说笑,仍然不禁笑出声来。两个人死里逃生,这时相对大笑,笑得甚是欢畅。舒眉笑了片刻,道:“你救了我性命,我倒还没有请教救命恩人的尊姓大名?”鹤云道:“什么救命恩人,你不也是救过我么?我叫陆鹤云。”舒眉笑道:“晴空一鹤排云上,好名字。”说着牵过桃红马,道:“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要不要骑在马上?”鹤云适才挥剑恶斗时本已扯破了伤口,只觉胸口隐隐做痛,但这时听她一问,却陡觉胸中满是豪气,道:“这算什么,你适才昏了过去,还是你骑吧。”她却不上马,牵着桃红马和鹤云并肩而行,摇头苦笑道:“适才一个失手,内息走岔。这才想起师父说的江湖险恶!”鹤云听了那笑声,不由心中疑惑,暗想:“瞧她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了何事来这落梅山庄孤身犯险。”便问:“萧姑娘,你来落梅山庄,当真要寻一个仇人么?”舒眉的脸色转瞬间变为苍白。她默然无语地上了桃红马,凄然道:“不错,但这仇人我从未见过,只是听母亲骂了他半世。”说话间二人已涉过一条清浅的小溪。

其时天色渐明,水鸣锵然。舒眉在一条岔路前勒住了马,神色幽怨地望着黑莽莽的山岚道:“到了,这里便是落梅山庄了。由此向西便是你要去的云栖岗。”鹤云听得她语音有异,转头问道:“你……也向西么?”舒眉垂首道:“我向东,去疏梅园。”鹤云听了这话,蓦然生出一阵难以名状的惆怅,心中陡地涌出“人生无常,聚散苦多”这八个字来。回过头,舒眉正瞧着他。鹤云从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读出几分依依的神色来,但猛然间想起自己重任在肩,办这件事艰难无比,连生还的机会都是不大,便狠了狠心,凄然道:“既然如此,萧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咱们救此别过,后会……有期。”舒眉的身子微微一抖,却笑了笑道:“好,咱们就此别过。你去寻你的朋友,我去找我的仇人。”鹤云听得那笑声中满含苦涩,心中十分难受。猛然间他叹了一口气,转身便行。

走出很远,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却见舒眉连人带马宛如一尊紫色的石雕般静静立在江南九月淡淡的晨曦中。见他回头,舒眉紫色的衣袂动了动,似是向他挥了挥手,跟着便缓缓催马离去。

望着那斑晨光中飘动的紫色身影,刹那间鹤云心中空荡荡的一片,只想找个地方蒙头大哭一场。脚下的山道仍在延伸,鹤云觉得自己正沿着这幽深的小径走向一个巨大的阴影。

将近午时,又饥又渴的鹤云终于走到了云栖岗,只见数十家庄户连绵,俨然一个世外桃源。又听得人呼马叫之声不绝于耳,转过一个山崖,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家小酒肆前竟拴着十余匹战马。

走进那间小酒肆,鹤云倒吃惊不小。只听呼喝要酒之声此起彼伏,这间酒肆之中竟然坐满了人。这些人装束不同,打扮各异,但均是持刀带剑,显然全是些江湖豪客。这些人或三五人一桌,或七八个聚在一起,握刀扣剑,环屋而坐,数十道目光紧紧盯着屋中一个虬髯大汉。

鹤云见了那大汉,心中一阵狂喜,那人正是刘元吉。只见刘元吉独距一桌,居中而坐,雪亮的钢刀斜插在桌上,正自旁若无人地饮酒。鹤云见了他这处险不惊的凛凛气概,心中又惊又慕,游目四顾之下,却又瞧见一幅奇景:那店中竟然站着三个黄衫汉子,或举剑,或抡刀,但均是僵立不动,显是给人点了穴道。

鹤云心下称奇,这里人多眼杂,他也不便此时去见刘元吉,就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他坐的这一桌虽在屋中的偏僻处,可人也不少,七八人围在桌旁,正自议论纷纷:“那三个穿黄衫的点子是什么来头?”“不晓得,老子一进门就瞧见这三位大爷象三尊神似地立在这里。”“徐州的孙掌门定然知道详情了?”桌前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听得有人问他,便咳嗽两声,笑道:“嘿嘿,诸位晚来一步,这场热闹没瞧上。这三个小子自称是青蚨帮的。这青蚨帮历来横行霸道,几个小子口气更是大得很,一进屋便让众人都离开这里,说道这条路已被他们封死……”鹤云听了,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哑然失笑,暗想:“天下英雄何止万千,这青蚨帮如此横行未免太也不自量力了。”果然听那老者道:“几个家伙见谁也不动,便动起手来,哪知三五下便被别人点了穴道。”众人听了,啧啧称奇。鹤云抬头四处张望,果见座中有几人卓然不群,忽然间心中一颤,暗道:“想不到这两人冤魂不散,竟然追到了这里。”原来刘元吉身后的一桌前坐着一僧一道,正是辣道人辛无伤和妙极和尚。二人四目如电,紧紧盯着刘元吉,却未曾留意到鹤云进来。

