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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贫弱姑娘的跪在地上不住哀求:“好姐姐原谅我吧,可我没有法子了!记得小时候刚入门时,师父说我们刺绣的天分差不多,可如今我却大不如你,并非我偷懒懈怠,而是我的命不如你啊!”

  “你每日安安静静的练习刺绣,我却天不亮开始干活,劈柴,打水,做饭,给邻家大娘做杂活挣几个钱,偷空在粗布上练练针法。师父说做刺绣的要保养一双手,姐姐你的手至今犹如孩童,我却两手老茧。姐姐你家境富庶,父兄疼爱,做不做刺绣都能一生富贵,可刺绣却是我唯一的出路啊。若再不能出头,爹娘就要将我卖给王财主做第二十房小妾了!师父可怜我,才将花车上的绣幅换了我的,我有了名声,就能靠刺绣挣大钱了!”

  听得这番话,周围百姓中有一半口风变了,道这贫弱姑娘也是情非得已,着实可怜。

  那衣着精致的姑娘怒道:“少来这套!你有难处自可与我说,弄些下三滥的阴谋诡计还有理了?!我的刺绣远胜于你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自小苦练出来的。今日的花车刺绣是周遭十几座城轮流的,下回再轮到我们武安城得十几年后了,那时我还绣的动么?我这一辈子的心血难道就不值得了么!你给我起来到外头去,跟大家说清楚!一码归一码,若是只凭可怜,天底下比你可怜的多了去了,再苦再难也该光明磊落……”

  周玉麒听的忍不住了,分众而上:“这位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件事个中原委大家都听到了。今日的花车刺绣,于你不过是锦上添花,于地上这位姑娘却雪中送炭。事有轻重缓急,你就让一让她罢!”

  此言一出,两位姑娘外加七八名看客纷纷嚷嚷起来,大家各持己见,吵做一团。

  这一幕全都落在一人眼中,他身着粗木麻衣,斗笠遮面,独自站在巷子角落,与今日在城中看市集的江湖客别无二致,只是身形颀长,气势沉凝。

  慕清晏静静看着周玉麒陷于纷争的人群中,心中微定。

  ——不错,周玉麒的确是温柔体贴的好郎君,但是他有个致命弱点,怜弱。

  蔡昭与戚凌波相比,蔡昭和善不争,而戚凌波只差将跋扈两字写在脸上了,周玉麒自然怜惜蔡昭;但蔡昭与凄凄楚楚的闵心柔相比,活脱一个女阎王了,周玉麒又该如何取舍呢。

  这出戏做的不错,慕清晏朝另一头拐角处点点头,表示满意。

  游观月赶紧缩回小半张脸,一幅受上司肯定的满足。

  上官浩男看的目瞪口呆:“看不出咱们游坛主还有这等才华啊。”

  “不敢当,不敢当。”游观月拢拢衣襟,“戏码都是教主定的,我只是选了个角,做了些服化道,而已,而已。”

  ……

  周玉麒好不容易挣脱人群,这几日被压下去的心中隐痛,此刻又缓缓升了起来。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另一条巷子。

  此时日已偏西,巷子中光线渐暗。

  周玉麒经过一座破败的民舍,木门半开,里头传出激烈的责骂声,夹杂着轻轻的讨饶,似乎是一对父女在争吵。

  衣衫敝旧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根笤帚,正怒骂着:“……你这不要脸的丫头,你究竟嫁还是不嫁,你若不嫁我今日就打死了你!”

  跪在地上的女儿苦苦哀求,不住磕头:“爹,求求您再等一等吧。阿强哥哥心中只有我一个,他一定会回来娶我的!求求您了爹,再等一等吧!”

  父亲大怒:“等什么等!我都去打听了,阿强的爹娘都开始置办聘礼了,你还在这里傻傻的等!他们两家是门当户对,咱们哪里配得上,只有你这痴心妄想的蠢丫头,还信以为真!”

  女儿不住哭泣:“是真的是真的,我知道,阿强哥哥喜欢的是我。那家小姐为人很好,可阿强哥哥不喜欢她,是真的!阿强哥哥一定回来娶我的!”

