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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致娴在香炉内插入三炷香,而后合掌祭拜。

  供案上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上头写着‘先夫邵公腾云之灵位’,周致娴望去的目光深情而温柔,仿佛斯人犹在。

  她照例念完悼词,起身来到隔壁,慕清晏与丁卓起身行礼。

  周致娴还礼,伸手请两人坐下。

  三人围桌而坐,周致娴柔缓的开口:“二十年前英雄辈出,豪杰如云,先夫邵腾云实在排不上号。他不但修为平平,还常被人笑话过于谨慎。平殊去行侠仗义,他没跟着一道去,武元英号召群雄攻上鼎炉山,他也回绝了。本以为像他这么不爱惹事的人,总能活到七老八十,谁知……”

  慕清晏接上道:“谁知,聂恒城为了修炼《紫微心经》屠了邵大侠的师门。邵大侠眼睁睁看着师父被天罡地煞营掳走,为了救下毫无武功的师娘与小师弟,惨死在赵天霸手中。”

  丁卓头回听说这件事,动容道:“为报师恩,为救弱小,邵大侠不惜一死,真乃我辈景仰的大英雄!”

  周致娴轻轻摇头:“做不做英雄无所谓,可我是他的未亡人,不能丢了先夫的脸。”

  她抬头道,“月前,慕教主忽然传了我一封密信,告诉我聂恒城掳走先夫师父的真相,又问我,倘若如今有人又要修炼《紫微心经》了,我拦是不拦。我回答,若确有其事,我纵是粉身碎骨,也要拦住这件事。”

  丁卓明白了,“难怪周女侠您愿意与魔教合作……”

  他随口而出‘魔教’二字,也没顾忌身旁的慕清晏,周致娴轻轻笑了下。

  慕清晏举起茶杯:“周女侠侠肝义胆,在下敬佩。”——虽然当时他心里打的主意是让周致娴给周致臻下七虫七花散,以图控制,但也未尝对这中年女子没有敬意。

  周致娴轻叹一声,“如今看来,修炼《紫微心经》的并不是我堂兄,而是戚宗主。他先杀法空大师与我堂兄,又屠了闵家,手段不可谓不狠。慕教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慕清晏目光清峻:“昭昭跟周女侠说了什么?”

  周致娴微笑,“她跟我说了你打的主意——就是等别人练成了《紫微心经》你再如何如何的那个主意。”

  饶慕清晏自诩脸皮厚的金刚不坏,此刻在周致娴清明柔和的目光下,也不禁尴尬。

  他低声道:“是我想左了,如今我已打消了那个念头。敢问周女侠,昭昭如今又去哪儿了?她总不会独自一人杀上青阙宗吧。”

  ——最近他总想起蔡平殊为了诛杀聂恒城而施展天魔解体大法的决绝行径,再联想到蔡昭身上,不禁冷汗直冒。

  周致娴反问:“你不是也在戚云柯身边布置了人么?”

  “晚辈是有所布置,但是……”慕清晏蹙眉,“据手下来报,日前戚云柯已收拢部众,蜷缩势力于宗门内。杨鹤影与宋秀之也带着大批心腹人马上了万水千山崖,此后过崖铁索被尽数断开。”

  丁卓失声道:“啊呀,那雷师伯和师娘他们怎么办?”

  慕清晏道:“十有八九被关押起来了。”

  周致娴目露忧色:“看来戚云柯的修炼到了最后关头,所以彻底隔绝外界,布置重兵在自己周遭,避免受到阻挠。如今,你也联系不上那个暗中安置之人了,是不是?”

  “……不错。”慕清晏有些郁闷,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中途拦阻,而是打算在戚云柯练成《紫微心经》之时动手脚。但弄到这步田地,他委实面上无光。

  周致娴忽然笑了,“其实昭昭已经猜到了。既猜到了你暗中布置在戚云柯身边的人,也猜到了戚云柯肯定会在修炼《紫微心经》第三关时,将自己团团围护起来,与世隔绝。”

  “所以呢?”丁卓毫无头绪,“师妹想干嘛?”

