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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昭哈哈冷笑:“问题来了,我师父本来就是北宸首宗的掌门,再和聂喆串通,还能串出什么天去么?”

  慕清晏难得语塞。

  蔡昭又道:“还有周伯父,他自少年时起就不爱争抢。连十分笃胜的六派比试时,都一定处处给人留余地,人到中年反而想起串通魔教了?”

  慕清晏依旧无法回答。

  蔡昭再道:“剩下的就是广天门,驷骐门,还有太初观,你觉着想哪位掌门像?是勤勤恳恳扩张势力跟我师父别苗头的宋门主,还是阴谋诡计都写在脸上的杨鹤影,抑或是前不久刚刚挂了的裘元峰?”

  慕清晏继续沉默。

  蔡昭得意:“我知道慕教主你看我们北宸六派如今兵强马壮不顺眼,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多从自己身上寻不足,别老盯着冤家对头!这种只看别人不看自己的风气很是不好,慕教主新官上任,很该革新一下你们魔教这些年的积弊。毕竟你们几十年来派系倾轧,内斗不止,天晓得是不是哪个落败的在暗中捣鬼呢!”

  慕清晏静静听着,等女孩得意完了,冷不丁问一句:“你跟双亲还有戚宗主都坦承了与我的事吧,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蔡昭一愣,期期艾艾道:“还,还好啦……”

  “你不说我也能想法子打听出来。”

  蔡昭无奈:“我师父说你是画皮妖,披着人皮像回事,但迟早会吃人的。”

  “哼!”慕清晏高傲道,“我是画皮妖,他们又是什么。常家血案发生后,除了你们落英谷是真的避世隐居,不曾得知此事,其余北宸五派哪个打算为常家复仇了?如今你爹说要祭拜常大侠了,你师父与姓周的过意不去,于是也一起来凑热闹。哼哼,早干嘛去了,一群伪君子!”

  ……

  屋外月光皎皎,闲人屏退。

  作为忠心耿耿的属下,游观月满怀热情的等在楼下角落处。

  上官浩男打着哈欠:“叫手下的来等教主就好了,干嘛要我们亲自来。”

  “那你还跟着来!”

  “我家莺莺说了,不可被你抢了效忠教主的先机。”

  “那你自己想法子效忠啊,跟着我干嘛!”

  “我家燕燕说了,我这样忠厚老实的容易受你欺瞒,还是时时跟着你的好。”

  两人正斗嘴之事,忽听头顶窗户啪一声洞开,眼前衣袍飞扬,他们敬爱的顶头上司被一股激烈的掌风推了出来。

  同时一个熟悉的女孩声音传出——“约法三章第一条,不许说我长辈的坏话!你给我滚出去!”

  窗外无所依凭,慕清晏足尖在墙上轻轻一点,犹如一朵墨云般缓缓飘落。

  落地后,他的脸色比墨云还黑。

  游观月兴兴冲冲的凑上去:“教主好身法,好轻功!青云纵果然名不虚传!”

  慕清晏冷冷看他一眼。

  游观月浑身一冷。

  上官浩男上前,低声道:“教主,凡事循序渐进。最怕小蔡姑娘心如止水,没有半分波动。她肯生气,又与教主说了许久的话,转圜余地就大了。”

  慕清晏神色稍霁,嘉许的目光望向下属。

  目送老板离去的背影,游观月转头怒怼,“姓上官的,你敢抢我风头!”

  上官浩男悠悠道:“没抢你风头,只是这件事你帮不上教主的忙。”

  “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

  “我家红红说了,你的面相一看就是不懂女人的,不然星儿也不会躲着哭了。”

  “……你可闭嘴吧。”

第97章

  慕清晏素来知道蔡昭是面甜心狠之人, 她说要一刀两断,便是半夜也会起身磨刀的。

  不出他所料,次日一早蔡昭就让店小二将小楼一层打扫出来,然后强行拖拽还在打哈欠的樊兴家入住其中。正如她前夜所见, 这座小楼的一层本也是修缮精致的一套客房, 硬生生被那画皮妖的手下挪走了所有家什与装点, 将所有窗户都蒙上灰扑扑的麻布,再抬来一堆粗笨硕大的木料做掩饰。

