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平春沉吟片刻:“算了,常家侄儿既然再不能习武,将他拉回江湖有害无益。就照常大哥的意思,让他在乡间做个悠哉读书郎吧。”
蔡昭再点头,抬头看见父亲眉头紧锁,“爹,你心里还有事没说么?”
蔡平春犹豫道:“你整理常氏坟茔的时候,留心看看,到处看看……”
“看什么呀。”蔡昭疑惑。
蔡平春似乎难以措辞,“涂山大战前的那年初春,我曾随你姑姑进过常家堡。当时你姑姑与常大哥在书房商议要事,我就在常家堡附近乱转,转到后山那一大片的常氏坟茔。数月前,老祖两百年祭典后我不是亲自去常家堡查探线索了么,结果又转到了那片坟茔……”
“爹您别卖关子呀,那是说书人的坏毛病!”蔡昭着急。
蔡平春苦笑:“你这孩子!唉,其实为父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又添了几座新坟?”
蔡平春摇头:“十几年了,生老病死是常事,多添几座新坟有何奇怪的。”
“有些奇怪的墓碑?”
“常家素奉道家清静极简的做派,墓碑也好,随葬也罢,俱是干净朴素,没有异样。”
“那是什么不对劲啊。”蔡昭也想不到了。
“为父也不知道。”蔡平春目视前方,“那年聂恒城似乎练成了什么魔功,于是四处攻伐,势力遮天蔽日。你姑姑身边的那些兄长们,北宸六派的英雄豪杰,都死伤惨重,寥落不堪。当时为父满心无措,在那片坟茔南面的石阶上呆立许久,越想越是心绪低落。一直站到日头西落,你姑姑叫我回去洗把冷水脸醒醒神,我才好些。”
“数月前,我又去了那片坟茔。差不多的时节,差不多的地方,我一样站到日头西落。”蔡平春脸上露出难解之色,“总觉得哪里不对,然而为父偏偏说不出来。唉,可惜你外祖父过世了,不然他一定能看得出来。”
他最后道,“总之昭昭去了就看看吧,看不出来也无妨,说不定是为父多想了。”
蔡昭重重点头。
与她那说风就是雨的亲娘不一样,她素知父亲沉稳练达,寻常小事不会开口,既然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了,必然有十分难以言说的奇异之处,到时她要多加留心。
“等祭奠完常氏一门,我和你娘带昭昭去一品阁吃烧鸽,吃完再去宁家堡看你外祖母。”蔡平春疼爱的看着女儿,“还有小晗。”
“这样三天晒网两天打鱼的拜师学艺,师父要不高兴的。”蔡昭笑嘻嘻道。
“那就叫你师父一道去吃烧鸽,然后一道去看你外祖母——当年你外祖母一直夸他老实厚道来着。”
“哈哈哈哈,爹你真不厚道——那年娘刚从悬空庵逃出来,外祖母却还想让她出家,娘就胡诌已经有心上人了。姑姑已经显了女儿身,娘只好就近抓了师父做戏给外祖母看。谁知师父不会说瞎话,一盏茶功夫都没过,就哐哐哐将我娘卖了个干净,哈哈哈哈……从那时起,我娘就和师父结下梁子了。”蔡昭捧着肚子大笑。
忆及往事,蔡平春不禁莞尔。
不过女儿不知道的是,宁小枫与戚云柯的梁子其实结的比这件事更早。
这两人,一个是蔡平殊最最心爱的小妹妹,一个是蔡平殊最最信任的结拜兄长,前者担心后者跟自己争宠,后者想不明白蔡平殊为何百般容忍这么刁蛮任性的小丫头。
后来随着情势愈发严苛,为了保护宁小枫,蔡平殊只能将她藏起来,更多的与戚云柯并肩作战。这件事宁小枫至今想起来,还要气哭,深恨自己本事低微帮不上忙,更恨戚云柯明明帮得上忙,却还是让蔡平殊独自上了涂山。
离去途中的马车里,宁小枫犹自忧心:“昭昭的运气是差了点,我娘一入江湖就遇到了我爹,一辈子什么苦都没吃过;我嘛,一入江湖就遇到了平殊姐姐,那也不必说了。偏昭昭这么倒霉,一出门就遇上个在九蠡山守株待兔的魔教贼子……”
蔡平春嘴唇动了动,“昭昭不是兔子。”
“别打岔。”宁小枫道,“都怪你们,若非当初你和戚云柯都一口咬定那妖孽就是常家遗孤,昭昭也不会拿他当自己人了。如今倒霉全落她一人身上了,这世上还有公理吗?!”
