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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轻功啊。”樊兴家目光惊艳,转头触及太初观弟子们的愤怒眼神,他又连忙道,“轻功再好也是个魔头!”

  其中一名弟子大声道:“那你为何与这魔头在一块儿?!”

  樊兴家慌乱道:“谁说我跟他一块儿的,我原本是去买烧鸡的!”

  “那鸡呢!”一个年纪较小的弟子叫道。

  樊兴家气哭出来:“被那天杀的魔头丢在林子里了!”——呜呜呜呜呜,他太惨了,真是无妄之灾…………

  李元敏追击不成,带着人提剑回来。他以剑指着蔡昭,“掌门师兄无辜惨死,蔡姑娘可有什么说的!”他连师侄都不叫了,显是心中已将蔡昭与慕清晏一并看待了。

  蔡昭一大步踏上前:“如今太初观中五派掌门齐聚,今夜之事我自会说个清楚!”

  太初观,正元殿,灯火通明,骤雨已停。

  王元敬的尸体已被抬了来,平平放在殿内一旁的担架上。

  宁小枫抱着郭子归的骨灰盒落泪:“当初我就猜到他没死,小时候他就这样,闯了祸不敢回家,寻个地方躲起来。我等啊等,一直等到现在,想着他就算不露面,说不定也好好的活在乡野山林中。没想到,没想到……”

  觉性禅师与她虽是亲兄妹,但年纪相差太多,简直跟隔了辈似的。在她心中,带着她到处调皮捣蛋的郭子归,才像她嫡亲小哥哥。

  她从打开的嫁妆匣中拿出一张字条,边读边哀泣,“什么儿女双全,什么吾心甚慰,小时候气走了半打先生,刮干净肚肠没几滴墨水的草包,这会儿倒文绉绉起来了,你倒是撑着一口气来见我一面呀!”

  泪水一颗颗落下,重重砸在骨灰盒光亮的漆面上。

  宋时俊心烦意乱的走来走去,摸着下颌的胡须:“你别哭了,不是说他走的很安心么,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人不就活那么一辈子么,差不多就成了。”

  宁小枫怒道:“你是聋子么,没听昭昭说他被聂恒城的手下折磨的不成人形,在病榻上挣扎了十几年才走——这叫走的安心?!”

  蔡平春轻轻叹息,抚着妻子的背温柔安抚。

  周致臻捧着郭子归的长剑,怔怔出神,“当初,要是父亲坚持……就好了。”

  杨鹤影在旁冷嘲热讽:“投降魔教的废物,躲起来多活了十几年,算是运气了。如若不然,早被尹老宗主门规处置了,哪来这么多啰嗦!”

  蔡平春倏的起身,大步向他走来。

  杨鹤影不自觉的起身后退,“你要干什么!”

  蔡平春沉声道:“蔡某对魔教的钻心顿挫手略有涉猎,一直不知道练的对不对,今日就请杨门主指教指教。”

  杨鹤影大声道:“蔡平春的你发什么疯!想切磋就放马过来,我可不惧你!”

  “杨门主豪言在前,想必绝不会在钻心顿挫手之下哼半声。如此,就请吧。”蔡平春说着就要动手。

  “都给我住手!”戚云柯大喝一声,震的殿内器具嗡嗡发鸣。

  他无奈地压低声音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做口舌之争,元敬兄弟的尸首还在这儿放着呢。你们都是做长辈的,想叫殿外的小辈看多少笑话!”

  李元敏含泪拱手:“多谢戚宗主还惦着我可怜的掌门师兄。元敏无能,只请戚宗主为我们掌门师兄做主,惩治真凶,给殿外全体太初观弟子一个交代!”说着,他瞪向一旁的蔡昭。

  蔡昭毫不示弱的瞪回去,“师父你不用怕太初观的刁难,我没有做错事!”

  “你别说了!”戚云柯头痛不已。

  “元敏莫急,来来,先坐下。”宋时俊体贴的去扶李元敏,“我知道你差不多是元敬兄弟养大的,这些年来亦兄亦父,情义深厚非常。可我们不让其余弟子进殿来,诸事保密,也是为了元敬兄弟好啊。”

  李元敏怔怔抬头:“宋门主什么意思。”

  宋时俊一脸高深莫测:“你也听见适才昭昭的话了,万一元敬兄弟真的没救……”

  李元敏猛然立起:“这等污蔑之言,全是那魔教妖孽空口白话说的,谁会相信!”