  一旁的老母亲也过来劝:“阿珍啊,你醒醒吧。你与阿强自小要好,左邻右舍都知道了。等到阿强另娶,你就不好找亲事了……”

  女儿倔强道:“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一辈子等着!除了阿强哥哥,我谁也不嫁!”

  周玉麒怔住了,听着这一字一句,他心潮起伏,迷茫不知所以然。

  眼中渐渐湿润,视线开始模糊,前方那半开的木门仿佛化作了祖母院落那扇豪华威严的槅扇,明明只有咫尺距离,他却始终不敢跨进去,告诉祖母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没有发觉,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香气,斜斜的夕阳下,浅黄的粉末氤氲飞舞在晚风中,令嗅入之人不由得心生怅然,不知是否身处梦境。

  角落中的慕清晏冷眼旁观周玉麒满失魂落魄眼含泪水的呆呆站立。

  他嘴角微翘,姓周的果然心中惦记别的女子,很好很好。

  另一角,上官浩男耸耸鼻子,“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游观月缩回脖子,小声道:“这叫荼蘼散,本是游方道士装神弄鬼用的,能叫吸入的人心神大乱,魂不守舍。前几日教主又改了下方子,效用愈发厉害了。”

  上官浩男:“姓周的小子居然没发觉,啧啧,瞧他哭丧脸的样子。”

  “是呀,若是换做宋郁之,一旦察觉就会屏息凝神,那就一点用都没了。”游观月颇可惜不能用到宋郁之身上,直接替教主解决两个情敌。

  ……

  夜幕降临,周玉麒心事沉重的走着,全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这时腹中传来一阵饥饿,眼见前方街角有一座宵夜铺子,正想过去垫垫饥,却发觉铺子中又有人在争吵。

  除了不知所措的老板外,铺子中有两男两女,四人均是三十多岁的模样,听言语似乎是两对夫妻。

  “……你这贱人,嫁给我十几年了,居然还惦记着你的奸夫!毫无廉耻的贱人,偷人养汉,让我做王八,看我不打死你!”鼻头糟红的中年男子打着酒嗝,不断的用脚踹着地上的,嘴里骂骂咧咧,“你既然心中记挂着你的表哥,当初何必嫁给我,让我做了十几年的王八!”

  文士打扮的男子激动的要冲过,却被妻子拉住胳膊,他只好大声道:“我与表妹清清白白,从无苟且。倒是你,成日的酗酒打骂,逼的表妹艰难度日,我看不下去才来帮忙!”

  酒鬼眯着眼睛笑:“帮忙?怎么帮?是不是帮到床上去了?半夜三更相约见面,还清白呢,我呸!”他从怀中掏出一叠纸丟了过去,“你自己看看,这些都是这贱人私下里写的!”

  文士接过来一看,发现所有的纸张上都是密密麻麻自己的名字,不知写了几千几百遍,顿时掩面而哭。

  文士的妻子脸色变了,上前道:“表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你嫁了人干嘛还写我夫君的名字?”

  酒鬼醉笑:“表嫂你也别光骂她,你男人也不干净。我家里还有许多他写给这贱人的信呢,十几年来足足积攒了两箱子!嘘寒问暖的可亲热了!这对奸夫淫妇从婚前就不清不楚,婚后依旧有来往,只你我被蒙在鼓里,做了活王八!哈哈哈……”

  酒鬼妻子忽然高声道:“不错,我本来就喜欢表哥,嫁给你是受父母之命。我对不住你,我认打认骂,但不许你羞辱我表哥!”

  “表妹!”文士感动,扑过去与她一同跪在地上。

  文士妻子落泪,捶打自己丈夫:“你既然喜欢她,当初为何要娶我。我也不是嫁不出去,若你肯反驳一声,我爹娘二话不说就会退婚的呀!你这不是害了我们四个人么!”

