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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会揭开一个大谜团。
第109章
晚饭后, 在夕阳的余晖下,身着粗布衣裳的慕蔡二人像寻常村民般坐在门口纳凉。
一个抓着把冒火星的干艾草驱赶蚊虫,一个摇着把叮了哐啷的破叶大蒲扇,就差一把茶壶或瓜子, 就活脱一对乡村老头老太了。
慕清晏提议两人捋一捋思路, 把这一日一夜在石铁樵处的听闻整理一下。
蔡昭也有此意。
“我们以紫玉金葵为线索来推算。”慕清晏用根树枝从脚边拨拉出一块掌心大的石头, 权作代替紫玉金葵。
蔡昭点点头,“最初听闻紫玉金葵的下落, 是石二侠中了幽冥寒气,我姑姑不知从何处得知紫玉金葵可以治疗此伤, 于是从魔教宝库中盗了出来。”她用大蒲扇将那块石头拨到一块青石板旁——石头代表紫玉金葵,青石板代表石二侠。
“此事的关键是——”她继续道,“谁告诉我姑姑紫玉金葵能治幽冥寒气的?以及,又是谁能从漫漫宝库中将号称鸡肋的紫玉金葵找出来?”
“还有一个关键。”慕清晏补充,“你姑姑能人不知鬼不觉的将紫玉金葵盗出来再还回去, 可见这个时候聂恒城还没用到紫玉金葵。”
他将那块石头往下扒拉数寸, 树枝尖端在土地上划了‘库’字, “这个时候,紫玉金葵还在我教宝库中, 时间是路成南夜奔前的一年半。”
蔡昭想了想, “我觉得当时聂恒城就算没用到紫玉金葵, 也肯定开始练习魔功了。因为雷师伯跟我说,石二侠中了幽冥寒气向他问诊后没多久, 尹岱就在百招内被聂恒城击退了。”
慕清晏眉梢一挑:“尹岱受伤了么?”
“没有,只是衣裳刮破了。”蔡昭道。
慕清晏:“尹岱能够全身而退, 可见这个时候的聂恒城尚是初练魔功。”在地上的石块与‘库’字旁, 他又用树枝划了‘聂、初、功’三字。
蔡昭同意:“雷师伯说, 当时尹岱反复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奇药能短时间内增进功力的。雷师伯说有是有,但都是利大于害,用之无益,于是尹岱就猜测聂恒城是练了一门威力强大的功法。”
“不止他起了疑心,周老庄主和宋老门主也起了疑心,于是各出奇招。”慕清晏道,“尹岱的奇招就是会同师兄程浩与师弟王定川,布下天罗地网,生擒聂恒城的心腹开阳长老,意图慢慢逼供。”
“但这个时候聂恒城还没开始捕杀天下高手,便用不上紫玉金葵。”他道,“此后发生的依次是,武元英鼎炉山被俘,苍寰子与瑶光长老同归于尽,开阳长老越狱不成身死,苍穹子断了双腿……”
蔡昭接上:“然后尹岱挂不住面子,下令六派精锐尽出攻打幽冥篁道,谁知不但折了大弟子冯远图,还丢了小弟子郭子归。如今看来,未必是他面子挂不住,也有可能是想探一探那魔功——我姑姑在前头打的拼命,却没听说尹岱老儿在哪儿,指不定摸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论摸去了哪儿,总归是一无所获的。”慕清晏嗤笑一声,“我们接着说紫玉金葵,聂恒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紫玉金葵呢……半年前。”
“半年前!”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随即相视一笑。
“按着路成南对我姑姑他们说的,”蔡昭歪头回忆,“他应该早就察觉自家师父功力大增,但是直到半年前才觉得不对劲——因为此时聂恒城开始吸食高手了。”
“这个时候,紫玉金葵落在了聂恒城手中。”慕清晏继续扒拉地上的石块,下移两寸后,他在石块旁划了‘聂,吸’二字。
他又道:“此后,聂恒城大肆捕杀天下高手,日复一日,变本加厉——人人都骂他是倒行逆施狠辣歹毒,但其实他是为了练魔功。”
“这究竟是什么功夫啊,这么邪门!”蔡昭嫌恶的撇下小嘴。
“我差不多猜出来了。”慕清晏用树枝戳着那个‘聂’字:“昭昭,你还记得段九修和陈复光么。他们是为了什么上雪岭取涎液的。”
蔡昭眼睛一亮:“《紫微心经》?!呃,那不是你们慕家祖先传下来的功夫么,你爹还说不能练,练了会有大害!”