  慕清晏豁然起身,他已经全明白了,“我们现在立刻去……”

  “不必去了。”周致娴轻轻打断,“这个时候你再赶过去,必会与前两次一样,与昭昭擦身而过。”

  慕清晏冷静下来,“如此,我们点齐人马,直取风云顶罢。”

  周致娴忽然直视着他,“我素知贵教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是以慕教主打算带多少人上万水千山崖?”

  “我知道慕教主是想助我等阻止戚云柯的恶行,但在天下人瞧来,却是两百年的势均力敌后,贵教终于攻破了天堑一般的万水千山崖,血洗了青阙宗。最后,北宸六派颜面扫地,贵教一统天下。”

  慕清晏听懂了,冷冷道:“既要我出力,又希望神教势力莫要侵入九蠡山,周女侠未免想的太美了。”

  周致娴毫不退缩,“这件事,戚云柯虽是首恶,但源头却是聂恒城,还有慕教主的那位叔父——慕正扬为了一己私欲,打开无间地狱,放出恶魔为祸世间,慕教主身为慕氏之主,难道不该担些责任么。”

  慕清晏忍不住道:“你们魔教长妖孽短的叫了我们两百年,魔教妖孽不是本来就该放出恶魔为祸世间的么?”

  丁卓很诚恳的表示:“弟子觉得这话没毛病。”

  温婉的中年女子道:“慕正扬与聂恒城为祸世间,所以平殊杀了这两个妖孽,从此情缘断绝。你与他们两个不一样,所以昭昭喜欢你。”

  丁卓又道:“我觉得这话也没毛病。”

  慕清晏绷着脸,一言不发。

  周致娴叹道:“昭昭年纪小,但她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一直想方设法,试图靠自己的力量阻止恶行的发生。”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全身经脉尽断,成了废人。慕教主希望昭昭也这样么?”

  慕清晏依旧一言不发,似乎被气堵住了。

  丁卓忍不住赞道:“周女侠,您好厉害啊。”

  青阙宗,暮微宫内。

  杨鹤影瞪着眼睛道:“你可得说话算话,等你神功大成,真的会传授给我们?”

  戚云柯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然我找你们来做什么?没有你们,我将万水千山崖的铁索断开,一样可以安安静静练功。”

  宋秀之逼近一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信与不信,都由你们自己。”戚云柯淡淡道,“杨掌门你炼制尸傀奴并杀害黄老英雄一家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传开了,如今云篆道人正广发英雄帖,誓要跟你算这笔血账。”

  “而秀之公子的掌门之位也不大稳当吧。如今宋时俊重伤,宋郁之下落不明,广天门那些老东西没了顾忌,自然不肯服你。他们膝下有的是年轻有为的儿孙,哪个不是宋家儿郎,哪个又不能当掌门了?而你把宋时俊的势力打散驱逐之后,自己也势单力孤了。”

  “对付这些叽叽喳喳的废物,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你们神功盖世,一力降十会。而我,也多了两个帮手,以后我们三家可互成犄角,互相助力,一统天下,如何?”

  这番话说的杨宋二人怦然心动。

  “好,一言为定!”杨鹤影率先道,“如此,你练功之时我们就给你护法,等你功成之时,定要将练功的秘诀告知我们!”

  宋秀之目光阴沉:“若你说话不算话,我大不了不做广天门掌门,也一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两位放心。”戚云柯面不改色,“这门功夫聂恒城当年都差点走火入魔,我替两位先试一试,未尝不是好事。”

  杨宋二人心想也是,于是满意的离去。

  李文训从暗处走出,讥笑道:“这两个蠢货,怎么就不想想,你本来就是六派之首,费了这么一大圈周折,还给自己造出两个大对手来,莫不是疯了?”

  戚云柯道:“他们不是蠢,而是贪。贪字当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转头看向角落中一道恭敬的身影,“大楼,你怎么说?”

  曾大楼低着头,定定道:“我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儿,倒在路边奄奄一息,蒙师父与蔡女侠的救助才有了今日。无论师父要做什么,弟子知道一定是为了蔡女侠,大楼定然誓死效忠。”

  戚云柯感慨道:“原来你还惦记着平殊,我当你早忘了呢。”

  曾大楼:“蔡女侠的恩情,弟子没齿难忘。”

  戚云柯点点头。

  李文训问道:“你第二重天修炼如何了?”