在这一僧一道身左侧却有两人风神不俗。左首那黑袍客身材高大,英气逼人,背后明晃晃的背着一对吴钩双剑。右首那人面白如玉,一身紫衣夺目,眉宇之间隐隐散出一股傲气。在他二人身旁立着两个被点了穴道的黄衫汉子,显是适才这两个青蚨帮的爪牙不知好歹招惹了他二人,给点中了穴道。

挨着这二人的一张桌上坐着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这二人全是一身宽大直裰,一人背后插着一支铜笛,一人背后插着一支铁笛,正自怡然自得地对饮。看他二人意兴盎然,倒似是在月白风清的江边把酒临风。

鹤云听得身边那孙掌门指着那两个文士低声道:“嘿嘿,适才出手的人中就有他二人,'铜笛追命'方文奇,'追命铁笛'方章奇,想不到'青城双奇'也被惊动了!这两人一到,咱们怕是只能瞧瞧热闹了。”鹤云瞧见这青城双奇身边竟也站着一个呆若木鸡的黄衫汉,只听那孙掌门又道:“只是那黑袍客的功夫似是更胜一筹,他和那紫衣少年是什么来路,老孙可当真不知了……”这时却见那方文奇举起酒杯向那黑袍客笑道:“这位兄台身手潇洒得紧,适才只用了三招便料理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恕愚兄弟眼拙,兄台的身手好象是华山派的,不才和贵派的凌掌门甚是熟捻,倒要请教兄台尊姓大名?”黑袍客大咧咧地道:“你走了眼啦。洒家不是什么狗屁华山的,哼,老子没名没姓,可比不上你青城双奇大名鼎鼎。”他言语粗俗无礼,屋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方文奇脸上微微变色,随即淡淡笑道:“在下卤莽,包涵包涵。”鹤云暗想:“这些人互不相识,却齐聚于此。想必是全以为刘大哥身上有什么藏宝图,这才从四方赶到此地。哼,他们一时不上去和刘大哥动手,必是畏惧他身手了得,害怕自己未必稳操胜券,给旁人捡了便宜。这么看,人聚得越多,他们越是相互忌惮,刘大哥倒越是安稳。”这时屋中众豪客坐得时候久了,不少人数碗酒下肚,开始行令嬉笑,酒店内更加嘈杂。

忽然间,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将酒碗重重弃在地上。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屋子西首一个矮汉子跳将起来,指着邻桌的一个汉子喝道:“你奶奶个雄的,刘三刀,你个狗日的也敢跑到这里,俺问你,去年俺门龙门镖局在沧州的那趟镖是不是你劫的?有种的便放个响屁吧。”众人闻言都是一惊,那刘三刀是江湖上有名的独脚大盗,不少镖局都曾吃过他的亏。

邻桌那汉子生得面白目细,看上去文绉绉的,说出话来却是阴阳怪气:“不错,是我劫的,你奶奶个雄的,当年瞧在你师父六合神刀陈总镖头的面子上,俺劫你的镖没劫你的命你狗日的早该谢天谢地啦。” 末尾两句他学着那矮汉子侉声侉气的腔调,居然象模象样。屋内众人立时哄堂大笑。

矮汉子身旁一个长髯老者拍案而起,喝道:“刘三刀,既知老夫之名还敢如此放肆。你这厮只会暗箭伤人,却害得我好苦。上次若不是傅抟山傅大侠主持公道,为我追回那十万两镖银,老夫便倾家荡产了也偿还不起。”鹤云听得那长髯老者说起傅抟山时,心中不由一动,又听得身边那孙掌门低声道:“这位龙门镖局的六合刀陈升陈总镖头在江湖上威望素著,只是他那徒弟矮脚虎吴立身太不争气,去年为了丢了的那趟镖,师徒二人几乎上吊,这次遇上了正主,只怕要有一场恶战……”话音未落,那矮脚虎吴立身果然忍耐不住,仗着师父就在身旁,拔出刀来便直劈刘三刀的面门。只听得密如爆豆的一阵响亮,那刘三刀拔刀应战。二人隔着一张桌子,刀光霍霍,出手均是十分迅捷。屋内众人都是性子粗俗的武人,见到有人动刀子拼命,最是高兴不过,立时有人大声喝彩起哄。那掌柜的是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胖子,此时见有人性命相搏,竟然浑若无事,斜倚在柜前嘻笑着冷眼旁观,倒似见惯了这般情形。

激战之中,刘三刀忽走险招,身子一抢已欺入矮脚虎的身侧,将他的钢刀拦在外门,跟着一肘击中吴立身的“期门”穴。吴立身哼了一声,钢刀落地。刘三刀低声狞笑,抡刀便剁。

那长髯老者陈总镖头大喝了一声,要待出手相救,已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