慕清晏淡淡道:“估计是聂恒城想出了修炼《紫微心经》的法子。”
“能是什么法子,吸食别人的丹元与精气,最后变个半疯子么?”蔡昭难以置信。
慕清晏抿嘴:“至少起初修炼时他并不需要吸食丹元精气,甚至一开始修炼还很顺当。只需少许雪麟龙兽的涎液为引子,就能短时间内功力大增。”
蔡昭恍然大悟:“所以他才会将初步心法与一小瓶涎液交给陈曙,以弥补他五毒掌被破的缺憾。谁知陈曙爱弟心切,还没开始修炼就被周家子弟截杀了。”
——不料这一小段插曲,间接导致了千雪深一家惨遭屠戮,更在十几年后掀起了一场血腥的报复。
“聂恒城没疯前一直都是个雄才伟略的英主,疼惜弟子,知人善任。”慕清晏神色如常,“路成南忍了半年,忍不下去了,终于盗走紫玉金葵,夜奔而走。”
“没了紫玉金葵,也没了路成南在旁周全,聂恒城行事愈发疯癫。”蔡昭道,“我姑姑说,她之所以能在涂山堵住孤身一人的聂恒城,正是因为他疑神疑鬼,什么人都不信,最后连自己的心腹弟子都猜忌起了——看来路成南的逃离对他打击很大啊。”
“路成南确为一代豪杰。”慕清晏难得说人好话。
一群乡野孩童在他们面前追逐打闹,互相用狗尾巴草挠来挠去,清脆笑声不绝于耳。
蔡昭皱起眉头:“还是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啊——是谁告诉我姑姑紫玉金葵的?”
慕清晏凝重:“有那么一个人,他不但知道紫玉金葵的诸多用处,还清楚它的来龙去脉。这许多琐碎的细枝末节,连本教中人都未必十分清楚。这人究竟是谁呢。”——有那么一个始终处于迷雾中的人,但他们始终摸不到。
“还有,是谁袭击你爹爹的?屠戮常家的幕后元凶是谁?最要紧的,我姑姑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啊!”蔡昭补充道。
慕清晏笑出来:“你怎么还惦记这个。你师父不是说那人已经叫你姑姑‘解决’了么,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
“那也得知道是什么人啊。”蔡昭烦闷,忽想起一事,“喂,问你件事啊。”
“我不叫喂。”慕清晏板着脸。
“画皮妖?”
慕清晏作势起身。
蔡昭连忙将他拖住,笑吟吟的凑过去,娇滴滴道:“哥哥。”
慕清晏叹道:“我们以后别冒充兄妹了,雪岭也好,溯川也罢,没一个人信的——你要问什么。”
蔡昭有些踯躅:“令尊这辈子就没喜欢过什么人么,我是说真心喜欢。”
慕清晏没想到女孩会问这个,“……可能有。但当时我病了,没见到人。”
他有些迟疑,“那是父亲刚将我接回黄老峰不思斋的时候,剃发,沐浴,进食,晒太阳……然后我就病了,高烧不退。”
蔡昭小小叹口气。黑暗中苦惯了的孩子乍见光明,反而会不适应。
“某一夜,我听见外间有人说话,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声音的女子。我迷迷糊糊的醒来时,那女子已经走了,父亲还坐在外间,那神色……”慕清晏紧蹙眉心,极目凝思。
——窗外天将破晓,在静室内落下一地清辉。
慕正明独自一人坐在条案后,对面是余温犹存的空空座位,他的神情似是思念不尽,悠悠怅然,既喜又忧,忐忑不安。
这种细致微妙的情感,慕清晏也是最近才有些明白。
蔡昭似懂非懂,“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那女子再没来过。”慕清晏神情阴郁,“父亲说那是他们第一回 见面,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觉得他一直想去找那女子,但因为我没能成行。”
蔡昭嗨了一声,拍他肩头道:“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拉扯了,你没出生的时候令尊也没走成啊。令尊没走成也有好处,不然我姑姑怎么救出郭师伯啊。”
慕清晏含笑道:“你觉得是因为父亲帮忙,蔡女侠才救出郭子归的?”