  “业已通关。”戚云柯道,“待我调息数日,便可修炼第三重天。”

  李文训离去后,戚云柯独自踱步到地牢中。

  走过一间间关满原先青阙弟子的牢房,漠然领受或鄙夷或惧怕的层层目光,他来到最后一间。这间地牢不但宽阔,还很是干净透风,里头只关了三个人。

  雷秀明一见了戚云柯,立刻扑到铁栏上大骂:“姓戚的你发什么疯,好端端的天下第一宗掌门不做,非要走邪魔外道!自从你把昭昭给我的雪麟龙兽的涎液拿走后,我就知道你不对劲了……”

  他肢体残缺,扒着铁栏也站不稳,樊兴家赶紧上前扶住他。

  戚云柯没去理他俩,径直看向第三人,柔声道:“郁之,身上的伤都好了吧,缺什么就跟师父说。”

  宋郁之独自坐在角落中,闻言冷冷道:“你不是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师父!”顿了顿,又道,“我听说宋秀之带了许多人来了,你们狼狈为奸,又想做什么坏事?”

  戚云柯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宋秀之与杨鹤影都是残暴不仁的卑劣小人,这等人,本不配活着。等我神功练成之日,先拿他们俩祭旗,再杀去幽冥篁道,踏平魔教,宰了慕清晏。到时,天下就清爽干净了,我也能安心的去见故人了。”

  宋郁之难以理解:“你究竟要做什么!”

  戚云柯慈爱的望着宋郁之,“你六七岁就上了九蠡山,是我一手将你带大,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心正的孩子。昭昭就该嫁给你这样的少年侠士,出身高贵,修为深厚,人品正直,模样也好……”

  他目光悠远,透过眼前黑漆漆的地牢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昭昭爱笑爱玩耍,不耐烦江湖琐事,郁之你要多担待些,别拘束了她。将来,你好好待她,不枉我教养了你一场。”

  宋郁之起身大吼:“我爹爹又没对不起你,你为何要挑拨宋家,酿成广天门大乱!”

  戚云柯道:“平殊说过,两百年下来,北宸六派早已故步自封,因循守旧,讲究排场,任人唯亲。许多有志少年只因出身卑微,不但得不到上进的机缘,甚至还会屡受打压。”

  “如今太初观废了,驷骐门也差不多了,佩琼山庄大乱在即,落英谷向来避世而居,广天门自也不能落下。北宸六派,早该变一变了,不论是合并成一派,还是彻底消亡,都未尝不可。不过,我还是把青阙宗给你和昭昭留下了。”

  宋郁之觉得匪夷所思,“你做了这么多恶事,你以为江湖中人以后会怎么看待宗门?!”

  “等我死后,随便你们怎么办。”戚云柯无所谓道,“将我的罪行公之于众,与我断绝关系,将我鞭尸也罢,让我尸骨无存也罢,遗臭万年也无妨,总之你与昭昭觉得怎样能恢复宗门名誉,就怎么来。”

  话音平静,他背着手悠悠离开了地牢。

  “他这是疯了吧…是不是疯了啊…”雷秀明瞠目结舌,“我只听说把别人看成死人的,他这是把自己都当成死人了!”

  宋郁之与樊兴家无言以对。

  戚云柯从地牢走回暮微宫中隐秘的练功室。

  一道道雕绘精致的大门被打开,昏暗氤氲的光线中,弥漫着清苦幽然的焚香气息,宛如三道轮回的幽冥地府。每打开一道门,他就仿佛看见一个惨死的仇家——

  尹岱,尹青莲,杨仪,他们最该死,也死的最早。

  慕正明,聂喆,他们一个姓慕,一个姓聂,是慕正扬与聂恒城的血亲,都该死。

  周致臻待平殊不好,长春寺的老和尚假仁假义,也该死。

  可惜了常昊生,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得已提前灭口。

  道德是谎言,仁义是利器,热血被愚蠢杀死,理想消亡在虚无中。

  到最后,还有什么是真正值得我们去爱,去拼死守护?他早已弄不清了。

  若平殊活着,她一定知道。

  她总会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戚云柯缓缓坐在书案前,仰天闭目。

  一滴热泪滑落。

  驷骐门以西三十里,一座小小的宅邸中飘荡着成片的长长白皤。

  杨小兰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持香祝祷,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后,她霍然起身,一把撕掉身上累赘的麻布与孝帽,只留一根素净的孝带扎在腰间。

