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青阙宗弟子的目光大多落到了蔡昭身上。
当初在宗门内,假常宁最亲近之人蔡昭论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蔡昭心知自己躲不过去了,当下将头皮一硬,上前高声道:“原来是慕教主在此,真是幸会幸会……”她才说了十四个字,就被一声短促的呵呵打断了。
凄风冷月,山坳寂静,众人听的清清楚楚,这声冷笑是慕清晏发出来的。
慕清晏微微侧头,“你们不觉得好笑么?”
游观月最乖觉,连忙道:“属下觉得甚是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
以他为首,上官浩男等人也跟着大笑起来,哈哈之声充盈山头,小蔡女侠主动开口之行径就此终结,她满脸通红,肚里气的半死,恨不能扑上去暴揍一顿这群魔教妖孽。
不过她英勇的忍住了。
宋郁之之前不知该对慕清晏采取什么态度,听到蔡昭张嘴便会了意,于是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道:“吾家师妹好好言语,贵教群豪为何讥笑连连?慕教主你虽方人多势众,但我等北宸弟子也不惧拼死一搏!”
慕清晏眸光一深,他心中最嫉恨的就是他。
蔡小昭装模作样当面不识,尚有几分娇俏可爱,这姓宋的就纯属猪鼻孔插大葱,装相了。只恨当日诛灭聂氏后他心境大乱,手上教务又千头万绪,不然怎么也不能让这姓宋的全须全尾离开瀚海山脉!
“在下听闻宋少侠天赋异禀,修为惊人,是如今北宸诸派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捡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今日就此切磋一番……”慕清晏满眼浓烈的恶意,就算不当场诛杀宋郁之,也要让他当场出个大丑。
宋郁之毫不惧怕,当即抽剑出鞘,“打便打,慕教主请教了。”
不等这两人真的动手,蔡昭一把推开宋郁之,叉腰成个小小的圆肚茶壶,大声道:“切磋什么切磋,请教什么请教!这里是常家祖坟,不是演武场,不由得随意蹦跶!慕教主你不怕惊扰常家先辈的英灵,我们北辰弟子可不敢!”
“近日我等遵师长之命,意欲准备祭奠常大侠在天之灵的一干事宜,慕教主你若今日要祭拜,那我等就先行告退;慕教主你若祭拜完了,那就请离开此地,咱们各自方便。如若不然,咱们也不必扯什么切磋比试,索性拼个你死我活好了!”
这番话李元敏大为赞赏,适才的冲动过去,他已意识到若是硬拼,自己这些人都不够魔教塞牙缝的,但又不能在声势上落了下风,想想也是为难。蔡昭言语理直气壮,但又暗暗扯出对慕清晏有恩的常氏,便给彼此留了余地。
于是他道:“小蔡师侄说的对,我们北宸与贵教本就势不两立,多说无益,慕教主自己看着办吧!”
慕清晏并不答话,阴鸷的目光一扫,短促的冷笑一声,转身便走,游观月等人随即跟上。
待魔教众人走干净后,李元敏才松了口气,转身抱拳道:“我忝为长辈,居然还不如昭昭师侄有胆有识,言语妥当,唉,真是惭愧。”
戚凌波咬着嘴唇:“言语妥当么,我看不见得吧。七师妹适才未免太示弱了,我看他们才十来个人,我们有几十个,何必怕他们!”
蔡昭心知戚凌波为人就是这样,不见得多么歹毒,只见不得同龄女孩比自己风光。
当初两女一见面,她就酸蔡昭相貌家世不输自己,其后酸蔡昭更得戚云柯的疼爱,之后又酸野狗都嫌的‘常宁’居然与她合得来,现下听了李元敏称赞蔡昭,于是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下小蔡姑娘的脾气也臭的很,当场翻脸就道:“反正我打不过那姓慕的,凌波师姐不要只有嘴把式,你行你上啊!”
“你……!”戚凌波气急。
蔡昭一点不惯着她:“我姑姑说过,让别人去冲锋陷阵拼老命时,喊‘跟我上’的是真英雄,喊‘给我上’都是假豪杰。凌波师姐嘴上说的好听,真打起来还不是躲在后面,让我和师兄们上!”