“不是令尊就是路成南,令尊的更可能些。”蔡昭忽的神色一黯,“唉,有句话你说对了,当初太初观要是放下成见,求助我姑姑,武元英说不定也能救出来。”
石铁樵与常昊生都是蔡平殊身边之人,太初观偏偏对蔡平殊素有芥蒂,言语矛盾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是以当人人传言武元英已死时,石常二人唏嘘一阵也就过去了,并未拜托路成南或慕正明打听武元英的遗体。
慕清晏眉头一皱,心中隐隐有什么东西闪过,却又抓不住。
“瀚海山脉那么大,又是石笋迷宫,又是满地虎豹石雕的,若没人里应外合,谁能找到啊。”蔡昭犹自叹息。
“那石雕不是虎豹,是八爪狴犴。”慕清晏笑起来,忽的一震,神色骤变,“参天石笋,迷宫,八爪狴犴,那是……那个地方啊!”
这时,对面的孩童喧闹起来,其中有两个孩子左右两边制住了一个胖男孩,第三个男孩笑嘻嘻的拿狗尾巴草去刮胖男孩的肚皮。胖男孩急了,一头撞了过去。
在旁看戏的两个女孩拍掌大笑,一个甚至笑倒在旁边小姊妹怀中。
慕清晏猛的站起,燃到一半的干艾草火星点点四散一地。
蔡昭被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昭昭!”慕清晏一把拉起女孩,眼中光彩大盛,“我知道常家坞堡是怎么泄了路径的,咱们快走!”
金翅大鹏在暮霭斑斓的天空中划动强健的羽翼,越过蜿蜒的河川与茂密的山岭,在凉爽的夏风中俯瞰下方地面如玩偶般的屋舍村落。
一个时辰后,慕蔡二人到了武安城,城中民众告诉他们祭奠已然结束,北宸子弟均已移居太初观了。
于是慕蔡二人再度乘上金翅大鹏,飞行不到半个时辰便抵达了溯川上游的太初观。
占地广阔的太初观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西侧边门外有条黑漆漆的小道,蔡昭看见樊兴家提着个满是香气的油纸包晃晃悠悠的从外面回来,她上去一把将他扯到树后。
“昭昭,你怎么才回来!”樊兴家见是蔡昭,眼珠子差点突出来,“你倒是一走了之,知不知道我们后面都乱套了!”
随即他又看见慕清晏,惊的差点尖叫,“你你你,你怎么还敢跟来!你知不知道如今太初观中北宸六派齐聚了啊!”
慕清晏笑笑,蔡昭奇道:“六派齐聚?不是只有我爹爹,师父,还有周伯父,三家来祭典常氏么?还有,大半夜的你买什么烧鸡啊。”
“为了祭奠常家吃了半个月的素,接着又住进了道观,一日三餐清汤寡水的,我买只烧鸡解解馋怎么了!”樊兴家委屈的几乎要落泪。
“本来是只有我们三家,但不知为何宋门主忽然来了,既然五派都在了,宋门主便将杨门主也叫了来,说是单撇下一家不好。”
慕清晏翘起嘴角,“定是宋郁之写信叫他老子来的。”
蔡昭不安的挪挪脚:“我走后,出大事了么?”