  收拾半日后, 樊兴家眼睁睁看着原先简陋的屋子变得窗几明净舒适敞亮,里嵌数间内室, 占地大小远胜同门所住的那些上房,态度也从不很情愿变成不好意思。

  丁卓过来看了两眼,立刻让店小二将自己的箱笼行李搬了过来。樊兴家希望师兄至少给个搬过来的理由,丁卓说我担心师弟你夜里怕黑,樊兴家表示师兄你还不如不说呢。

  戚凌波又气又妒, 可如今也不便张口换房, 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戴风驰照例追去安慰。

  宋郁之神情复杂的看了看蔡昭,蔡昭别过脸去。她知道宋郁之猜到了, 宋郁之也知道蔡昭知道自己猜到了, 但两人都没戳破。

  这么一番折腾, 蔡昭的意思昭然若揭——姓慕的你若再想摸进老娘的屋子,丁樊二人惊觉起来示警众人, 两边立刻就是刀剑对刀剑,大家翻脸便翻脸!

  但慕清晏岂是善与之人, 暗的不行, 他就来明的。

  当日中午, 青阙宗与太初观弟子在客栈大堂二楼聚宴时,发现慕清晏已带着一众部下喇喇的坐在他们对面,一般的醇香蜜酒,一般的红烧糯米蹄髈,连烧鹅的脑袋都摆成相同悲愤的姿势。

  戴风驰拍案而起,高声质问对方意欲何为。

  慕清晏身着一袭大红遍地洒金云锦大袍,鬓如墨裁,金冠玉簪,并悠哉的摇着把一看就很贵的玉骨描金折扇,一派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假惺惺道:“逛街饿了来用膳而已,逛街不犯法吧,用膳也不犯法吧,你们北宸弟子连这也要管么。”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随即跟上附和,领着众狗腿你一言我一语的讥讽起来,什么这条街是北宸开的呀这座城是北宸罩的吗云云。

  慕清晏若有似无的瞄向某小女子,故作忧郁道:“唉,都说北宸六派乃天下正道魁首,不想如今世风日下,门中弟子愈发不受约束,没说几句就恶形恶状,凶蛮霸道,丝毫不讲道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挤出齿缝的。

  戴风驰被气的脸皮瓜绿,丁卓与樊兴家都认为慕清晏这是在挑衅,只有宋郁之知道这委实不是挑衅,而是另类含蓄的调戏而已。

  周遭同门们纷纷起身怒斥魔教谬论,戚凌波看蔡昭却还在装傻充愣,怒而质问:“师妹你怎么一言不发!”

  蔡昭反驳:“我说了呀。”

  “你说了什么!”

  “我说‘师兄们说的对’。”

  “就这些?!”

  “还有‘师兄们说的太对了’呀。”

  戚凌波气的仰倒,眼看她嘴皮子一撩就吐坏水,蔡昭一把将她拽过来,压低声音威胁道:“你TM要是再敢拿我当初保护那人的过往说事,我回头就把二师兄揍成死狗,再雇上七八九十个说书先生把你与二师兄那点说不清楚的破事编成话本子,满天下唱出去!”

  戚凌波汗毛倒竖:“我也能将你和那魔教妖孽的破事说出去!”

  蔡昭慢条斯理:“我当初是受人蒙蔽,如今已经迷途知返了啊。师姐你呢,如今还与二师兄同进同出寸步不离呢。除非你们立即一刀两断,可你舍得么?”

  戚凌波被击中弱处,她本来就心意不定,怎肯伤了戴风驰的心。

  李元敏戴风驰等人哪里说的过游观月之流,他们一径的怒吼,游观月等人一径的阴阳怪气轻慢刻薄,没几个来回就被气了个脸红脖子粗。就在他们气急败坏要摔桌子拔剑之际,一位紫袍中年道士领着数名弟子缓缓登上楼来。

  “呵呵呵这么热闹啊,都在说什么呢,连贫道踏入客栈了都无人发觉。”王元敬鹤氅飘飘,笑容和煦。

  慕清晏目光一动,左右一顾,游观月与上官浩男会意,一个手指扣住袖中暗器,一个按上腰间箭囊,并同时微微后退半步,示意身旁众部下暗中戒备。

  慕清晏倒不是怕了王元敬,只不过之前两方力量对比属于三指捏田螺级别的,如今却有缠斗之虞。即便如此场面,他也绝对有把握先捶李元敏一拳,再扇戴风驰一耳光,踹倒丁卓,拍晕樊兴家,然后从宋郁之与王元敬面前从从容容飘然离去。