这话说的蔡平春也忧虑起来,忍不住道:“是不是送出去拜师太晚了?”
……
“就是他们太晚把女儿送来青阙宗了,如今才叫我头痛!”宋时俊一面指挥奴婢门收拾回程的东西,一面喋喋不休的吐槽。
“师妹早来青阙宗几年又如何。父亲又在头痛些什么。”宋郁之站在一旁,眉梢微挑,冷峻安静。
宋时俊挥手让奴婢们全都出去,转头压低声音道:“郁之,你老实跟我说,你和凌波到底怎么了?你养伤的这些日子,她可只来看过你一两回,见面也说不出几个字来。你们是不是闹翻了?是不是要退婚了?要退婚了赶紧跟爹说,爹立刻就给你办,包管办的漂漂亮亮,不叫天下人说闲话!”
“爹。”宋郁之眼中露出不赞成。
“行行行,爹不说这个了,凌波的事你自己处置罢。”宋时俊翻翻两管大袖,“你和凌波从小就合不来,吃块点心都能吵起来。我当初就说不合适,可你娘姐俩非要定亲。唉,这个强拧的瓜终究是不甜的,做夫妻不能这样——我看你和蔡家那小丫头倒很合得来!”
“爹?”宋郁之疑惑父亲想干什么。
宋时俊在屋里走来走去,抑制不住语气中的兴奋:“其实当年知道那小丫头出世时,爹心里就动过这个念头了。三年前蔡平殊过世,我就暗暗盼那两口子赶紧把姑娘送上青阙宗,谁知三年后才动身,真是气死我了!”
“蔡昭在青阙宗才待了几个月,就愿意随你赴魔教涉险,可见对你情义不一般。这要是她三年前就来了青阙宗,你们师兄妹朝夕相处,那岂,岂不是‘更不一般’!”宋郁之对着儿子挤眉弄眼,语气热切。
“爹!”宋郁之额头青筋剧烈跳动。
“好好好,爹这就打住。”宋时俊见好就收,惆怅道:“唉,郁之,你是没见过蔡平殊当年的威风。那年她要在钰城有名的花海给宁小枫过十五岁的生辰——钰城你知道吧?那可是魔教在南面的老巢!”
“然后蔡平殊就随手写下‘蔡平殊三日后到此一游’十个大字,派人贴到城墙上。哈哈哈,钰城的魔教巢穴中一通吵闹,那又能如何呢。三日之内,魔教党徒撤了个干干净净,一个人都不敢留。宁小枫连开宴带游玩,在钰城足足嬉戏了七八日,直到他们走了,魔教才敢悄摸摸回来——人生在世,如斯显赫威势,才叫不枉此生啊!”
看着自家老爹一脸‘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陶醉表情,宋郁之无奈,“爹……”
“好好,爹该说的都说完了,郁之你自己放聪明些。唉,要不是你二哥最近闹的厉害,爹还想多留几日。茂之的脾气也太急了,想当六宗之首怎是一日之功能成的呢。秀之又压不住茂之,我还是赶紧回去吧。”
宋时俊甩甩袖子,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去,咧嘴笑道:“云柯兄弟啊,践行宴就免了,回头喝醉了又得多住一日……”
下山途中,宋时俊忽的忧心起来,招手让庞雄信走到轿边,“六师弟啊,要不你留在青阙镇上吧,好给郁之提点几句。”
庞雄信笑道:“门主这是怎么了,三公子自幼少年老成,心有成算,叔伯长辈们都说他说话做事比门主你还稳妥呢。”他自幼在广天门长大,与宋氏一门都十分亲近。
宋时俊叹道:“善泳者毙于溺啊,我就是怕郁之太有成算了,反而坏了事。”
“门主这话怎么说?”