  酒鬼妻子也泣泪道:“表哥,表哥,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

  两人抱头痛哭,一旁的酒鬼嚷嚷着要开祠堂浸猪笼,文士妻子则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着这一幕,周玉麒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涌上心头,全身彻骨冰凉。

  其实若非他此时满腹心事,依他素日的细心,定会察觉到这座铺子的不妥——喧嚣繁华的市集之夜,这条街道怎会空无一人,街边的宵夜铺子中又怎会只有四个人呢。

  周玉麒不敢再听下去,跌跌撞撞的逃离那座宵夜铺子,在漆黑的街头胡乱奔走,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仿佛他的姻缘一般毫无出路。

  不知奔了多久,他看见前方一处光亮,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绳索,便奋力奔了过去。

  这是一间冷僻的书铺,店中只有老板一人。

  桌上放有一壶温热的江南春茶,一叠清香的绿豆糕。

  书铺老板年约五十,身着长袖宽袍,颌下三缕文士长须,身形高大挺拔,面貌却十分寻常,只那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似乎过分明丽清澈了些。

  他并不十分热络,但还是请周玉麒坐下歇歇脚,并用些茶水点心,然后自顾自的整理书卷去了,但这样疏淡的态度反而让周玉麒放松下来,全身脱力般的松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老板的茶很好。”

  “江南的朋友送的。”

  “铺中老板只有一人么?”

  “无妻无子,清静些好。”

  周玉麒捧着茶碗呆呆出神。

  书铺老板回头一瞥,“公子有心事?”

  周玉麒麻木道:“是。”

  “是姻缘不顺吧。”

  周玉麒差点摔了茶碗,“你怎么知道?”

  书铺老板笑了:“公子衣着富贵,举止妥帖,显然不是财帛上的事。公子额角圆融,地阁内敛和畅,这是六亲俱全阖家团圆的面相,自然不是家人出了事。少年人嘛,除了男女之事,还能有别的烦恼么。”

  周玉麒听的出神:“……老板神断。”

  书铺老板:“谈不上神断,经历的事多了,见过的人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趴在阁楼缝隙处的上官浩男回头:“教主还学过面相?”

  游观月:“你看教主刚刚手里拿的那卷书,好像就是《麻衣神相》。”

  “……”上官浩男,“所以教主是现编的。”

  书铺老板语气悠然:“公子心事郁结,莫非是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是,也不是。”周玉麒喟叹,“我,我有个表妹,家中情形不是很好,父兄昏聩继母凶恶,是以她很小就到了我家。我们自小吃住一起,没有一处不投缘的,家中大人常玩笑说我们大了要做夫妻的,我和表妹也都这么以为。”

  “后来出了变故么?”

  “变故?是的。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忽然为我定了一门亲事,然后祖母就将表妹挪出了我的院子,再不许我们亲密来往了。”

  “公子不乐意这桩亲事?”

  周玉麒心中犹如一团乱麻,呆坐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定亲的人家是与我家门当户对的世交,未来的岳父岳母都是很和善通达的人。”

  书铺老板又笑了,“既然别的处处都好,公子还为难成这样,那就是定亲的姑娘不好了。”

  “不不不,昭……不。”周玉麒惊呼起来,“我定亲的姑娘很好,很好很好的。她聪慧爱笑,明睿果敢,长辈们没有不喜欢她的。”

  书铺老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长辈们喜欢,公子不喜欢么?”

  “我,我不知道。”周玉麒茫然,“她比表妹貌美,比表妹伶俐,本领更是远胜表妹,嗯,也胜过我。”

  “那公子还有什么不足的?”

  “……我不知道。”

  上官浩男小心的松松僵硬的胳膊,“姓周的小子也太磨叽了,绕来绕去的说不出清楚。唉,教主果非常人,能动心忍性,耐着性子跟这小子绕。”

  “其实我觉得教主也烦躁的很。”游观月小声道,“你看他已经将同一叠书卷取下放回三遍了。若这小子再绕不出来,我看教主要动手了。”

  书铺老板第四次取下那叠书卷,假做掸掸灰尘,“是不是公子不喜未来的妻子比自己本领高强?”