  不过要是如此的话,岂不让某小女子看了笑话。

  于是他镇定自若的继续坐了下去。

  “听闻慕教主数月前铲灭聂氏之乱,夺回教主之位,贫道在此道一声贺了。”王元敬微笑道,“适才在门口听见慕教主指摘吾师弟与师侄们行止霸道,贫道并不敢苟同。”

  “真论霸道不讲理,天底下谁人比得上聂恒城叔侄。六派弟子不过是忌惮贵教手段了得,惧怕不知不觉就中了招,不免冲动了些。聂恒城叔侄才是不同凡俗,不但对外凶狠毒辣,嗜杀无度,对内也不遑多让。”

  慕清晏已经知道王元敬接下去要说什么了,脸上半分笑意也没了。

  王元敬不紧不慢道:“慕教主祖上对聂恒城可谓恩重如山,既收养又栽培,可聂恒城是如何回报慕氏的呢。唉,若不是慕教主少年了得,力挽狂澜,如今天下还有几人记得慕氏百多年来的赫赫威名。”

  他语气温和,但字字句句都打在慕清晏的痛处,明着指着聂氏叔侄,暗着讥讽慕清晏祖上识人不明,养虎为患,自食苦果。

  慕清晏下颌微微绷紧,冠玉般俊美的面庞寒霜一片。

  他在袖中捏紧掌心,“你应该知道,眼下我依旧笃定能取你们任何一人的性命——包括王掌门你。”

  此言一出,李元敏戴风驰等人立刻按住剑柄。

  “贫道知道。”王元敬毫不所动,依旧微笑道,“慕教主修为不可预测,吾六派各方打探,依旧不知慕教主深浅。贫道马齿徒长,却远远不如,惭愧惭愧。”

  “不过慕教主也该知道,如今吾六派与贵教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是何其难得。难道慕教主还想重现昔日的血雨腥风么?慕教主心性沉毅,坚忍卓绝,何必与贫道师弟师侄这般血气方刚的直肚肠们一般见识呢。”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刺到了慕氏隐痛,又挑明了如今两方局势,生生拿捏住了慕清晏,蔡昭不由得暗暗赞叹。

  她凑到樊兴家耳边:“王掌门很有一套啊,以前怎么没听说他的名声啊。”这位王大叔气质文静和缓,乍看并不起眼,却自有一股上善若水的力量。

  樊兴家也低声道:“雷师伯说王掌门年少时差点还俗回家成亲,是武元英出了事,太初观大乱,他才留下的。”

  王元敬这么半推半拉的一通言语,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便缓和了下来,李元敏看向掌门师兄的目光满是敬爱,戴风驰也还剑入鞘坐下来。

  慕清晏心中不痛快,正要翻脸走人,忽听见王元敬隔着桌子向蔡昭道,“昭昭,你猜今天还有谁到了?”

  蔡昭好奇:“谁啊。”

  王元敬笑而不答,朝楼下大门喊道:“你们还不进来?”

  众人循这话伸头望下去,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客栈门口出现了数名浅蓝色大袖宽袍的佩剑弟子,当中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生的格外秀丽出众,明亮的日光下,他衣衫上银线山水绣纹宛如会流动一般。

  “昭昭妹妹,许久不见了。”他仰头微笑,笑意温柔。

  蔡昭一下扑到二楼栏杆上,又惊又喜:“玉麒哥哥!”

  这一娇滴滴的清脆呼喊,直接把慕清晏喊住了脚步,把宋郁之喊直了背脊——不错,这位秀丽少年正是青阙宗弟子久闻其名的佩琼庄主之子,周玉麒。

  王元敬哈哈一笑,招呼太初观弟子离去:“元敏,让他们小辈自己吃喝说笑,我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你。”

  李元敏应命而去。

  见周玉麒上来,樊兴家十分乖觉的让出蔡昭旁边的位置给他,自去与丁卓一桌。

  戚凌波满肚子主意,没有挪动。

  宋郁之在丁卓与樊兴家惊异的目光下蹭过去蹭过去,挤到离蔡昭那桌最近的位置。

  慕清晏这会儿是打死也不肯走的,大红金绣的衣袍一扬端坐回去,疑虑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新来的小王八蛋。

  周玉麒身量不低,相貌与父亲周致臻有六七分相似,英气略有不足,秀丽温雅犹有过之。

  他声音格外好听,柔风细雨的询问蔡昭这趟出门是不是累了,在青阙宗上过的习不习惯,要不要他送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子过来。