宋时俊道:“蔡昭那样主意笃定的孩子,姻缘婚配,要么像她爹娘一样是两情相悦性命互托的,要么找个像周致臻傻儿子一般能拿捏在手掌心里的——郁之这是不上不下啊。”
“所以郁之若真对蔡家小丫头有意思,眼下有两条路。要么就赶紧和凌波把婚退了,然后一心一意待人家好;要么就索性跟两边父母摊开来说,拿出诚意来。”
“只要蔡平春和宁小枫眼睛没瞎,就知道我家郁之胜过周家小子百倍,妻强夫弱,这桩婚事能痛快多久?我看小丫头挺孝顺的,只要她爹娘点了头,她又不是对周家小子情根深种,又不厌恶郁之,婚事自然成了。”
“唉,偏偏啊,郁之哪条路都不肯走。”
庞雄信忙问:“这是为何。”
宋时俊神情寂寥,“端着,拿着,不露声色,不疾不徐,待水到渠成,便能事半功倍——这是郁之的母亲教他的。”
“这的确是夫人的做派,不过这话也没错啊。”庞雄信连连点头,“蔡姑娘婚事定的太早了,许多事没思虑周祥,再改也来得及嘛。”
宋时俊摇摇头,没再说话。
九蠡山上,垂天坞内,宋郁之凭窗看书。
僮儿端茶过来,笑道:“门主真是对公子不放心,走一步回三次头呢。”
宋郁之微微一笑:“父亲多虑了。”
他合上书卷,“你将这卷摘记送去椿龄小筑,亲手交给昭昭师妹。”
僮儿领命而去。
英俊高挑的青年站在门旁,炽烈的日光穿过树梢,落在他高傲锋锐的眉眼上,耀目至极。
他目送僮儿离去,嘴角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书卷中是他亲手抄录的一部分江湖往事,有杀戮,有背叛,有夫妻离心,有同门反目,甚至骨肉血亲互相残杀。
蔡昭人生的前十五年,所知道的只是蔡平殊口中的那个江湖,外加一堆风花雪月的话本和嬉笑怒骂的戏文。
而另一面,那个琐碎的,锱铢必较的江湖,他会一点点摘抄给蔡昭看。
周玉麒的武艺才干皆不出众,这从来不是秘密。
按照佩琼山庄的规矩,下一任庄主就未必是他。也就是说,这一代的周氏子弟皆有机会争夺庄主之位。可偏偏,这位平庸的周公子有一位厉害的未婚妻。
这位未婚妻虽然之前在江湖上声名不显,但她单刀闯下重重包围的万水千山崖的风声已渐渐散出去了,许多人都知道蔡家又出了一位惊世绝俗的女子。
宋郁之见识过周家大多数的子弟,不是他轻慢,只要蔡昭不过分懒散,三年后周家子弟无一是她对手。
于是,尴尬的情形就出现了。
若周玉麒仅凭自己的本事,便无法继任庄主;但只要蔡昭出手,他又能继任。
而蔡昭一定会出手。
那么未来的周少庄主夫人,就会面临三重龃龉。
一者,风言风语,周少庄主平庸无能,全靠妻子上位(虽然这是事实);
二者,原本有机会争夺庄主之位的周氏子弟,即便有心服口服者,也必然有愤愤不平者;
三者,将来佩琼山庄谁说了算,若是周玉麒,必有不服者,若是蔡昭,依然有不服者。
岁月漫长,天长日久,如此三重龃龉之下,周家如何和睦,夫妻又如何和睦?若要众人和睦,蔡昭不可避免的要忍让妥协。
宋郁之仰头望着一行高飞大雁,冷峻深邃的面容露出畅意动人的微笑,犹如一只翱翔九万里的凤凰,廊下走过的小丫鬟俱看的脸红。
就像他和戚凌波一样,蔡昭与周玉麒,也不是一段好姻缘。
昭昭这样聪明,不会想不明白。
之前是她不曾去想,以后,他会一一给她点明。
昭昭会慢慢知道,天下之大,北宸六派中,只有他们二人才是最合适的。
水往低处流,风往去处吹,冬去春来,冰消雪融,天下大道莫过于是。
只要依势而行,天下焉有不成之事。
青阙镇外。
