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住正扬少主的性命呀。”成伯叹息。
慕清晏惊讶的挑起眉梢。
成伯无力道,“公子还看不出来么,当时仇长老是将信将疑,但聂恒城是无论真假,都不会让正扬少主确认身份的。”
他又道,“聂恒城为何能稳稳当当坐在教主之位上,因为少主全然没有相争之意啊,可正扬少主不一样。初入极乐宫的那一个月,聂恒城派人暗中仔细观察正扬少主的一言一行……这么说吧,若叫正扬少主确认了身份,前脚少主退出神教云游天下,后脚他就能以慕氏唯一正牌少主的身份,召集所有力量与聂恒城分庭抗礼。”
慕清晏道:“慕正扬看来是个雄心勃勃之人?”
“是的。执拗,倔强,深沉,仿佛魂魄都是滚烫的。”成伯回忆初见时的情形,那个浑身伤痕的少年宛如一丛炽热烧灼的烈焰,褴褛衣衫难掩他耀目的俊美。
慕清晏轻声道:“这样的人,聂恒城的确不能放置不理。何况一个年老,一个年少,此消彼长,未来如何不好说的。”
成伯道:“少主说,他自小在聂恒城身边长大,再清楚聂恒城不过了。当时聂恒城决心已下,哪怕是来硬的也要杀掉可能威胁他教主之位的人。何况聂氏势力庞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事成之后,大可对外坚称是诛杀北宸六派派来的冒牌货奸细——少主只好暗中与姓聂的约定,他不坚持认回正扬少主,聂恒城也不会下杀手。”
慕清晏侧脸凝思片刻,悠悠道:“叔父有没有责怪父亲没有坚持承认他的身份?”
“不,正扬少主明白聂恒城对他起了杀心,也理解少主的做法。不过……”成伯迟疑起来,“如今看来,正扬少主心中还是留了怨气的,不然后来也不会打伤少主了。”
“什么,他打伤过父亲!”慕清晏瞬间警惕起来。
成伯道:“就是公子您出生不久后,正扬少主忽然从外头回来——其实那几年他经常溜到外头去。”
慕清晏惊愕:“原来是那回!原来真的不是聂恒城下的手,居然是他干的!哼哼,父亲好心收留他,他居然恩将仇报!”
“不不不,正扬少主他不是想伤害少主,而是想要抢夺公子您!”成伯脱口而出。
慕清晏愕然,随即一阵难以言说的惊恐袭来,宛如湿湿冷冷的苔藓藤蔓爬上心头,“难,难道…我是他的…?”
“不是不是!”成伯猜到慕清晏的心思,哭笑不得,“若水夫人开始与少主亲近,到她肚子大起来,前前后后一年多的功夫,正扬少主根本不在瀚海山脉,也不知在哪里胡混。他回来时,若水夫人肚子都老大了——公子您的的确确是少主的骨肉!”
慕清晏被吓的直起了身子,好容易松口气:“成伯你以后把话一口气说完。”
成伯赧然,低声道:“正扬少主抢夺公子您的缘由,老奴也不知道。本来他们两兄弟好端端在屋里说话,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老奴冲进院子时,看见公子的乳母侍婢或死或伤,正扬少主还不住冲向地上的襁褓,少主只好奋力出招,直将正扬少主打出极乐宫。老奴一路追赶,也没赶上。”
慕清晏艰难道:“所以父亲不是因为受伤躲出去休养,而是追击慕正扬才离开的?”
“是呀。”成伯叹气,“我猜少主将正扬少主赶出老远,因为受了重伤而没法立刻回来。正扬少主估计也受了伤,不然他那样不肯罢休的性子,怎会没再来抢夺公子您呢?”
慕清晏颤然坐倒,心中五味杂陈。
“那是老奴最后一次见到正扬少主,之后就再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成伯叹道,“直到几年后少主带公子住回不思斋,一日夜里,常大侠带了个年轻体弱的女子来拜访。”
慕清晏再度紧张,“是不是我发烧那夜?那女子是谁?”
成伯说是的,又道:“老奴哪里识得。老奴奉完茶就出去了,出门前听见那女子对少主说‘早闻君名,不曾想今日才见’。”
慕清晏盯着成伯的脸,“就是说,那夜是那女子与父亲是第一次见面?”