  蔡昭心中高兴,嘴里却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专门为我送个厨子过来。”

  “那索性在青阙镇上开间菜馆好了,再多添几位擅做其他菜系的师傅,昭昭妹妹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去吃,顺便将账目也管了去。昭昭妹妹又聪明又能干,必定生意红火。”周玉麒眼中盛满了柔和的江南和风。

  蔡昭被关怀的眉开眼笑,卖力挤出谦虚表情:“玉麒哥哥你老这么夸我,回头我变的自高自大惹人厌了可怎么办啊。”

  周玉麒真诚道:“昭昭妹妹自小有分寸,最讨人喜欢了,又懂得体贴人,我再怎么夸奖都是不够的。”

  “哎呀玉麒哥哥你真是的!”蔡昭爱娇的拍了他一下。

  ——偌大的酒楼二层不知不觉的静了下来,除了周玉乾周玉坤兄弟俩是早有见识,其余人都惊呆了,酒停筷落,目光齐聚蔡昭那桌。

  宋郁之之前见过周玉麒数次,印象中不过是平庸安静的少年,不足挂虑。不曾想与蔡昭一处时,周玉麒会是这样温柔体贴细致入微。

  若是这样能做小伏低的性情,那他之前预想的周蔡姻缘之间的障碍可能全都不存在了,因为周玉麒显然并不介意妻子比自己强悍啊。

  宋郁之心中警铃大作。

  慕清晏更是悬起了一颗心。

  作为假定情敌,他自然派了许多人去打听周玉麒的为人做派,然而听人回报与亲眼所见还是有距离的。信报中懦弱平凡的周少庄主,在蔡昭面前却这样有说有笑。

  他不由得想起某本三流话本子里那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偏姑娘爱他爱的要死,不论文武双全的城主公子如何真心诚意的撬墙角,那姑娘都死心塌地的要与书生白头偕老。

  慕清晏宋郁之觉得自己错了。

  他们之前评估这位情敌是从男人的角度,然而女人看男人与男人看男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眼中的周玉麒无用且绵软,没准女子却觉得温柔体贴,适心适意呢。

  何况蔡昭自身武艺非凡,没准觉得周玉麒这样的夫婿正好。

  “昭昭你脸色不好,还瘦了几分,莫不是最近没好好吃饭?”周玉麒关切道。

  蔡昭叹道:“舟车劳顿的,哪里有胃口啊。”

  “我就知道。”周玉麒笑了,从身后包袱中拿出一个玲珑漂亮的白瓷小罐,“你尝尝,这是这个月新腌渍的。”

  “琥珀梅子!”蔡昭眼睛都亮了,接过来尝了一个,酸爽清甜的味道在舌尖缓缓散开,顿觉开胃气爽。她欢喜的眉眼弯弯道:“嗯,真好吃,还得你们佩琼山庄的手艺好,落英谷怎么都做不出这个滋味来。”

  “等昭昭妹妹你以后来了佩琼山庄,什么时候想吃都成。”周玉麒笑道。

  蔡昭羞涩道:“我还得在青阙宗修行两三年呢。”

  周玉麒垂下头,柔声道:“多久都成,从知道你我定亲之后,我就该当好好照顾你的。”

  这话一出,青阙宗弟子的目光微妙的挪到宋郁之与戚凌波身上。

  ——同样是自小定亲,差距怎么这么大呢,一边是晴光潋滟暖意融融,一边是凄风冷雨连和气话都说不上几句。

  戚凌波气恼的忍不住了,张嘴就道:“周少庄主,你知不知道那边一桌上坐的是谁?正是新任魔教教主慕清晏。要说这位慕教主的性情本事别人可能不清楚,蔡师妹却清楚的很,毕竟他俩当初在宗门中形影不离嘛。周少庄主为佩琼山庄将来安危计,不妨问问蔡师妹?”