这话太难听了,戚凌波被气出眼泪,哭道:“当初在宗门中,那冒牌常宁谁都不待见,只有你与他要好,难怪你如今天地不怕,这是打量魔教教主不会对你怎么样呢。我不比师妹你有底气,我这就去找魔教拼命,便是死在外头也不受你的气……”
戴风驰心疼不已,一面掏帕子给戚凌波,一面维护道:“七师妹你有没有礼数,凌波毕竟比你居长,你对师姐怎能如此无礼!”
宋郁之上前一步,淡淡道:“要不是当初你们一径的欺凌,师父也不会托付昭昭照看那冒牌常宁,到了今日这地步,你们有何可说嘴的。我看昭昭师妹一点没说错,风口浪尖时没出头,风平浪静后也不必出来充好汉。”
见未婚夫丝毫不维护自己,戚凌波哭的更厉害了。
青阙宗内部争执,李元敏也不好插手。最后只有素不爱管闲事的丁卓与胆小的樊兴家出来打圆场——
“师兄师姐们别吵了,这里是常氏坟冢啊!”
“你们要是再吵,回头我就告诉师父去。”
回到山下武安城时夜色已深,李元敏好不容易敲开城门,但各处店铺均已关门。李元敏便让青阙宗弟子在一处茶铺稍事盘桓,自己领弟子去找落脚之处。
樊兴家捧着热茶碗凑到蔡昭身旁:“以前凌波师姐找麻烦,你不是都笑笑过去了么,怎么今日一句都不让,倒叫太初观弟子瞧了笑话。”
他说这话时,旁边几位弟子虽未附和,但目中流露都是这个意思。戚凌波刁蛮任性了十几年,人人都知道,人人都忍让,之前蔡昭也从不与之计较的。明明平常笑一笑就能过去的事,今日蔡昭却一寸都不肯让,被太初观看了场大戏。
蔡昭秀目一瞪:“我是她亲娘吗,非要时时让着她,她还比我大一岁呢!”她不愿再啰嗦,撂下一句‘我到街上逛逛透透气,待会儿回来’。
宋郁之刚刚起身要拦住,就见小姑娘转身走入茫茫夜色之中,他留在原处发怔。
四周更深露重,鸡犬之声相闻,蔡昭重重踏在青石板路上,心想果然是疏不间亲,自己平日为人再和善,也抵不过自小在宗门长大的戚凌波在众弟子心中的分量。一时不计较,就会被要求一直不计较,真是太可气了。
她胸口憋闷,犹如一口压住了盖子不停翻滚的沸水锅,满心愤懑的拼命踩步。
一路低头乱走,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头撞进一堵气息熟悉的坚硬胸膛上——她抬头一看,这人脸上阴云密布,平白坏了一副好皮相,不是那害人不浅的画皮妖又是谁?!
“你这……”蔡昭火气上涌,双手叉腰正要开骂。
谁知那画皮妖似乎比她还生气,抢先骂道:“你的良心给狗吃了,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蔡昭:???
蔡昭出离愤怒了,一声不吭转头就走。
慕清晏盯着的她的背影,怒道:“你要是敢走,我这就去找宋郁之‘切磋’!”
蔡昭几乎跳着脚的转回来:“你这妖怪又发什么毛病!”
慕清晏气到冷笑:“好好好,你好的很!我若不把宋郁之打成人头狗脑我就不姓慕!”说着抬脚就要走。
“有话好好说,你不要没事找事!”蔡昭双手抱住他的胳膊,拼命往后拖拽。
“我没事找事?!”慕清晏反手捏住女孩的肩头,白皙的面庞抽搐出狰狞来,“你先是当面装不认识我,我低声下气来寻你,你扭头就走。如今我一提宋郁之,你就立时换了副嘴脸——你是想气死我么?!”
“你拿镜子照照自己,你什么时候低声下气过了?你趾高气扬的像是来跟我讨债的!”蔡昭肩头生疼,几乎气吐血。
慕清晏吼道:“我就是来讨债的!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清!我这就去捏死姓宋的!”
蔡昭差点背过气去,“你讨债为什么要捏死三师兄,你自己觉得这话有半分道理吗?!”
“所以你知道自己欠了我么!”
“……不知道!”这混蛋!