“你自己说呢!”樊兴家差点吼出来。
“你们退亲的事闹开了后,先是蔡谷主质问周庄主,宋门主站在一旁笑。”
“然后周庄主质问宋门主是不是早有所图,宋门主当然说没有。”
“接着师父揪着宋门主的衣领骂退亲就退亲,为何让凌波师妹受委屈。”
“杨门主随即向宋门主提起他的女儿杨小兰,谁知宋门主说他最近刚批了八字,大师断言他的小儿媳妇最好姓蔡,二儿媳妇晚些娶,大儿媳妇倒可以姓杨。”
“杨门主当时就脸黑了,问宋门主是什么意思,周庄主也骂‘宋时俊还说你没所图’!”
“大家吵成一团,王掌门只好从太初观赶来劝和。”
慕清晏含笑看了眼女孩,“北宸六派果然同气连枝,亲如手足呐。”
“小吵怡情,斗斗嘴没什么大不了的。”蔡昭淡定道,“樊师兄,你知道王元敬掌门住哪儿么?”
“知道呀,就在太初观最西侧的三清斋。”樊兴家道,“我替师父跑过好几趟腿了。”
“麻烦师兄给我们指个路吧,我们要……”
蔡昭话未说完,就听慕清晏截断道,“不用这么麻烦,让他一起来罢,给我们做个见证。”
蔡昭迟疑道:“要不要叫上三师兄,见证多些。”
“不如把北宸六派都叫上,咱们三堂会审好了。”慕清晏反唇相讥。
“算了,有樊师兄就够了。”蔡昭放弃,“口齿伶俐,记性也好,我看挺合适。”
“你们要做什么?要拉我去做什么?!”樊兴家惶恐的看着这俩,“我烧鸡还没吃呢,待会儿就凉了!”
第110章
王元敬独自一人在屋内盘香。
不论外面的雨声多么嘈杂, 他的手始终那么稳定,动作比闺阁少女对镜描眉更加细致温柔,呼吸声绵长轻远,绝不会扬起一丝一毫的香粉。
这是一个望族子弟的基本教养。
盘好一炉熏香, 王元敬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处屋舍内外均无人服侍。
他喜欢清静, 从小就喜欢,喜欢到后来,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真的喜欢清静,还是清静带来的身份与荣耀。
在一个儿孙茂盛的大家族中, 能够独自拥有一处安静幽雅的院落,代表着家族对你的认可与看重——小的时候,乳母每回抱怨环境拥挤时就会这么鼓励他。
是以拜入太初观后,只要情形允许,王元敬总会选择最幽静之处作为自己的居所。
为此, 爱热闹的武元英老笑话他过的像个小老头……
王元敬忽觉手上一疼, 低头看去, 原来茶杯裂开了,白皙的手掌沁出一道血痕。
他将碎瓷片一块块摆在桌上, 起身去内室取罐金疮药。
其实这么点皮肉伤, 在武元英身上大约就是吮两口的事, 可王元敬不愿意,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怎能轻慢待之。不过也因如此, 明明他的修为高于师弟裘元峰, 但每每真刀真枪拼杀时, 他的斩获总不如裘元峰的多。
师父苍寰子不止一次叹气过,担心自己这个好脾气的弟子将来会吃亏。要知道,江湖中人多是刀口舔血,狭路相逢,勇者才能活下来。
然而哭笑不得的是,王元敬偏偏成了师兄弟三人中活到最后的那个。
心神恍惚的从内室出来,王元敬陡然一震——
一个年轻漂亮的黑衣男子静静坐在他适才坐过的位置上,含笑看他。
新任魔教教主,慕清晏!
王元敬瞳孔猛的一缩,条件反射的去抓墙上的宝剑。
慕清晏左手一扬,一个空茶杯直直飞了过去,王元敬不得不回身闪开。
“王掌门稍安勿躁。”慕清晏微笑道,“我若想偷袭,就不会好好坐在这里等你了。实不相瞒,晚辈有些不解之事想要请教王掌门。”
在北宸六派与魔教的漫长对峙史中,也不总是乌眼鸡似的你死我活,偶尔也有能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王元敬按捺下不安,和和气气的:“慕教主年少有为,元敬不敢当‘请教’二字。”
想到屋外檐下还挂着两个偷听的,慕清晏没功夫跟王元敬客套,“很简单,在幕后指使王掌门的那人是谁?”