  此时此刻,青阙宗弟子与魔教众人心同一处,俱是目光炯炯,屏息静待吃瓜。

  蔡昭许久没这么舒心了,正在飘飘然时不妨迎头一瓢冷水,刚要发火,却听见周玉麒先开口了。

  他诚恳的看着戚凌波:“戚师姐,你生的明艳大方,聪明伶俐,又是戚宗主的爱女,人品相貌家世都是天下顶尖的,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呢。”

  “昭昭师妹的事大家都知道,家父也早就与我说过了,昭昭师妹并无错处,我们北宸六派怎能戳自己人的心呢。戚师姐你说这话的意思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不但没有用处,还会叫大家知道你在针对昭昭妹妹。戚师姐,何苦来哉。”

  望着周玉麒清澈单纯的眼睛,戚凌波知道他的确出自好意,然而被当面戳破,心中既酸涩又委屈,泪意不住的上涌。

  她也是个妙龄小女子,也需要疼爱关心呵护,也希望未婚夫对自己关怀备至,两小无猜甜甜蜜蜜,然而宋郁之给她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冷待(此刻她选择性的忘记了宋郁之从小到大对她嚣张跋扈的不满和希冀改正)。

  戚凌波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哭着跑了开去,戴风驰赶紧追上去。

  众人发出轻轻的哦声,望向周玉麒的目光颇含敬意。

  宋郁之与慕清晏在空中飞快的碰了一下,随后各自挪开视线。

  他们俱知对方心思,但各有计较。

第98章

  “公子切莫心急, 不可轻举妄动啊。”刚刚才到客栈的庞雄信压低声音道。

  宋郁之在屋里走来走去,罕见的焦躁不安,“是我疏忽了,不该单凭几面就断定昭昭看不上周玉麒。我却没想到, 以昭昭的脾气, 若对周玉麒万般不喜, 这桩婚事怎会存续至今?我这就写信让父亲去落英谷提亲……”

  “门主这会儿正想着如何向戚宗主提议退亲呢,还有你二哥惹出来的那些破事, 这才派我来代为祭奠常大侠一家。一桩亲事没退,怎么结第二桩亲事啊, 郁之你可别乱了方寸啊。”庞雄信捧着条热巾帕,一幅奶妈子嘴脸。

  “当时从幽冥篁道一回来我就该退亲的。”宋郁之懊恼的坐下,“唉,今日瞧周玉麒待昭昭温柔体贴,远胜于我, 昭昭看见他也是十分欢喜。君子有成人之美, 看来我还是打消念头的好。”

  “可别啊公子。”庞雄信赶紧道, “戚凌波那小丫头委实太凶了,那日我不肯吐露公子您的行踪, 她居然指着我的鼻子臭骂一顿。来日她真的成了公子的夫人, 我可再不敢到你三公子身旁了。”——当时戚凌波明显是将他当作宋家下人了, 却不知道他其实是宋家表亲家族的旁支之子,幼年父母双亡后投靠到广天门中, 几与宋家人无异。

  “委屈六叔了,凌波自幼就是这么嚣张无礼。”宋郁之低声道。

  庞雄信摆摆手:“我不要紧, 可你若娶了这样的妻子, 后半辈子怎么办?还是小蔡姑娘好, 又和气又爱笑,你看她身边那俩丫鬟,一个比一个派头大,没有和善仁厚的主人,养不出这样的婢女来的。”

  想到时不时揭蔡昭疮疤的芙蓉与翡翠,宋郁之不自觉露出了笑意:“昭昭只是脾气好,但并不会放松约束底下人,她将椿龄小筑管的很好。”

  “谁说不是啊。”庞雄信叹道,“只是公子啊,六叔跟你说句贴心话,好东西人人看得见,人人也都想要,你若退一步,可有的是人想要进一步呢。”

  这话说到了宋郁之心坎上,就算自己愿意退让,慕清晏那厮定然死咬不放。

  庞雄信又道:“公子你再想,天下名门出身又与你年貌相当的小姑娘,统共那么几个。郁之你自己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难道不娶第一等的夫人,反而屈就次一等的么。”

  宋郁之怔怔的望着灯火:“对付慕清晏我不怕,毕竟他与昭昭之间隔阂无数,然而周玉麒……他毕竟是北宸弟子,我绝不能对他不利,明里暗里都不成。”

  他不是不知道周玉麒与闵心柔有些不清不楚,但从人家的阴私下手,实在有违他自小清正高傲的性情。

  谁知庞雄信反而笑起来:“公子你这么想就对了!其实公子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

  宋郁之何其聪慧,这短短半句话他就听出了隐含之意,“六叔的意思是,我不动手,让慕清晏动手。”

  庞雄信抚须点头:“正是这个意思。今日周少庄主与昭昭姑娘相处的样子,不光公子您看着不舒坦,那位魔教教主难道忍得下去?所以公子什么也不必做,等那魔教教主料理了周少庄主就好了嘛。”

