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湖夜雨十年灯上一章:第74章
  • 江湖夜雨十年灯下一章:第76章

  慕清晏扒开大金脖子上丰盈的羽毛,只见镌刻繁复的金项圈中斜斜插着一支箭杆。箭杆上缠了条眼熟的丝缎发带,其下坠有一件小小物事,他捞起一看,赫然便是自己的小金哨。

  箭杆已被拔去了镞头,然而巨鹏受惊之余以为自己受伤了,便扑腾着回到瀚海山脉。

  慕清晏握着那枚沾有丝丝血迹的小金哨,心中冒起无数个不祥的念头。

  连十三拍打了下巨鹏,骂道:“没用的怂货!”

  他转头,“公子,昭昭姑娘把大金二金都还回来了,是不是打算跟您一刀两断啊。”

  “不对,她一定是出事了。”慕清晏喃喃自语,“若是好好的,她才不会这么痛快把它们还回来。说不定,整个北宸都出事了。”

  ——如今,他是该等那些名门正派们走投无路时再出面,坐收渔利,还是拉下面子,去当个吃力不讨好的魔教妖孽?

  昭昭,你说呢。

  追兵在这片区域反复搜寻了一日一夜依旧未果,终于断定人已离去,于是撤退。

  蔡昭又等了一阵,确定安全后才从泥坑中挣扎着出来。

  就着冰冷的山泉洗了把脸,她向着前方尚透着一丝天光的方向,坚定的大步走去。

第135章

  “人还没找到?她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 能躲去哪儿!”戚云柯目光阴翳,倘若此刻有相识之人见了他这肃穆阴冷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

  李文训冷着脸:“没找到就是没找到。别忘了,她至少学了宁小枫七八分的易容本事, 随便找间农家, 把衣裳一换脸一涂, 轻易便能混出去。”

  他见戚云柯阴着一张脸,再道, “大事要紧,如今你应该尽快练成《紫微心经》, 免得夜长梦多,功亏一篑。”

  戚云柯一忖,果断道:“我们先回万水千山崖,留…司徒辉善后。”

  李文训目光一闪,“……呵呵, 你可真记仇。”

  戚云柯冷冷道:“彼此彼此。”

  周致臻横死, 佩琼山庄一片缟素, 一里之外亦可闻哭声。

  一群腰扎白带的灰衣人前来吊唁,披麻戴孝的周玉麒低声拜谢。

  领头的一个圆胖子满脸笑容的向周致娴拱手行礼, “魔教猖狂, 竟连害两位当世大侠, 我们宗主担心青阙宗也会遭袭,只得与李师伯连夜回去, 派我代为上香,还望周女侠勿怪。”

  周致娴皱了皱眉, 先客气了几句, 再问:“这位师兄也是青阙宗内的么?我怎么从未见过?不知高姓大名。”

  圆胖子十分和善:“在下司徒辉, 本是尹老宗主手底下干些粗活的,周女侠没见过也是寻常。若非眼下戚宗主身边一个弟子都不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吊唁,请周女侠见谅,待过了这一波,我们宗主定然亲自拜祭周庄主。”

  周致娴知道尹岱当年在暗中豢养了不少干脏活的高手,便道:“好说好说。”

  司徒辉上过香后,看了眼竹帘后几乎要哭晕过去的闵老夫人,状若不在意的说道,“这位便是老夫人吧,瞧着脸色不大好,不如回头我请雷师伯过来看看?”

  周致娴叹道:“唉,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会不可怜,何况大伯母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堂兄这个儿子,如今……只盼她早些能缓过来。”

  竹帘后,闵夫人闵心柔还有一众闵家的男男女女犹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闵老夫人,又哄又劝好话说尽,总算让闵老夫人止住了眼泪。

  司徒辉微笑道:“是呀,只盼老夫人早日挺过来。”

