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晏提了提手中的包袱,“是你喜欢吃的。”
蔡昭傲然:“今夜宋门主叫了镇上最好的席面,可我依旧什么都不想吃!”
慕清晏微笑:“是蟹黄汤包和鸡粥。”
蔡昭:……
“新鲜的六月青蟹壳黄,仔姜嫩鸡熬的粥。”
蔡昭:( ? ^ ? )
慕清晏看着小姑娘卖力进食,笑吟吟的将修长的手肘撑在桌缘。
“摆那么难看的脸色给我看,是不是你师父又说我坏话了。”他有一搭没一搭道,“上回是画皮妖,这回是什么。”
蔡昭吸溜着吃完最后一个汤包,开始喝粥,“师父说,就是当年那个画皮妖,害的姑姑顾孤身一人上涂山与聂恒城对决的。”她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不单是那五位大侠,其实我姑姑身边的弟兄,之前就被聂恒城捕杀了好几位,也是那个画皮妖暗中捣的鬼。”她叹息,“想到我姑姑发现是自己的心上人害了自己的弟兄,不知如何痛悔自责,唉……”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慕清晏眯起长目,“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你要是敢迁怒到我身上,那我也去找人出出气——姓宋姓周的排最前头。”
蔡昭无语:“你能不能不要张嘴就是威胁,不知道以德服人么?!”她戳着粥碗,“当然了,你生来五行缺德,那的确没法子了。”
慕清晏拈起空空的粥碗,冷哼道:“你这翻脸是不是快了些。”
蔡昭斜眼瞪他。
慕清晏警惕起来:“你做什么这样看我,不会真信了你师父编派我的那些鬼话了吧。”
蔡昭哼哼道:“当年那个画皮妖为了帮我姑姑,也是好几次以命相搏的。原来前头本钱下的足,只是为了后头多收利息。倘若你真的骗了我,编出什么幕后真凶的故事来,我的确分辨不出的啊。”
慕清晏冷冷道:“不如我将心肝剖出来给你看看。”
“那倒也不必。”蔡昭满脸烦恼,“都怪当初害了我姑姑的那个王八蛋,现在我一跟爹娘师父提到你,脸比黄连还苦。我姑姑太可怜了,一辈子行侠仗义,所向无敌,偏偏遇上个八辈祖宗不积德的负心人……”
慕清晏正想吐槽两句,忽的神色一变,“有人来了!”
不等蔡昭反应过来,屋外火光喧天,踏过人群重重的脚步声。
戚云柯严肃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慕教主大驾光临,不如出来一见吧。”
蔡昭张大了嘴:“完了完了,他们知道你要来找我,特意来个守株待兔!”
慕清晏却似乎毫不在意己身安危,反而揪着女孩的耳朵一个劲的叮嘱:“你给我记好了,待会儿他们要逼你选边站,你不许背弃我!”
蔡昭无语:“你讲不讲道理,难道让我背弃爹娘和师父么?!”
慕清晏眼中露出一抹阴戾,“总之你要是背弃了我,别怪我以后心狠手辣不讲规矩!”
蔡昭怒而甩开他的手,自行推门出去。
屋外被五六十支火把照的犹如白昼,庭院被三派弟子围的水泄不通,青阙宗弟子在最里层,佩琼山庄弟子在外层,广天门弟子站在树上或山石上张弓搭箭,众人俱是兵刃出鞘,虎视眈眈的戒备着。
蔡昭站在门口,赔笑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戚云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身旁是捋着胡须摇头叹气的周致臻,以及十分尴尬的蔡氏夫妇。
宋时俊上前一步,一派语重心长:“昭昭你年纪小,不知道魔教人心险恶,我们不能再由着你胡来了。你走开一边,让大人来处置这件事。”
随即,他提声道,“慕教主,你还不出来么?放心,把话说清楚之前不会将你射成刺猬的,哈哈哈哈……”
正笑的欢时,冷不防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宋门主,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蔡昭一惊,这赫然是游观月的声音!