成伯又说是的,接着道:“他们聊了大半夜,天快亮常大侠与那女子才走。我问过少主,少主说那女子是来送回正扬少主遗物的。”
“慕正扬果真死了?”
成伯只道:“少主说是的。这之后,少主就下令我等不许再提正扬少主了。”
慕清晏心潮起伏,半晌后才道:“……我以为那女子是为了父亲来的,却原来是与慕正扬有瓜葛。”他基本已经猜到这女子是谁了。
“要是少主与那女子早些认识就好了。”成伯口气中满是遗憾。
慕清晏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成伯踌躇了一下,叹道:“我服侍少主几十年,他自小淡泊,对人对事从不曾过分热切。。老奴从没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一个人,也从没见他如那夜畅怀大笑过。”
他抬头回忆,“老奴后来又进去添过几次茶果,见那女子的相貌只是清秀,不过一双眼睛倒生的好。老奴迄今所见,唯有昭昭姑娘的眼睛堪能与之一比。”
“老奴听少主与那女子天南海北的闲聊,觉得那女子甚是洒脱,哪怕病弱不堪,说笑间也是爽朗自在,无所畏惧。老奴就想了,少主淡泊,不拘名利,这两人真是般配,可惜……唉,他们为何不早些遇上呢。”
慕清晏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整个人凝成了一座岩雕——他终于明白为何在梅林山坳中第一次看见蔡昭就觉得似曾相识,为何那么喜欢她带着笑意看自己时的样子。
发烧的五岁男孩迷迷糊糊爬起来,从槅扇缝隙中望去,看不清来者的样貌,唯记得那双璀璨洒脱的眼睛,还有父亲开怀的笑声。
“那女子之后再没来过么?”他听见自己艰难的声音。
成伯叹道:“我偷偷问过少主,少主说那女子伤病极重,连床榻都难下,这回来访已是冒大风险了。我又鼓动少主去找她,少主却叹息‘她本是翱翔苍穹的飞鹰,如今只能缠绵病榻,我怎有脸见她呢’。之后,少主也不许我再提这女子了。”
第116章
老人的声音仿佛海面上飘荡起伏的藻, 幽幽颤颤,充满对过世之人的遗憾与悲伤。
慕清晏猛的起身,在幽暗的书房中重重的走来走去,满心的愤懑无可舒缓。
他站定后, 一手牢牢按住书案, 沉声道:“父亲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过成这样!他这辈子一日都不曾按自己的心意活过!”
他收掌为拳, 一记捶在书案上,“我绝不会像父亲那样过完一生, 绝不会!”
“公子,是出什么事了么?”成伯焦急的发问。
慕清晏没有回答, 他阖起一双飞扬的长目,安静凝思——
大部分线索都可以对应起来了,慕正扬修为初成后偷溜出瀚海山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中结识了蔡平殊,那个陪伴蔡平殊上雪山取雪麟龙兽涎液的男子应该就是他。
并且他在九州宝卷阁的典籍中发现紫玉金葵可以治疗幽冥寒气造成的伤害, 当石二侠受伤后, 他将此事告知了蔡平殊。
如今唯有两件事无法解释:
第一, 慕正扬为何要抢夺襁褓中的自己?
第二,他应该十分憎恨阻止他认祖归宗的聂恒城, 那又为何要帮助聂恒城害死蔡平殊身边的弟兄们呢?