——夏季雨水丰沛,太初观内又多是草木竹寮,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草丛与竹片之上,加上蛙鸣虫叫,王元敬又心神不宁,恰好掩盖了蔡昭与樊兴家的呼吸声。
王元敬宛如被迎面扬了把香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元敬不明慕教主之意。”
“不明?哦,那我说的更明白些。”慕清晏:“指使王掌门打探常家坞堡阵法路径的那个人是谁?”
王元敬扭头扑向墙上宝剑,去势凶猛,一时竟连背后露了偌大空门也不顾了。
躲藏在檐下的蔡昭见此情形,对慕清晏的推算不由得又信了几分,朝身旁的樊兴家挤了挤眼睛。樊兴家冒出一头冷汗,他是个伶俐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被人用无稽之谈诬陷后,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小师兄妹交换眼色的短短一瞬中,屋里两人已经砰砰邦邦过了七八招。
王元敬还是没能取下宝剑,反而被一掌击中左肩,连退数步才站定,然而对面的敌手也并未趁机击杀自己。
他胸膛剧烈起伏,怒道:“姓慕的你究竟要如何!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但也不惧你!今日你就算将我毙于掌下,也休想羞辱我们太初观的名声!”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行吧,那就敞开了说。”慕清晏负手站在当中,“常家坞堡被屠戮那夜,我也在场。动手的的确是聂喆的天罡地煞营,然而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引上坞堡的却另有其人。”
“常家坞堡的迷踪阵需要四年一换阵眼,每回更改阵眼方位,之前的路径就全废了。也就是说,那个引路人必须在四年内堪破常家迷踪阵,然而自从三年前蔡平殊女侠过世,常大侠就几乎足不出户,一概食水菜蔬俱是山上自足,那引路人究竟是怎么堪破迷踪阵的呢。”
王元敬冷冷道:“不是还有你么?你在常家坞堡养了一年的伤,什么阵法都摸清了。”
慕清晏笑了笑,“一年多前我受伤逃出幽冥篁道,并未自行摸进常家坞堡,而是在父亲与常大侠约好的隐秘之处放出消息,等常大侠看见信号来接我上山。我上山时昏迷不醒,是以根本不知道迷踪阵的阵法。”
王元敬道:“常大侠已死,如今还不是都由着你说了。”
慕清晏微笑:“我很清楚自己不是那个‘引路人’,王掌门你心里也很清楚,这里就你我二人,你就别抵赖了。”
王元敬大怒:“抵赖什么,我从未上过常家坞堡,又如何能给魔教引路!”
“不需要上山,你也能引路。”慕清晏静静道,“因为常大侠虽然在蔡女侠死后的三年中足不出户,但是三年多前,也就是蔡女侠过世前的数月,他还带过一个外人进过坞堡——就是罗元容!”
王元敬神色大变,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
“那日在北宸老祖的祭奠大典上,罗元容说的清清楚楚,三年多前她再一次因为武元英的下落与裘元峰发生争执,被打成重伤,是常大侠救的她。然而常大侠与太初观交情平平,总不会那么巧刚好路过救走罗元容。”
慕清晏紧紧盯着对方的神情变化,“应该是王掌门你,把受伤的罗元容送到武安山下的吧——这个只要待会儿问问观中弟子,就能知道当初是谁带走了受伤的罗元容。”
王元敬脸色发白。
慕清晏继续道:“落英谷有一种奇药,叫‘寻踪香’。只要服下之人不运功抵抗,两个时辰内身上都会散发奇特的气味,猎犬可以追踪。后来昭昭又告诉我,你们太初观才是北宸六派中最擅长配药炼丹的,要是宁夫人能够意外偶得‘寻踪香’,那么太初观应该也可以。”
“你给受伤的罗元容服下‘寻踪香’之类的药物,然后假做为难的带到武安城中,常大侠古道热肠,便将罗元容带上山疗伤了——我甚至怀疑罗元容与裘元峰发生争执,也是你暗中撺掇的!”