三派弟子连忙回头,只见不知何时,几十道黑影悄悄攀上墙头,俱是手举数枚黑漆漆的圆形铁蛋。周致臻沉声道:“他们拿的是暴雨雷霆,当心闪避毒针!”
广天门弟子立刻调转弓箭,与墙头的黑衣人对峙起来。青阙宗与佩琼山庄的弟子一般继续冲着房门,一半则戒备黑衣人。
这时,房门再度推开,慕清晏悠然现身。
他神情冷漠的背着单手,“不知诸位掌门有何指教。”
戚云柯满肚子是气,一把推开宋时俊,上前道:“姓慕的,你和昭……”
但他只说了六个字,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众人觉得奇怪,纷纷看向他,只见戚云柯脸上露出了极其震惊的神情,双目直勾勾的望向前方——
在炽如白昼的灯火照映下,慕清晏气质清冷,高大清瘦,宛如天上明月般高傲美丽。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个世间罕见的美男子,蔡平春与宁小枫看的尤其仔细,几眼下去甚至觉得女儿被迷住也不是没道理的。
然而戚云柯却犹如见到鬼魅,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喉头格格作响,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整个人仿佛霎时冻住了。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宋郁之焦急的呼唤。
“你,是你……”戚云柯颤抖着手指向慕清晏,“你,你爹是慕正明?所以是慕正明?”
“师父,你在说什么。”宋郁之不解。
蔡昭心头升起一股不安。
“原来就是你爹慕正明!”戚云柯忽的发出一声暴吼,“就是你爹慕正明害了……”
他总算还剩几分理智,生生忍下蔡平殊的名字,“就是他害死了诸葛争鸣他们五人,还有之前几位弟兄!”
此言一出,旁人可能还不明白,蔡家三口与慕清晏立刻听懂了。
“你说什么!”宁小枫厉声尖叫,“你说那个人就是这小子的爹!”
蔡平春声音发颤,“云柯大哥,你说真的么!”
戚云柯双目赤红犹如嗜人,狠狠瞪着慕清晏:“就是他,就是这张脸,一模一样的脸孔身形!我死也不会忘记,下辈子都不会忘记!慕家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二十年前不是他老子还能是谁?!”
宋时俊依旧不明白。
周致臻却脸色苍白起来,他有些猜到了。
蔡昭蓦的转头,不知所措的看向身旁之人。
慕清晏触及女孩眼中的愤恨与恐惧,满心惊怒,吼道:“放屁!我爹绝不会是那种卑劣奸诈之徒!他一生光明磊落,端正淡泊,甚至未曾离开瀚海山脉一步,又如何出去骗人害人!”
“不要跟他废话!”戚云柯已经方寸大乱,说话间就跃起出掌,“捉住这贼子!”
慕清晏迈步迎上去,正要双掌平推回去,侧眸间看见苍白发抖的女孩,生生移开冲向戚云柯的掌风,拍起一旁地上的一双巨大石锁,向空中击去。
戚云柯身在半空,为了躲避石锁不得挪开身形。
游观月看出情形不妙,大声道:“教主,先行闪避吧!”
慕清晏微微点头。
顷刻间,几十枚暴雨雷霆掷下,一时间小庭院四周烟雾弥漫,山石炸裂,其中夹杂着无数根牛毛细针。众弟子一阵躲闪腾跃,破口叫骂。
待烟雾散去时,魔教教众已然跑的一个不剩。
四位掌门本来是可以飞跃出去追击慕清晏的,然而暴雨雷霆声名在外,庭院内这许多弟子倘若中了毒针,必然死伤惨重。
蔡平春首先护住妻子,戚云柯周致臻与宋时俊不得不奋力挥掌,将细雨般的牛毛毒针逼开,尽力保护自家弟子。
尽管如此,庭院内依旧唉哟不断,不少躲闪慢不及的弟子身上中了牛毛细针,所幸用磁铁吸出细针后发现是无毒的,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慕清晏飞身离去前,反手挥掌将呆愣无措的蔡昭推进屋内,是以她毫发无伤。
穿过满地的哎哟,她游魂一般来到在角落中生气的戚云柯身边,双膝跪下:“师父,您告诉我,那个人,真的是他的父亲慕正明么?”
