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鹤潜龙

王晴川

迎面吹来的风已有些寒意,毕竟是九月的天气了。一道恢弘的云气从天边升起,莽莽苍苍地向四方铺展开来。其时暮色四合,给这云气一遮,山野间便更显黯淡。

那骑在马上的虬髯汉子扬头望着墨意纵横的苍穹,不由拧了拧眉头,道:“楚先生,只怕要变天!”被唤作楚先生的白发老者在驴背上拔起身来,道:“再行得数里,便出了这仙霞岭了。咱们可莫要错过了宿头!”忽然皱了皱眉头,道:“那是什么声音?”虬髯汉子闻言一惊,手突的握住了腰间的刀把,但侧身细听之下,却只闻山野间山鸟啁啾,虫声凄切,不由笑道:“楚先生,哪里有什么声音?”楚先生凝神不答,一驴一马在山道间缓缓而行。

这时山风从岚罅间窜出,拍打在危岩层林上,发出金石交击般的铿锵之声。虬髯汉子陡然扭头道:“我听到了……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夹在山风中细若游丝时隐时现。

楚先生缓缓道:“那是个孩子的声音!”话未说完,数大滴雨点已打得他一脸的潮湿。他昂头道:“快走,到前面那突起的山岩下避雨。”二人催骑疾行。

两人刚刚抢到岩下,倾盆大雨已哗哗地下了起来。

剽急的风雨中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嘶力竭的笑声:“哈哈哈哈,好雨,秋期如约不须催,雨脚风声两快哉!哈哈哈……”岩下避雨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均想,是什么人在如此大风雨中偏有如此雅兴?

只听得蹄声响亮,山崖后转出两骑马来。马上乘者都作商人打扮,左首那人身材肥胖,将一个破衣小丐横按在鞍前,一对钵大的拳头不住地向那小丐砸去。

那小丐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一身破衣给山风一吹,四散飞扬,露出里面被打得青紫的肌肤。偏偏这小丐十分倔强,依然硬撑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叫道:“好雨好雨,偏偏有这些奸商俗侩扰人清兴!”胖商人大怒,喝道:“贼小子,爷爷再问你一声,是谁让你这一路上紧盯着咱们的?”说着一肘击在那少年的背上。这一下着实不轻,少年的嘴角立时渗出血丝。

胖商人的同伴是个瘦小如猴的猥琐汉子,一双眼睛在黑沉沉的风雨中贼亮亮的滚动。他一眼瞅见那突出的巨岩,不由心中一喜。打骂之间,三人两骑已其快如飞地来到山岩下。

岩下避雨的白发老者和那虬髯汉子见这胖商人如此殴打一个少年,不由一起勃然作色。

那老者咳嗽一声,向那胖商人道:“这位先生,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何苦如此为难一个少年?”胖商人怪眼一翻,道:“我是他爷爷!爷爷教训自家孙子,你管得着么?不成你是他老爹?”虬髯汉子听得这句轻薄言语,不由怒喝一声:“住口!”这一声有若巨雷,震得那胖瘦二商人齐齐一惊。

那胖商人随即磔磔怪笑道:“杀不尽的狗汉人,火气倒不小!”手中马鞭劈头向那汉子抽下。虬髯汉子双眉一拧,抬手便要夺他马鞭。忽听那老者喝道:“不可卤莽。”那汉子一愣,只得侧身避开。胖商人得理不饶人,手中马鞭不停地向那汉子抽去。那汉子身法灵动之极,这几鞭连他衣袖也没挨上。但他闪躲之间,身子已出了岩下,给岩外的大雨一浇,立时浑身湿透。

胖商人见了他那狼狈相,不由哈哈大笑。那瘦子眼尖,一眼瞥见虬髯汉子给山雨浇湿的脸上现出一行墨色,湿淋淋的头发上却露出一丝火红的颜色。他脑中灵光一闪,脱口叫道:“兀那汉子,你的头发是红的,却为何染成黑色?啊,你、你便是咱们要找的'不死天王'刘元吉!”这时候一道闪电划过暗淡的天空,将山川大地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那气喘嘘嘘的小丐抬起头来,苍白的闪电光芒中,只见虬髯汉子额前那一缕火红的头发显得触目惊心。