慕清晏眯眼,口气危险:“你别想糊弄我!这两月来,青阙宗上都在传宋郁之与戚凌波情分冷淡,婚事恐怕成不了了。还有那宋老狗,还在回程路上就派人送了半船厚礼去落英谷,不年不节的,他心里打什么主意以为我猜不出么!”
“你派人潜伏进来打听我们的消息?”蔡昭无语,“你们魔教就不能走点正道么!”
慕清晏冷笑连连:“我不走正道,宋郁之走正道,他心里打着鬼祟主意,不敢明刀明枪的来,却在暗地里阴谋算计!不宰了这小人,我咽不下这口气!”说着又要走。
蔡昭悲愤,重重甩开他的胳膊,大声道:“你去,你赶紧去!你杀了三师兄,回头我们找你报仇,大家一起都死了才干净!”
慕清晏转头看见女孩泪光莹然,气急败坏:“你哭什么!我死都不会让你死!要杀宋郁之你就这么心疼么?!”
蔡昭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她站在原地,哭的像个孩童:“若你真杀了伤了三师兄,青阙宗和广天门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北宸六派和你们魔教又打起来,厮杀的尸山血海,那我怎么办啊!”
慕清晏心疼的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着这朝思暮想的柔软身体,心中涨满了酸涩。
蔡昭用力捶打他,“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爹娘师父还有别的宗门长辈,时不时就要明里暗里提点我不要相差踏错,好似我下一刻就要变成邪魔歪道了一样!你这妖怪,都是你不好,我有什么错,又不是我找上你的!我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委屈过!”
“混账,妖怪,骗人精,你来青阙宗做什么,找个荒山野岭自己疗伤不好吗!我这辈子都不认识就好了!”
本来慕清晏任她捶打,听到这句话又怒了,一把扭住女孩的胳膊压到墙上,咬牙道:“你别做梦了!若是我自己痊愈后夺回神教,我转头就来攻打你们北宸六派立威,第一个就灭你们落英谷!到时将你捉回去关起来,看哪个再来跟我抢!”
蔡昭一把推开他,怒骂:“你敢?!”她伸手拍开腰间刀扣,金红色的利光迅疾闪过,慕清晏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蔡昭趁机溜出小巷。
绝世轻功飞花渡一出,立时芳踪不见。
第95章
蔡昭回到茶铺时, 李元敏已为众弟子在相熟的小客栈中找到了落脚之处,据说客栈老板当年曾在太初观中打过杂。
站在这座简陋的小客栈前,望着李元敏热络的招呼青阙宗众弟子入住,甚至还帮店小二一道抬抬搬搬, 宋郁之微微皱眉, 轻声道:“没想到太初观势力萎缩至此, 仅有两日脚程的武安城也不能震慑。”
不论是青阙宗还是广天门,势力所及的周遭方圆数千里的大城小镇中, 只消亮出宗门弟子的身份,恁凭何时都会被待如上宾, 何至于如此。
蔡昭无声一笑,淡淡道:“三师兄想左了。太初观再落魄,也不至于连武安城都震慑不了。我倒觉得这位李元敏师叔乍看莽撞冲动,风风火火,实则仁善和气, 并不愿以势压人, 深更半夜的打扰百姓。”
宋郁之眉心一蹙:“你适才去哪儿了, 怎么跟打了一架似的回来。”
小蔡女侠淡定的拢了拢了微乱的鬓发,“遇上只野猫, 非要跟我抢路走, 不过我最后以德服人了。”说完, 也不管宋郁之接不接受这种胡说八道,她径直往里走去。
在简陋幽暗的小客栈中凑合了一夜, 疲惫了大半夜的众人一直歇到中午才起身。
舒服惯了的戴风驰与戚凌波着实吃不消,嚷嚷着要换一间客栈, 丁卓与樊兴家也揉着酸痛的肩膀默许——他们并非讲究之人, 奈何身体早已习惯了精致舒适的起居。
宋郁之最早发觉蔡昭不见了, 问过店小二才知她一清早就起了身,留了话说要再上常家遗址看看,很快就回。宋郁之转头看了眼正在讨论移居何处的青阙宗弟子与李元敏等人,便不动声色的闪身离开客栈。