  周玉麒:“我并不在乎将来是不是夫弱妻强。”

  “但是有人在乎?”

  “……对,有人在乎,我祖母。”

  周玉麒扶着膝盖,垂着脑袋,“祖母很高兴父亲定的亲事,这样我不但有了个护短的岳家,未来的妻子更是出类拔萃,能助我坐稳家主之位。换了表妹,那就不一定了。”

  他求助般的望向书铺老板,“母亲一直希望表妹嫁给我,为了这事,祖母已经重重责罚过母亲许多次了,扬言要休了母亲,甚至几次要将表妹赶回家去。可是表妹怎能回那个家,回去会要了她的命的!”

  书铺老板终于兴味起来,强忍急躁的继续整理书卷,“其实公子可以为表妹寻一门好亲事,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周玉麒眼眶湿润:“祖母也是这样说的,还要给表妹一份厚厚的嫁妆。可是这些年来,里里外外都知道表妹对我的心意,她还怎么好好许配别人?”

  “呸!什么‘表妹对我的心意’,这小子倒将自己摘的干净,明明是自己也不检点避讳。”游观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探子报的清清楚楚,闵心柔得个风寒喝不下药,这小子就端着碗坐在床边一口口的喂;闵心柔练剑破了个皮,他就亲自给她上药……”

  上官浩男嗤笑:“上完药有没有吹吹啊?”

  “哟,还真被你说中了,抹一点药吹三口气呢。”

  周玉麒含泪道:“这趟出来,祖母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待未婚妻,不然立时就把表妹赶走。如今表妹每日哭泣,还被人指指点点的讥笑,我心中很难受,却没有法子。”

  终于到了关键处,书铺老板故作悠然的缓缓走来,“公子愿否听老夫一言。”

  周玉麒连忙称是。

  书铺老板:“在公子心中,坐稳家主之位要不要紧?”

  周玉麒想也不想:“我并不在乎做不做家主,我更愿意闲散度日,放舟江湖。”

  书铺老板:“在公子心中,表妹与定亲的姑娘,哪位更离不得公子?”

  周玉麒立刻道:“我定亲的那位姑娘又聪慧又好看又有本事,没了我,她随时能寻到更好的亲事,可表妹若没了我,就没活路了啊。”

  书铺老板:“公子的祖母与母亲态度对立,那公子的祖父与父亲呢?”

  周玉麒:“祖父早亡,父亲为人慈祥,一直教导我要遵循心意而行,他当初为我定亲也是因为与故人的交情,并非看不起表妹。只是他十分忙碌,至今都不清楚我与表妹的情分。”

  “这不就结了么。”

  书铺老板抚须而笑,“公子的两位女长辈是一赞成一反对,公子的父亲是希望公子自己拿主意。公子若愿往东,那便是东;公子若愿往西,那便是西——如今三人未来的姻缘,后半辈子的美满,只看公子一人的意愿了。”

  周玉麒宛如醍醐灌顶,心头一阵敞亮——原来自己一直以为毫无出路的姻缘,全握在自己手中么?

  起身打算离去时,书铺老板还很好心的劝他吃两块绿豆糕,“公子气息虚浮,显是许久未进食了,还是用些点心吧。”

  周玉麒的确饿了,拿了两三块绿豆糕,弯腰谢过书铺老板就走了。

  临出门前,书铺老板再度叫住了他,反复叮嘱道:“公子,别怪老夫倚老卖老,姻缘这种事,是一步错步步错的。少年时的一点犹豫不决,很可能酿成终生悔恨啊。长痛不如短痛,长痛不如短痛,切记切记。”

  周玉麒再谢后离去。

  上官浩男斜眼道:“那绿豆糕里有什么?”

  游观月回答:“一点点药粉。微甜,溶于水。”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肯定下了药,问是什么药呢。”

  “此药名为‘怂人胆’。”游观月自得的缓缓起身,“服用者会忽然气血上涌,精神勃发,恨不得立刻大干一架——我们这位周少庄主,眼下正需些许勇气。”

  上官浩男啧啧连声:“教主真是用心良苦啊。欸,你去哪儿?”