戚云柯看向跪在自己腿边的小姑娘,苍白细弱,微如蜉蝣,仿佛一口气就能凋零的细草。
他虎目蕴泪:“你姑姑的事,我怎会胡说——就是那张脸,我见过两次。”
“第一回 就是初次见面。那时我修为尚浅,追击赵天霸的爪牙时落入了陷阱,你姑姑赶来搭救。我们正在苦战时,那人出来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那也是一个夏日夜晚,月光皎洁,清辉泻满山谷。
身形颀长的俊美青年从天而降,招式潇洒,砍瓜切菜般的料理了剩下爪牙。他虽与蔡平殊初次相见,却如经年老友般配合默契。
少年戚云柯抱着受伤的胳膊,看的目瞪口呆。
自己生的粗手大脚不说,便是义妹蔡平殊也只是相貌清秀,然而眼前这人却非同一般。他只恨自己粗鄙词穷,不能好好描述这位如明月般动人心魄的美男子,便是他脸上充满侵略性的轻慢神气,都显得异常高贵。
大战后,蔡平殊提着剑,一个个刺死受伤不能动弹的魔教教众,哪怕是跪在地上痛哭求饶的,她也没饶过。
抬头时发现那青年正盯着自己看,她挺着脖子:“怎么,觉得我太残忍了?”
戚云柯当然知道残忍的不是自己的义妹,而是赵天霸的这群爪牙。
仅仅为了追回几个逃奴,就屠了整整一个村庄,连吃奶的孩子都没放过,蔡平殊知道时眼珠都气红了,当下领着众弟兄反杀回去,立誓一个不留。
那一役几乎杀光了赵天霸的心腹部将,此后他再不敢肆意妄为。
然而就算杀光所有凶徒,那个村庄的百姓也活不回来了。
蔡平殊当时也只是个小姑娘,心中异常难受。
那位俊美的男子闻言笑了:“不,姑娘一点都不残忍。相反,我想赠姑娘四个字——”】
“清风烈火。”戚云柯捂着气血翻涌的胸口,从牙缝中迸出这四个字。
蔡昭觉得自己心跳骤停。
【“清风烈火。”俊美的青年语气既温柔又真挚,目如星辰璀璨,“清风拂山岗,烈火焚群魔——正配姑娘的为人。”
素来散漫洒脱的少女怔了一下,随即拉上受伤的戚云柯,一笑而走。
反而是少年戚云柯十分感动,他知道江湖上敬佩义妹畏惧义妹的人很多,却没多少人理解她,他觉得这位出手相助的青年很值得结交。
当然,那只是个开始。】
戚云柯扶着山墙,落下泪来:“若不是我无用,你姑姑兴许就不会遇见那人了。我眼瞎,竟看不出那是个披着人皮的妖孽!”
他顿了顿,神情坚定的自言自语,“平殊,我绝不会让昭昭跟你一样的!”
蔡昭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仿佛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自己一人。
第114章
从太初观回来, 慕清晏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部众无人出言。直到慕清晏发出啸声找来金翅巨鹏,显见是打算独自离去, 游观月才不得不上前询问教主打算接下来如何行事。
慕清晏回头时满眼戾气,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还用我教你?!”
