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情外生情恨中蕴恨 情非真情恨岂真恨

  锦室内银烛高烧,清辉匝射,室中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桌上杯盘狼藉,袅绕在室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醇酒佳肴的余香,打从屋檐下的空隙中透入向衡飞的鼻孔中。

  向衡飞心中暗道:“究竟是未经风霜的公子哥儿,危机当头,竟然毫无所觉,反而醇酒妇人,恣情享乐,真是——”

  向衡飞的目光在桌上一瞥而过,立即移向那张摆设在屋子尽头红木描金的温香软榻。榻上云帐低垂,帐内隐约可以看见一双人影。使向衡飞一瞥之下,立刻感到半身发麻的,是斜伸在纱帐外的一条赤裸裸、雪白滑嫩的玉腿。

  向衡飞一瞥之下,毫不考虑地骂出了声:“不要脸的贱女人!”

  绛云纱帐微一抖动,一条人影从后窗疾穿而出。半空中腰身一拧,人已翩然翻上屋顶,从他身法看来,这人轻功显属不弱。

  向衡飞早在纱帐微动时就已察觉,这时早毫无声息地飘身隐入三丈外的另一处屋角。

  这人翻上屋顶,举目四顾,并未发现半条人影。不由微觉诧异,但他久历江湖,自信不致听错。他略一考虑,立又飘回室中,匆匆穿好衣服,并将随带兵刃操在手上,二次掠上屋顶。

  这人正是“红旗帮”负责执掌红旗的四大舵主之一,玉面狐张先辽。

  小铜锣借红旗帮之势,强逼海萍和小霞两人在酒中暗下迷药,迷倒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海萍为避免两人生疑,自己也陪着喝了不少迷魂药酒。王贺两人被红旗帮手下强行劫去,海萍也瘫倒在软榻之上。

  这事玉面狐张先辽暗中已听见风声,悄然潜至。他与贺衔山有夺妻之恨,闻讯之后,匆匆赶来,王贺两人已被小铜锣等人劫持而去。

  玉面狐张先辽扑了个空,室中却留有一个半裸的绝代美人。张先辽色中饿鬼,立即据案大嚼,饱餐一顿。

  玉面狐张先辽二次掠上屋面,远远看见数丈外的屋面上,赫然立着一人。他衣服穿妥,手中又提着兵刃,明知对方忽隐忽现,显然武功极高,但已再无丝毫惧意,足尖一点,直向那人立身之处纵去。

  玉面狐张先辽此举似觉太狂,如果对方果真是一位武林高手,以静制动,张先辽岂不是送上前去?但那人悠然而立,显然并无伺机出手之意。玉面狐一眼看清那人,登时狂笑一声,道:“我说北京城里是谁有这份胆量,竟敢管张大爷的闲事?嘿!嘿,想不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受气包。嘿!嘿!”

  向衡飞从小在北京城内长大,十多年来,不知受了多少欺辱,他一向强行忍受,一来是他早已习惯这种侮辱,二来是他不屑与这些人斤斤计较。

  然而今夜他突然觉得已不再需要忍受这种莫名的侮辱。非但是不用忍受,而且要将以往十多年来所受的羞辱完全发泄,他要让人人都知道,向衡飞不永远是一个受气包。

  明天就是他与王一萍约定的日子。以往的十年完全是为明天这一天而活。他决不能轻易放弃。换句话说,他必须把王一萍从红旗帮中救出,然后两人找个清静所在,各凭胸中所学,无论如何也要拼出个胜负。到那时,他心事已了,自然可以遨游天下,以酬壮志。

  玉面狐张先辽见受气包被自己一喝,果然噤若寒蝉,一语不发。“你还有胆站在这里?还不给你张大爷滚下去。”他撩起一脚,飞快地朝向衡飞小腹蹬去。

  向衡飞打从鼻孔里暗哼一声,斜伸两指,照准张先辽足胫截去。这一招出手奇快,张先辽立觉小腿骨奇痛欲折,“呀”地轻呼了一声。向衡飞只用了三成真力,张先辽就感到消受不起。如果向衡飞用足十成真力,张先辽这一条腿登时就得报废。

  玉面狐张先辽始终认定受气包是北京城内最没有出息的人,居然被他二指戳中,吃了苦头,心中怒气更盛,暴喝道:“滚下去!”

  他连环出腿,刹那间,一连踢出五腿。玉面狐张先辽本可改用拳掌。但他认为适才是腿上吃的苦头,自当从腿上找回。

  向衡飞下盘钉在屋面,上身不断闪躲,张先辽连连踢空。临到最后两脚时,向衡飞右脚轻提,疾踹对方胫骨,左手抓住张先辽飞来的右腿,向上一抬。张先辽整个身子平摔屋面,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屋瓦被压碎老大一片。

  院里的人听见响声,纷纷从屋内走出。看见屋顶有人,不禁大声喊道:“捉贼呀!捉贼呀!”