  “教主吩咐的,送佛要到西,还差最后一出戏。”

  ……

  绿豆糕清甜细滑,软糯可口,周玉麒一口气把三块绿豆糕都吃了,越吃越觉得斗志盎然,勇气十足,恨不得老祖母就在眼前,自己好当场来个雄辩滔滔,将她驳倒。

  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长痛不如短痛,长痛不如短痛’,经过一条幽巷时,忽见一对少男少女在角落中窃窃私语。

  少年一直柔声劝慰,少女低声哭泣。

  “求求你了,去试一试说说吧,你爹娘都是豁达的人,他们不会责怪你的。你若再不说出来,就真的要娶张家姐姐了!求求你,为了咱们的将来,就当为了我,试这么一次吧!”

  少年似乎被打动了,咬牙道:“好!我去说!可是先找谁说?我爹还是我娘?”

  少女道:“当然是先找张家姐姐。当年的指腹为婚是你爹提出来的,若要你爹先悔婚,该多为难他呀。张家姐姐深明大义豁达大度,你先找她说,只要她原谅了我们,这事就成了!”

  “对对,先让张妹妹知道我的心意,只要她不肯嫁给我,这桩婚约自然就破了……”

  周玉麒一拳捶在自己掌心,恍然大悟

  ——的确,先找蔡昭说,能事半功倍。

  行,那就先找她吧!

  作者有话说:

  居然还没写到女主翻脸,我真是墨迹。

第100章

  华灯初上, 樊兴家抓着发痒的手背敲开了蔡昭的房门。

  “五师兄?”蔡昭刚从浴桶中爬出来,坐在窗边晾着头发,“玉麒哥哥找到了吗?”

  樊兴家道:“下午不是有太初观的弟子说找到周少庄主了么?就是隔着偌大一条花车游街队伍不好过来,索性先各自逛逛。”

  “那怎么天黑了还不回来啊。”蔡昭蹙着眉心, 低头擦着湿漉漉的发。

  樊兴家觉得脸上也开始痒了, 烦躁道:“哎呀先别管他了, 你那儿还有蚊虫叮咬的止痒药油么?我的都用完了。”

  蔡昭抬头看樊兴家脸上一颗颗细小的红肿,笑道:“五师兄又被咬了?怎么蚊虫一点都不咬四师兄, 只围着五师兄转呢!”

  “你到底有没有!”樊兴家瞪眼。

  蔡昭赶紧道:“有,有, 就在隔间架子上的小药匣子中,五师兄自去取吧。”

  樊兴家绕过客厅的桌椅,拐进小巧精致的隔间书房,嘴里啧啧道:“师妹这二楼屋子布置的可真舒适,书房, 客厅, 内寝, 净房,麻雀虽小, 一应俱全……哟, 是这个嵌了许多螺钿的黑漆木匣子么?”

  “就是那个, 打开第一层,写着‘止痒’二字的那个青玉大瓶子就是。师兄要不要防蚊虫的熏香, 瞧见第二层中那个草绿色的油纸包了么,我裹了一大块防虫豸的香料在里头, 师兄用一旁的小银刀切一半去罢。”

  “多谢师妹了。”樊兴家喜上眉梢, “等回了宗门, 我把雷师伯配制的天池雪参养容丹匀一大瓶给你!”

  蔡昭笑道:“那敢情好。”

  正说着,门忽然又被敲响了,敲门声是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既呆滞又急躁。

  蔡昭应了声,推门进来的居然是半日未见的周玉麒。

  “玉麒哥哥回来了。”蔡昭又惊又喜,随手扯了条发带束住头发,就起身相迎。

  里间的樊兴家本欲出来,想了想又收住脚步,打算等小两口亲近几句后自己再出来打趣。

  周玉麒一脸失魂落魄,发丝凌乱,衣摆下方沾满了尘土,两条长袖被露水沾湿了。

  蔡昭一脸温柔贤惠的扶他坐下,“玉麒哥哥累了了吧,赶紧坐下歇歇。今日武安城中委实人太多了,挤的大家昏头昏脑的,樊师兄的鞋子都被挤掉一个了呢。”