  周围的奴仆大惊失色,纷纷道:“小姐,不可啊,夫人刚刚过世……”

  杨小兰没理他们,径直看向灵堂角落的明丽少女,“多谢你陪我送走了亡母,我大事已了,再无顾忌。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还活着。老天爷没长眼睛,我替它长,天道不公,我来主持公道。”

  那明丽少女微笑道:“别把信鸽宰了就行。”

  杨小兰脸上挂着令人心惊的冷笑,“放心,一件件来,谁也跑不了。”

第137章

  夜色如墨团一般沉甸甸压在山头, 没有一丝光亮,无人值守的风云顶上寒风呼啸,远处的夜枭撕扯着声带尖叫,一声胜过一声的凄厉妖邪。

  蔡昭与杨小兰静静的隐在巨大的山石后, 不知过了多久, 高寒气团将两名少女牢牢裹在里头。杨小兰抬了抬冻到发麻的指尖, 感到胸腔子似乎不剩一点热气了,她忍不住道:“你确定那人会应你之请……”

  “会。”蔡昭沉声, “倘若由着我师父炼成魔功,此人心心念念的人必死无疑。”

  数日前, 蔡昭寻到杨小兰处,要借驷骐门的信鸽。将杨母卓夫人下葬后,两名少女就杀去了驷骐门,杨鹤影的狗腿子有叽叽歪歪的,杨小兰上去就将人捅了个对穿, 驷骐门上下当时就噤若寒蝉。

  两女通行无阻, 直扑驯鸽所, 除了给蔡昭留下两只,杨小兰将其余信鸽一律斩杀。

  “来了。”蔡昭沉声低斥。

  顺着这两字, 一道黑色闪电夹杂着沉重的铁器撞击之声迅疾无比的呼啸而来, 两条粗逾手臂的铁链一前一后击打在风云顶悬崖侧上, 发出沉沉的‘跺跺’的两声,链首与崖边铁环牢牢扣住。蔡昭从山石后探出, 脚下一点,轻飘的率先踏上铁链, 杨小兰略微迟疑后跟上。

  云雾弥漫的山间崖外扬起猛烈的狂风, 将两名少女身上的衣带发丝吹的不住狂舞, 沉重异常的铁链也禁不住这股狂暴的力量而来回晃荡。

  蔡昭点足在铁链上迅速飞跃,侧眼瞥到一旁的杨小兰虽是面色苍白,脚下倒不虚浮。

  “适才踏上铁链前你犹豫了一下,有何不妥?”她忽然发声,声音并不十分响亮,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传入杨小兰耳中。

  杨小兰先是一惊,随后神色如常,“我本想问你对那人有没有把握,万一铁链的那头是陷阱呢?”

  蔡昭脚下不停,“那你为何没问?”

  杨小兰道:“你我此行本就九死一生,怕这怕那,索性也别上万水千山崖了。”

  蔡昭赞道:“好气魄!”

  杨小兰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意,低声道:“我从懂事起就一直担惊受怕,怕父亲发怒打骂,怕他拿母亲出气,怕沙氏寻衅欺辱……可是,你越怕什么,老天就越给你来什么。到如今,我已孑然一身,再无可惧之事了。”

  蔡昭在心中叹口气,“……将来会好的,小兰妹妹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杨小兰淡淡道:“对,等杨鹤影伏法,一切都会好的。”

  蔡昭一窒,一时不知该不该说‘祝你心想事成早日宰了你爹’。

  前方已见铁链尽头,黑漆漆的高大崖面犹如张口欲噬的兽嘴。

  蔡昭心头一横,飞跃而上,轻轻落足于在激发铁链的机括基座旁——然而,空阔的万水千山崖上,寂静无声,原应在岗的值守弟子不见踪影。

  跟上来的杨小兰很是惊异,低声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我已将他们迷晕了。”一个轻幽的声音倏然而至。

  这人踏前几步,身影隐没在阴影处。

  蔡昭似乎早有预料,径直发问:“凌波师姐她人在哪里?”