这些先放置一旁, 眼下最要紧的是证实父亲慕正明的清白。
他必须让昭昭知道, 他的父亲一生正直淡泊,只有被人辜负, 从未负过任何人。
可只凭空口白话,如何取信戚云柯蔡平春等人, 他们未必相信‘魔教’中人的话。
那么, 他必须有实打实的凭据。
慕清晏倏然睁开双目, 沉声道:“成伯,你适才说那女子是来送慕正扬遗物的。父亲将那些遗物放在哪儿了,我收拾父亲的遗物那么多遍,怎么从未见过。”
成伯慢一拍反应过来,“少主没将那盒东西放在不思斋,他,他把东西都随葬入地下了。”
“父亲的坟茔?”慕清晏迟疑。
成伯道:“不不,是老主人和老夫人的坟茔。”
慕清晏:“哦,那就好。”
——慕正明的坟茔他还有些迟疑,不愿打搅父亲的安宁,祖父祖母的坟冢就无所谓了。
要不是那两个不靠谱的沉溺于自身的情爱恩怨中,也不会让年幼的慕正明仰聂恒城鼻息而活了,更不会埋下慕正扬这么大祸患,进而造成之后的种种遗憾。
为人父母没将孩子好好养大,活该日后被挖坟。
来到后山慕氏祖坟之地,穿过两头高耸巨大的镇灵石兽,走过阴气森森的暗林,慕清晏领着成伯与连十三站在慕琛夫妇的坟前。
成伯犹自絮叨:“公子啊,你怎么可以挖你祖父母的坟冢呢?”
“我挖的确不合适。”慕清晏将手中的锄头交给连十三,“十三你来挖。”
成伯:……
因为慕正扬的遗物是慕正明数年后埋入的,顺着不同的翻土痕迹,连十三很快从坟冢边缘处起出一个大大的石匣。
慕清晏以掌风劈开石匣,里头躺着一只两掌长三寸厚的紫木小匣,拈着桃花样式的黄铜小扣,打开匣子后细细翻阅一遍——慕清晏微翘唇角,果然有证据。
离开慕氏祖坟时,胡凤歌于惠因还有吕逢春等人领着手下在外头静候。
慕清晏不耐烦跟他们啰嗦,只道自己有急事要出门,让他们各安其位,看好瀚海山脉。
离去前,慕清晏忽然回头:“最近上官浩男去哪儿了?”
胡凤歌拱手答道:“回禀教主,上官坛主告了假,说是爱妾生子,他想回去看着。”
吕逢春看慕清晏皱起眉头,赔笑道:“上官家八代单传,不怪上官坛主焦急。”
慕清晏转头道:“生儿育女是好事,成伯,替我随份厚礼。”
成伯表示立刻去办,带着连十三转头而去。
屏退诸部后,慕清晏单手抱着紫木匣子召来金翅巨鹏,全速赶回太初观。
凛风刮面,他胸口却似燃着一把火,恨不能用力踩在戚云柯指责父亲的面孔上,再泼一瓢冷水在蔡昭头上,罚她当日回头看自己那一瞬眼神中的不信任。
数日后,慕清晏抵达太初观外的村镇。
他在旷野下了金翅巨鹏,夜行至人烟密集处询问北宸六派的情形,一连问了数人,都答曰‘数日前太初观掌门王元敬已经出殡下葬,这几日在观内做转生法事’。
慕清晏心中焦躁略定,当夜便潜入太初观。
夜幕中,他随手点倒一名小道童,询问蔡昭住在何处,那小道童哆哆嗦嗦指了一处,答道:“蔡姑娘与蔡谷主夫妇住邻屋。”
慕清晏疑心重,之后在暗处点倒了一名小厮与一名杂役,得到相同回答方才相信,只是蔡平春夫妇就在近处,恐怕难与昭昭详谈了。
屋内灯火明亮,宁小枫举着一幅崭新的靛蓝银丝亮缎在丈夫身上比来比去,嘴里絮叨着:“昭昭,你看这块料子配不配你爹,是不是稳重又大气。做我现在开始动手,等入秋了你爹刚好能穿上。你说是做直裰好,还是交领大袖好呢?”