庞雄信还在劝说:“小蔡姑娘那夜她独闯万水千山崖是我亲眼所见的,的确是烈火苍鹰一般!不过咱们拍着胸口说话,三公子没受伤前,还是比小蔡姑娘略胜一筹的。如此看来,北宸六派中,还有比咱们三公子更配得上她的么?门主不必担心,我看这事能成。”
鲁莽大汉劝完这段,就溜开去了。
宋时俊独留轿中,幽幽叹息,混迹红尘多年,他深知男女之情有时说不得道理。
要怎样,儿子才能明白,姻缘是不能这么步步计算的。
因为,世上总有喜欢自找苦吃的人。
作者有话说:
没有意外的话,一两章之内,慕清晏就要出场了。
四弟子叫路成南,之前是我写错了。
第93章
四月春风轻慢柔和, 吹的人心头软绵绵的。
在经受了真假宗主与魔教侵袭的重大风波后,青阙宗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安详宁静。演武场上朝阳炽烈,人声鼎沸,宋郁之沉肩凝气, 身形矫健, 一剑下去, 山石迸裂,尘土激荡, 众弟子欢声如雷。
这趟魔教涉险之行,本可说是十分圆满的。宋蔡二人‘机缘巧合’偶得宝物, 并从纷争不止的魔教全身而退,回来后宋郁之更是恢复了之前的功力,乐的戚云柯饭都多吃了几碗——对于任何一个门派来说,悉心栽培十几年的传嫡弟子都是异乎寻常的重要。
天公作美,人逢喜事, 但众弟子却诡异的感受到了一种违和笼罩在万水千山崖上——向来笑口常开温和可亲的小蔡师妹, 忽然改脾气了。
第一个撞在她刀口上的就是四师兄丁卓。
作为第二回 被爽约的丁少侠觉得自己很有理由生气, 于是在曾大楼办的同门小宴中不哼不哈的刺了蔡昭几句,类似于自己果然是无名小卒, 不然也不会每回都被忘得干净。
原以为小蔡姑娘会如以往一般拱着小拳头笑着赔个罪, 然后两人再订战约。谁知这回她二话不说拍下筷子, 冷着脸揪起丁卓的袖子,一路拽回了丁卓的居所, 并让人看紧院门,不许任何人进去。
约两三炷香后, 蔡昭面无表情的出来了, 月华长裙甩出六亲不认的架势, 无人敢上前询问,而丁卓将自己关在屋里足足三日,再露面时一身忧郁,以往顶破天的倨傲之气少了一半。
破竹轩内发生了什么虽无人知晓,但据扒墙头的弟子说,里头一直发出叮叮当当的剑击之声,之后进去收拾的奴仆说一地都是碎裂的碎剑片,两人应该狠狠打架了,打的可能还不止一架。
没人知道决斗结果,也没人敢去问,只知道蔡昭推门出来时,冷冷的向跌在地上的丁卓撂下一句,“学武是用来做戏给人看的么,生死相搏之际,哪个会等你沐浴焚香再问你心口疼还是吃撑了!四师兄再这么端着,就一辈子闭门造车吧!”
这件事的好结果是,丁卓开始积极参加同门之间的比试了,还向戚云柯表示希望有机会下山历练;坏结果是‘鞭策’众弟子的师兄又多了一位。
第二个撞到蔡昭刀口上的是宋郁之。
其实宋郁之对破竹轩的闭门比试结果毫无兴趣,只不过想寻个借口上椿龄小筑罢了。
“昭昭师妹那日与四师弟比试结果如何?”宋郁之一板一眼的询问。
蔡昭一脸惊讶:“你我在幽冥篁道并肩多日,难道你会不知道。”
宋郁之当然知道。
蔡昭本就胜出丁卓一筹,但她之前只在落英谷中修炼,还是后来魔教闯上万水千山崖才给了她历练的机会。然而那一回毕竟过于短暂,并且一旁掠阵的是李文训等人,她多少笃定自己是性命无忧的,不比这趟亲赴幽冥篁道真刀真枪的拼杀。
魔教教众又不讲武德,连日历险中蔡昭没少领教各种明刀暗箭,武艺自然飞速精进。依照宋郁之估算,赴幽冥篁道之前,一百七八十招内蔡昭可以击败丁卓,从幽冥篁道回来后,拿下丁卓估计在百招上下。
宋郁之毕竟不善言辞,最后只好直接问:“几招之内?”