王元敬撑着淡定的仪容,强笑道:“一面之词,胡说八道!要是我三年多前就弄清了常家迷踪阵,何必等到三年多后才去屠戮常家!”
“因为坞堡前有一圈宽阔的溪流啊。”慕清晏缓缓道,“落英谷的寻踪香一旦过了水,猎犬就不可知了,我想罗元容身上的药香也是如此。”
“罗元容受伤那回,你们只探到了常家坞堡的大致位置是在那圈溪流上游的某处。为了一击即中,鸡犬不留,那个幕后之人不敢轻举妄动,而是派人假扮樵夫山客,暗中搜寻。花了三年功夫,那幕后之人终于摸清了常家坞堡的地形位置等情况,然后引贼上山。”
慕清晏盯着对面的中年男子,“我说的没错吧,王掌门。”
王元敬忽然哈哈大笑,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笑死我了,哈哈,真是天下笑谈!我杀了常昊生,我屠了常家满门……哈哈哈,我与常家无冤无仇,你倒是出去说说看,看看有几个人会信你这魔教妖孽的鬼话!”
窗外的樊兴家侧头,无声的说了‘这话没错’四字。
蔡昭反手拧他一把,也用口形比了‘闭嘴,好好听着’六个字。
“你的确没有理杀常大侠。”慕清晏摇摇头,“这件事并非你自己的意思,而是被那幕后之人要挟了。”
王元敬笑的更厉害了,几乎直不起腰来——对素来举止文雅的他来说,这是很失礼的,“要挟,哈哈哈哈哈,我出身名门正派,坐得端行得正,天底下有什么事能要挟到我!”
“当然是武元英了。”
笑声戛然而止,王元敬犹如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鸡,惊恐之色瞬时浮上他的脸,眼前仿佛再度出现了武元英四肢斩断并被削鼻割舌剜目的惨状。
他喃喃道:“不不,我没去鼎炉山,害大师兄被俘的不是我,是裘元峰,是他……”
慕清晏气定神闲道:“我说的不是鼎炉山一役,而是不久后六派攻打幽冥篁道那回。”
天空一道闪电,震耳欲聋的霹雳一声,霎时小雨转为大雨,哗啦啦的泼水般落了下来。
如此蔡昭与樊兴家的动静更难以察觉了。
王元敬踉跄的再退数步,直至后背靠在墙上,仓皇道:“你,你你,你别想诈我!”
慕清晏负手逼近两步,“迷踪阵四年一换,后三年常家坞堡几乎没有外人进出,便是采买之人也要几番查验才能进入。唯一的例外,就是之前在坞堡中养伤半个月的罗元容。”
“然而我反复思量,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与世无争的王掌门为何要害常家。直到故人之言点醒了我——王掌门,你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啊。”
王元敬贴在墙上微微颤抖,脸上毫无人色。
慕清晏放缓声音,谆谆善言:“那年尹岱下令六派精锐攻打幽冥篁道,你们太初观被安排在后头压阵,不多久,大家就都走散了。你也在一片林立着参天石笋的山坳中失了方向,遍地凶兽石雕,你稀里糊涂的撞进了其中一个山洞……”
窗外风雨呼啸,王元敬宛如回到了那个梦魇般的夜晚。
黑影重重的石笋参天林立,一道道阻隔视线的石壁,还有无处不在的山洞,每个山洞口前都立着一尊狰狞的石雕——犹如置身地狱。
他惊慌,害怕,慌不择路的乱了一通。
“王掌门,每个洞口的凶兽石雕,是狴犴。”慕清晏的声音响起,“八爪狴犴,上天入地,无所藏匿……对了,那里是我教的一处外牢,每道山洞内部都修建了铁栅栏与铁囚牢,用来囚禁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我教外敌。”
“那夜为了抵挡六派攻势,大多数狱卒都被路成南调走了,八爪天牢恰好失了看守。王掌门你的运气比郭子归好,他走错了山洞,被留守的教众擒了去,而王掌门你却一路畅通,无人阻拦。”