  隔间的樊兴家大骂蔡昭不地道,为了安慰未婚夫连自家师兄的糗事都往外说。

  蔡昭一番嘘寒问暖,周玉麒的脸色却愈发苍白,当他听到蔡昭说到‘等周伯父抵达之时’,他脑门一热,噗通一声跪在蔡昭面前,直将蔡昭与隔间的樊兴家吓了个半死。

  “玉麒哥哥你这是怎么了?”蔡昭连忙伸手去扶他。

  周玉麒慌乱道,“昭昭妹妹,我有件事要与你说!我我,我对不起你……”

  “啊。对不起我?”蔡昭失笑,“难道玉麒哥哥下午误入青楼了?被花娘调戏啦,有没有失身啊。玉麒哥哥告诉我是哪一家,明日我替你去讨回公道……”

  “不,不是的。”周玉麒心底犹如燃着一把火,浑似小半辈子的勇气都被烧了出来,“昭昭妹妹,我,我有正事要说——”

  他将心一横,正色跪在蔡昭跟前,“我要与你退婚!”

  屋内霎时静了一下。

  樊兴家直接缩进隔间架子里,打定主意不出来了。

  蔡昭愣了半天,回神时怒火滔天。

  她一把拽起周玉麒的衣襟,咬牙道:“你下午被牛蹄子踩到头啦?!大晚上发什么病!有病就去吃药,来跟我发什么疯!”

  周玉麒一脸视死如归:“我没有毛病,也没发疯,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已经许多年了!昭昭妹妹,你品貌出众世所罕见,我才能平庸,实在配不上你,你我的婚事断断不可行啊!”

  蔡昭甜美的笑脸狰狞起来:“你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出来,别特么的拿好听话来糊弄我!什么配得上配不上,你以为这话我会信么?!”

  周玉麒抓住被扯紧的领口,坚强道:“我,我想娶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

  蔡昭怒从心头起,用力摇晃周玉麒的衣领,“我哪里不温柔,哪里不贤惠!你给我一一说出来,我也可以温柔,也可以贤惠的啊!”

  樊兴家差点笑出来,拼命捂住自己的嘴。

  “你说,你说……”蔡昭早就忘了隔间还有人,一径的逼问。

  “好,说就说!”周玉麒被晃的头晕眼花,反而坚定了退婚的念头,“那年我们才定亲不久,出游青罗江畔时遇到几个恶霸。我们将人打退后,你拧住了那头目的胳膊,那头目连连讨饶,并发誓永世不再犯……”

  忆起往事,他眼露惊吓,“谁知昭昭妹妹你嘴里说‘好好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脸上还笑着,我们才松了口气,下一刻只听咔嚓一声,你生生拗断了那头目的胳膊,还用了寸劲,将他的肩上的骨头都震碎了啊!”

  ——刚刚定亲的未婚妻年幼美貌又和善爱笑,当时的周玉麒虽然觉得对不住表妹闵心柔,但未尝不觉得这桩婚事不错。谁知不久后,他就亲眼看着宛如瓷娃娃般可爱的小未婚妻活生生捏碎了一名壮汉的整片肩臂。

  温柔少年当时的惊悚,可想而知。

  “那头目欺男霸女了啊!”蔡昭冲着周玉麒大喊,“倘若天下恶人作恶之后都说一句再也不犯就完了,那些苦主受的罪该怎么算?!我没打断那些混账的手脚已经算心慈手软不够嫉恶如仇了好不好,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她气愤之下不自觉运起了内力,周玉麒力不能敌,救不回自己的衣襟,只好就着这个悲催的姿势继续控诉,“还有两年前,你将我打倒在地……”

  蔡昭回忆起那件事,赶紧道:“你说过不介怀我比你武功好的,还说妻强夫弱也不乏举案齐眉的美满夫妻。怎么了,如今嫌弃起我来了?”