  次日夜里,依附周家长达五十年的闵家遭到魔教血洗,阖家老幼鸡犬不留,与佩琼山庄隔了半座山的宅邸被付之一炬,只有嫁入周家的两位闵氏夫人和即将出嫁的闵心柔幸存。

  闵老夫人得知消息后当场昏死过去,醒来就彻底瘫了,此后眼歪口斜,便溺不能自控。

  尚城以东,白茅尹氏的聚居地。

  蔡昭风尘仆仆的站在尹氏庄园大门前,立时察觉到不对劲。偌大的庄园此刻一片死寂,鸟兽鸣叫之声亦不可闻。她向内走去,发现地上都是壮年男子的死尸残肢。

  她心中焦急,顾不得藏匿行踪,一面推开一间间空屋,一面焦急的大喊‘有人么,人在哪里,二师兄,凌波师姐’……然而始终无人应答。

  直到踹开一间库房的大门,她才发现一大堆老弱妇孺正瑟瑟发抖的躲在坛坛罐罐后。她连忙拽人起来询问,一位老者抖着声音告诉她‘侍卫们护着戴公子与大小姐往西面逃去了’。

  蔡昭一路疾奔,果然接近西面小山时听见了呼喝打斗之声;赶到一看,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灰衣人与尹氏族人的尸首。前方不远处,十余名灰衣人正围着一名少年攻击,那少年剑法精湛,就是始终不肯离开身后的山壁,致使左支右绌,身上连连挂彩,几近落败。

  “四师兄!”蔡昭极是惊讶,这少年竟然是丁卓。

  丁卓侧眼一瞥,见到的却是一个矮瘦蜡黄的中年游货小贩,他呆呆的,“不知阁下是……”

  他说第一个‘不’字时蔡昭提气飞跃,说到第五个‘是’字蔡昭已抽刀劈倒第一名灰衣人了。虽说此前她在慕清晏戚云柯李文训手中接连落败,但都是敌手太强并非她修为太弱。此刻她放开手脚尽情施展艳阳刀,金红色光芒大盛,犹如铺天盖地的光晕将十余名灰衣人尽数笼罩其中。

  丁卓拄剑捂伤,看见熟悉的宝刀时失声惊呼:“昭昭师妹!”

  蔡昭顷刻间连杀数人后,灰衣人大为惊惧,之前他们围攻丁卓时好整以暇,还带着几分戏弄之意,此刻纷纷丢开丁卓围攻蔡昭,呼喊着要结七人阵形。

  这阵法的苦头蔡昭已吃过两次,哪会给他们机会结阵。她身法轻灵,刀法准狠,眼力又好,不论哪个灰衣人快要站到相应的阵位前,她立刻飞跃过去扑杀。

  片刻之后,剩下的灰衣人不足七个,再无法结成阵形,蔡昭放慢刀法打算留几个活口问话,谁知那几个灰衣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图,眼看逃走无望后竟然纷纷自尽。

  激战结束,丁卓看的出神,都忘了给自己点穴止血。

  “四师兄,四师兄?”蔡昭用绢帕擦着艳阳刀,回身走向山壁。

  丁卓叹道:“本想这次回宗门再向师妹你挑战的,如今看来不用了。面壁一年多,师妹的修为似乎更上一层楼。尤其适才,师妹右手挥刀‘破空斩日’,左手擒龙功第五式‘殊功劲节’,虚空一抓,两丈之外锁敌咽喉,真是分外精妙……”

  “四师兄!”蔡昭看丁卓傻傻的,啪的拍了他一巴掌。

  丁卓如梦醒神,“哦,哦,我没事!四师妹你怎么来了,怎么扮成这副样子。”

  蔡昭皱眉:“这话应该我来问你罢——你怎么会在这儿!对了,二师兄和凌波师姐呢?”

  丁卓长长一叹,让开身子,身后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蔡昭弓着腰跟进去,发现戴风驰浑身染血的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只比师妹你早到一个时辰,刚好瞧见他们将六师妹打晕了带走。”丁卓扶起戴风驰,缓缓输入内力,“他们倒不为难老弱妇孺,就是对二师兄不依不饶,屡下狠手。”

  戴风驰幽幽醒来,看见丁卓的脸发出嗬嗬的叫声,还伸手去抓,“快去救凌波,快快,四师弟你一定要救凌波……”

  他这一伸手,蔡昭才看见他的右手竟然被削去了半片手掌,不由得暗暗心惊。她心想,戴风驰这人虽然讨厌,对戚凌波倒是一片真心。

  没喊几声戴风驰又晕了过去,他伤势过重,失血过多,丁卓只好时不时给他输些内力维系性命。“他们抓六师妹干嘛呀?要挟师父吗?那非要杀二师兄干嘛?”他委实不解。

  “四师兄的长辈病好了么?”蔡昭忽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

  “病?算是好了吧。”丁卓一愣,“叔祖父已经过世了。”

  “……”蔡昭,“四师兄节哀顺变。”