蔡昭刚要张嘴,蔡平春拍拍妻子的手,心疼道:“你别做了,叫针线上的人做吧,上回戳的满手都是针眼忘了?昭昭,劝劝你娘,别做了。”
蔡昭又欲张嘴,宁小枫嘟囔:“我喜欢给你做衣裳嘛。”
蔡平春柔声道:“天下妇人十有八九都会做针线,可有几人能配出方圆半里之内蛇虫鼠蚁俱无的香料,有几人能制出天下九成毒物的解药。你与她们不一样,天下万千女子,唯有一个宁小枫。”
蔡昭两手托着脸杵在桌上,毫无热情的看着。
你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这话恐怕是天下女子最爱听的话了,估计没几个外人能想到看着寡言淡漠的老爹讨起老婆欢心来一套套的。
宁小枫果然玉颊生晕,满眼情丝缠绕的望向丈夫,蔡平春亦深情回望。
蔡昭悠悠站起:“我还是回去睡觉吧。爹,娘,请好好歇息。”——做人儿女很不容易的,要有眼力劲,该消失时就赶紧麻利的走人。
慕清晏在西侧雅舍外静伏了片刻,只见隔着一条纤细的走廊刚好是左右两间,左面那间黑漆漆,似乎已经熄灯歇下,右面那间灯火昏黄,窗纸上映出一男一女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应该就是蔡氏夫妇。
隐匿在浓密花树中的年轻男子微微皱眉——为何不是蔡氏夫妇睡下了而昭昭还醒着呢?这就有些麻烦了。
他略一思索,大不了不和女孩斗嘴置气,只将慕正扬的事说清楚,放下紫木匣子就走便是,想来这样也不会惊到蔡氏夫妇。
他的青云纵已修炼至轻灵飘忽,潜行夜幕之中便如融入海水深处一般。以掌力轻轻震断木质插销,微启窗扇飘身而入。
屋内传来熟悉的女孩馨香,是蔡昭喜欢的甜橘味皂角香气,慕清晏微微一笑,他虽无窃玉偷香的念头,但潜入蔡昭的屋子已是颇有经验。当下借着窗缝微微透入的月光,缓步走向圆桌,才走了两三步,一股毛骨悚然之感忽的涌上心头,宛如被丛林中的猛兽盯上一般!
——糟了!有陷阱!
慕清晏身形动作比心念都快,当即肌肉筋骨自行做出反应,刚要反向跃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屋内不知什么轰然炸开,碎石砖瓦木屑纷纷扬扬洒落,随着头上与四面哐啷响动,五面玄铁铸成的巨大铁栅栏瞬时围拢过来,将他生生罩在其中!
慕清晏身上臂上腿上均被炸出道道血痕,耳廓被震的嗡嗡作响,内腑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口鲜血涌出唇边。
厢房被炸的四分五裂,月光透过破开大洞的屋顶泄下,他顾不得伤势赶紧抬头看,只见四面玄铁栅栏都有一人多高,脚下与头顶的玄铁面积更大,竟将桌椅与自己一齐罩在其中。
在阵阵大笑中,破裂的厢房走进一大群持刀佩剑之人,当头的便是诸派掌门。
宋时俊尤其开心,咧嘴大笑时几乎连后槽牙都露出来了:“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这些日子不枉我四面布下人手,在村镇出入口日夜蹲守,只要一发现你的踪迹立刻飞鸽传书!哈哈哈哈,到底是年轻啊,两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落入我们北宸牢狱的魔教教主,哈哈哈哈……”
戚云柯恨恨瞪着铁牢:“来人,先废了这贼子的丹元经脉!”
宋时俊顿时岔了气,连连咳嗽:“别别,云柯兄弟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说!他老子害了平殊还有诸多兄弟,杀他偿命有何不对!”戚云柯想起当年生死与共的挚友与蔡平殊,恨的眼珠都要红了。
“对呀对呀,废功夫太麻烦,先剁了他的两手两脚,岂不快哉!”杨鹤影笑的阴毒。
站在他们身后的宋郁之神情复杂,此时上前道:“师父,您要杀他为先人偿命,弟子无话可说,可您好歹想一想昭昭师妹!杀他可以,可不该往死里折辱他,不然昭昭师妹这辈子都不会忘不掉他了!”
戚云柯迟疑起来。
“我们与魔教的仇怨结了两百年了,难道碍着一个小丫头片子就不动手?你们不动,我来!”杨鹤影想到魔教教主折在自己手中,日后传出江湖是何等声望,当下就要挺刀而上。
宋时俊一把拽住他:“老杨你发什么疯,云柯兄弟要为蔡平殊报仇,你凑什么热闹!慕清晏是落入我们手中了,他身后的魔教可还好好的!你忘了当年我那老岳父和你家老爷子只是在聂恒城之死上吹嘘了几句,聂氏部众就来拼死报复了么!你家老爷子的尸首拼凑了三天才拼齐呢,如今驷骐门几斤几两,经得起那般折腾!”