  宋郁之眸子一深。

  庞雄信又道:“不单如此,小蔡姑娘毕竟与周玉麒自小定亲,又相处融洽,倘若那姓慕的真的收拾了周玉麒,坏了这桩亲事,不论结果如何,蔡昭必然深深憎恶他,到时公子便可得渔人之利了。”

  “不行。”宋郁之面色肃穆,“我与周玉麒同属北宸六派,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慕清晏要害周玉麒,我不可坐视。”

  庞雄信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公子你想多了,那魔教教主可比公子你透亮多了,既然他在心里打小蔡姑娘的主意,那就绝对不会害了周玉麒,不然小蔡姑娘能善罢甘休?我以为,那魔教教主会走另一条路,更下作些的,比如佩琼山庄的那位闵姑娘……”他去过佩琼山庄数次,也见过闵心柔。

  “毁掉一个姑娘的清誉,岂是我辈能做的事!”宋郁之目光清冽,毫不妥协。

  庞雄信连连叹气:“唉,门主说的不错,当初太早让你上九蠡山了,被戚宗主养的这么不知变通。那闵姑娘这会儿不知在哪儿呢,就凭魔教妖孽那等脾气,能忍到将人捉来再发动?。”

  “我估摸吧,这个馊主意最终是要动到某间青楼中去的。青楼花魁的清誉总不用公子操心了吧,何况还能测一测周少庄主的定力,免得小蔡姑娘所嫁非人啊。”

  宋郁之的目光有些微妙了。

  ……

  “武安城中最大最贵的青楼在哪儿?有花魁么。”

  莹莹烛火下,慕清晏俊美绚丽,清眸璀璨,然而游观月与上官浩男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找个相貌最标致手段最好的来,咱们给姓周的设个局。”慕清晏微微挑起淡红色的薄唇,笑意阴恻。

  “教主万万不可啊。”

  上官浩男鄙夷的瞪了眼躲到自己身后的游观月,满怀忠勇的上前谏言,“小蔡姑娘与那姓周的自小定亲情分不浅,就算那姓周道行浅薄,没有把持住,事后让小蔡姑娘知道了,也定然厌恶教主您啊。”

  游观月赶紧附和:“是呀是呀,眼下的局面是三足鼎立,哪两方先出手,第三方便可坐收渔利。教主,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最好还是让宋郁之先出手,咱们还可以推波助澜一番,小月亮那儿有的是‘迷心散’‘海棠春’什么的。等事成之后咱们再去揭穿,小蔡姑娘必然对宋郁之厌恶透了。”

  “对对对!眼睁睁看着小蔡姑娘与未婚夫亲亲热热,宋郁之不定心中多恨呢。”

  “你们都给我闭嘴!”慕清晏一拍桌子,上官浩男与游观月立刻禁声。

  慕清晏被白日里蔡昭与周玉麒卿卿我我的样子气了仰倒,至今想起来都一肚子火,直想半夜杀过去,将那姓周的小鸡崽子咔嚓一声拧断了脖子才好。

  “你们说的我会没想到么?”他冷冷道,“等宋郁之动手,哼,那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还等着我先动手呢!我与他都不动手,然后呢,等着看昭昭与周玉麒成亲洞房生儿育女?”

  “可是教主,若您先动手,小蔡姑娘一定会深深憎恶你的,为啥不让她去深深憎恶宋郁之呢?”游观月简直要为自己的赤胆忠心掬一把泪了。

  谁知慕清晏却反问:“我为何要昭昭深深憎恶宋郁之?”

  上官浩男一愣。

  “昭昭若喜欢我最好,若是不能,我宁肯她深恨于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他宋郁之算老几,撑死了在昭昭一生的回忆中算个路人甲,记都不配被记住,还想占多大位置么?!”慕清晏满脸戾气,目光晦暗凛冽,气势汹汹。

  上官浩男明白过来了,“教主说的对啊,女孩子家有时奇怪的很,爱恨纠葛比情深缘浅更能记一辈子呢。”

  游观月其实还是不很明白,但不妨碍他表忠心:“教主高明,教主说的是。”

  慕清晏戾气稍歇。

  “可是……”上官浩男,“难道我们真的要用青楼那种法子么?我觉得小蔡姑娘会不高兴啊,有没有更好些的法子呢。”