山路崎岖,穿过寂静焦黑的常家坞堡,宋郁之在空无一人的后山坟地找到了蔡昭。
蔡昭也不知在坟地周遭摸索了多久,衣衫褶皱,面色发白。
宋郁之这次什么也没问,默默的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摊开油纸,小心的摆放适才他在街上买来的食物,一小罐温热的粟米粥,肉香浓郁的烧麦,清脆可口的香油腌菜。
他自小养尊处优,头一回伺候人不免手忙脚乱,差点打翻粥罐。
蔡昭清晨空腹出门,此刻早就饿了,当下撸起袖子凑过去吃起来,边吃边笑道:“我还当三师兄要先责怪我独自出门呢,没想到三师兄今日这么善解人意。”
宋郁之一板一眼道:“你我都知道,昭昭就算碰上魔教亦是无妨。”
蔡昭没接这个话茬,一口啃去烧麦上的卤肉粒,“没想到三师兄会由着我在坟地旁吃吃喝喝,记得我们当初去幽冥篁道的路上,三师兄连一张瘸腿的桌子都不肯将就。”
宋郁之默然,“……我不该只顾着自己,没顾上你。那时你又累又饿,我还坚持要寻一处体面的地方用膳,着实不该。”
广天门的宋三公子,自幼生的芝兰玉树一般,天赋远胜同门与手足,从头发丝到鞋底都被服侍的妥妥当当。双亲与师父虽对他期望甚高,但日常起居上从来都是由着他的性子来,没有半点违拗。从小到大,只有人家迁就他的习惯,他从不需要考虑别人的喜好。
直到最近在蔡昭身上屡次碰壁,他才逐渐醒悟过来。
从日常照顾到婚约存废,自己做的都远不如慕清晏,无怪乎女孩对他没有半分留恋。
对比提及慕清晏时女孩满眼的为难不舍纠结痛苦,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哪怕含笑时,也是理智清朗毫无绮念的。
宋郁之虽未有过情爱经历,但也知这种情形大大不妙,就算亡母的道理天衣无缝,但人的情绪怎能按道理来算。倘若蔡昭厌恶极了自己,那就是天大的道理都没用。
他抿了抿唇,“今日起身后,我已飞鸽传书给家父,请他向师父退婚了。”
蔡昭没理他这茬,埋头苦吃。
宋郁之四下看了看,“常氏坟地上有古怪么?是不是蔡叔父对师妹说了什么。”
不等蔡昭开口,他又道,“若是师妹不便,就不用说了。”
蔡昭笑笑:“没什么不能说的,家父说当初他来此地查访常氏灭门的线索,觉得后山坟地有些不对劲。适才我寻摸了大半日,什么都没发现,大约是家父多心了。”
宋郁之起身绕着走了一圈。
这片坟地方圆半里地左右,按着年份从背面一列列墓碑排序下来。
除去不便迁移的祖坟,年份最早是常昊生双亲的坟冢,常家坞堡建成之时他们早已老迈病弱,不久便过世了,然后埋骨于此。
接下来是常昊生的一位叔父,他死于攻伐幽冥篁道的战役中,与他同冢的是十几年后病逝的妻子,一旁小小的墓碑下是他们早夭的两个孩子。
再下来是常昊生三位世伯的坟冢。
他们早年均是纵横大江南北的江湖豪客,因承恩于常老太爷,后来便归隐在常家,常昊生自幼对他们以叔伯相称。
毗邻其下的是十余座常家世仆及门人的坟冢,他们均是因护卫常氏而死。
最新的坟冢则属于常昊生的妻子薛夫人。
宋郁之细细观察,发现所有坟冢都没有挖掘的痕迹,排列的方位俱是以辈分论,墓碑也都是规规整整一模一样,怎么看都没有奇异之处。
“当初魔教屠戮常家坞堡时,只管烧杀干净,鸡犬不留,倒不曾在这片坟地上费工夫,是以这里才能保存完好。”蔡昭喝着热粥,无奈道,“眼下毫无头绪,除非挖坟了,不然我是看不出有古怪了。”
宋郁之转头:“那我还是下山打听打听哪家跌打医馆好吧。”
“?”蔡昭不解。
“让令尊知道你有这念头,看不打断你的腿。做师兄的没别的本事,给师妹找间上好的医馆还是成的。”
蔡昭哈哈一笑,“三师兄也会说笑了。”
宋郁之坐到她对面,“许久没看见师妹笑的这么开怀了。”
蔡昭放下粥罐,轻叹道:“……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了总有这么多烦恼。”