游观月连忙低头拱手称是。
望着天空中逐渐变小的金翅巨鹏,游观月忽的心头一动, 人人都说自己和上官浩男是慕清晏手下年轻一辈中最受器重的左右手,然而只有自己服了七虫七花追魂丹, 上官浩男可没有啊。想到自己投效的这位教主虽然年轻,但心思诡谲,用意阴晦,游观月不禁打了个冷战。
慕清晏伏在金鹏背上,不住催促巨禽伸展羽翼, 尽快赶回瀚海山脉。寒冷的疾风吹拂在脸上犹如利刃, 他却丝毫不曾在意, 满心起伏的思潮。
一连数日,不论在巨鹏背上还是下地歇息, 他都在想一个人——他的父亲慕正明。
父亲曾说, 记忆是一条川流不停的暗河, 无论投入多大的石块,河面最终会趋于平静。
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悲伤, 喜悦,惊愕, 背叛……日后回想, 都不过惘然, 宁静安然的心境比什么都要紧。
年幼时,父子俩常会在溪涧边垂钓。
一条条呆头呆脑的小鱼游过少年白皙清瘦的脚踝,痒痒的,滑滑的,溪水清凉舒畅,父亲的神情温柔惬意,那时的慕清晏觉得就这样安闲度过一生,也是不错的。
但只有这种时候。
慕清晏从小就知道自己与父亲是不一样的人,父亲闲淡宁静,但他心口窝着一团火,一股郁结不去的气。他想要移平挡住去路的山丘,摧折遮住视线的密林,若江海不顺他的意,翻江倒海也在所不惜。
可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午后躺在廊下光滑的地板上晒太阳,半阖着眼睛,慕清晏时不时会听见父亲的叹息——要是他们不是慕氏子孙就好了。
慕清晏知道不少人暗地里议论父亲一生软弱,受人摆布,但只有他知道,慕正明是真心对权势毫无意思。在慕正明心中,离教教主之位与其说是荣耀和财富,更像是一个巨大如山的包袱,压迫着许许多多并不适合当教主的慕氏子弟去勉强自己。
慕正明常说,抛开姓氏血缘,明明聂恒城雄才伟略,克己仁厚,比体弱暴躁的父亲,还有心不在此的自己,适合当教主一百倍,为什么仇长老他们就是看不清呢。
在他的回忆中,控制自己半生的聂恒城,真不是一个彻底凉薄狠辣之人,甚至还很念情。
因为念及兄嫂的疼爱,他尽心抚育侄儿聂喆,尽管那是一团烂泥;因为青梅竹马的恋人为救他而死,所以他一生不娶,无妻无子到老;因为自己饱受父母早逝之苦,所以对座下四个孤儿弟子以及义兄之女都视如己出。
聂恒城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抹除慕氏在离教中的印记和势力,但是他多少念着栽培的恩情,下手柔软,很有分寸的。
——对此种种看法,慕清晏持保留意见,但从不与父亲争执。如果半生受制,屡受打压,都不曾改变父亲半分,他又何必用反驳去刺痛父亲呢。
他深深的敬重眷爱着父亲,胜过偌大离教令人垂涎的权势,胜过历代累积的奇珍异宝与九州宝卷阁中的渺如瀚海的上古典籍,这种敬爱中甚至带着些怜惜和保护欲。
从十四岁修为初成之时他就暗下决心,要手持长剑与火把,护持父亲走遍大江南北,纵情自在。这一回,再不能有任何力量阻止父亲完成心愿。
然而,结局却如暗河中无数隐没的石块之一,怆然而毫无新意。
这样的父亲,会是欺骗蔡平殊并帮助聂恒城害死诸侠的阴险之人么?
不,绝不可能。
慕清晏沉着脸跃下巨鹏。
——那么,就有别的缘故。
即将入暮的黄老峰清冷寂静,不思斋中空无一人。
疾速穿行在从小熟悉的回廊中,慕清晏直直走入慕正明生前使用的书房,急不可待的翻阅起各种手札与笔记,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然而慕正明死后他早就将诸多遗物收拾的整整齐齐,每样物件都经手过不止三遍,若有蹊跷之处早就发觉了,也不会等到如今。
慕清晏强按心中烦躁,坐到书案前闭目沉思。
很早之前,他就怀疑蔡平殊暗中有恋人,不然她的态度也太奇怪了。
像昭昭这样(他认为)好脾气的女孩,遇上跟表妹纠缠不清的未婚夫都免不了气急败坏,这还是在周家上下都站她一边的情形下。而二十年前,周家老母整日看蔡平殊不顺眼,想着将娘家侄女许配给儿子,周致臻也不是个能对青梅表妹断然发狠之人——这种情形下,蔡平殊居然对未婚夫毫无怨怼,反而充满歉意,极力劝说他另娶佳人……?