  游观月摸摸自己的药囊,也:“要是用了药,其实也不算周玉麒自己把持不住,说不定昭昭姑娘还觉得他可怜受暗算呢。”

  慕清晏心头烦躁,“让我重新捋一捋。”

  他抬头望梁顶,“首先,周玉麒人品上应当是没有大过的。昭昭心思剔透的很,若周玉麒人品有瑕,她定然不会容忍这婚约,也不会容忍当初身份未明的我……”

  上官浩男心想,只看那小姑娘被教主大人你蒙蔽了那么久,就可见她眼光不怎么样吧。

  慕清晏目光渺远,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昭昭看人,从来不看其门派和出身,只看心性为人。不然宋郁之偌大的名声,模样修为也过得去,昭昭却始终对他淡淡的,正是看出了宋郁之太过算计,用心不诚。”

  游观月心里嘀咕,那不是因为宋郁之有婚约在身,蔡昭注意避忌么。

  “其二,昭昭也并未对周玉麒有多深厚的情义,还时常不满周玉麒对他那位闵表妹过于亲密。”慕清晏拧着眉心,“可既然有闵表妹在,周玉麒又为何对昭昭这么体贴呢。”

  “难道姓周的想大小通吃?”上官浩男脱口而出。

  游观月立刻痛骂道:“做他的春秋大梦!小蔡姑娘不活撕了他!”

  上官浩男道:“这可难说的很,说不定想先吃了鱼,再慢慢吞下熊掌呢。”

  “昭昭姑娘又不是鱼,她会走会动的。若姓周的敢见异思迁,昭昭姑娘就算嫁了过去也会翻脸的!”游观月道。

  慕清晏听见‘嫁了过去也会翻脸’时眼睛一亮,但想到蔡昭披红挂彩跟别人拜堂,他又恨不能立时将喜堂变成灵堂。

  看顶头上司的脸色须臾变幻,一时欢喜,一时恶毒,上官浩男与游观月都不敢张嘴。

  忍了半天,两人一起试探:“究竟该如何行事,请教主吩咐。”

  慕清晏想了想:“青楼先放下,花魁也先别找了。姻缘的事,还是该攻心为上。明日武安城中是不是有一场市集?”

  游观月点头如捣蒜。

  “好,那咱们就如此布置一番。”

  作者有话说:

  这其实一个又粗又长的大章,但是写不完了,觉得断在这里比较合适,明天把剩下半章送上,直接解决周玉麒。

第99章

  昨夜下了一场雨, 不到天明即止了。

  清晨起来,沁入心脾的空气格外干净,还夹杂着庭院中树木绿叶的清新。

  蔡昭披散着头发,在窗台上撑着两条白生生的胳膊, 宽宽的袖子在风中飘动, 正听见楼下一层门口周玉麒在与丁卓樊兴家在说话。

  一大清早, 周玉麒不但已叫厨下备好了蔡昭爱吃的砂锅粥,荷包蛋, 还有白玉糖糕,还让仆妇端着托盘安静的送到了蔡昭房间——其实蔡昭自小就喜欢吃饱了再梳妆打扮, 而不是常规的整装好出去再吃。

  幼年在家时,蔡平殊倒是不管这个,她却不免常挨宁小枫的责备,蔡平殊过世后她便渐渐改了这毛病,谁知认识慕清晏后又故态复萌。

  蔡昭觉得这不能怪自己, 都是慕清晏纵容的。

  每每自己懵懵的清早起身, 慕清晏都宛如在看一只脚步蹒跚的黄毛小茸鸭, 目光中充满了可怜,恨不能把早膳托盘捧到她的床帏中去。

  ——蔡昭恍惚了一下, 摇摇头将这些回忆甩出去。

  “……我昨夜刚听说樊师兄是杏城人氏, 想来爱吃酸汤面, 丁师兄素重修行养生,我便只让人送了五谷粥白水蛋与刚摘的鲜果。”周玉麒柔和的声音缓缓送来。

  ——他与蔡昭能够聊得来的很大一个原因, 就是他对吃喝十分讲究。不但讲究,甚至还能指点厨子做出八九不离十的味道来。

  樊兴家自是异常高兴, 连连道谢, 说是许久没吃到家乡的味道了;便是素来冷面的丁卓也十分受用, 破天荒的表示愿意将自己收集的剑谱借给周玉麒看看。

  但周玉麒并不想看剑谱,他是另有所求。

  “昭昭看着安宁和顺,整日笑容满面的,实则倔强的很。遇上不顺心的事,说动手也就动手了。不过昭昭心地很好,绝不会主动招惹事端,小弟恳求两位师兄平日多担待些……”