  张先辽一按瓦面,轻轻翻起,又惊又怒,沉声道:“受气包,瞧不出你倒还有两下子。走,咱们找个清静地方,大爷倒要跟你好好比划比划。”说着身形一长,立向墙外掠去。

  向衡飞一连让张先辽吃了两次小小苦头,心中颇为痛快。

  这时妓院里养的打手已持了刀剑,爬上屋脊,一眼即已看出呆立屋面、公然做贼的竟是北京城内大大有名的受气包,便吐了一口唾液,直着嗓门骂道:“好哇,受气包,你真有出息,偷鸡摸狗上房子,你可全学会啦!”话未说完,但见眼前人影一闪,各人只觉鼻子一酸,眼眶中硬生生被挤出几滴眼泪。

  向衡飞畅笑一声,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坎里发出的欢笑,笑声中身子凌空而起,捷逾鹰隼,直向墙外掠去。人影已杳,笑声犹在。几个打手惊立屋面,半晌作声不得。

  玉面狐张先辽掠出院墙,听见受气包仍在院内,似已被人围困,遂将脚步停住。眨眼间,但见墙内飞出一条人影,轻功之高,实为平生仅见。张先辽心中一凛,暗道:“北京城内竟有这等高手,居然我会一点也不知道。”

  那人直向玉面狐张先辽立身之处掠来,轻飘飘落在一丈开外,身法美妙,触地无声。张先辽向那人脸上一望,登时暗吸一口冷气。

  此刻的向衡飞衣衫虽旧,但神采飞扬,英气逼人,含笑道:“舵主不是说有意跟我比划比划?走啊!我向衡飞能有机会跟舵主过招,真是三生有幸!”

  红旗帮在底层社会中势力极大,并不仅限于北京一处。玉面狐张先辽是总坛直属的四大舵主之一,论身份,除了帮主、副帮主而外,决不在红、黄、蓝、白、黑五分坛坛主之下,平日哪里受过此等闲气?何况对方又是京城内公认的最没出息的受气包。

  玉面狐张先辽究竟不愧是老江湖,心中尽管已是气极,但态度却愈见沉着,满含深意地望了向衡飞一眼,一转身,默然向前疾纵而去。

  向衡飞胸有成竹,知道红旗帮帮规极严,北京城内发生的事,如果玉面狐张先辽不在场,谁也不敢作主。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虽然落在红旗帮手中,在张先辽未曾回去之前,决不致出任何差错。

  玉面狐张先辽一面向前疾驰,一面在暗中盘算。一向受尽羞辱的受气包,怎会摇身变为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而偏偏在这要紧关头,被他撞见。

  玉面狐张先辽此刻心中所想的,不是受气包怎会在神鬼不觉之间,练成一身惊人武功;也不是何以受气包身怀绝学,而甘愿忍受种种羞辱;而是如何应付面临的难题。

  张先辽轻功不弱,经这一阵疾驰,早已至城墙,他心中业已拿定主意。张先辽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多作停留,为的是避免万一收拾不下受气包,不会令自己当众出丑。但他也不愿离城太远,以便必要时可招呼舵下兄弟。因此他并不越城而出,又沿着城墙向正北跑去。

  向衡飞在北京城里混了十几年,除了混得个“受气包”名号以外,对于北京城内大小事情无不了然于胸,张先辽的心事他是一猜便透。

  前面正巧有一片荒地,四周疏疏落落排列着几株老树。向衡飞暗提一口真气,速度陡然增快,掠在张先辽前面,冷冷地道:“张舵主,我看这片空地已足够咱们活动,不知舵主意下如何?”

  向衡飞显然不愿跟随张先辽继续前驰。张先辽心中暗骂了一声,只因以他在红旗帮中身份,不容他在“受气包”面前表露丝毫怯意。他当下退后七尺,一横掌中缅刀,道:“也好,就待本舵主在此地收拾你便了。”

  向衡飞见张先辽明知不敌,犹自嘴硬。想起红旗帮平日在北京底层社会仗势凌人,令人敢怒而不敢言的种种作为,想起自己在十多年来忍受的种种羞辱,以及适才在海萍房内所见的可鄙行为,心头怒火油然而生。

  玉面狐张先辽早知今夜一战,必然凶险异常。这时见向衡飞牙根暗咬,目露威光,心中一凛,暗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念头才转,缅刀已闪电般递出。

  向衡飞但见一片寒光疾卷而至。向衡飞空有一身绝学,一时倒也不敢空手与他搏斗。他脚下连环滑步,施出威震河朔魏灵飞当年傲视武林的精奇绝学空灵步法,转眼之间即已脱出张先辽刀势以外,如影随形地反钉在玉面狐张先辽身后。

  玉面狐张先辽昔年原是使的铜鞭,后来因为与贺衔山有夺妻之恨,曾找贺衔山苦拼了一次,结果因为本身功力略逊,钢鞭被震脱手。事后不惜重价,征购了一柄削铁如泥的缅刀,并且暂离中原,远赴滇边,投身威震滇边的神刀季子光门下,学了一套诡异奇绝、威力不凡的刀法。

  这套刀法本是练来专为对付贺衔山的,今夜因见向衡飞功力不凡,陡然施出,认为纵使不能在三招两式之内轻易取胜,但在这趟刀法施完之前,定能将向衡飞制住。谁知刀法才一施出,即已失去向衡飞的身影,明明知道对方就钉在身后,但想尽办法,也无法将向衡飞摆脱。

  向衡飞自从学艺以来,可说尚未正式出过手,平日常听一般人夸赞玉面狐张先辽武功了得,这时见了,觉得他也不过如此。

  玉面狐张先辽愈斗心里愈惊,愈惊出招愈快。这时一连攻出三式“倒打钟馗”、“巧手翻天”、“溯浪分波”,全是一派反手招式。向衡飞身如行云流水,游走于刀影中,轻灵至极,突一探手,中食两指犹如钢钳一般,竟将缅刀刀尖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