胖商人咆哮道:“果然是逆贼陈友谅的死士'不死天王',那你这老家伙必是什么'大悲老人'楚千里了,千夫长哈鲁大爷在此,还不束手就擒!”说话间庞大的身形一起,疾向那老者扑去。

那少年乞丐和瘦商人见状大惊,一起喝道:“小心!”只是那少年是叫那白发萧萧的老人小心,瘦商人却知道同伴的这一击无异以卵击石,这才叫那扮做商人的哈鲁小心。

陡然间人影幌动,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那老人用的什么手法,那胖商人的身子似弹丸般地被高高抛起,跟着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头上鲜血汩汩而出,显见是不能活了。那瘦商人却瞧得清楚,适才那老人单掌一拨,将哈鲁的身子震得飞了起来,头触巨岩而死。

瘦商人惊得心胆俱裂,刹那间全身已被冷汗浸透,给微冷的山风一吹,粘腻腻的煞是难受。他勒马连退数步,颤声道:“这位前辈果然是江湖上号称'楚天千里清秋'的大悲老人……楚千里楚先生么?”白发老者目光如电:“不敢当。老夫一生最恨暴元。你俩扮做商人,潜入江南来找老夫不知有何见教?”瘦商人见他步步逼近,心中惊惧更甚,忽然把牙一咬,大喝一声:“好,那就让在下领教一下楚先生的大悲掌!”说着身子一纵,疾如飞鸟般地扑了过来。

楚千里见他身法快捷,较之那哈鲁胜强百倍,不由心中微微一惊。哪知瘦商人在半空中身子一沉,双手疾拎,已将那伏在马鞍上的少年抓了过来。这一下变起突兀,饶是楚千里、刘元吉这等老江湖也是未曾料到在这山野之间竟然猝遇这等高手。

瘦商人将那小丐挡在身前,向后退去,口中狞笑道:“楚老先生名震天下,小可不敢造次。只要老先生今日放过在下,我便也不为难这孩子,否则我便与这少年同归于尽。嘿嘿,楚先生大仁大义,料来也不会跟这孩子过不去吧?”刘元吉怒道:“好卑鄙,使这等下三烂的手段。有种的便与刘元吉斗上三百回合!”楚千里沉声道:“好厉害的一招'苍鹰搏兔',倒是老夫走了眼,阁下想必是汝阳王察罕帖木儿麾下八大高手之一的'长臂仙猿'袁易之了?嘿嘿,想不到汝阳王的消息当真灵通。咱们刚刚动身,便被他得知了讯息。”说着慢慢走近。

袁易之喝道:“站住,楚先生,你老到底放不放在下?”那少年忽然放声大叫:“老前辈不必管我,万万不可放过这个朝廷鹰犬!”楚千里白眉抖动:“好孩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夫便成全了你!”说着欺身直进,扬手一掌,已结结实实地按在那少年胸前。

袁易之着实想不到楚千里会向这少年暴下杀手,一愣之下,猛觉一股刚猛无俦的劲力从那少年身上直透过来,刹那之间扣着少年的左手如遭电击。袁易之惊惧不已,知道自己已被楚千里用隔物传功的上乘内劲击伤。他怪叫一声,抓着那少年便向后跃去。

这凸起的巨岩紧靠山崖,和悬崖只隔一条盘山小径。他这一跃无异于跃向悬崖。楚千里暗叫一声不好,身子疾抢,猛觉人影一闪,袁易之已将那少年乞丐向自己抛来。楚千里忙伸手接住。便在此时,袁易之已倒身纵下悬崖。

茫茫大雨中,楚千里和刘元吉俯身向崖下望去,只见袁易之的身子忽忽下坠。陡然间一根长长的黑索自袁易之手中挥出,卷住了崖间的一枝枯松,他的身子便如一只长臂猿猴般的借势向那枯松荡去。云气飘渺的崖下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哈哈哈哈,楚先生的大悲掌在下今日领教了,改日再……哎哟……”那声音忽然沉寂,淹没在隆隆的雨声中。