杨鹤影立时止步,眼神闪烁不定。
李元敏怨毒的瞪着慕清晏,恨恨道:“我大师兄被折磨成了人彘,如今我太初观要以眼还眼,这是天公地道!今日就是蔡平殊女侠在,她也会赞同的!”
对上他,宋时俊可没那么好耐性了,当即插起腰:“有能耐你就自己去抓人,这机关这陷阱,可都是我们精心布置的!给我闪一边去,少啰嗦!”
周致臻忽然开口:“当年之事我从未听闻,如今才知道平殊本来不用死,还有诸葛兄弟他们,原本都能好好活着,娶妻生子,诗酒畅快。然而他们在大好年华受奸人残害,死不瞑目。如此大仇,不可不报。人我来杀,不牵连诸位。”
他抽出青茫茫的长剑,素来儒雅温和的面孔已是铁青,“慕教主,我与你无冤无仇,但父债子还,你认命吧。要怪就怪你爹……”
“别胡乱攀扯我爹!”慕清晏扶着铁栏坐在圆凳上,“我今日就是来澄清这件事的,当年欺骗害死诸位大侠的人并非家父,而是另有其人。”
戚云柯怒了:“那人长的和你一模一样,不是你爹还能是谁!”
慕清晏清冷的目光看来,“戚宗主,那人的脖子上是不是有个血红的烙印……”
戚云柯瞳孔一缩:“左后侧颈部,鸢尾花!”
慕清晏一哂:“他叫慕正扬,他与家父是双生子。”
“慕正扬?!”戚云柯神情迷茫,蔡平殊从未告知她心上人的姓名。
周致臻冷冷道:“从未听闻慕正明有兄弟,你想推托卸责,没那么容易!”
“我当然知道空口白话无人相信,你们自己看看吧。”慕清晏指了指落在窗棂下方地面上的紫木盒子,“这是当年蔡女侠亲自送到我父亲手中的,慕正扬的遗物。”
事涉蔡平殊的□□,宋时俊与杨鹤影虽然好奇的好命,也不好意思抢着上前。
戚云柯与周致臻互视一眼,最后周致臻上前捡起那只紫木匣子,发现铜扣正是落英谷常用的桃花样式,他颤着手打开后翻看……
他痛苦的一手捂脸,将颤抖的身体靠在残破的墙壁上,发出犹如痛苦的低低呻吟。
戚云柯赶紧上前扶住他,接过匣子来自己看。
紫木匣中零零散散放置了许多东西,较为醒目是一朵微微发黄的珠花长簪,一对如碧波潭水一般剔透的翡翠玉镯,一块沾了血迹的手绢,两种不同发质的头发用丝带缠绕在一起,还有一张大红烫金的订婚契书……
戚云柯拈起那支珠花簪——为了动手方便,蔡平殊平素极少佩戴首饰,然而这支珠花玉簪戚云柯却见她戴过许多次。珠花是用九颗拇指大的明珠串成,簪身是一根通体明净羊脂白玉,雕琢成绞丝花样式。
戚云柯将珠簪举高,借着月光细看,只见簪柄处刻了一个‘扬’字,字体风流飞扬,清瘦疏朗——‘叮当’一声,珠花玉簪落回木匣中。戚云柯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萎顿无力。
蔡昭临出门前,忽然回头:“这些日子我们原本好好住在西侧雅舍中,为何今晚忽然换到这间客房来住呢?”
宁小枫低头翻看衣料。
蔡平春眼神平静,“你这几日没好好吃也没好好睡,瘦了一大圈。昭昭,这样不好。既然知道了走不通的路,多思无益。”
蔡昭蹙起纤细的眉头,疑惑的看着自家爹娘。
这时远处忽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宛如地面都被震的弹了一下。
蔡昭一个没站稳,额头咚的一声敲在了门框上。
“这是怎么了……”她揉着额头遥望远方,恰是他们一家之前住的西厢雅舍方向。
询问的目光投向双亲,蔡平春与宁小枫默不作声。
蔡昭心头一痛,仿佛被细小的针尖扎了一下,一股不安旋即浮上心头,“你们瞒着我算计了什么?!”
她又惊又急,也不等父母回答,用力甩开竹帘就往外冲去!