  周玉麒语气诚恳,身段谦逊,丁樊二人想到平日里的桩桩件件,当下连连答应。

  这时戚凌波与戴风驰从前院过来,说好了今日大家一起去逛武安城大市集,他俩在大堂等了半天,结果一个来吃早膳的都不见,于是溜达过来看看。

  走到后院时,正听见周玉麒絮絮叨叨在托付丁卓二人以后多多照看蔡昭,“……如此,我家昭昭就拜托两位师兄了,玉麒再次拜谢。”

  戚凌波收步听了半晌,愈听愈是心酸。

  人家的未婚夫心心念念未婚妻在师门会不会受欺负日子过得舒不舒心,自己的未婚夫甚至连好好的亲自说一句不出来吃早膳的理由都不肯,只隔着门说已经吃过了。

  这样委委屈屈受冷待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蔡昭走下木阶来到一楼,恰好看见戚凌波垂头踱步过来。

  两女不妨打了个照面,戚凌波泪珠盈眶,满心酸楚,蔡昭却吃的红光满面,又兼心情愉悦下刻意装扮,当真是神采明秀,美貌更胜平日。

  “呃,小妹见过师姐,师姐晨安。师姐今日气色挺……”蔡昭看戚凌波一脸面黄肌瘦精神萎靡,愣了下,“挺好的,待会儿市集上多逛会儿。”

  她是照旧说两句客套话,听在戚凌波耳里却是比讥讽更刺耳,当即哭哭啼啼的跺脚走了,留蔡昭愣愣的在当地。

  整顿完毕,正值日头高照,天清气爽,除了李元敏奉王元敬之命去外地寻找常氏远亲,以便祭奠时有个主家做做门面,三派余下几乎所有年轻弟子都打算今日出门逛市集。

  蔡昭自小喜爱热闹繁华,恨不得满街都是铺子每日都有庆典。自打拜入青阙宗后,莫名其妙的破事一桩接着一桩,莫名其妙的人又阴魂不散,她已许久没这么高兴了。

  周玉麒既耐心又周到,亦步亦趋的跟在蔡昭身旁,在胭脂铺中跟着点评唇脂的颜色,在绸缎铺中帮着挑拣衣料材质,蔡昭点个头,他就行云流水的掏钱付账肩提拎东西,甚至在糖人摊子前亲自露了一手,做了个极可爱的小糖人——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端碗吃馄饨的小姑娘,眉眼神气与蔡昭一模一样,逗的蔡昭笑不拢嘴。

  樊兴家后退半步,“唉,嫁人还是该嫁给周少庄主这样的啊,这一天天日子过的该有多舒心啊,四师兄你说是不是?”

  被强拉出来逛街的丁卓居然认真点头,“若有了祸患,昭昭师妹足可抵御外敌,的确是天作之合。”

  一旁的宋郁之好像只锯了嘴的葫芦,又新刷了层绿油油的桐漆,整个人看着既纠结又严肃,神情十分诡异。

  他们几个在城中最好的酒楼用了午膳,出来时正撞上花神游街的队伍,一时间人潮汹涌,四周人声鼎沸,大家被挤的分散开来,连彼此之间的呼喊都听不清楚。

  等蔡昭定下来时,发现周玉麒不见了。

  ……

  周玉麒被挤的踉踉跄跄,不住的往一个方向推动。他又担心伤到寻常百姓,便没有运功抵挡,好容易从人群中脱身时,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初来武安城,并不知晓城中地形,只记得大家伙落脚的客栈位于城东,于是向着小巷东面走去,没走几步听见前方一阵喧哗,一群人围着不知在吵什么。

  他本不欲生事,然而经过时,还是有几句争执飘进了耳朵。

  原来是两个姑娘在争执,一者衣着精致,一者贫弱矮小。

  精致姑娘指着贫弱姑娘痛骂:“……你到底要不要脸,明明师父已经定了让我做今日的花车绣幅,你居然暗中截胡!你还哭,你还哭,你别以为哭一鼻子事情就完了!我可怜你家中贫寒,三天两头给你家送吃送喝,你居然恩将仇报,鼓动师父将花车上的绣幅换了你自己的,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周围百姓纷纷议论这贫弱姑娘真是品性卑劣,狼心狗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