  宋郁之忽然开口:“广天门有卷宗记载,幽冥篁道的西侧,那有参天石笋和八爪狴犴石雕的山坳,是百年前慕嵩暴毙之乱时建造的囚牢,专用来关押外敌,以区隔魔教内乱中抓捕起来的犯人。倘若当年王掌门真的闯入了那里,极可能见到被关押的武元英大侠……”

  “你放屁!”李元敏怒喝,“你竟敢污蔑我师兄!我师兄一辈子和善待人,温厚大度,天下谁人不知,你竟然,竟然……”说着他竟哭了起来。

  “元敏别急,别急嘛。”宋时俊赶紧安抚,“郁之虽然说话直了些,可也是真心替你们太初观着想啊。魔教八爪天牢的记载不单广天门有,恐怕长春寺与悬空庵也有。倘若咱们将事情闹大了,别人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会暗暗疑心元敬兄弟啊。”

  “佩琼山庄也有记载。”周致臻忽道,“百年前的魔教教主慕嵩,壮年暴毙,身后四子夺位。次子慕忆农胜出后,大肆排除异己,八爪天牢就是他建造的。倘若郭子归说的不错,他与王掌门是在那附近失散的,那么……就难说的很了。”

  李元敏淌着泪,心中既悲且愤:“你,你们,你们怎么能……”

  杨鹤影素与蔡家不和,当下插嘴道:“会不会是那魔教妖孽设局,弄个假的郭子归石铁樵,说上一段似是而非的话,先陷害王掌门,再让我们六派自相残杀。反正蔡家小丫头从没见过石铁樵和郭子归,要糊弄她容易的很。”

  宋时俊一愣,“这个……”心说这倒有可能。

  “这什么这!”宁小枫骂起来,“这明明就是郭子归的剑,郭子归随身佩戴的玉璧,还能有假?”她指着那柄长剑,又从嫁妆匣子中拿出一块潋滟生辉的玉璧。

  杨鹤影嗤笑道:“既然郭子归落在了魔教手中,长剑和玉璧自然也在魔教了。”

  宁小枫从玉璧匣中又拿出一张遗言字条,“那郭子归的字迹也是假的咯?我告诉你,这结尾处的押花是我与他小时候玩耍约定的,没有别人知道!”

  杨鹤影顿时词穷。

  “行了,都别争了。”周致臻将郭子归的长剑缓缓放到身旁案几上,“我们把事情捋一捋。”

  他生的温雅端庄,此刻神情凝重起来自有一份威严,宋时俊与杨鹤影也不再打岔。

  “昭昭过来坐。”周致臻一手放在茶几上,对女孩柔声道,“你和玉麒的婚事成不成的,不是大事。但玉麒行止不妥,让你受了委屈,我已让他回去领罚了……”

  “别别。”蔡昭小心翼翼的坐了半个臀部,“我和玉麒哥哥本来就不合适,幸亏他说了出来,不然将来真成了亲才是大麻烦呢。他和心柔姐姐两情相悦,是真正天生的一对。”

  “先不说这个。”周致臻挥挥手,“昭昭,你因为受了委屈才跟慕清晏走的么。”

  来了来了,蔡昭心中警铃大作。

  “没有没有。”她赶忙道,“是他说有了石大侠的消息,我才跟着走的。真的,全是为了寻找石大侠,继而找出路成南的秘密。”

  周致臻隐隐责怪的看了女孩一眼,嘴里却堂而皇之道:“我想也是这样,昭昭为了顾全大局,找出屠戮常家的幕后真凶,真是不容易啊。”

  蔡昭心虚的低下头,她知道这话他来问,比杨鹤影之流来问的好。

  “如此说来,慕清晏听了郭子归的话,立刻就猜到王元敬可能见过武元英?”周致臻问。

  “……也不是。”蔡昭犹豫道,“其实当初在北宸老祖的祭典上,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嗯,武大侠倒向王掌门怀中的姿势不对。一个手足无力的人,倒向另一人时,身体哪处先去?”