飞花渡下身影蹁跹,值守的太初观弟子甚至没看清来人样貌,蔡昭就一闪而过。
越接近西厢雅舍,匆忙奔走的各派弟子就越多;蔡昭扶着一棵偏僻的花树喘气,慌乱间看见前方一大群人簇拥着什么走来……
今夜的月光分外清明,蔡昭看见八名健硕的弟子抬着一个巨大铁笼子过来,周围是刀剑出鞘的警惕弟子,以及各派掌门。
他为什么在笼子里?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像野兽一样关起来!
为什么他身上都是血,是被刚才那阵巨响炸的皮开肉绽了吗,脏腑有没有震出内伤?
娘呢,娘在哪里,还有樊兴家呢,谁来给他疗伤啊!
蔡昭捂着心口,好像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眼前只剩下那个寒意森森的玄铁笼子。
“你们要干什么!”她发出嘶哑的声音,奋力向前冲去,却被堪堪赶到的宋郁之从身后抱住。
“你现在不能去!”宋郁之拼命压低声音,用力箍住女孩的身子,“别把事情闹大!”
樊兴家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昭昭你听我说,这会儿可不能冲动啊,这么多人看着呢!之前你和他只是风言风语,你现在要是冲出去就坐实了勾结魔教的罪名啊!别忘了李师伯也在啊,处刑用的九阴透骨蟒鞭他可随身带着呢!”
“不用你们多管闲事!放开我!”蔡昭满心慌乱,哪里听得进去,正要运气挣扎,忽觉后颈一麻,顿时软软的倒了下去。
宋郁之一把抱住女孩,和樊兴家一齐回头看去。
只见丁卓并指站在后头,他翻着白眼道:“你们再吵下去,聋子都听见了。”
第117章
慌乱了一整夜, 天色终于蒙蒙亮了,紫木匣子里的东西都被取了出来,铺了一桌。
“……是这对镯子不错。”宁小枫拿着那对翡翠镯子越看眼眶越红,“平殊姐姐向来不爱佩戴那些叮叮当当的, 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对镯子, 哪怕不套在腕子上也要用丝绢细细包好, 放在怀中。”
她放下镯子,与那珠花一起放进木匣, 轻叹道,“想来和那珠花玉簪一样, 是那贼子所赠的吧。”
这时蔡平春也看完了那块一角绣有一个‘扬’字的染血绢帕,默默折叠好放回木匣中——某次姐姐负伤而回,虽是满身血迹,脸上却笑意盈盈,问她就答道‘贼人已尽除’。他记得, 当时蔡平春胳膊就包扎着这块绢帕。
最后, 桌上还剩下那束头发与一张烫金大红婚书。
婚书上写的是订婚誓词, 除却正文中的两情相悦之词,最后言道‘待星月安宁人间太平之后, 即行完婚’, 上面的书法与那珠花上的刻字一般张扬清瘦, 只落款中的‘蔡平殊’三个字是他们熟悉的女子笔迹。
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头发,一股是蔡平殊微微带有亚麻色的细柔秀发, 另一股头发漆黑浓烈到隐隐透着墨蓝之意——慕清晏就有这样一头鸦羽般的长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周致臻坐在窗边发怔, 自从戚云柯将他扶进来后, 他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坐姿。
戚云柯在旁低声道:“致臻大哥,平殊不是有意瞒你的。那人…姓慕的狗贼初看时,真是人模狗样的!修为高深,性情洒脱,多重的伤都不当一回事。无论平殊突发奇想要去哪儿,那人水里火里都愿相随。别说平殊妹子,连我都觉得这人值得结交。唉,谁知道…!”
“你算了吧,二十年前你比如今还一根筋,谁人在你眼里不是好人。”宁小枫嘟囔道,“尹岱勉励了你几句,你就当他天神一般敬佩的五体投地,尹素莲多瞟你几眼,你就当她是天仙了——你看的出谁的为人啊你!”
戚云柯涨红了脸:“就算如此,平殊和那慕姓狗贼的事,我也一句没对师父和素莲说啊!”
蔡平春叹道:“我倒盼着戚大哥你当年口风没那么紧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周致臻忽然开口,“眼下怎么办?”