宋郁之疑惑:“在去幽冥篁道的路上,途经一间书铺,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不论怎么偷藏风月话本子,总会被令堂发现没收,是以你烦恼的很。”
蔡昭哈哈大笑,笑声如孩童般清脆欢畅,“我没想到三师兄这么古板无趣之人,居然一眼就能认出那些话本子来,吓了我一大跳。”
在那间书铺中,她还在各种假装不经意,想凑近了书架看看,谁知宋郁之一瞄封皮就如数家珍——
“哦,这里居然有《墙头红杏夜归晚》,这是妙笔客手制的老版式了,难得的很。”
“这是《金楼三千妙事》吧,应是一套八册,可惜这儿缺了两本。”
“这《风流寡妇俏书生》定是残本,全册哪有这么薄的。”
当时的他还一脸不解,“为何要偷藏?这种书我那儿多的很,昭昭师妹若喜欢,我给你送些过去。”自他十几岁起,父兄便十分贴心的各种启发。
当时的蔡昭十分尴尬,心里想要,但嘴上不好说。谁知回去之后,宋郁之就将这事忘的一干二净,她又不好意思主动去要。
宋郁之如今想来,与其送那些旁敲侧击的典籍摘录,还不如送几箱话本子呢,着实暗悔不已。他不觉这些书有何不妥,只不过彼时他一心修习,心无旁骛,外加还有一位令他烦心的未婚妻,翻了几册后就丢到一旁。
蔡昭看着毫不介怀的宋郁之,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素不赞成自己读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心心念念要烧掉天下所有不正经的书铺,若是知道她连风月话本都多有涉猎,他不跳脚才怪。
半晌后,宋郁之轻轻道:“若没有烦恼,如何显出快活时的惬意。”
蔡昭沉默了片刻,“师兄说的是。”
吃饱喝足,两人七手八脚的将油纸收拢起来。
蔡昭起身道,“算了,咱们下山去吧。当时我爹一心一意要找出屠灭常大侠满门的凶手,说不定真是他多心了。”
宋郁之赞同道:“那时掌权魔教的还是聂喆,动手的必然是他的走狗。如今魔教新教主上位,必会清算他们。虽说我们不能亲自为常大侠全家复仇颇是遗憾,但怎么说,血仇也是了了的。”
“是呀,一点也没错。”蔡昭望天喃喃,“他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宋郁之知道女孩在想谁,但什么也没说。
等到下山后,他们发现李元敏已经带着青阙宗众弟子去了武安城中最大最精致的一间客栈,光是门面就有七八扇之大。
宋蔡二人到时,店小二们正在搬抬箱笼。
戚凌波见未婚夫与蔡昭一齐回来,冷冷的瞥了一眼,哼的一声昂然转过头去。
戴风驰本想讥讽两句,被樊兴家扯住,“二师兄算了吧,你也与凌波师妹这些年来同进同出寸步不离,你能在昭昭师妹嘴里落到什么好?”
戴风驰只好闭嘴。
这时胖乎乎的客栈掌柜赔笑着过来,“小店干净上房管够,诸位大侠尽可住下,就是两位女侠……呵呵,小店本有两间清静雅致的绣房,虽说价钱贵了些,但最合女客居住。只可惜如今一间正在修缮,两位女侠是不是能合住一间呢?”
丁卓疑惑道:“上房与绣房有何区别,师妹们也住上房不行吗?”
掌柜很有专业精神,含蓄的解释:“这位少侠不知,小姐们金贵,日常盥洗沐浴梳妆打扮,很是不便。住一两日还好,若要住上个十天半月的,还是舒心些的好——那两间绣房内各有一间上好的净房。”
戚凌波本就诸般抱怨不便,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
戴风驰立刻道:“凌波自小体弱,这一路上受了不少罪,自然该住这间绣房。”
宋郁之皱眉:“凌波师妹什么时候体弱了?昭昭比她还小呢,一路上没受罪么,索性她们同住一间……”
“我才不要和她住一起!”戚凌波差点跳起来。
蔡昭也不愿意。
这时,一名店小二上前提醒:“掌柜的,后头不是还有一间么?”