  殿内众人俱是一怔。

  “的确不对。”最先开口的居然是宋时俊,“正面倒入对方怀中的话,胸口先至;向后倒的话,背先去;侧面倒的话,肩头先去。”

  ——宋大门主是温柔乡里的常客,不知有多少娇媚的花娘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倒进过他的怀中,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当时武大侠是头先冲进王掌门怀中的——看过幼童打架都知道,这是想要攻击对方。”蔡昭不大自信,“是这样吧,当时我被柱子遮住了视线,看的不是很清楚。”

  殿内众人几乎当时都在北宸老祖的祭典上,闻言纷纷回忆起来。

  宋郁之当时离的最近,他率先道:“对,武大侠的确是头先冲过去。”

  他凝神回忆,“当时武大侠目不能视,他听到了王掌门的声音,挪动头颅辨别方位,然后他一头倒了过去,抬起头,挺直身子,张开嘴。这时王掌门用力抱住武大侠,武大侠紧紧咬住他的衣袖,落下泪来……”

  众人顺着宋郁之的提示,仿佛再现当日朝阳殿中的情形。

  “啊!”杨鹤影忽然叫了起来,“武元英不是想倒进王元敬的怀中,他他他……”

  “他是想去咬王元敬的咽喉。”周致臻缓缓道。

  李元敏一下坐倒,满脸的惶恐无措。

  “不单如此。”蔡平春提声道,“兴家师侄你来说说,当时慕清晏逼问王元敬后,王元敬说了什么。”

  樊兴家哆哆嗦嗦道:“王掌门说,‘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一时糊涂’。”

  蔡平春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李元敏身上:“这还不清楚么。”

  “清楚什么!”李元敏咬牙切齿的站起身来,“你们三言两语,就这么定下我掌门师兄的罪过了么!”

  杨鹤影在旁唯恐天下不乱,“对呀,此事尚有许多疑窦,说不定其中有我们不知道的辛秘。也说不定是蔡家小丫头为了逃脱勾结魔教的罪责编瞎话呢,再拉个师兄帮忙遮掩……”

  周致臻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杨别捣乱。”宋时俊过去压下杨鹤影的肩头。

  李元敏悲愤的笑起来:“好好好,魔教教主是查清真相的好人,我派掌门师兄反倒成了恶人,你们,你们……不过是欺负太初观如今势微罢了!”

  “李元敏,你别特马的不识好歹!当日你也在朝阳殿中,你也见到了武元英的举止,你是眼瞎心也瞎么!”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李文训忽然开口。

  “当年开阳长老和瑶光长老前后脚死了,他们的部下转头就去暗算你师叔苍穹子。得手后元气大伤,此后淡出魔教要务,抚养两个长老的遗孤去了。他们根本没功夫处置侥幸没死的武元英,武元英不关在八爪天牢还能关在哪里?”

  李文训声音铿锵,宛如钢挫,“更别说还有兴家的证言,是王元敬亲口认了的!他樊兴家吃饱了撑的,不知道这件事的轻重,无缘无故诬陷一派的掌门?!对他,对青阙宗,有什么好处!”

  李元敏倔强的梗着脖子:“就算掌门师兄有错,也该太初观门规处置,不该,不该就这么惨死!”

  李文训起身冷冷道:“你真的要将整件事原原本本说出来,然后昭告天下,门规处置么?所谓家丑不外扬,前一个裘元峰,后一个王元敬,你们太初观的家丑还嫌不够么。”

  李元敏茫然,难以回答。

  “王元敬死了也好。”李文训不掩鄙夷之色,“虽说北宸六派各自经营,但毕竟分属同宗。武元英当年纵然行事张扬了些,但行侠仗义绝无二话,对本门弟子更是万般关照。王元敬丧尽天良,干下这等卑劣凉薄人神共愤的丑事,就算今日没死,我也要处置了他!”

  说完这话,他静静坐了回去,“此事就报个‘暴毙’吧,别叫魔教看了笑话。”

  青阙宗的铁血掌刑官声名在外,殿内无人插嘴。

  李元敏踉踉跄跄的跌坐回去,面如死灰。

  “王元敬的事先放一放。”李文训抬起眼皮,“说说那个幕后之人吧,倘若我六派中还有渣滓,那是定然不能放过的。”

第112章

  李文训说完这句, 就如往常一般在角落中眯眼假寐——作为天下首宗的掌刑师伯,最关心的显然是六派内是不是真的出了奸细。

  宋时俊一怔:“……对了,王元敬背后还有人。”

  蔡昭连忙道:“对对,天罡地煞营的头目说, 对常家动手的虽然是他们, 但带路的另有其人。因为那人藏的严实, 他们也不知是谁。”

  戚云柯忽道:“这是那姓慕的跟你说的?”