刘元吉大怒,拾起一块巨石向崖下抛去,但黑沉沉的崖下早不见了袁易之的踪迹。他回过头来,蹙眉道:“给这厮走脱了,如何是好?”大雨中楚千里的脸色肃穆异常:“他被我震伤了手太阴经,咳咳,适才若不是毒伤发作,那一掌已取了他性命。”刘元吉惊道:“毒伤,是'金蝉寒毒'么?想不到鄱阳一战老先生所中的一枝毒箭,竟然遗祸如今。”便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那被楚千里放在山岩下的少年忽然晕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鹤云终于醒了过来。四周有一种干草和香灰的气息,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上。眼前灰沉沉的只有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映得灯前那白发萧然的老者如同古画中的人物。那老者和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背向着自己,正自窃窃私语。

只听那老者道:“这幅图画古怪得紧,先帝曾说这图中必然标出了一处极隐秘的藏宝所在。我思忖再三,却也揣摩不透。”陆鹤云抬眼望去,依稀瞧见老者手中正擎着一幅图轴,但被那汉子宽阔的双肩遮住了,只能瞧见图卷的一角。那是一片古旧的颜色,几乎和这昏黄的灯光泯于一色。

那汉子道:“江湖上密写的法子极多,往往图中夹纸或是以特异汁液写出,要浸入水中方才显现……”老者摇头:“这些法子我都试过,这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卷,怪就怪在这四句诗上……”陆鹤云感到一阵迷茫,望着头上灰尘积聚蛛网纵横的屋梁,猛然念起多年前家破人亡,自己独自在江湖上飘零数载,不由兴起一阵伤感。隔了片刻,他才忆起自己曾被俩个扮做商人的暴元武官捉住,险些丧命,多亏眼前这两人相救。他欠身而起,想向那两人道谢。那知一动之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楚千里和刘元吉闻声回过头来,均是面露喜色。楚千里将图卷卷起,笑道:“孩子,你醒过来了。”鹤云望见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向自己慈祥的微笑,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之感。他忍痛爬起,咚咚咚地便磕下头去。

楚千里伸手扶起,笑道:“万万不可如此,咱们不过是仗义援手罢了。孩子,你叫什么?为何给这俩个元狗捉去?”陆鹤云刹那间心中一酸,多年来混迹江湖遭人白眼的经历一时全涌上来,但万语千言一到口边又被他咽了下去,只是淡淡地道:“晚辈陆鹤云,奉本帮万舵主之命一路上监视这两个鞑子,不想却被他们捉住了。”楚千里道:“你所说的万舵主可是丐帮大义分舵的舵主'儒丐'万英扬?唔,原来你是丐帮弟子!”陆鹤云却想,这老人便是武林中称为'楚天千里清秋'的楚千里了,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若是拜他为师,这一生也不枉了,又想起楚千里适才大展神威的样子,不由心中一阵激动,便突地跪下:“楚老前辈,您……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楚千里手捻须髯,微笑不答。刘元吉却伸手将他扶起,笑道:“小兄弟,想必你不知,楚先生纵横江湖数十载,却从未收过弟子。何况咱们这次出来又有大事在身……”楚千里点头苦笑道:“适才给那袁易之走脱,只怕麻烦就要来了。”陆鹤云听到这里,不由面色一红,暗想,陆鹤云呀陆鹤云,你不过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小乞丐,这么莽撞地向人家这么一位大有身份的人物拜师,未免忒也的一厢情愿了。

楚千里见了他的神色,心中略感歉疚,道:“小兄弟,咱们相逢于江湖也是缘分,日后若是还能相见,那时再谈拜师之事不迟。”说到此,心中忽然生起一种萧索之感,道:“这一次咱们实是有大事在身,小兄弟可有什么亲友住在附近么?”陆鹤云心中一阵苦笑:“嘿嘿……我孑然一身,哪有什么亲人?”但一瞥见楚千里焦灼的眼神,便道:“哦,是了,这仙霞岭附近倒有我大义分舵的一个堂口,晚辈这便前去投奔。”楚刘二人听了这话,全都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