  “哦好的,多谢,我会变的。”丁卓有些困惑,“叔祖父一直时好时坏,大夫说他病入膏肓,可能就这两天,也可能还有两个月。我正忧愁是不是要一直待在老家,忽然天降大雨,暴雷劈坏了叔祖父的屋顶。可能是落下的瓦片把他老人家惊着了,叔祖父天亮就咽气了。准备丧事时,家里人说反正离尹家庄也没几日路程,不如请一请二师兄和六师妹……”

  蔡昭终于忍不住:“为何要请二师兄和凌波师姐去吊唁?”——你们的同门手足情很深么,怎么平时没看出来。

  “我家本就和尹家沾着亲呀。”丁卓理所当然,“二师兄也是,只不过戴家和尹家亲近些,我家只是远亲。因为二十年前尹老宗主对亡父很是器重,颇有指点,两家才又走动起来。”

  蔡昭嘴角一扯,低声自言自语:“器重?受了尹岱的器重,可不得赴汤蹈火的效命么。”

  丁卓没听见这话,他为难的抓抓脑袋:“师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先给师父报信?对了,师妹你进来时有没有看见我骑来的驴子,脑门上有块白的……”他自幼沉迷武学,对于武学之外的紧急应对不甚通达。

  “先给二师兄找个大夫吧。”

  “……啊?”

  青阙宗,双莲华池宫一片血海,尹家的暗卫死士死了一地。

  精致的修行房内,蒲团道经还有桌椅碗盏破碎的满地都是,尹素莲花容凌乱的匍匐在地,趴在冒婆婆的尸首旁啼哭不止。

  听见有脚步声,她抬头一看,当即大哭起来:“你,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要是不高兴我悼念供奉邱师兄,直说便是……”

  戚云柯衣袍染血,稳稳的走向高高的青玉供案,上头供奉着三个牌位,尹岱,尹青莲,还有邱人杰。他伸手取过尹岱的牌位,啪的碎在地上,一脚跺碎。

  尹青莲惨叫一声,扑过去捡起牌位碎片,哀哀的乞求:“你究竟是为什么呀!我平日待你不好,你打我骂我,杀了我也成,为何要这么做!”

  戚云柯冷漠的看着这张他从少年起就倾慕的娇美面孔:“有两件事终于可以告诉你了。当年你爹出游的路线,是我暗中漏给赵天霸与韩一粟的,也是我提前给你爹的侍卫下了细雨酥麻散,让他们在护着你爹逃走时忽然力竭。”

  尹素莲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发不出声音来。

  “还有你的姐姐尹青莲,她不是病故,而是中毒。”戚云柯又将尹青莲的牌位随手一抛,同样摔碎在地上,“这得多谢聂喆,用毒还是魔教在行。素子香与千寻木,杀人于无形,不然以你姐姐的谨慎细致,可不好算计。不像宋时俊,我稍加掩盖,他竟全无察觉。”

  “啊啊啊啊啊啊——”尹素莲双目赤红,疯了似的扑抓过去,被戚云柯一脚踢开。

  “为什么!你为什么呀!”尹素莲扑在地上嘶声痛哭。

  戚云柯看着趴在地上的妇人,满心自嘲,“头一回见到你时,你带了一大群侍卫奴婢,前呼后拥的给山下村落的百姓施舍钱米。那时,我只是个贫苦寡妇的不开窍儿子,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女。”

  “我不单看错了你,也看错了你爹,我以为他是深藏苦衷的天下第一豪杰。你爹招我做关门弟子时,虽然平殊有顾虑,可我顾不得了。能成为我仰慕之人的弟子,能接近天上的仙女,是我多少年的美梦。”

  “谁知,德高望重的大豪杰是个虚伪卑劣的小人,天上的仙女狭隘浅薄,利欲熏心。”

  “你爹教我明哲保身,教我做掌门不能只靠台面上的手段,要一手明,一手暗,于是我学他豢养暗卫死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你,在我决意赶去涂山前,端了碗茶给我。那碗茶,让我睡了三个时辰。”

  尹素莲嘶哑道:“你既然这么喜欢蔡平殊,当初为何不娶她!你娶我做什么!”