  蔡昭一愣:“是啊。”

  宋郁之上前一步,也道:“那人与聂喆暗中合谋多年, 而裘元峰前辈防备王掌门甚深,六派中许多行动并不知晓, 所以与聂喆勾结的人应该不是王掌门。”

  蔡昭补充道:“还有还有,找石氏双侠时,我们在溯川下游遇袭,那群黑衣人至少需要数年训练,王掌门受制多年, 并无自己的势力。”

  戚云柯皱起眉头, “这也是姓慕的跟你说的?”

  蔡昭:“呃, 是的。”

  蔡平春心细:“如此说来,当年必是有人看见了王元敬在八爪天牢附近, 随后又通过聂喆知道了武元英曾关押在那儿, 于是就以此为把柄, 要挟王元敬。”

  蔡昭大赞:“爹爹说的对,我们就是这么猜的。然后慕清晏提议由他出面诈一诈王元敬, 诱出幕后真凶的身份。反正他是魔教的人,对六派弟子王元敬可能咬死不认, 对魔教妖孽说不定反而会吐露真相呢。”

  戚云柯忧虑的又看蔡昭一眼。

  蔡平春环顾四周:“当年攻上幽冥篁道的人还有谁?我没去, 云柯大哥没去, 别人呢。”

  周致臻皱眉道:“去的人不少,可我们都在前头,太初观弟子在后压阵,我们怎能看见王元敬的行踪。”

  “必然有人看见了。”宋时俊冷笑,“这个不着急,慢慢查问,总能找到那个落单在后的。”

  周致臻转头道:“昭昭,适才杀害王元敬的那道黑影,你瞧不出身法么?”

  提到杀死王元敬的凶手,李元敏抬起头来。

  蔡昭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个话题,“周伯父问的好,那人功力奇高,身法诡异,我全然瞧不出来历。追了一小会儿,在假山石那儿不见了,不过……”

  她斟酌了一下语气,“我觉得,今夜太初观内能叫我也追不上的,又基本知道太初观地形的人,不会有许多的。”

  女孩睁大眼望向众人,眼神中明晃晃的暗示。

  杨鹤影慢了一拍才意识到,不悦道:“莫不是你在怀疑我等!”

  蔡昭心道,你我还真没怀疑。

  周致臻先笑了出来:“小滑头!”

  宋时俊按下杨鹤影的肩头,“欸,孩子说的有理,老杨你吹胡子瞪眼的别吓坏她。昭昭的轻功郁之跟我说过,不是我夸口,这整个太初观内……”

  戚云柯终于忍不住:“你有什么好夸口。你一不是昭昭师父,二不是她姑姑爹娘,她的轻功修为和你有什么关系。”

  “云柯兄弟别打岔。”宋时俊的脸皮厚度毫无畏惧,“从元敬兄弟的居所到假山石那片,距离不算短了,昭昭还是追不上,今夜太初观内这样的人有几个!咱们都是长辈,清查奸细的大事当前,都别顾身份了。我先来——今夜晚膳后,我一直在屋内跟郁之讲道理。”

  周致臻奇道:“讲什么道理。”

  宋时俊义正言辞:“身为男人的责任!”——其实是‘讨姑娘欢心若干步骤’。

  宁小枫哈的讥笑出一声。

  戚云柯转头:“郁之,是么。”

  宋郁之轻咳一声,低头掩饰玉面淡红,“……是的。”

  戚云柯道:“今夜晚膳后,我与昭昭的爹娘……嗯,在商议些事。”

  宋时俊也好奇:“商议什么事?”