  这人道:“我到处找了,毫无头绪,我也不敢明着打听。”

  “那素莲夫人呢?”

  “也不见踪迹。”

  杨小兰满心疑惑,然而她自幼受苦,养成了沉默寡言遇事不乱的性情,既然打算信任蔡昭,她索性一句不问。

  蔡昭心中焦急:“凌波师姐不会是已经被……被‘他’害了吧!”

  这人摇摇头:“‘他’昨日寅初刚刚出关,看样子是冲破了第二重天。天亮后我再未见‘他’踪影,怕是开始修炼第三重天了。我心急如焚,就怕你们不来。”声音到最后微微发颤,似乎惊惧至极。

  他抬头看了看两个女孩,“只有……你们两人么?”

  蔡昭道:“出门前我已飞鸽传书给舅舅和致娴姑姑他们,算着脚程,应该快赶到了。”

  “那就好。”这人似乎松了口气,“你们先别惊动旁人,我还是回去,看看能不能从李文训那儿打探出什么来。”

  “好。”蔡昭,“我们有多久功夫?”

  “不足两个时辰,到时就天亮了。”这人回答。

  蔡昭蹙眉,四下望了一圈,“万水千山崖上一个时辰换一班守崖弟子,此外两个方向不远处皆有一队巡守弟子,也是一个时辰换一班。但凡有响动,立刻哨声传讯。你是怎么布置的,能给我们腾出两个时辰来?”

  这人道:“眼下值守的三队弟子已被我下药迷晕,拖入草丛中藏匿。我之前又潜入宿房,给即将来换班的三组弟子也下了迷药——是以这两个时辰内,万水千山崖上不会有人发觉。我只能做这点手脚了,再向更多弟子下手,恐怕被人发现。”

  蔡昭奇道,“与他们同住的弟子见该替换的弟子迟迟不回,或者该去换班的弟子迟迟不走,难道不会起疑么?”

  这人道:“数日前收到你的飞鸽传书后,我就开始布置了。先偷瞧了李文训安排的值守弟子名单。然后借口除白蚁,提前将一大批弟子安排到别处暂住,而这今晚轮到的这六组弟子恰好住在其中两栋独立院落。”

  蔡昭颇是赞赏:“我姑姑说的不错,三岁看到老,你果然小心谨慎,筹谋周严。如此说来,那迷药定然不会有错了?”

  这人低声道:“那是当年你娘教我配的蒙汗药,三个时辰之内醒不过来。……我,我一直十分感激蔡女侠的恩情。”

  “哦,是么,我以为你心里只有尹家母女呢!”蔡昭冷笑一声,“好了,你快走吧!”

  这人踉跄两步,月光落在他的面目上,赫然是曾大楼。

  他面带羞惭之色,扭头就走。

  杨小兰见他离去,才开口道:“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等周女侠他们上崖么?”

  “不,我们等不及了,早一刻找到我师父,凌波师姐的生机便多一分。咱们先去暮微宫摸一圈。”蔡昭道,“一个半时辰后再来这里接应致娴姑姑他们。”

  杨小兰欣然赞成。

  两名少女很快消失在雾霭沉沉的夜幕中。

  大半个时辰后,崖边的铁链发出轻响,一名宽袍广袖的黑衣青年一跃而至,衣摆上精致的金丝绣纹在暗光下微微闪动,身形优雅在夜空中飘然划过,登崖而上。

  他略一张望,随即腾空向内门弟子聚居的方向跃去。

  又过了小半时辰,大批身负刀剑的修武之人趁夜急速登上风云顶,当头的便是觉性大师与周致娴,他们身后跟着的人三分之一是长春寺武僧,三分之一是佩琼山庄子弟,还有三分之一是服色不一的江湖豪客,由云篆道长领头。

  觉性大师见崖边已拴上了两条铁链,当即向后方人群大声道:“大家伙别耽误工夫了,赶紧上万水千山崖!”