  戚云柯轻蔑的瞥她一眼:“真是俗不可耐,在你心里也只能想到男女私情这点事了。”

  他抬头出神,面庞变得十分柔和,“我与平殊说好了,要做光明磊落的侠士,扶危济困,挽狂澜于既倒——当着天地神灵的面,我们盟下誓约。”

  在一望无涯的穹苍下,豁达的少女与落拓的少年立下誓言,相约至死不悔。

  最后,少女以血践诺,不负苍生,而少年变成了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那是他最美好的一段岁月,天高海阔,热血昂扬。哪怕衣衫褴褛,满身污泥,他都知道自己是高洁干净的。

  尹素莲恶狠狠的咒骂:“要是蔡平殊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一定后悔自己瞎了眼!”

  “平殊已经死了。”戚云柯淡漠道,“而我,也早就死了——多亏了你爹和你姐姐一步步的算计。”

  这时李文训进来,手中长剑尚在滴血。

  “说完了?”他见戚云柯点头,又道,“真的不杀她?”

  “让她活着。”戚云柯的眼中透着残忍,“谁都得死,就她一人活着。”

  “那就关到尹岱修的那间石屋地牢里。”李文训毫不在乎,“这儿的事怎么跟外头说?”

  戚云柯淡淡道:“你不是早想好了么——双莲华池宫混入了魔教的奸细,清查之时激战起来,死伤难免。”

  从血污气浊的双莲华池宫出来,戚云柯回到暮微宫的密室,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管卷轴。

  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长长的画卷,画中十一个人或坐或趴,或说或笑,或持酒杯或大口吃肉——每个都神态鲜活,栩栩如生。

  戚云柯小心翼翼的用细绢裹起手指,贪婪的抚摸上面的每一个人——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大家在一处避风的山脚处歇息,宁小枫嚷嚷着肚子饿,又不愿啃干粮,蔡平殊便拉着猎户出身的孟超去打些山鸡野兔什么。

  石家兄弟砍柴生火,缪建世从附近农家买回几坛子粗粮酿的酒,自己与蔡平春老老实实的给猎物放血拔毛,诸葛争鸣嫌弃的站在一旁掉书袋,他哥哥诸葛聪却是个老饕,赶紧拿出随身带的各种调料。

  酒过三碗,孔丹青忽然发现他们身后的山壁光滑如镜,恰好将他们欢笑吃喝的情形映照的清清楚楚。他顿时雅兴大发,从背囊中取出纸卷颜料当场作画,还严令大家都不许动,不然就要割袍断义——亏他画的还算快,宁小枫累的脖子抽筋,都快扑上去咬他了。

  手指灵巧的孔丹青,满嘴胡沁的孔丹青,会耐心听他描述亡母相貌,然后画出肖像给他做念想。他死的时候肠穿肚烂,最引以为傲的右手被齐腕斩断,还硬塞进了他的嘴里。

  平殊见到尸首时,当场吐了血。

  戚云柯眼眶一热,他赶忙侧过脸去,免得泪水沾湿画卷。

  他已成魔,死后怕也不能与他们相聚了吧。

  可是,他早下定了决心,哪怕堕入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一定要完成心愿。

第136章

  一间嘈杂的食肆中, 市井老少三五成群的吃喝闲聊。最近江湖上大事频出,俨然是山雨欲来之势,大家议论起来尤其兴奋,一个个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的模样。

  “我前年怎么说来着, 怎么说来着?消停十几年啦, 又该起腥风血雨啦!那会儿你们还不信, 都咧着个大嘴笑话我,看看如今怎样, 啊!”

  “这魔教究竟是……”

  “呸呸呸,管好你的臭嘴, 你不想活了我们还没活够呢!”

  “好好,这神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跑去杀了佩琼山庄庄主和法空大师,还屠了闵家满门,扭头又杀的白茅尹氏血流成河。啧啧啧, 不知道接下来轮到哪家咯。”

  “看来, 神教这是在给十几年惨死涂山的前教主报仇呢!”

  “不对吧, 我听说神教前教主姓聂,现在的教主姓慕, 不是一家子啊。”

  “你们知道什么, 姓慕还是姓聂, 总是一个教的嘛!”