  “这你就别管了。”宁小枫一面说,一面还侧头瞪了戚云柯一眼,“反正我们三个一直说到刚才示警哨响起。”

  蔡平春忽的长叹一声。

  其实他们三人商议的是蔡昭未来的婚事,戚云柯新提议的女婿人选本身不错,奈何有个结怨多年的娘和相当不靠谱的爹。一想到自家女儿将来要给尹青莲的牌位磕头,管一个花楼金牌豪客叫爹,蔡氏夫妇就觉得快要走火入魔了。

  ——宋时俊似乎也猜到了什么,摸着鼻子缩了回去。

  余下三人,杨鹤影早早上床睡觉,周致臻独自秉烛看书,李文训在擦剑,均无人佐证。

  李元敏忽然抬头提醒:“李师伯在查房,还找我问了些事。”

  樊兴家顿时脖子一缩——自与宋郁之退婚后,戚凌波每夜必要寻个地方哭哭啼啼,戴风驰毫无意外的跑去安慰了,宋郁之被亲爹叫去了,丁卓扯了几个太初观弟子请教招式,樊兴家见师兄们都不再,于是也溜出去卖烧鸡了。

  总之,一个好好待在屋里睡觉的都没有,李文训起初还以为自己摸错了地方,找李元敏问清后,可是气的不轻。

  “师伯,我……”樊兴家很想解释两句,其实那烧鸡他也没吃到。

  “闭嘴。”李文训瞥了他一眼,顺带也捎了蔡昭一记,随即又半阖起眼睛,“回去再说。”

  ——这四个字充满了力量感,樊兴家和蔡昭俱是背后一凉。

  “这又如何?”杨鹤影很有危机意识,首先为自己辩解起来,“难道我和周兄弟就有可能是杀害王掌门之人?”

  蔡昭也为难了。

  这时,戚云柯忽然开口了。

  “昭昭,你过来。”他向蔡昭招手,宛如她童年时无数次被叫过去分零食一般,“坐到师父跟前。”

  蔡昭依言坐到戚云柯面前的小杌子上,双手乖乖放在膝盖上。

  “昭昭,接下去师父要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戚云柯眼中的忧色愈浓,“可你必须听,还得听进心里去。”

  蔡昭心中惶惑,用力点头。

  素来宽厚的戚云柯难得这般肃穆,厅内众人均静下来听着。

  戚云柯叹息一声,“昭昭,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根本没有这个子虚乌有的幕后之人呢?”

  蔡昭:“??”

  戚云柯道:“屠戮常家坞堡的是谁?魔教的天罡地煞营。”

  “告诉你还有引路之人的是谁?魔教教主慕清晏。”

  “告诉你有人与聂喆多年勾结的人是谁?还是慕清晏。”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呢?倘若他说的俱是谎言呢,倘若他是想挑拨六派,让我们疑神疑鬼,先出内乱呢?”

  他每说一句,蔡昭的心就沉下一分。

  “说的好!”杨鹤影大声喝彩,“其实我也早想到了,只不过大家都不说,倒显得我小人之心了。那些魔教妖孽啊,别看站出来人模人样的,最是狡诈卑劣了!”

  宋郁之并不赞成,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宋时俊拉住了,转头见父亲对自己微微摇头,示意别开口。

  “可,可是……”蔡昭有些慌,“王掌门他……”

  “天下最难分辨的并非全是假的,而是半真半假,甚至九真一假。”戚云柯语重心长道,“王元敬没救武元英是真的,但谁说当年一定是六派弟子见到了,进而要挟王元敬呢?”

  “对呀,为何当年非得是我们的人看见了。”宋时俊道,“也可以是隐藏暗处的狱卒啊,只不过聂喆是个不思进取的窝囊废,根本没过问。可姓慕的小子不一样啊,他四年多前出来跟聂喆夺权,说不定就是那时查到了可以威胁王元敬的那件事呢!”

  “没错没错!”杨鹤影咬牙道,“他利用常大侠的仁厚心肠,躲在常家坞堡养伤了足足一年,说不定叫常大侠看出了什么不对付的地方。那贼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引天罡地煞营屠灭常家!”