“你在黑漆漆的山洞中跌跌撞撞的走着,两边都是铁牢,或是空置,或是摊着腐烂的尸首。走着走着,你忽然听见一阵铁链用力撞击之声。你赶紧凑到发出声响的铁门前,透过掌宽的小小铁窗栏,你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你们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
“你别说了!别说了!”王元敬撕心裂肺的吼了出来。
窗外的樊兴家似乎猜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蔡昭的眼中满是惶恐与惊恐。
蔡昭安抚的拍拍他的肩头。
“是武元英。”
慕清晏淡淡道,“我查过卷宗,武元英是在聂喆当权教务混乱之时,被闲极无聊的虫豸鼠辈折磨成人彘的。聂恒城在的时候,他应该还是好好的。”
王元敬霎时被击溃了心防,哆哆嗦嗦的坐倒在地,被揭发的恐惧牢牢的抓住了他。
“见到侥幸未死的大师兄,王掌门很高兴吧,赶紧把人救出来啊。”慕清晏的语气缓慢柔和,却又带深刻的恶毒,“哦,不对。数月前北宸老祖的祭典上,大家见到的武元英,是被折磨了十几年,不成人形啊。”
“八爪天牢用的只是寻常的黑铁锁链,武元英身受重伤,穴道被封,无法挣脱禁锢。可你王掌门四体完好,利剑在手,绝对能救出人来啊。”
“王掌门,当时,你为何不救武元英呢?”
慕清晏倏的沉下脸色:“因为,你想当太初观掌门。”
王元敬在墙角缩成一团,满面痛苦之色。
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山洞铁牢中,他乍然见到被铁链锁住并堵了嘴的武元英,起初是十分高兴的。然而下一刻,一个邪恶的念头就牢牢的抓住了他,犹如恶魔在耳边低语——
“明明是你先投入太初观的,正式拜师时他却成了大师兄。”
‘你被他压制了小半辈子,还想继续被压制么?’
‘师父死了,师叔残了,师弟裘元峰的资历与修为皆不如你,只要没有他,你就是笃定的下任掌门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到底还想不想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让那些轻视你的族人对你刮目相看!’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安静的走开就行……”
随着他一步步后退,远离铁门,武元英眼中的狂喜逐渐消失,转为失望与愤怒。
王元敬想,大师兄一定想明白了。
在疯狂绝望的铁链撞击声中,他头也不回的逃出了那个山洞,丢下了从小待他如亲兄弟的大师兄,也丢下了自己的良知,最后顺利摸到了出路。
窗外的樊兴家被这段可怕的往事吓傻了,整个人手足冰冷,僵硬如木雕。
蔡昭绷着脸,心中暗下决定,哪怕慕清晏把幕后之人问出来了,她也要宰了王元敬这个卑劣小人,替天行道。
“可惜啊……”慕清晏刻意嘲讽,“等你回到太初观,你的师叔与师弟已经勾搭在了一起。苍穹子偷偷将自己大半功力传给裘元峰。在之后的掌门比武中,裘元峰将你打的像狗一样,就此夺走掌门之位。你不但毫无所获,还被人抓住了把柄,真是得不偿失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元敬惊慌失措的辩解道:“我,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一时糊涂……”
“不用跟我解释,我对追究你们北宸子弟的人品毫无兴致。”慕清晏一挥手,“常大侠对我有恩,常家的仇我非报不可!那个要挟你的人与聂喆串通多年,必然自有势力,你在太初观被裘元峰防备忌惮了十几年,显然不是你。”
“现在,你将那人说出来,我去宰了他给常氏一门报仇,也给你去了一个拿捏把柄的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元敬惨白透青的脸上露出希冀之色,“真,真的吗?!”