加上戚蔡宁三人的猜测与只言片语,几乎可以断定蔡平殊另有所爱了。
那么,这人是谁呢?
这个人会告诉蔡平殊紫玉金葵的来龙去脉,知道寻常教众都不清楚的紫玉金葵别样用法,却又暗中害死了蔡平殊身边的诸位弟兄,无形中帮了聂恒城。
还有,他的长相还酷似自己,难道也是一位慕氏子弟?
——“公子?”连十三站在门边一脸惊讶,“刚才我看见小金翅在空中飞过,就过来看看……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慕清晏抬头:“成伯呢?”
“走了啊,不是你让……”连十三奇怪极了,“”
慕清晏打断道:“什么时候走的。”
“适才看天色快暗了才出发的,现在走到半山腰吧。”
慕清晏从怀中取出一枚连着细细金链的精致小金哨,递给连十三,“你坐我的金鹏去,将成伯找回来,说我有事问他。对了,严栩在哪儿,把他也找来。”
连十三自小惯了慕清晏毫无预警的行事风格,当下领命而去。
书房内又寂静下来,慕清晏取笔墨在一张雪浪笺上笔划起来——
慕氏子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既没有广天门宋家和佩琼山庄周家那么枝繁叶茂,也没有驷骐门杨家那么岌岌可危。
初代先祖慕修诀虽然成婚晚,但依旧生下了二子二女,只不过除了长子慕兰越,其余三个儿女都生性散漫,不是找了座所谓‘仙山’隐居起来,立志修仙,就是东走西逛,其后事迹不可记载。
慕兰越倒是雄心勃勃想要一统天下,数次攻打万水千山崖,将北宸六派逼的龟缩九蠡山不敢出来。但也因为他太过励精图治,整日忙于筹算,与妻子只生下一子。
三代教主慕晟性情平平,才干平平,既没有一统武林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恋,不过也不至于败家。日常无事,便与一群妻妾生了一堆儿女。然而不知怎么的,所生儿女不是体弱多病,就是早早夭折。
慕晟也起过疑心,猜测是内宅阴算所致,然而经过十八道工序的反复清查,发现一干妻妾的确没有做手脚。他的运气就是这么背,老天爷就是不给他健康的子嗣。
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就是慕华宁,病病歪歪,喘气都费劲。
慕晟只好开启养子制度,并且运气很好的遇到了一个相对本分老实的养子。
之后的慕华宁生有东旭东烈二子。
长子意外身故,次子慕东烈气壮山河的跑路之后,由慕东旭与侍妾所生之子慕嵩继位。
慕嵩虽然寿数不长,儿女却不少,诸多妻妾为他生下四子三女,其中不乏性情刚烈手段果决之辈。这种情形本来不用收养子,但他为了感谢早死的挚友,就收其子为第五子。
慕嵩性情仁厚,颇有守业之才,谁知人到中年,某次大病后忽的沉迷起巫术玄说来,每日将自己关在丹药房中腾云驾雾,消耗诸多金银珍宝,只为修来世。
如此教务逐渐混乱,四个儿子三个女婿分成数派争执不休,不久后慕嵩暴毙。
在他养子的帮助下,次子慕忆农诛灭所有手足派系,而后继位。
慕忆农虽然最终获胜,身体亦受很大损伤,将年幼的儿子慕涵托付给养兄后就过世了。
七八年后慕涵长大成人,很难说那位养兄老哥是心甘情愿放权的,不过当独生爱女被慕涵勾走了后,他也只好摸摸胡子,安心在家抱外孙了。
这个外孙就是慕清晏的曾祖父慕凌霄。
因为慕涵自己受益于婚事,觉得有个教中大佬做岳父简直妙不可言,于是给儿子慕凌霄也定下门差不多规格的亲事。慕凌霄不情不愿的从了命,然而婚后对妻子多有冷待,直到那个温柔的女子过世后,他才懊悔莫及,此后不免溺爱独子慕琛。
后面的故事,就是聂恒城一连串成功的心机算计,慕清晏想起来就一肚子气,不提也罢。
白纸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名字,不少名字周围还有弯弯曲曲的线条,慕清晏愕然发现自家居然已经五代单传了。
就算慕忆农没杀干净手足,就算慕兰越的弟妹有后人在世,那与慕清晏都已出了五服了,难道相貌还能和自己那么酷似么?