蔡昭:“七十八招。”
“这么快?”宋郁之有点吃惊。
“我拔了艳阳刀,四师兄心疼他的‘长空’剑,没敢跟我正面对劈。”蔡昭耸耸肩。
宋郁之:“……同门比试而已,何必拔艳阳刀。”
“我是为了四师兄好,他太讲究了,临敌之际会吃亏的。”
如此,对话便结束了。
高傲冷峻如宋郁之,也察觉到小师妹没有聊天兴致;若换做以前,笑吟吟的小姑娘从话本子到庖厨的新菜色,东拉西扯就能说上一堆闲话。
宋郁之只好自己找话:“我送来的那些卷轴,师妹都看了么。”
“都看了,挺好看的,比话本子还精彩。三师兄还有么,再来点新的吧。”
“……”宋郁之,“师妹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蔡昭想了想,“有的,师兄跟我来。”
她扯着宋郁之的袖子往外走,穿过走廊与花圃,来到椿龄小筑后院的一处凉亭,凉亭上架着一根长长的竹筒。
蔡昭踮着脚尖,远远一望,“我就知道,这个时候他们一准会来。”
此处地势较高,恰好能望见下方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两人正在低声说话。
居然是戚凌波与戴风驰,不过只能看见他们两个脑袋,听不见说话声。
蔡昭将宋郁之推到竹筒旁,示意他俯身去听——也不知这竹筒是怎么设置的,戚凌波与戴风驰的说话声源源不断从竹筒中传了过来。
“……昨日不是说了让二师兄多吃点吗,我看你今日又瘦了。”戚凌波的声音。
戴风驰叹口气,没说话。
“为何我们非要到此处来说话,二师兄怎么不来仙玉玲珑居找我了。”
“我如今情形尴尬,不想连累你。”
“当初二师兄是受了蒙蔽才帮那冒牌货的,又不是有意为虎作伥。我跟爹都说了,爹说一点都不责怪二师兄呢。”
“师父慈爱厚道,他自然不会责怪我。可是一众同门该怎么看我呢,三师弟都能发觉那冒牌货的不对劲,我却丝毫不察。”
“三师兄自小跟着父亲长大,若论对父亲的了解,连我这个做女儿的都不如,何况二师兄你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二师兄你别自责了,我看了都心疼。”
“凌波,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不过我们以后还是远着些的好。我们都大了,不比小时候,你若与我太亲近,三师弟要不高兴的。”
“不高兴?哼!三师兄眼里从来没有我,别说我与谁亲近,便是我哪日死了,他都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师妹别这么说,你们毕竟…唉…师母对我有抚育之恩,我不能害了你。我虽武艺低微,但只要师妹你有吩咐,千刀万剐我也来!如有违誓,天诛地灭!唉,不过我们日后还是少相见了罢!”
戚凌波过了半晌,才道:“……二师兄,这几日娘时常对我说,叫我想清楚婚事。”
“师母怎会说起这话?”
戚凌波道:“娘说,嫁人过日子,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边的尊荣权势,究竟能不能抵过心头冷落与半生寂寥,叫我想清楚。”
“师母,师母真的这么说?”戴风驰的声音都发颤了,“师妹,师妹我…诶诶,师妹等等我,等等我…”
一阵脚步声,两人走远了。
宋郁之放下竹筒,看着蔡昭。
蔡昭也看他。
两人对看半天,最后宋郁之道:“这竹筒你是做的?”