“废话!我跟武元英有半竿子关系么,更加没功夫搭理你们太初观的蝇营狗苟。”慕清晏扶着王元敬缓缓起身,一句句劝诱着,“说出那人,王掌门你就没事了……”
“好好,那人就是……啊!”
王元敬忽的双目突出,面容僵住,嘴角流出一道血痕。
慕清晏低头,一个锐利的剑尖从王元敬的胸口冒出——长剑从墙外刺入,穿透了王元敬的胸膛。
“屋外有人!”他猛然大喝。
第111章
窗外疾风劲动, 一道黑影从屋后幽昧般的穿走。
慕清晏还未喊完那四个字,蔡昭已如飞花般纵身飘起,在混沌的雨帘中向着那黑影疾驰追去,然而她才一动身, 就知道自己是追不上那道黑影的。
黑影的身法十分古怪, 缥缈而鬼魅, 更兼功力深厚,既与蔡昭起初就隔了一段距离, 之后就难被追上,何况蔡昭从未来过太初观, 于地形不熟。
怕什么来什么,追逐间两人就来到一片山石林立的园子。那黑影左一闪右一挪,便在黑黢黢的山石间失去了踪影,消失前还啪的击碎了一人多高的一大片假山。
假山上的碎石哗啦啦的滚下来,便是在大雨中也发出了巨大声响。
蔡昭先是一怔, 随即明白了, 这黑影是想惊动太初观弟子。
任何正常的门派, 半夜发现有人入侵,首先想到的就是禀告掌门。
然而此刻的太初观掌门已是一具尸体了。
片刻后慕清晏看见两手空空回来的蔡昭, 惊讶道:“你居然没追上?”——他并不是在责备女孩, 而是以蔡昭的轻功, 天下能从中逃脱的人恐怕不过两掌之数。
“少废话!”蔡昭接过樊兴家递过来的毛巾,一面擦脸道, “王元敬是怎么死的?”
“有人从墙后将长剑刺入,一剑透墙穿心。”樊兴家神情沮丧, “看不出招数, 也无需独门功法, 只需深厚的修为就行了。”
蔡昭好奇:“那你们俩在屋里这么久做什么?”
慕清晏从里屋捧了一大叠拆开书信出来:“摸摸有没有暗室密道,再看看王元敬是不是留有关于那幕后之人的消息。”
“那有吗?”蔡昭满含希望。
慕清晏没好气道:“什么都没有。”
蔡昭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就赶紧走吧,过不多会儿太初观的弟子就要来了。”说话间,她已经察觉到远处有人群向这里奔来。
“我走?”慕清晏皱眉,“还是你们先走吧,反正我在不在场,他们都会把王元敬的死算再我教头上,我走不走都差不多。”
“然后呢,我站着看你们打起来?”蔡昭早想过了,“我是帮亲还是帮理?”
樊兴家轻叹,心道眼下真是左右为难了。
谁知慕清晏却怪叫一声,“什么帮亲还是帮理,难道我不是既占亲又占理?”
樊兴家:……
这时屋外脚步阵阵,想是屋外之人也听见屋内说话之声,李元敏与几名弟子焦急的撞开屋门:“掌门师兄,师兄,今夜有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王元敬睁着眼的尸首依然钉在墙上,保持站立姿势。
而屋内站了三人。
“你,你们!”李元敏目眦欲裂。
饶樊兴家知道自己毫不相干,也被李元敏怨毒发红的眼珠瞪出一身冷汗来,他忙道:“李师叔,诸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唉呀五师兄,如今市面上最俗气的话本子都不这么解释了,买家要退钱的!”蔡昭嫌弃的一把扯开樊兴家。
慕清晏上前一步,正色道:“王元敬不是我杀的,今夜我在此着实是缘由颇深。至于什么缘由,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那就不说了。”
他扭头对蔡昭道,“说得清就说,说不清就推给我,没什么了不得的。”
说这话同时,他长袖展开侧向一拂,一旁的窗户啪的一声洞开,不等李元敏等人扑上去,他已如一只暗夜蝙蝠般纵身出窗,消失在也黑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