那么就是戚云柯说谎,为了拆散自己和昭昭,就扯出蔡平殊与父亲的恩怨纠葛?
不对。
戚云柯当时神情中的惊怒与难以置信不似作伪,他可能在任何事情上撒谎,但不会用蔡平殊来扯谎,更不会拿这等有伤名声的男女之事来扯谎,他还不至于为了蔡昭到这等地步。
慕清晏再取一张雪浪笺铺平,毫无目的的一阵描画。画着画着,他忽然记起一事。
当时他刚学丹青不久,就玩笑着要给父亲画像,要求慕正明坐的一动不动。慕正明看着对面犹如自己印模翻版的儿子,忍不住吐槽起来,让儿子对镜画脸就成了,何苦折腾老父。
慕清晏顺嘴就问了句,祖父慕琛是不是也与他们父子一般模样。
谁知慕正明忽怔了一下,说他其实生的更像母亲,那位坚决不肯原谅丈夫的欧阳雪夫人。
——这样说来,就算五服之外还有慕氏子弟,也不会与自己长相酷似。
慕清晏停住笔锋,转头望向一旁的镜架。
镜中映出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庞,眉眼深邃,轮廓凌厉。
欧阳雪当然是位绝世美人,若不是美的耀目至极,夺人心魄,也不会当场迷住少教主慕琛。然而她的心性也如她的容貌一般极端,冷傲刚烈,偏激狠心。
当上教主夫人的第一件事,她就诛杀了害死她生母的继母,禁锢默许发妻惨死的生父,并且坐视年幼的继弟继妹在受惊吓后夭折而亡。
所以,欧阳家也没人了。
慕清晏在雪浪笺上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里头只有三个人的名字——欧阳雪,慕正明,以及他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呢。
慕清晏凝神静思,探索回忆的思绪一一拂过往事的细枝末节,然后一无所获。
他重重放下玉毫笔,心道莫不是要再去祖父母的居处看看……就在这时,他忽的凝住了身形,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思绪飘过脑海,拨动隐匿深处的记忆。
祖父母的居所豪阔而高大,装点之物无不精美隆重,唯有一处与众不同,那是欧阳雪产后暂居的育儿屋舍。便于婴孩翻滚的宽大床榻,柔软温馨的角角落落,为了保持室内温暖而刻意降低的梁顶……
慕清晏倏的睁开眼睛,他知道哪里不对了。当初第一眼看见时,他就隐约奇怪之处。
这时,玉衡长老严栩和成伯前后脚到了。
严栩原本正在屋里喝酒看书,听到教主宣召后忙不迭的赶了过来。他所在之地离不思斋较近,然而他是靠两只脚过来的,成伯本已走至半山腰,但是乘坐金翅巨鹏而至,是以反倒他早到两步。
慕清晏也不跟他们客套,径直发问:“严长老,成伯,我有一件陈年旧事相问。先祖父与祖母欧阳夫人,只生了父亲这么一个儿子么?”