  “还是不对,我听说当年弄死神教前教主的是落英谷蔡家的人, 神教要报仇的话,头一个挨宰的该是蔡家呀, 如今其他门派一塌糊涂, 反倒是落英谷无风无浪呢。”

  “呃, 这个,我也想不通……”

  一名斗笠低压的粗服少年买好了食物,一言不发的离开食肆只捡小路行走,刚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忽有两道身影从天而降,拦在他面前。

  左边的年轻男子清秀斯文,衣着精致,右面华服青年高大豪健,气概不凡。丁卓自来信奉动嘴不如动手,二话不说直接出招,左手将大包食物劈头盖脸扔向清秀斯文之人,右手与那高大豪健者砰的对了一掌。

  三人俱是试探出招,未尽全力,瞬间对峙后各退数大步,留出安全距离。

  游观月顾不得衣袍被漫天洒来的肉菜弄脏,连连摆手:“丁少侠请稍安勿躁,法空大师和周庄主不是我们杀的,闵家也不是我们灭的,我们是好人,都是好人哪!”

  上官浩男嗤的一声,“好人?你说这话历代先祖同意吗。”

  游观月懒得理他,继续柔声对着丁卓劝说道:“丁少侠兴许不认识我们,不过少侠的师妹昭昭姑娘跟我们是极好极好的朋友……”

  上官浩男继续吐槽:“极好的朋友?你说这话教主同意吗。”

  对于游观月的柔声细语丁卓似乎全然不在意,反倒上上下下的打量上官浩男,直看的上官浩男寒毛直竖,不自觉的拢了拢衣襟,怒道:“小兔崽子你在看什么!”

  游观月喃喃自语:“不会吧,我怎么瞧不出这莽夫的好处来。”

  丁卓反问:“你是天生的纯阳之体?”

  上官浩男一愣,随即自豪道:“不错,我生来便是纯阳之体,天赋异禀!”

  丁卓皱起眉头:“既然天生纯阳之体,尊驾为何不修炼至刚至阳的内功,当可事半功倍,早登天人境界。”

  上官浩男有点尴尬:“呃……这个,家中数代单传,是以在下早早娶了妻。”

  “还一下娶了三位夫人!”游观月赶紧补充。

  听了这话,丁卓忽的勃然大怒,指着上官浩男的鼻子破口大骂:“天生的纯阳之体万中无一,世所罕见,你竟然暴殄天物,早早破了童身,实在是愚不可及!你你,你不知自爱,不守贞德,简直就是烂菜叶!”

  说完,他愤怒的拂袖而去,仿佛亲爹被人当街扒光了调戏。

  一阵寒风吹过,将那张包裹食物的油纸从地上卷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身姿曼妙的旋,再飘飘悠悠的落到两人脚边。

  “……”上官浩男,“他刚才说了什么?”

  游观月:“他说你破了身子,不守贞德,已经是烂菜叶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捶墙爆笑,“喔哈哈哈哈…烂菜叶,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官浩男怒极,一掌拍坍了半堵墙——让游观月无墙可捶:“笑够了没有,笑够了赶紧追上去!”

  一个时辰后,一间偏僻的小屋内室中。

  戴风驰全身裹满布带躺在床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丁卓将换下的染血绷带端出屋外,庭院中的游观月十分殷勤的接过去,“丁少侠先歇歇,这些粗活放着我们来。过两日鬼医临沭就来了…你别听什么鬼医是送人超生的胡话,其实他医术好的很,到时戴少侠一定会有起色的。”

  丁卓礼貌的拱拱手:“那就多谢贵教了。”

  上官浩男站在旁边脸黑如锅底,杀气腾腾,可惜丁少侠拙于人情世故,浑然不觉,自顾自的走向西侧厢房去了。

  上官浩男恨恨道:“若不是看在昭姑娘的面子上,拼着被教主狠狠责罚,我也非捏死姓丁的小子不可!”

  游观月笑的见牙不见眼,“哎呀别这么小气嘛,人家只是痛惜你没有好好利用禀赋,从上等娇花沦为了烂菜叶,也是一番好心嘛,哈哈,哈哈哈……”

  “你再说!信不信我回去就给星儿做媒!”上官浩男作势欲打,加上口头威胁,游观月这才闭了嘴。

  上官浩男长长出了口气:“昭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师兄多了些!”