  周玉麒连忙道:“我说的句句属实,苍天可鉴,我是真心不介怀昭昭你比我武功好啊!两年前你我若是正正经经的比武,我虽败无言。可你不是啊,你是看见我对心柔表妹亲近,心中不喜,于是借口比武将我痛打一顿出气啊!”

  蔡昭一怔,手指松开了——这话还真说中了她当时的心思。

  周玉麒连忙抢回自己的衣襟,苦苦解释道:“我说的妻强夫弱但依旧很美满的姻缘,是妻子虽然修为更高,但不会仗着这个欺凌夫婿啊!寻常夫妻,就算妻子对丈夫有不满之处,也不能动不动提起拳头就将丈夫痛打一顿——可昭昭妹妹你却可以啊!”

  “受了委屈去出气有什么不对,难道受了委屈还得忍着?!”蔡昭大怒。

  周玉麒低声嘟囔:“心柔表妹就会忍……”

  “你说什么?!”

  周玉麒差点被吼飞,“我是说,倘若将来我有什么不足之处,免不了被你痛打一顿。这样的姻缘,我着实不敢啊……”

  蔡昭挤出笑容,‘和善’道:“那你以后不要有不足之处不就行了么。”

  周玉麒几乎哭出来:“人生一世,哪有一辈子都不出错的啊!昭昭妹妹你不是不好,只是你我脾性不投啊!不瞒你说,我心中爱慕的是善解人意温柔贤良的姑娘……”

  “你索性直说闵心柔的名字好了,我不会去收拾她的。”蔡昭冷冷道。

  周玉麒涕泪哀求:“总之昭昭妹妹你放过我罢!”

  蔡昭气的浑身发发抖。

  最后,这场伤自尊的谈话终结于她一声暴怒的‘给我滚出去’!

  小楼外的庭院中,慕清晏披着垂及地面的玄色斗篷立于浓密的树荫下,宽大柔软的薄绸斗篷下露出冠玉般明丽的半张脸。

  他亲眼看着周玉麒失魂落魄的登上二楼,不久后又看见他跌跌撞撞的出来,嘴角微微翘起。

  片刻后,游观月从樊丁二人的房间闪身而出,两名黑衣部众扛着一条特制的铁管跟在后头。他趋到跟前低声道:“回禀教主,我都听仔细了。周玉麒果然主动提出退婚,惹的姑娘勃然大怒,两人算是彻底闹翻了。”

  慕清晏微一点头,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这时,上官浩男忽然气喘吁吁的赶至,急声道:“戚凌波怒气冲冲的去找宋郁之了,教主你要不要去看看。”

  慕清晏一想,“过去看看。”

  他们赶到时,正看见宋郁之房门大开,戚凌波不顾一切的宣泄着多年来的委屈与愤怒,宋郁之不置一词,端坐其中任由戚凌波痛骂,庞雄信在旁不断劝解。

  周围站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广天门的侍卫连连驱赶。

  慕清晏等人躲进对角一间空置的屋中偷听。

  “……宋郁之,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肯与我好好说一句么!”戚凌波尖声道。

  宋郁之:“你要说什么。你我性情不合并非一日之事,宗门上下无人不知。从小到大,我该劝的劝了,该责备的责备了,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戚凌波悲愤控诉:“你我定亲十几年,你可曾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对我温存的说过一句话。你这样刻薄的对待我,岂是侠义之道?”

  “我以为,十几年来不断阻止你欺凌弱小,对同门无礼,才是侠义之道。”

  “你!”

  戴风驰大声道:“三师弟你怎能对凌波这样!”

  宋郁之眼露讥讽,“二师兄还是少说为妙,总不成你真的盼着我和凌波师妹和好成亲吧。”

  戴风驰语塞。

  宋郁之淡淡看着戚凌波:“凌波师妹也不必过于悲伤,你心中未必真的中意我,只不过舍不下那些世俗之事罢了。”

  “好好好!”戚凌波落下泪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舍不下你,未免太不要脸了。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天地为证,你我就此恩断义绝,婚约废止!”