此言一出,原本微醺头疼的严栩与恭敬慈和的成伯齐齐脸色一变。
慕清晏知道自己问对了,长目微眯,一字一句缓缓道:“或者,我该问,父亲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
第115章
书房内一阵沉默, 慕清晏也不催问,自顾自的说道:“我第一次进到祖母欧阳夫人的育儿屋,就觉得奇怪。梁顶上嵌了许多来悬挂摇篮的环扣,窗前, 床边, 桌旁……位置不一。这些环扣四个一组, 然而不论哪个位置,顶上的环扣都是并排八个——有两个摇篮吧。”
严栩吃不住冷凝的视线, 扭头去看成伯,见成伯低着头不动如山, 他只好率先开口,“教主你猜的没错,这也不是什么隐秘,教中老人都知道……”
“如今教中已不剩几个老人了。”慕清晏淡淡道。
严栩快把胡须捋秃了,讪讪道:“是先教主…呃, 就是聂恒城, 他下令不许再提二公子的, 并非我等有意隐瞒。”
“慕家并不忌讳双生子,为何聂恒城下令不许提及。”慕清晏奇怪。
“还不是因为教主的祖母欧阳夫人!”提起这个严栩就来气, 手上一用力, 当即拽下几根胡须。
看着自己掌心的断须, 老头子一阵肉痛,“二公子大名慕正扬, 比大公子晚了半个时辰出世。两位公子的满月酒,教中所有耆老都去赴宴了……呃, 当年宴席上的同侪, 如今只剩老夫与吕逢春那老乌龟了。唉, 总之是娶妻不贤,家门不幸啊!”
“少废话,挑要紧的说。”慕清晏微微不耐。
严栩只要直入主题:“当年教主的祖父老教主不过就是想纳个二夫人嘛,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什么过错,欧阳夫人非要不依不饶,后来老教主都改口不纳了,欧阳夫人依旧闹着要和离,还要带走一双儿子。这哪行啊,欧阳夫人要走便走,可大公子与二公子是慕氏子孙,老教主答应仇长老也不答应啊!”
“谁知欧阳夫人就拿着利刃抵住脖子,说是不答应她就要血溅当场。唉,老教主念情,就退了一步,叫欧阳夫人带走了二公子。”
慕清晏冷哼,“妇人之仁,不知所谓。”
“教主说得好!”严栩击掌赞叹,大为敬佩,“老教主行事属下不好议论,可这件事着实不妥啊。女人闹脾气,小事退让退让也就算了,怎能拿承嗣骨肉作伐!教主,您可要挺住啊,别叫女人牵着鼻子走了……”
“少扯别的,赶紧往下说。”慕清晏脸色一沉。
严栩咂吧一下,继续道:“本来大家想着,欧阳夫人武功平平,又不懂庶务,在外头捱不了几日清苦就会回来的。谁知欧阳夫人会那么倔强偏激,硬是在乡野躲了三年!等老教主找到她时,已是病骨支离,没几口气了。”
“那慕正扬呢。”慕清晏追问。
“死了。”
“死了?”慕清晏一惊。
严栩叹道:“为了迎接欧阳夫人回去,当时老教主把聂恒城与我们七星长老都带上了。几番恳求询问,欧阳夫人却说离开瀚海山脉没多久,二公子就染了疫症过世了。咱们在后院一颗老歪脖子树下挖出一口小棺材,里头果然是具孩子的尸体。”
慕清晏重重拍案:“既然照看不好孩子,当初又何必硬要带出来!”
“教主不知,欧阳夫人那是故意的。”严栩的声音中满是忿忿责怪,“她怨恨老教主负心,就要重重的惩罚他,让老教主遭受丧子之痛!若不是仇长老死活不答应,说不得连大公子都难逃夭折之运。哼哼,这种女人,真是…真是…”
他没说下去,估计藏在肚里的言语不会好听。
“欧阳夫人临终前,还冲着老教主凄厉狂笑,说稚儿惨死全是因为老教主负心薄幸。唉,老教主本就体弱,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回去就一病不起了。”
严栩犹自长吁短叹,慕清晏却利落追问:“慕正扬究竟死没死?”