  “还有……”周致臻也开口了,“在溯川下游偷袭的黑衣人,适才杀害王掌门的黑影,都可以是魔教的人假扮的。”

  “不错,魔教高手如云,这点人手还是拿的出来的。”这次连蔡平春也同意了。

  李元敏倏的立起,仿佛找到了愤怒倾斜的方向:“我掌门师兄就算有错,也是魔教害的!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戚云柯不理旁人的话,只一径的盯着蔡昭,“慕清晏甚至无需亲自出马,大可以让身边之人去威胁王元敬,然后做出逼问王元敬的样子,将自己撇清,让你相信六派之中真都有内贼。可事实呢,所有关于‘幕后真凶’的说法,都是慕清晏的一面之词啊。”

  蔡昭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然而顺着师父的话琢磨下去,竟是思路通顺,处处贴切。

  ——她并未亲耳听到聂喆与人勾结的招供,也未亲眼见到常家覆灭那夜的景象,更加不知道当年究竟是谁看见王元敬误入八爪天牢的,至于偷袭他们的黑衣人与杀害王元敬的黑影更无从查起。

  她对整件事所有的猜测,都是建立对慕清晏的信任之上的。

  “师父并不否认魔教也有义薄云天之辈,路成南就是。”戚云柯声音异常严厉,“路成南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他所言不虚。可慕清晏呢,这位雄心勃勃励精图治的新任魔教教主,只靠他一人的说辞,就要让我们六派自相猜忌,让魔教坐收渔人之利么?!”

  这番话引的众人皆是神色一肃。

  周致臻叹道:“天下承平十几年,别说小一辈,老一辈都快忘了当年与魔教的血雨腥风了。不论姓聂,还是姓慕,魔教终归是那个魔教。”

  宋时俊更感慨道:“戚兄弟今日这话,方有几分天下首宗宗主的担当。”

  戚云柯抓住小姑娘的胳膊,反复叮嘱:“昭昭,还记得师父跟你说的‘画皮妖’的故事么?在被揭穿之前,他与真人一般会嬉笑怒骂,甚至可能比真人更讨人喜欢,更让人信任——可他究竟不是人!他会骗你,害你,等到你明白时,却是为时已晚。”

  “昭昭,记住师父的话,不要相信画皮妖!不要相信他!”

  戚云柯眼中满是对往昔的隐痛,蔡昭觉得他仿佛是透过自己,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第113章

  半夜骤变, 太初观又没了一位掌门,李元敏失魂落魄的不知所以,戚云柯等人只好担起王元敬的后事以及其余后续责任来。

  趁观中执事派人给蔡昭收拾房间的空档,蔡氏夫妇将女儿领回屋去说话。

  紧闭门窗后, 踢丈夫守在门边戒备, 宁小枫拽着女儿坐到桌前, “你给我说清楚,你与那姓慕究竟什么关系?不许糊弄!”

  蔡昭盯着云台玉石打磨的灯架, 幽幽叹了口气,“……其实, 本来我跟他已经说好了分开的。”

  本来?分开?

  宁小枫精准的抓住重点,眯起眼睛道,“要分开,得之前在一处过吧。还有,什么叫‘本来’?就是说, 如今情形又变了?”

  蔡昭又叹了口气, “娘, 您心里有数就行了,别问那么清楚了, 多伤和气啊。”

  宁小枫用力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 “伤你个头的和气啊伤和气!我这辈子第二懊悔之事就是当年没对你姑姑外头认识的野男人追根究底, 不然后来也不会生出那么多憾事!如今你少给我来这套,把话说清楚!”

  蔡昭捂着额头:“唉呀有什么好说清楚的, 你们都知道啊!他冒充常宁的时候我俩认识了,后来爹爹和师父出事时他一直帮我, 等到他回魔教与聂喆对决时我也跑去帮他。虽然没帮上什么忙, 但我跟他说好了恩怨两清, 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半个月前我跟着师兄们来预备常大侠的祭奠事宜,谁知那厮也来了,说是来找幕后真凶的线索……后来周玉麒嚷嚷着要退亲,女儿颜面无光,索性就跟着那厮去找线索了。”

  蔡昭觉得自己很厚道,瞒下了画皮妖诱导周玉麒退亲等奇葩行径,免得老爹老娘更看他不顺眼。

  守在门栓旁的蔡平春忽道:“昭昭,你喜欢那人么?有多喜欢?”