  云篆道长大喝一声好,一马当前要上铁链。

  周致娴心细,忙将他们拦住:“你们怎么知道这不是对面设的陷阱,昭昭来没来我们都不知道呢!”

  这时游观月忽从人群中冒出,只见他似笑非笑,语出讥诮:“这有什么打紧,你们名门正派身娇肉贵,我们却不妨事的。我这就从山下叫几个兄弟来,过崖去探探路好了。生死由天,用不着叽叽歪歪这么多。”

  周致娴心道魔教教徒果然行事残忍,悍不畏死,当下沉声道:“慕教主已向我承诺,非到岌岌可危千钧一发之际,贵教人马绝不踏足九蠡山一步!”

  上官浩男忍无可忍:“为了你们北宸的破事,我连夜召集各坛各舵十四部人马,日夜兼程前来襄助,你们却对我们百般防备,只让我们带几名部下上山,剩余大批人马非让我留在山下,这是何道理!都到了这地步了,还穷讲究这些虚名呢!”

  周致娴面色沉静:“行侠仗义是虚名,北宸法统是虚名,便是两百年的六派基业也不过是虚名。但倘若没了这些虚名,索性六派就各自散伙,由贵教一统天下好了!”

  云篆道长冷哼一声,“说到底,那祸害的《紫微心经》也是从你们魔教流毒出来的,真叫戚云柯练成了魔功,瀚海山脉还能置身事外?”

  “你……!”上官浩男气结。

  “好啦好啦!”觉性大师打圆场,“你们别急着斗嘴,先听贫僧分说行不行啊!”

  他禅杖指着一旁的一块大石下方角落,上头有一串既像花又像鸟的古怪刻痕。

  他道:“你们看,这是我们宁家……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当老是惦记亲缘之情。这个是贫僧出家前的本家标记。这串标记的意思是,‘我已经到了,先过去了,应是无碍’。”

  周致娴放下心来:“原来如此。”

  ——宁家统共也没几人,宁老夫人与外孙蔡晗躲在机关重重的深山地堡中,静远师太则护着一众女尼与蔡平春夫妇避居落英谷,如今唯二在外头的宁家人就是觉性大师与蔡昭。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对视一眼,心中均道既然蔡昭过崖了,乘着金翅大鹏先行赶到的教主必然也过去了。既然慕清晏过去了,作为忠心耿耿的部下,他们也必得过去。

  唯有丁卓对着那串刻痕很是好奇:“……才几个刻痕就能说这么多啊。”

  因为目前只有两条铁链,为免人群拥挤掉落铁链,觉性大师呼喝众人排序,并规定好间隔,这才依次过崖。丁卓排在最前头,以便在登崖后可以操作机括,再射几条铁链过来。

  暮微宫一片昏暗,巨大宫柱上镶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微微发出荧光。

  蔡昭拉着杨小兰在宫梁上轻悄的穿跃,犹如两只灵巧纤细的燕子,然而从第一殿到第七殿,每殿皆空空如也,幽暗如夜,只有数名弟子幽魂般的来回巡守。

  “看来戚宗主不在暮微宫。”杨小兰伏在梁上以口形言道。

  蔡昭同样无声道:“不一定,暮微宫中还有密室。”

  杨小兰:“密室在哪儿?”