  待两人打完嘴架躬身走入西侧厢房时,只见自家那美貌矜贵的教主端坐桌前,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坐在对面的丁卓。

  他们二人默不作声的侍立到慕清晏左右两旁。

  丁卓放下两管袖子,坐到慕清晏面前:“慕教主不用再复述一遍,该说的师妹都跟我说了。我一直躲在外头,至今没有回青阙宗,就是信了昭昭师妹。”他心无城府,堂皇说来,自有一种熟稔信任的口气。

  慕清晏蹙起浓深的长眉,猜疑道:“这样匪夷所思之事,昭昭一说你就信了?”——他讨厌所有和蔡昭熟稔的年轻男人。

  “当然相信。”丁卓道,“近两年宗门中事多,所以没几人注意到——师父已经许久没有亲自指点我们练功了。我本来以为师父是旧伤未愈,谁知……”

  他重重道,“有一回我摸进师父的功房找秘籍看,却发现他打坐的青玉莲台中间,竟然匀匀的凹陷了下去。”

  慕清晏微微皱眉:“青玉石至刚至坚,哪怕是艳阳刀都未必能一刀劈碎,看来戚云柯内力剧增啊。”

  丁卓在粗陶碗中倒了些冷水,仰头一口喝干:“师妹性子大方,当初揭穿邱人杰那个冒牌货后,将雪鳞龙兽的涎液东送西送的,光是雷师伯的药庐就存了一大瓶。如今细想,师父不再指点我们练功正是从师妹拿到涎液后开始的,而我摸进师父的功房则是在两三个月后。”

  慕清晏眯眼:“戚云柯的修为几近登峰造极,短短两三月间,他的内力怎会无缘无故的飞速提升?除非是开始修炼了《紫微心经》。”

  丁卓点点头:“当时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师父是碰上了什么机缘巧合才修为大增的,可惜之后我再也没机会摸进师父的功房。而这一年多来,师父在人前始终假作修为如常的模样。我正自深觉不解,听了师妹的话,才恍然大悟。”

  他叹道,“师妹修习的功夫温良正派,人又聪慧剔透,我以后一定要多向她学习,不能只顾埋头修炼,心思清明了,练功才更有进益。”

  慕清晏长眉一轩,坏水汩汩冒出。他微笑道:“丁少侠真是风光月霁,谦逊自省,实乃天下匡扶正义人士之福。只是不知小蔡女侠为何撇下丁少侠,独自离去。莫不是她在心中暗暗瞧不起丁少侠这个师兄?”

  丁卓毫无所动,直言道:“昭昭师妹不是那样的人。我与她分别时说好了,二师兄伤势太重,不能没人照看,所以师妹叫我先找地方安置二师兄,她说她办完了事会来找我。”

  慕清晏心中泛酸,再道:“她一个小小女子,出门办事到底不如丁少侠得力。照我看来,她若真器重丁少侠,就该自己照看戴少侠,让丁少侠去办事。”

  丁卓依旧答的一板一眼:“慕教主过奖了,师妹虽是女子,年纪又小,但修为远胜于我,更别说轻功了。我与师妹曾比试过一回,若非她手下留情,我都要趴在地上吃土了,之后她又耐心劝导了我好几回——唉,师妹其实对我真挺好的。”

  慕清晏进谗言不成,反把自己气了个半死,便愈发讨厌眼前之人,进而讨厌天底下所有的师兄们,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师兄都死光光——他不禁思忖‘将丁戴二人弄死在这座小院,栽赃给戚云柯,并瞒过蔡昭’的可能性。

  游观月见自家主上面色不虞,立刻猜出慕清晏已生了杀心。他与丁卓虽无交情,但想到蔡昭待自己与星儿素来温厚,忍不住想当一回好人。

  他侧过身体背对着丁卓,以唇语示意:【教主,这人就是个愣头青,您别往心里去。】

  上官浩男本是一肚皮怨气,百忙中抽空察言观色片刻。他叹了口气,也侧身面对慕清晏,以唇语直截了当的说道:【属下有三位夫人,多少知道些妇人心思,姓丁的傻里傻气,嘴里没个把门的,给教主您提鞋都不配,就算昭姑娘瞎了,也不会看上这愣头青的。】

  这句单刀直入,说的慕清晏心头一轻,不等他表态,对面傻里傻气的丁卓彻底救了自己一条小命。

  “唉,师妹什么都好,就是尘缘之心太重,难免练功不够上心。对于修武之人来说,还是断绝情爱之念的好。”丁卓摇头叹道,“我是已经打定主意终身不娶了,可我看昭昭师妹甚是眷恋红尘,估计将来必是要嫁人生子的。唉,可惜,委实可惜了。”

  他一脸痛心惋惜的模样,慕清晏顿时龙心大悦,前嫌尽消。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心头一松,知道危机暂时解除。

  这时,丁卓忽的两眼一翻,直视对面,质问道:“师妹说你也打算练《紫微心经》,所以坐视师父抢走紫玉金葵。”