  蔡昭不防,顿时闹了大红脸,期期艾艾的正想搪塞,又听见父亲柔和的声音,“昭昭别怕,心里有什么就说,有爹娘呢。”

  宁小枫揉揉女儿的头发,也柔声道:“你爹说的对,咱们落英谷可不管那些虚头巴脑的正邪之分,北宸六派中出的破事烂人还少么。”

  蔡昭胸中溢满了勇气,低声道:“喜欢的。多喜欢不知道。”

  宁小枫奇道:“比周玉麒如何?当初定亲,你不是挺兴头的么。”

  蔡昭无奈的叹了口气,“娘,就是跟玉麒哥哥相比,我才知道什么叫喜欢啊——他跟闵心柔勾搭牵扯那么多年,我也没多生气,只是想着将来成婚后把闵心柔赶走,出口气就行了。”

  “可若是换做那个人……”小姑娘怔忡起来,“倘若他敢对别的姑娘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那我,那我这辈子绝再不见他!”

  她说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我绝不原谅他!”

  这件事其实在她心中已然翻滚许多遍了,她宁肯吃一辈子没有葱花的馄饨,也决计不能容忍画皮妖同样有个割舍不掉的表妹。然而一旦想明白了这点,就更令人沮丧了。

  宁小枫与蔡平春互看一眼,他们都是过来人,如何不懂这等细微心思。

  “那姓慕的呢?他待你也是如此么?”蔡平春平静的问女儿。

  蔡昭苦笑:“他想杀玉麒哥哥和三师兄很久了。”

  宁小枫轻笑一声,“上半夜你师父还一个劲的跟我们举荐你三师兄呢。”

  “唉呀,师父真是……”蔡昭有些烦躁,“玉麒哥哥至少还知道我爱吃什么爱穿什么,三师兄啊,白长那么好看了,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算了吧!”

  “不能怪你师父这么着急上火的给你找未来夫婿,这两日我和你爹才知道,当年那人害你姑姑真是不浅啊。”宁小枫咬住下颚,目中含恨,“你姑姑原本是不用死的。”

  蔡昭大惊,“这是怎么说的!”

  宁小枫道:“这事对你姑姑的名声不利,若不是眼下你也遇上了同样的事,你师父是到死都不愿说的。话说当年,眼看聂恒城大肆捕杀武林高手,你姑姑怎能毫无反制手段。她和你师父,还有河东大侠缪建世,安山诸葛争鸣,孟超大哥,外加林焜兄弟俩,暗练了一种从北斗七星演化而来的阵法。”

  蔡平春道:“他们七人修炼的功法相辅相成,恰成互补,一旦练成阵法,便是聂恒城也难以抵挡。谁知,唉……”

  宁小枫恨恨的接上:“谁知除了平殊姐姐和你师父,其余五人都在决战之前被逐一截杀。当初我还奇怪来着,他们明明都藏的好好的,结果不是被魔教爪牙堵在藏匿之处,就是莫名其妙的被引了出去杀害。”

  蔡昭宛如灌进了一口冰水,颤声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姑姑才不得不孤身去找聂恒城对决?”

  “不错。”宁小枫咬牙道,“你姑姑说,既然成不了阵法,多饶上一个你师父也是枉然,于是就孤身去诛魔了。”

  “是…是谁出卖了那五位大侠?!”蔡昭大声道。

  蔡平春看了一眼妻子,缓缓道:“当年我怀疑过很多人,甚至是云柯大哥。然而,你姑姑说不是他,因为她根本没告知云柯大哥那五位大侠的藏身之处。”

  宁小枫哼了一声:“那时你师父已经被尹岱老儿招为乘龙快婿,你姑姑谨慎的很,怕你那傻大憨粗的师父在未来娇妻岳丈面前说漏了嘴,所以索性不告诉他。”

  “当时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蔡平春看向远方烛火,“前两日你师父才告诉我们,原来你姑姑早就查出出卖五位大侠的真凶,并且亲手处置了他。”

  蔡昭艰难道:“……就是姑姑的,那个心上人?”

  蔡平春缓缓点头,“只有你师父见过那人,五位大侠死后,你师父还傻傻的想去找那人帮忙。你姑姑只好告诉他,那人已经死了。”

  “那人究竟是谁?”蔡昭愤慨道。

  宁小枫泄气道:“你那笨蛋师父一问三不知。不知道名字,不知道来历,只是见过两回,知道他武功很高,为人不错——我呸,什么为人不错?戚云柯真是一辈子睁眼瞎!”