  蔡昭苦笑 :“两百年间,各任宗主高兴了就修间密室,不高兴了就修两间。如今这许多密室,我也不知师父会在哪儿。”

  杨小兰颇有耐心:“所幸这会儿还早,咱们避开守卫,一殿一殿摸过去。”

  “好。”

  其实蔡昭对暮微宫殊不熟悉,唯一去过的密室还是宋郁之领她去的藏书殿暗阁,不过她幼承宁氏家训,知道天下机关之学,原理多是相通的。

  要在室内建造暗室密道,无非头顶,脚下,夹层,这三处。蔡昭或以香灰观风势,或轻轻敲击砖面辨音,往往都能觑得关窍。

  杨小兰不禁赞道:“落英谷到底家学渊源。”

  蔡昭自豪道:“这不是落英谷的本事,是我外祖父教的,他可疼我了。”

  杨小兰神色一黯:“我外祖父也很疼我,为怕娘亲和我受委屈,十几年来一直偷偷给我们送财帛物件。”

  想起黄老英雄一家的惨死,皆是杨鹤影所致,蔡昭轻叹口气,拍拍杨小兰的肩头。

  外头天色即将大亮,她俩就这么毫无头绪的在漆黑静谧的七重深宫中一通乱找,亏得两人轻功卓越,眼疾手快,要么是不曾惊动守卫,要么是悄无声息的将人点倒,也没闹出大动静。两名少女一口气摸了三座大殿,依旧毫无所获,不是根本摸不出来,就是摸到的暗室已被弃用许久,年久失修到几乎堵住入口。

  蔡昭累出一头大汗,气急道:“不是我说先祖的坏话,既然当了名门正派,还修这么多密道暗室做什么,上回我见到这么多乱七八糟还是在魔教的极乐宫!”

  杨小兰若有所思:“其实正邪之分,有时也难说的很。小蔡姐姐瞧我爹,凉薄自私,残忍狠辣,怕是比魔教贼人还要歹毒。我已下定决心,要为外祖父一家复仇。倘若今日苍天佑我成事,也不知将来天下如何议论我。到那时,姐姐觉得我是正是邪呢?”

  她淡淡的说出要弑父这样惊世骇俗的话,神情却异常平静。

  蔡昭一怔,立刻道:“你为惨死的黄老英雄一家报仇,当然是正!”又犹豫着,“其实,我可以替你动手……”

  “这件事,我一定要亲手做,否则我一辈子破不了心魔。”杨小兰摇摇头,“姐姐不知道,其实我十二岁起,就能在驷骐门来去自如了。到了去年,我更窥破了父亲武艺中几处大破绽。前阵子我时常想,若我不是这么怯懦,若我能早早带着母亲投奔外祖父,许多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蔡昭心头沉甸甸的:“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你们母女和黄家一起被一锅端了。

  这话不好说,她只好换个话题:“再过一会儿咱们去万水千山崖接应致娴姑姑和舅舅他们,到时人多好办事,咱们一定能找出来。”

  摸到暮微宫第四重的真一殿时,蔡昭发现东侧殿仿佛比西侧殿短了数丈,她心头一动,正要欣喜的跃过去,忽闻杨小兰轻叱一声,“有人!”

  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大殿中若隐若现,走走停停,仿佛也在寻找什么。这人察觉到东侧偏殿的动静,当下毫不犹豫的飞扑而来,迅疾无比偏又毫无声息,犹如暗夜蝙蝠般,只有衣袍发出的细微扬风之声叫一直侧耳戒备的杨小兰发觉。

  蔡昭反应甚快,尚不知来人是谁就拉着杨小兰钻进一间黑漆漆的偏厢内躲藏。

  “昭昭,出来。”熟悉的男子声音在静谧的偏殿响起。

  蔡昭浑身紧绷,心中怒骂这冤家!

  微弱的夜明珠光下,年轻男子高鼻薄唇,侧脸线条利落俊美。

  杨小兰自是见过这张脸的,“慕教主?”同时转头看向蔡昭,却看见女孩漂亮的脸颊扭曲的咬牙切齿。

  “昭昭阿姐……”她有些吃惊。

  “昭昭出来。”慕清晏的声音在静谧的偏殿尤其清楚,“我看见你了。”

  杨小兰不知所措:“姐姐,我们……?”

  “别理他,他诈我们呢!”蔡昭咬着腮帮子。

  慕清晏环视长长的偏殿两侧,沉声道:“昭昭你到底出不出来?”

  蔡昭躲在暗处冷笑,暗道有本事你就自己找。

  “昭昭还记得朝阳殿外的玄铁巨锣么?”慕清晏忽道,“我现在数三下,你若还不肯出来,我就去敲响那面巨锣。到时惊动了所有人,鸡飞蛋打,一拍两散!”