此言一出,屋内其余三人俱是一静。
宁小枫与丈夫对视一眼,试探道:“慕清晏并不是那狗贼的儿子呀……”
“不是儿子,但是侄子。”周致臻冷冷道,“而且是慕氏如今仅剩的后人了。虽说这几十年是聂恒城叔侄当权,但之前一百多年姓慕手中也没少沾北宸子弟的血!”
戚云柯一拍大腿,“不错,除了这小子也好,免得他一天天的来勾引昭昭!”
宁小枫忍不住道:“你觉得除了慕清晏后昭昭就会收心?然后嫁人生子,安耽一生?”
戚云柯一哑,“那怎么办?留着他,让他继续偷鸡摸狗来找昭昭?小春你也说句话啊。”
蔡平春默了片刻,才道:“我想起过去那些年间,姐姐缠绵病榻呕血痛楚时的样子,如今我才知道她原本不会这样的。”
宁小枫捏紧了裙摆,眼中露出怨恨之色,戚云柯恨恨锤拳。
周致臻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平殊不能白死。便是引的魔教教众群起报复,我也认了!”
清晨安静的庭院中,两位掌门缓缓散步。
“活捉慕清晏我们也有份,为何他们商量事情不让我们在场!”杨鹤影忿忿道,“宋大哥你怎么也乖乖出来了,吭都不吭一声!”
宋时俊悠然道:“不在场好,不参与更好。聪明人要做聪明事……唉,之前我也是糊涂了,如今抓了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了结。”
杨鹤影疑惑:“你什么意思,什么烫手的山芋?”
宋时俊:“老杨啊,我们与魔教已经太平十几年了,你真的想再启战端?”
杨鹤影摸着光秃秃的下巴,不吭声了。
“姓慕的小子继位才多久,说实话,咱们跟他真论不上恩怨。”宋时俊叹道,“我们若杀了他,千千万的魔教教众能咽下这口气?那□□起来可是什么阴私鬼祟的伎俩都不顾忌的。老杨你那娇妻爱子,还有新养的八个外室,都不想要了?”
杨鹤影怫然:“什么八个外室,两个,才两个!”
“不要紧。”宋时俊摆摆手,“可若就这么放了他,岂不显得咱们北宸忌惮了魔教,咱们的脸又往哪儿放?唉,所以说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依你的意思,之前就不该抓那姓慕的?”杨鹤影问道。
“是呀,之前我也是一时脑热。”宋时俊道,“戚云柯周致臻和蔡家两口子,那是心心念念要给蔡平殊报仇,老杨你难道也要为她报仇?唉,我们俩掺和什么啊。”
他一面叹气,一面背负着两手往前走去。
望着宋时俊走开的背影,杨鹤影露出一抹阴狠的神色,轻轻自言自语道:“哼,戚云柯老实,周致臻温吞,裘元峰鞭长莫及,聂恒城死后就数你们宋家占的便宜最大。这十几年来,广天门将周遭一带的魔教势力鲸吞蚕食,吃了个饱,如今当然不想折腾了,不过别人且饿着呢!哼哼,走着瞧!”
太初观地牢中最里侧的一间。
宋郁之巍然守在铁栅栏前,一步不肯挪开,他身前站了四名广天门弟子与丁卓等青阙宗弟子,对面是满面怨恨的李元敏等太初观弟子。
两边俱是拔剑出鞘。
“你们让开!”李元敏怒道,“我要为掌门师兄报仇!”
宋郁之道:“请李师叔冷静下来,当日之事大家都清楚了。王掌门是被人从墙外透剑刺死,当时慕清晏正在正面逼问王掌门,凶手肯定不是他。”
李元敏吼道:“这是障眼法,墙外刺剑之人肯定也是魔教的!”
“是或不是,该由师父他们商议决定。”宋郁之道。
李元敏咬牙道:“我也不要他的命,斩他一手一足,留着性命,就成了吧!”
宋郁之依旧脸色冷峻,不退一步:“我说了,一切要等师父他们商议完毕。”
李元敏悲愤大笑:“总之你们就是不肯让开了?这是欺负我们太初观无人啊,好好好,今日我们就拼个死活!”