  说着说着,她泪从中来,“到如今,我才知道平殊姐姐当年为何头也不回的去杀聂恒城了。因为那个王八蛋害死了与她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她心中该有多难受啊!”

  蔡平春也叹:“云柯大哥也是痛悔至今,当初他明明知道那人与魔教多有牵连,但是因为你姑姑的嘱托,就真的谁也没告诉。”

  宁小枫轻泣道:“他们两个,一个呆不楞登,一个初尝情滋味,被迷晕了眼,自然没看出那奸贼的底细!但凡告诉了我,或是小春哥,有人在旁提点,也不至于被坑害的那么惨!”

  蔡昭抱着母亲的肩头,含泪而笑:“娘你算了吧,那人连姑姑都骗住了,你和爹爹能看出什么来。”

  宁小枫抹泪哀戚:“怎么看不出?我眼尖,你爹爹心细,哪像你姑姑……唉,话说回来,大凡本领高强的人,往往不大在意那些小打小闹的算计。反正一力降十会,什么鬼祟伎俩在她面前俱是齑粉。她不是不知道尹青莲暗中算计她身先士卒去抵挡魔教,只不在乎罢了。”

  她又叹道,“反倒是我这样三脚猫,知道处处提防。当初尹青莲善名远扬,可我从没被她的花言巧语笼络到过。”

  蔡平春定定的看着女儿,“昭昭,你自小有主意,爹爹不问慕清晏这人究竟如何,只是提醒你,前车之鉴,千万小心,别步了你姑姑的后尘。”

  蔡昭心头茫然。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夜,到天明蔡昭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觉睡到下午,起身后她冒着小雨,去镇上买了新出炉的烧鸡送给樊兴家做补偿。

  樊兴家一面啃着烧鸡,一面含含糊糊道,“你…和那个人,还是算了吧。不论他是好是歹,师父和你爹娘都不会同意的……太难了。”

  蔡昭低头默然。

  在旁擦剑的丁卓也道:“我看三师兄挺好的,反正你俩各自的婚约都退了,索性你嫁给他好了,大家都会乐见其成的。”

  “婚嫁之事你知道什么,抱着你的剑过一辈子去吧!”蔡昭捡起一根鸡骨头扔过去。

  丁卓手腕一抖,剑锋劈开鸡骨。

  他一板一眼道:“我说的是正理。这和练功一样,顺势而为事半功倍,逆水行舟则诸事不顺,还容易走火入魔。你要是跟了慕教主,你让师父和你爹娘怎么办?将来两边打起来,我们师兄妹见面该怎么说话?”

  蔡昭拖着他的衣领往外去,“今日风和日丽,我们比武一场吧!”

  “比就比,叫你揍一顿我也认了。”丁卓昂着脖子起身,“不过先让我说完话——你要是嫁了三师兄,不但北宸六派…至少其中三四派能安危相守,共同进退,还能化解先辈的那点子恩怨,多好的事啊!”

  蔡昭颓然放开丁卓,垂头丧气的自己出去了。没走两步,迎面遇上满身春光的戚凌波,她正与戴风驰说说笑笑的走来。

  见到蔡昭,戚凌波停下脚步,刻意细声细气道,“如今我已和三师兄退婚了,不怕你说什么了。倒是你,莫不是真打算跟了那魔教妖孽吧?真想不到啊,蔡平殊一生抗击魔教暴行,到最后,她养大的侄女却要去勾结魔教,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蔡昭看了她一会儿,想象一百种法子教训这臭嘴的师姐。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安静的绕开他们走了。

  戴风驰白戒备了半天,与戚凌波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穿过庭院时,宋郁之长身玉立,静静等她。

  蔡昭有气无力道:“三师兄又有什么指教。”

  宋郁之斟酌了半天,“……我,我觉得慕清晏说的未必是假话。”

  蔡昭看了他半天,拍拍他的肩头,叹着气走了。

  阴雨连绵的日子,蔡昭情绪愈发低落,躲在屋里连晚饭都不想吃了。

  巡夜的梆子才敲了一下,某人就十分熟练的翻窗而入,高大的身形宛如一尾游龙般滑入屋内,窗棂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笑意明艳,紧束的腰封更显得腰身劲瘦漂亮,“吃宵夜么。”

  蔡昭板着脸:“不吃,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