  慕清晏喜怒不定,闻言顿时脸色一沉:“《紫微心经》本就是我教至宝,我身为教主,为何不能练?!你师妹若不高兴,大可以好声好气的开解我,谁知她狠心如斯,我对她百般牵挂,她却说舍弃就舍弃。大丈夫生于世间,怎能受人这般欺侮!”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心道完了,估计又要剑拔弩张了。

  谁知丁卓竟然点点头:“这话说的不错,《紫微心经》威力如此巨大,直如在爱财之人面前放上一大堆财宝,天下恐怕没几个人忍得住。慕教主想练,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门功夫着实邪门,有伤天理,唉,还是不练的好。”

  他又道,“慕教主想开些,三师兄想叫师妹欺侮都不可得呢。师妹面壁那段日子,无论三师兄如何亲近,师妹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

  慕清晏高傲的抬起羽睫:“我知道。所以我已决意放弃修炼《紫微心经》了,丁少侠若不信,我可以对着亡父骸骨起誓。”

  丁卓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出蔡昭的打算:“师妹去长春寺了,说要找她舅父觉性禅师。”

  慕清晏手指一颤,粗陶碗落在桌上,目中透着欣喜,“我们这就去找她,免得她出事。”他顿了顿,大度的表态,“只要昭昭肯跟我服个软,我再不怪她的!”

  “……”丁卓,“行吧。”

  ——我觉得师妹肯定不会服软的,最后服软的搞不好是你自己,不过男女之情我也不是很懂,慕教主你高兴就好。

  安置好戴风驰后,丁卓跨上骏马,与慕清晏等人数日疾驰,赶赴庆溪坳。

  抵达长春寺后,发现寺内一地狼藉,灰衣面具人的尸体随处可见。

  “果然不出师妹所料,师父不会放过长春寺的。”丁卓大是惊怒,“可是诸位大师们呢?他们躲去哪儿了!”

  慕清晏沉声道:“放心,他们带着尸首走不远的。”

  “什么尸首?”丁卓愣了。

  慕清晏指着满地的灰衣人尸体,“戚云柯的人死了这么多,长春寺不可能一个没死。如今一具寺僧的尸首都没有,显然是他们逃离时带走了。”

  这时上官浩男急急骑马赶来,大声传报:“教主,游观月从前头飞鸽传书,距此二十里处发现长春寺僧的行踪。”

  慕清晏目光一凛:“追上去!”

  一行人轻装简行,连夜赶路,终于在深夜时分追上了正在山神庙中栖身的长春寺众僧。

  觉性禅师拄杖挡在门口,一派威风凛凛“尔等想要作甚!”

  住持法空大师刚刚被害,长春寺又遭了一场屠杀,此刻众僧既惊又怒,个个如惊弓之鸟。

  游观月仗着笑脸讨喜,连忙道:“禅师勿恼,诸位大师勿恼,我们是好人呐!”

  “好人?!”觉性禅师觉得自己的脑子受了侮辱。

  游观月不屈不挠的继续游说,“其实我们都是昭昭姑娘的好朋友!”

  在众僧犹如看待傻瓜的目光中,上官浩男大觉丢脸,怒道:“游观月你别说了!”

  总算这时丁卓与慕清晏一前一后的下马走来了。

  丁卓赶紧上前大喊:“禅师,是我!我们来找昭昭师妹,你看见她没有!”

  觉性禅师把光头一侧,“本寺不收女尼,找你师妹往别出去。”

  丁卓两手叉腰,“禅师别装啦,我们早在长春寺内的灰衣人尸体上见到了艳阳刀留下的刀伤了。师妹肯定来了,这会儿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觉性禅师不耐烦,“你们青阙宗那么厉害,自己去找吧!”

  丁卓急道:“师妹难道没把事情与您说清楚么,杀害法空大师的真凶您不知道么?都这时候了,禅师您就别置气了!”

  觉性禅师掠过众人,目光落在刚刚走来的慕清晏身上,“……你就是慕清晏?”