“本来都以为他死了的。”严栩皱起一张老脸,“谁知二十多年前…嗯,老夫记得是大公子刚过十五岁生辰的那月,一位与大公子生的一模一样的少年闯进极乐宫,说他就是慕正扬。照他的说法,当年欧阳雪究竟舍不得亲儿活活病死,就将他丢弃在瀚海山脉附近的一个猎户家中,另寻了具孩童尸体埋在后院。”
慕清晏长眉一轩,没有说话。
“大公子自然是很高兴的,聂恒城也不可置否的让那少年住下了。”严栩接着道,“谁知一个多月后,聂恒城忽然召齐了七星长老,当众指称那少年是个冒牌货。”
“聂恒城领出那家猎户的三姑七婶八大舅,还有左邻右舍。这些人都说那少年是猎户夫妇的亲生儿子,只不过某日在山中村落做杂活时见了大公子的相貌,又打听到当年欧阳夫人的事,就生出了冒名之心。为了攀龙附凤,他甚至放火烧死了自己双亲。”
“大公子与仇长老都将信将疑,毕竟那少年与大公子生的一模一样。聂恒城当场让赵天霸带上五六名差不多岁数的少年,都与大公子有几分相似。聂恒城说这几名少年还只是瀚海山脉附近找来的,若是满天下去找,未必找不到与大公子更相似的人。天下相貌相近之人本就不少,就是一模一样也不稀奇,不能以相貌作为认亲的要则。”
慕清晏淡淡道:“聂恒城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严栩摇摇头,叹道:“那少年急了,忙说了许多与大公子年幼时的事,聂恒城就说那少年必是北宸六派派来的细作,意图扰乱本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也不敢断言那少年的真假了。毕竟当年欧阳夫人斩钉截铁的说二公子死了,咱们还一齐挖出尸首,重新葬入慕氏祖坟。连仇长老都不敢坚持,万一那少年是假的,咱们都当不起败乱慕家血脉的罪责。”
“聂恒城执意要处死那少年,以儆效尤,免得将来再有人出来冒充二公子。大公子却是不肯,仇长老也说万一是真的,岂非害了老教主的骨肉。最后大家各退一步,大公子将那少年带回去看管,聂恒城也不坚持处死那少年了,不过他将一个鸢尾花样的烙铁烧的通红,在那少年的这里……”
严栩比了比自己脖子的左后侧处,“烙下一个血红的印记,好与大公子区别开来,免得那少年将来再作怪。”
慕清晏冷笑:“怎么不烙在脸上呢,岂不更好区分。”
“聂恒城起先的确想烙在那少年的脸上,大公子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严栩苦笑,“之后,老夫再未听说这少年的行踪,想来大公子将他妥善安置在别处了吧,聂恒城又下令不许旁人再提这冒名的少年……”
老头搔搔脑袋,“不过提不提也无所谓了,当年知道这事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没死的也忘的差不多了——与后来教中发生的惊涛骇浪相比,这冒牌少年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倒是实话,昨日之前的慕清晏也不会觉得二十多年前有人冒充慕氏子弟是件大事。
“属下就知道这么多。”严栩顶着一脑门子的褶皱压低声音,“教主为何忽然问起这事?莫非外头有什么变故?”
慕清晏道:“外头有个自称本座叔父的,留了一座金山给本座。”
“真的?!”严栩满眼惊喜。
“假的。”慕清晏冷冷道,“十三,从后窖掘两坛陈年老曲给严长老,并送他回去。”
严栩讪讪的摸着所剩无多的胡须,赶忙溜走了。
书房内只剩下慕清晏与成伯两人。
慕清晏舒展的坐回圈椅,神情淡漠:“成伯,该你说了。”
成伯咬了咬唇,最后叹道:“姓聂的吩咐什么老奴不管,可是少主(慕正明)留了话,老奴不能不听啊。”
“成伯应该知道,不是事关要紧,我不会这样逼问你的。”
成伯只好开口,缓缓道来:“就像严长老说的,那少年被姓聂的烙下火印后,就被少主就带走了……”
他抬头看看四周,“就安置在这黄老峰不思斋中。接下来几年那少年倒也安分,平日就在后山溪涧中练练功,在九州宝卷阁中读读书……”
慕清晏眉头一紧,“父亲让他进了九州宝卷阁?莫非他真是我叔父?!”
“是的,就是正扬少主。”成伯道,“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少主说他一见了那少年,就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意,更别说那少年说起的许多旧事,是只有小兄弟俩知道的。”
“那为何父亲不当众声明叔父的身份?”慕清晏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