“李元敏你有完没完,王元敬干的那点丑事打量谁不知道呢!”丁卓不耐烦的骂了出来,“师父他们为了保住太初观的名声,下令我们几个守口如瓶。我们不说,你就当没人知道啦?!你若再来纠缠,当心我跑出去,将整件事原原本本的当街喊出来!”
“你…你竟敢?!”李元敏气堵声噎,满腔悲愤。
——即便所有人将前因后果一句句分析给他听,他依旧不能相信待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师兄会是那样卑劣不堪之人。他无法辩驳,只能将一腔怒气出到旁处去。
宋郁之上前一步:“李师叔,我知道王掌门平素温和仁厚,待你更是如兄如父,谁不说他是好人。但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人也会行差踏错。李师叔,你回去吧。”
李元敏抹了一把泪,低头拧身奔走了。
太初观弟子都走干净后,丁卓还剑入鞘,朝宋郁之拱拱手,领着其余弟子离去。
宋郁之反而拖了把歪歪扭扭的杌子,抱剑坐下了。
黑洞洞的铁牢深处不可见人,传出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你不走么?”
宋郁之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受到折辱。”
一顿,再道,“但我也只能守到师父他们商议完毕,之后他们要怎么处置你,我便无法插手了。”
一片沉默弥漫在潮湿阴冷的地牢中。
过了许久,那个冷漠的声音才又响起,“她人呢?”
宋郁之知道他问的是谁,斟酌了片刻才道:“……她被李师伯看管起来了。李师伯说,她若再不听话,就要用乱魄针了。”
黑暗深处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铁器撞击声,而后回复寂静。
瀚海山脉,极乐宫第一重,玄牝殿。
一名教众飞奔而入,将一个小小的纸卷奉到胡凤歌面前。
胡凤歌展开一看,面色一沉:“糟了!”
在旁心不在焉看书的于惠因闻言,转头过来:“怎么了?”
胡凤歌将纸卷交给他,“武安山下的分舵弟子飞鸽传书,说教主昨夜被北宸六派的人捉住了!如今陷在太初观地牢中,通传我等赶紧想办法营救。”
“这是怎么弄的?!”于惠因皱起眉头,“怎会如此。”
胡凤歌冷哼一声:“定是那姓蔡的小丫头的缘故!我早就跟严长老说了,要教主提防北宸六派使美人计,瞧吧,果然出事了!我这就带人下山,我要亲自部署营救教主。唉,偏偏这个时候游观月还没回来,赶紧叫人将上官浩男召回来!”
一面说话,一面她手上不停,将桌上的卷宗一一锁进铁匣中。
于惠因摇摇头。
胡凤歌按着铁匣,不悦道:“你摇什么头,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于惠因微笑:“别的都对,就是‘美人计’三字不妥。你十五六岁时可比小蔡姑娘好看多了。”
胡凤歌脸上一红,嗔道:“小时候你多老实,如今也学的油嘴滑舌!”她按在自己受伤的脸颊上,轻叹道,“如今我却是又老又丑了。”
于惠因握住她的手,“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以前的样子。你若不信,我也毁伤半边脸来陪你如何。”
胡凤歌满心喜悦,“等这趟回来,我们就禀报教主,将婚事办了吧。”
于惠因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好。”
两人正自缱绻之时,殿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教主落难,怎么不告知我一声呢。”鹤氅飘飘的吕逢春大摇大摆的进来,“小凤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大的事,你可不能一人拿主意啊。”
胡凤歌冷冷道:“教主之前吩咐过,吕长老只管看好李如心母子,旁的事情不劳您操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吕逢春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教主为了肃清聂喆党羽,将瀚海山脉刮了里三层外三层,如今极乐宫守备松弛,你再带了人走,万一北宸六派趁这个时攻进来怎么办啊?”
胡凤歌冷哼一声:“我走后,自有惠因镇守极乐宫。何况还有严长老相助,吕长老就不必担忧了。”
吕逢春阴阴笑了下:“严栩贪杯,前几日夙夜饮酒,病到如今都没起身。看来,我不出手不是不成了。”
“你究竟要怎么样!”胡凤歌双手下垂,不动声色的按两侧腰囊上。
吕逢春索性撕下笑脸,高喊一声:“来人呐!拿下胡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