  杨小兰呆住了:“慕教主这是说笑的吧,把人都惊动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也身陷重围了啊。他是在吓唬我们的吧。”

  蔡昭咬牙:“难说,失心疯的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一,二,三……好,你真有胆色,我这就如你所愿!”慕清晏毫不犹豫的转身跃起。

  蔡昭只好出来,压着嗓子低吼:“姓慕的你有完没完!”

  慕清晏见到了女孩,目露喜色,伸手去拉她,蔡昭冷冷的闪避开。

  “你离我远些!”她冷漠道,“你我之间,该说的已经说了,该了断的也了断了。此后你我还是互不相干的好!”

  她嘴上发狠,心中却想这祸害发起疯来什么都做得出,此刻也不想过分激怒他,于是做出眼眶发红的样子,哀戚道,“倘叫我师父练成魔功,今日也不知道我能否活下一条命来。你若还有几分良心,就别来捣乱吧。”

  杨小兰缩在黑黢黢的角落中,一只脚在阴影外,一只脚在阴影内,犹豫着是该出去助拳,还是再让蔡昭继续发挥天分。

  慕清晏蹙了蹙长眉,分毫没有感动的意思,“我放任樊兴家取走血兰,导致戚云柯有机会练成《紫微心经》,这笔账你都不跟我算了?你这侠义只行了个半吊子啊。”

  “你居然有脸说这话?!”蔡昭眼眶立刻不红了,两眼冒火。

  慕清晏道:“小蔡女侠以天下安宁为己任,若因为我心存私念,而导致天下生灵涂炭,小蔡女侠难道不想取我狗命以正天下公道么?”

  蔡昭气了个半死,狠狠道:“……你以为我不想?”

  她心里委实恼火,但也委实知道打不过眼前这祸害,更别说目前得先应付戚云柯修炼魔功之事;最后气的一掌拍在身旁的大柱上,但顾忌着殿内守卫不敢使力太大。

  冷僻的偏殿尘土飞扬,连宫梁上积年的老灰都扬了下来。

  杨小兰默默从角落中出来,扯开落了自己一头一脸的蛛网。

  蔡昭扭头就想走,慕清晏闪身拦在她跟前,“慢着,我还有两件事没说。”

  “要说就说!”蔡昭的鼻尖险些撞上他铁硬的胸膛,急急刹住去势。

  “第一桩。”慕清晏微微展开双臂,描金细纹的袖口垂落,露出玉骨般的细长手指,在昏暗的大殿中白的似乎发光,“昭昭你要是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不气我,再不从我身边跑开,以前你待我种种的可恨,我便一笔勾销了。”

  “你,你说什么?”蔡昭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一股熊熊怒火喷着灼热的烟气几乎从鼻孔冒出——这混账王八蛋,要不是他故意纵走樊兴家,根本不会发生眼下的事!

  她怒道:“虽说我师父筹谋多年,无论有没有《紫微心经》他都会作恶,可闹到今日这个田地,要我舅舅和致娴姑姑他们须得以命相搏,难道不都是你害的么?!”

  慕清晏笑了笑,“昭昭忘了,我是魔教教主啊,你不是时常念叨着正邪不两立么,加害北宸头领,挑拨六派分崩离析,原就是我的本分啊。”

  蔡昭一噎。

  杨小兰手指缓缓摸着背后,指尖触及一片铁器冰寒,戒备着。

  “好好好,你说的一点也没错!”蔡昭气极反笑,再度扭头要走。

  慕清晏再度拦在她身前,“还有第二桩事呢。”

  “你给我滚开!”

  “我在樊兴家偷拿的那根血兰分枝上加了点东西。”

  空气一时凝固。

  蔡昭猛的扭回头,杨小兰定住了迈出去的脚。

  慕清晏缓缓退后数步,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会任由戚云柯修炼《紫微心经》,而不做任何防备么?”

第138章

  一大清早司徒辉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愈合多年的旧伤不住作痛,仿佛要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