掌柜骤醒,立刻道:“哎呀呀,瞧我这记性。其实后院西侧厢楼上还有一间刚修缮好的绣房,就是地方偏僻了些,里头的布置稍稍简陋……”
蔡昭微笑着打断他:“不要紧,我住那里好了。”她瞥了众人一眼,“凌波师姐金贵,我应当时时让着她嘛。
她指着地上的两个棠棣叶花纹的箱笼对店小二道:“这个,还有这个,给我抬过去罢。”说完这个,不等同门师兄弟的反应,她便轻快的往后院去了。
穿过中庭,绕过后院,蔡昭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来到一座两层高的小楼,一楼是堆放杂物的粗木间,二楼便是一套内嵌三间的精致绣房了。
蔡小姑娘是立志要当总掌柜的人,对客栈经营颇有心得,她隐隐觉得这座小楼的布置有点奇怪,既不合效益,又不像能省下了钱。但此刻她疲乏的很,懒得多想。
哒哒哒走上二楼,蔡昭发现屋里已经摆放好了,茶水,点心,小碳炉,簇新的被褥,里间净房中的浴桶热气腾腾,各式竹器桐油新亮。
最后,店小二捧上来一个暖巢,从中端出一碗香气扑鼻的馄饨——浓香清澈的鸡汤下,馄饨皮薄似透明,里头的虾肉混馅淡红柔嫩。
自然少不了翠绿的葱花。
待众人离去,房门紧闭,蔡昭坐在桌前盯着这碗馄饨看了半天。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出来吧。”
第96章
浅碧色的细纱帐挂在浅黄色的梨花木的床架上, 显得格外素净悠然。随着蔡昭平静的声音,一抹高挑的青年身影从床架后缓缓走出。
青年生的清丽隽秀,面如冠玉,嘴角笑意盈盈, 不是蔡昭熟悉的慕清晏又是谁。只是时隔数月, 他身上多了几丝俯瞰天下的气势, 显是继位教主之后权威日重的缘故。
他很自在的坐到蔡昭身旁,“昭昭终于来了, 叫我好等。”
蔡昭板着脸:“你什么时候买通掌柜的?”李元敏肯定不会找间与魔教不清不楚的客栈给他们住,自然是这妖怪后来动的手。
慕清晏:“我没有买通掌柜。”
蔡昭冷笑:“你别告诉我你是以德服人让掌柜听你的话。”
“我买下了整间客栈。”
“……”
与诸同门一样, 蔡昭昨夜在那小客栈中没好好歇息,今日一整个白天又都在跑来跑去,如今既累又饿,脾气自然愈发恶劣,当下冷笑道:“慕教主大驾光临, 不知有何见教。”
慕清晏见女孩白生生的小脸上一对大大的青眼圈, 心疼道:“我就说那间小破客栈不行, 本来昨夜就想给你找个好地方歇息的,谁知你一溜烟就跑了, 不然也不至于累成这样。”
蔡昭蹭蹭冒火, 高声道:“你昨夜哪有说那间小破客栈不好, 你一直忙着训斥我来着!我不跑,留在那里继续挨你的骂吗?”
“啧啧啧, 瞧你脾气大的,这是又累又饿, 肝火旺盛了吧。”慕清晏神情关切, “赶紧静下来调息一下, 别岔了真气,回头我痛打宋郁之时你可就帮不上手了。”
蔡昭恨不能一拳将他砸出个天旋地转来,大声道:“你不提三师兄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我也反省了昨夜言语不妥之处,是以今日午间眼睁睁看着宋郁之上山与你汇合都一声没吭呢。”慕清晏一脸顾全大局。
蔡昭大怒:“你又找人查探我!”
“不是查探,是护卫。你们北宸六派的对头那么多,万一你在外面遇上坏人怎么办?”
蔡昭无语:“……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们北宸六派最大的对头不就是你们魔教么!”