  宋郁之蓦的抬头,眼中不敢置信的惊喜。

  戚凌波并未看见这抹惊喜。她此刻正自傲于自己的决断,说完这句就将头一翘,骄傲的离去,感觉这辈子从未如此痛快过。

  对角屋里的慕清晏幸灾乐祸的笑出声,“宋郁之啊宋郁之,你也有今天,还以为自己有多人见人爱呢,连戚凌波这样的女子都看不上……”

  上官浩男连忙提醒:“教主,此事不妙啊。”

  “哪里不妙,宋郁之丢了这么大的脸还不妙啊。”游观月道。

  上官浩男回禀:“教主,昭昭姑娘刚与周少庄主闹翻了,宋郁之又与戚凌波断了婚约,如此一来,昭昭姑娘与宋郁之间可就全无阻碍了……”

  慕清晏脸色一寒,“你说的不错。”

  他略一思忖,“立刻将周玉麒跪求昭昭退亲的事散布出去,我要半个时辰之内整间客栈人尽皆知。”

  ……

  小楼二层屋内,樊兴家正不住的劝慰:“师妹别伤心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会有更好的姻缘的。”

  蔡昭抽抽噎噎的:“五师兄以为我是因为婚约飞了难受么?才不是呢!”

  “那是为何啊。”樊兴家小心翼翼的问。

  蔡昭一把鼻涕一把泪,“昨日周玉麒才在大堂中对我温柔呵护体贴备至,让我在众人面前长了大脸。他今日就哭着喊着要退亲,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放啊!大家还不定猜测我是多么凶神恶煞的可怖女子,将周少庄主这么好脾气的夫婿都吓跑了呢!”

  ——简单来说,退婚不是问题。由谁来退婚,怎么退婚,才是问题。

  樊兴家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师妹别急。适才周兄弟跪求退亲的事,你不说,我不说,待会儿我去告诉周兄弟也别说出去,那又有谁会知道。等周蔡两家长辈来,你们俩将各自的心意一说,由长辈出面退了婚约,不就妥帖了么。”

  蔡昭将帕子按在脸上,泪眼婆娑的问:“真的么,五师兄,真能如此么。”

  樊兴家安慰道:“那是自然。周兄弟素来体贴良善,如今又对师妹你心中有愧,我觉得就算我不去说,他也不会将适才的事宣扬出去的。”

  蔡昭满心希冀的点点头。

  好容易哄好了女孩,樊兴家命人打来了热水,泡好了热茶,还吩咐送来两三碟精致的点心。等蔡昭整理好妆容,刚刚吃了两块点心,房门忽被重重推开。

  丁卓一阵风似的冲进来:“那是真的么?昭昭师妹,你真的和周少庄主退婚了?”

  蔡昭一怔,手中的点心跌落。

  樊兴家大惊:“四师兄,你怎么知道的。”

  丁卓道:“全客栈的人都知道了,还说是周少庄主跪求师妹退的婚……”

  他话还没说完,楼梯下方传来戚凌波畅快至极的笑声,“我要去问问我家师妹,真的是周少庄主跪下来苦苦哀求她放过自己的么,哈哈,哈哈哈……”

  蔡昭霎时间被羞愤淹没了,奋力将所有人推出门去,“滚,都给我滚出去!谁都不许进来,都给我滚出去!”——用脚指头她都能想到戚凌波会说什么。

  樊兴家知道再说无益,赶紧出去劝说戚凌波离去。

  门外一阵嘈杂惊闹,蔡昭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般将自己一头埋进被褥枕头间。

  过了许久许久,等到小楼外再无喧闹声,她豁然起身,秀丽的脸上没有一点泪水。

  ——废话,眼泪是流给别人看的,都没人了还哭什么哭!

  蔡昭坐到镜前,咬着牙整理好衣着与妆容,束紧腰间的艳阳刀,翻身跃出后窗,隐没入沉沉的夜色中——她并不知道那个罪魁祸首在哪儿,但她知道他一定就在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