  慕清晏一身织金的玄色锦袍,只用一根白玉要带束着,当真是丰神俊朗,月光潋滟。

  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晚辈礼,“见过觉性禅师。”

  觉性禅师重重一顿禅杖,“你们都出去,你跟我进来!”——前半句是对长春寺众僧说的,后半句是对慕清晏说的。

  众僧依言退出,慕清晏跟着觉性禅师走入山神庙。

  觉性禅师止步于斑斑勃勃的山神像前,转身看向慕清晏,目光如电,“昭昭为你挨了七鞭,足足养了两个月的伤才能下床,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低声道:“晚辈知道。”

  觉性禅师自少年起就一幅火爆脾气,老而愈辣,“青阙宗那破鞭子最是让人吃苦头,挨上的人无不皮开肉绽,血赤糊拉,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低声道:“我知道。”

  觉性禅师愈发大声:“昭昭受刑后昏死过去,疼的嘴皮都咬破了,上药时又疼醒过来,可她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你一句坏话,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心中发痛,“……我知道。”

  觉性禅师越想越气:“我不管你和昭昭有什么恩怨纠葛,可就凭那一顿鞭刑,昭昭就再不欠你什么了,你知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慕清晏忽然抬头,目光犹如两道利剑,凶狠而桀骜。

  觉性禅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昭昭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你居然说‘那又怎么样’!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慕清晏下颌紧绷,冷冷道:“我最恨她跟我提‘恩义’两字。她时时惦记我对她的救命之恩,救助之情,仿佛没了那些恩情,她就能与我一刀两断了!”

  “我知道她为我吃了许多苦,可我并不觉得亏欠她什么!便是她没有舍命救我,没有挨鞭子,难道她要什么我会不给她么,她想做什么我会不帮她么!”

  “什么恩情,什么亏欠,我与她之间根本无需说这些!她是我的,我是她的,可她就是不明白!”慕清晏恨意怒涨,气息狂乱,衣袖袍服鼓起,足下地砖铿然碎裂。

  ——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庙外两派人马零星闻听暴吼之声,不由得暗中戒备。

  瞪了半天眼,觉性禅师忽的缓下神情,平静道:“贫僧年少时混迹红尘,也见过许多痴男怨女。贫僧冷眼旁观多年,最后得出一个道理……”

  慕清晏静待和尚高见。

  觉性禅师缓缓说道:“贫僧得出的道理就是——出家挺好的。”

  慕清晏一滞。

  觉性禅师叹道:“佛门清静地,能活的长啊。你看家师,他一个人就熬过了你们慕家四代。家师刚出道时,你曾祖父还没死老婆呢,身边高手如云,干将如雨,天天张牙舞爪吆五喝六,牛气的很。谁能猜到你曾祖母一走,他就隐匿深宫,精气神全无了。”

  大和尚望着庙宇梁顶,怔怔道,“师父说过,当年你曾祖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时,名门正派无不暗暗高兴。谁知道,谁知道竟致使聂恒城那魔头趁机崛起!唉…师父时常叹息,若当年那位慕夫人健壮长寿些就好了,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许多人也不会死了…”

  破败的山神庙凄冷清寒,往事再是怅然哀伤,也是一去不回了。

  慕清晏微微出神,片刻后问道,“禅师,昭昭究竟去哪儿了?”

  觉性禅师道:“昭昭让贫僧先将伤者安置到前面晓月寺,到时她会来找我一起去揭穿戚云柯的恶行。临走前,她说,她已经猜到你暗中布置在戚云柯与周致臻身边的人手了。”

  慕清晏眼中一亮,连忙行礼:“我明白了,多谢禅师指点!”

  觉性禅师没好气的侧过头。

  离开山神庙前,慕清晏忍不住回头道:“禅师,您接下来打算干嘛?”

  觉性禅师暴躁道:“先把伤者安置好,再去找几个帮手,到时一起上万水千山崖算账!丫了个巴子的贼杂种,天下才太平几天啊,又出来闹腾,都该抓起来点天灯!阿弥陀佛,去他妈的!”

  慕清晏柔和的笑起来:“禅师,其实昭昭有些地方挺像你的。”

  大和尚跺脚骂道:“废话!没听过外甥像舅的么!还不快去找她!”

  山神庙外,丁卓一脸茫然:“我们去哪儿?”

  “江南。”慕清晏取出小金哨,“为免再次错过,这趟我与你骑乘巨鹏先去。”

  他转过头来,喜悦道,“等找到她,只要她别再气我,我就不怪她了。”

  丁卓:“……”

  ——我觉得她肯定会再气你的,而你也肯定不会怪她很久的,不过男女之情什么的我依旧不很懂,反正你高兴就好。

  江南,佩琼山庄,北侧偏僻院落的一间安静的修道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