慕清晏当做没听见,反而一脸忧郁道,“不论你信不信,我是想通了,你我之间的鸿沟,远不止一个宋郁之啊。”
蔡昭微微平气。
慕清晏将馄饨汤碗推到她面前,柔声道:“趁热吃吧,放久了皮子就糊了。”
蔡昭的确饿狠了,鸡汤香气又一个劲的往鼻端钻,于是不客气的拎起汤匙吃起来。
“慢点吃,慢点,尝尝这蝴蝶酥,我叫人照着芙蓉的手艺做的。”慕清晏帮她将暖巢中的四色点心取出来,“滋味不错吧,比那清汤寡水的粟米粥和油腻腻的肉烧麦强多了吧,到底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一点不知道关心人……”
蔡昭将汤匙一顿,鼓着脸颊瞪大眼睛,慕清晏假作要清嗓子侧过脸去。
一气啃掉了四枚蝴蝶酥三个豌豆黄和两只浸在浓汤汁里的翡翠卷,又将馄饨汤都喝光,蔡昭才觉得又回了人间。她将汤匙一放,“慕教主所为何来还是早些说了吧,不然小女子惶恐的很。”
慕清晏顾左右而言他:“昭昭一路风尘仆仆,不如先进去洗漱一番,我看里头的浴桶还热着呢。”
蔡昭又是冷笑:“当初我既下了决心,就不是闹着玩的。你我还是分清楚些的好,别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没个远近亲疏的瞎胡闹!我洗澡你能在一旁的吗,没礼数!”
她自觉得这番话说的既有分量又给双方都留了面子,很可以了。
谁知自从进屋以来就和颜悦色的慕清晏忽将脸色一沉,“你我之间的事你一人说了就算么,你撂下话就走,打量我是死人吗!还扯什么礼数,你给我少来这套!”
蔡昭,“你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果然是个妖怪!
“你一路上没吃好睡好,还尽受同门的气,我是心疼你才不与你计较。”慕清晏目色深晦,说不出的气势阴戾,“如今你既吃饱了,我们就好好来论论。”
他利落的一掌拍桌,“你适才说什么远近亲疏,你想跟谁远近,跟谁亲疏,有种你就说出来给我听听!”
蔡昭当然说不出来,就算说得出来也不敢说,就怕他去发疯。
她自幼立志和气生财闲散度日,论吵架是吵不过这妖怪的,气恼之下只好扭过身子坐。
慕清晏见她来这招,冷笑道:“好好,小蔡女侠不愿与我这邪魔外道理论,那我就去找愿意理论的来……”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蔡昭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回身扯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儿!你要去找谁!你又想去打三师兄了?!”
慕清晏笑意愈发冷诮,“也不一定非得是宋郁之,这间客栈中我瞧不顺眼的多了去了,随便寻几个来捶扁了出出气也行。”
“他们跟你近日无仇远日无冤的,你干嘛去寻他们的麻烦!”
“不是小蔡女侠说的么,北宸六派最大的对头就是我们魔教,我这魔教教主要寻衅你们北宸弟子还用找由头么!”
“不行不行,你不能去!”蔡昭使出吃奶的力气抱住慕清晏的胳膊,“你这样大摇大摆从我屋里出去打人,那那那我该怎么解释啊!你给我回来好好说话……”
慕清晏见女孩急的脸都红了,才在门栓前停住脚步,转身道:“你自己说的,‘好好说话’,那以后就不许不‘好好说话’。”
蔡昭无可奈何:“你明明知道我当初与你分别时说的都是道理,你我之间鸿沟万丈,何必彼此自苦呢。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老来忆及此刻,也是一段美好念想不是?”
“小蔡女侠倒是想的长远。”慕清晏笑的咬牙切齿,“这一刻都过不下去了,哪来什么‘老来忆及’。你就不能烈性些,像话本子里说的‘要死死在一处要活活在一起’!”
“……可我还不想死啊。”蔡昭坐到床榻边,愁眉苦脸,“也不想爹爹娘亲还有师父为我伤心。”
慕清晏也坐了过去,语气温柔的回肠荡气,“那你就不怕我们自己伤心么。”
蔡昭嗫嚅:“其实,没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过的挺好的。”
慕清晏豁的立起,白皙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说得好,那我们就此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话,蔡昭心中第一个念头是‘真的再也不见了么’,手指反身性的拖住慕清晏的袖子,第二个念头才是‘这样也许才是最好吧’,于是放开紧抓的十指。
慕清晏不错眼的盯着她一抓一放的动作,忽的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他轻声道:“也许你真的是没遇见我才好。”
——有父母亲长的疼爱,有姑姑蔡平殊的威名庇护,还有一个出身名门脾气绵软的未婚夫,小蔡姑娘的前途简直一片光明,陷于幽暗不愿放手的从来不是她。
蔡昭怔怔的望着他,心里也问自己,没有慕清晏的人生该是什么样呢?
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左右为难,然而,也没了鸡汤馄饨,…和做馄饨的人。
看着女孩憔悴的小脸,慕清晏忽的生起个没出息的念头,只要她好好的,自己陷于幽暗就陷于幽暗吧,反正早就习惯了。
他怜惜的抚摸她的额发,“你累了,我不耽误你歇息了,只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主谋屠灭常大侠满门之人,恐怕不在我教。”
蔡昭骤然清醒:“你说什么?”
慕清晏定了定心神:“你走后不久,我将聂喆剩余的手下都拉了出来,一一找出当初屠戮常氏的狗腿。然而他们俱称,虽然屠戮常家堡的是他们,但领路的却不是他们的人,甚至不是我教中人。”
“这是什么意思?”蔡昭呆呆的。
慕清晏:“我将聂氏党羽分开来反复审讯,问出了几件事。这些年来,聂喆一直与人暗中串通。那人会时不时透露些北宸六派的消息,好让聂喆‘恰时’的截杀些许北宸弟子,用来立威揽权。作为回报,聂喆也会偶尔透露我们教中的消息给那人,让那人立功。我查了过去十几年的卷宗,不服聂喆当代教主的七八位坛主和十几名教众,就是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北宸手中的。”
蔡昭恨声道:“你将这些案子的细则告诉我,我去揪出那与聂喆勾结的叛徒!”
“这么容易倒好了。”慕清晏摇头,“我已经都查过了,除了你们落英谷是真的两耳不闻天下事,剩余北宸五派都有份参与猎杀行动,甚至长春寺与悬空庵都偶有出手。”
蔡昭一惊:“这是为何?若要立功不是应该独自行动么。”
一瞬之后,她脱口而出,“哦,我知道了。那内贼并不是真的想靠聂喆的消息来立功,而是为了取信聂喆。聂喆觉得彼此都有对方的把柄,就更加放心了。”
“不错。”慕清晏赞赏,又道,“我又问了常家的案子,聂喆的党羽都说他们本来根本不知道常家坞堡所在何处,更没想找常家下手。是聂喆某一日忽叫他们准备起来,到行动的前一日,聂喆才将确切的上山路线以及方位告诉他们。”
“看来还是那个内贼干的。”蔡昭心头发冷,“可是连我爹爹都不知道怎么去常家坞堡的路啊,那人会是谁?”
她忍不住唉声道,“你没杀掉聂喆就好了,只有他知道那内贼的身份啊!”
慕清晏眉头一皱:“哼,你也以为是我杀的聂喆么。”
“不是么。”蔡昭疑惑。
“自然不是。”慕清晏长目冷峻,“他与孙夫人都是被人灭口的!”
蔡昭啊了一声,结巴道:“你…孙夫人也是被灭口的?”
慕清晏讥嘲起来:“是啊,如今北宸六派都在传我是个心狠手辣歹毒无比之人,连自己改了嫁的亲生母亲也杀——这话你相信么?”他眯眼,语气危险。
蔡昭小心道:“孙夫人害死了令尊,你意欲讨回公道,也无可厚非嘛。”虽然觉得儿子杀亲娘终归有违人和。
慕清晏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是要讨回公道,可是杀了太便宜她了。我本打算让她吃糠咽菜粗布麻衣的劳作完剩下半辈子!”
“这个法子好,真好!”蔡昭大声赞叹,随即又道,“然而如此一来,线索全断了,你有没有查动手灭口之人?”
“查了。”慕清晏沉声道,“不过那阵子大乱方歇,瀚海山脉各处关隘的把守并不严密。若有高手灭口之后溜走,也是追不及的。”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蔡昭虚心求教。
慕清晏目中透出一丝阴冷,“先从北宸五派的掌门查起吧。”
蔡昭心中不快:“你也太武断了吧,为什么一定是各派掌门呢。”
“我不是张嘴就来的,观这内贼的行事做派,不但老辣严谨,密不透风,还处处料人先机,抢在前头将线索都掐断了,怎么都不会是无名小卒所为。”
蔡昭问道:“好,别人就算了,我师父和周伯父与常大侠是少年相交,他们为何要灭常家满门!”
“自然是怕常大侠发觉他们与聂喆串通。”慕清晏不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