蔡昭道:“第一回 看见他俩在那儿说话后,我就连夜砍了根竹子做的。这距离恰好,再远些就声音就传不到了。”
“偷听人说话是不对的。”
“哦。”
两人再度对视。
片刻后,依旧是宋郁之败阵:“你让我来听这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三师兄以为呢。”
宋郁之沉吟片刻,“我与凌波的婚约……”
“三师兄不必解释。”蔡昭转身就走,在背后潇洒的摆摆手,“我自小爱听壁脚,不爱听人解释。”
此后,宗门内郁郁不快的人,又多了一个宋郁之。
第三个撞到蔡昭刀口上的,是一群人。
如今万水千山崖上情形微妙,宋与蔡,宋与戚,戚与戴,简直错综复杂波谲云诡,宗门内弟子少说数百,自然有好生口角的。好些的,不过是挤眉弄眼说来一笑,用心不好的,不免扯出些污言秽语来。
然而不知怎么的,往往是他们嘻嘻哈哈议论完,转头就发现小蔡师妹蹲在一旁,笑眯眯的不知听了多久。等她拍拍裙子起身,就会‘请教’诸位同门一番。
还不能不答应,反正不答应她也打,被不由分说的海扁一顿后,大家鼻青脸肿的相互搀扶着回去,总要疼上好几天。
若是议论她的是非,被揍一顿也就罢了,可恨的是,众弟子有时议论的只是厨房守寡的三婶与后山种花的五叔之间的老年绯闻,也一样被揍啊。
你跪地求饶,她就会以北宸首宗弟子不可以没骨气揍你;
你躺平认栽‘要打你就打吧’,她就会以‘从没听过这种要求一定要满足’来揍你;
倘你前几日刚被揍过,她就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让师妹领教领教今日的师兄是不是比前几日的师兄强些’,然后周而复始的揍。
大家呼天抢地的告到曾大楼跟前,蔡昭就表示一切都是‘切磋’,同门切磋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大家都误会了,于是曾大楼也不好说什么。
大家哭哭啼啼的告到宋郁之跟前,宋郁之会阴着脸将众弟子再揍一顿,美其名曰‘亡羊补牢’。
如此鸡飞狗跳了一阵,青阙宗内顿时清静无比,众弟子只知埋头习武,再不敢道人是非,一时之间蔡昭找不到人切磋,感觉这世间真是寂寞如雪啊。
一日,她满山漫步,不知不觉溜达到后山碑林,发觉李文训师伯正站在当中,呆呆的抬头仰望高耸的石碑。
这片碑林背山而建,四周杂草丛生,荒芜清冷,更兼阴晦潮湿,鬼风呼呼。
如此风水,石碑上刻载自然也不是什么英雄伟业,而是青阙宗历代孽徒的恶行,有欺师灭祖的,暗害同门的,偷练邪功的,叛出宗门的,自然也有勾结魔教的……
蔡昭赶紧拱手行礼:“见过李师伯。”
李文训嗯了一声,指着其中一块还有空白的石碑,“邱人杰的事,就刻在此处如何?”
蔡昭一愣,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李文训道:“邱人杰背叛师门,勾结魔教,暗算掌门,合该在满门弟子面前千刀万剐才是。让他自尽,算是便宜他了。”
蔡昭记起这位李师伯也兼掌宗门刑法,莫名缩了缩脖子。
“罪人弃尸荒野,恶行昭彰于世,而烈士豪杰的英灵供奉在暮微宫中,这样才算善恶有报!”李文训转过头来,“昭昭,你虽只是挂名在宗门中,但也要时刻牢记本门律例。”
蔡昭脑门沁汗,连声称是。
被莫名其妙的暗示了一顿,她垂头丧气的回了椿龄小筑,继续过着练功,垂钓,看话本子,偶尔与同门‘切磋’的安宁日子。
渐渐的,她似乎忘记了那个阴阳怪气的人,那个会叫她心头一痛的人。
时光蹁跹,匆匆月余过去,祭拜常氏的日子快到了。
所谓有事弟子服其老,戚云柯座下有嫡传弟子七人,除了大弟子曾大楼要留在宗门料理庶务,其余六人尽数遣出,先行一步前往常家堡预备祭奠大仪。
待戚云柯与周致臻蔡平春汇合后,三位掌门一道前去祭拜,以示对亡故的常昊生大侠的敬意。
到了启程那日,以戴风驰为首的六名弟子,另内外门武艺高强的弟子十数人,一齐拜别戚云柯,下山去也。
常氏大宅原本坐落于武安山下的小镇中,为当地望族。后来为了躲避聂恒城的杀戮,常昊生便在武安山中建立了一座隐秘的坞堡,将全家搬了上去。
而太初观就离武安山不远,是以青阙宗弟子到境后,先投递名帖拜见现任掌门王元敬。
自从出了武元英的惨事后,太初观在江湖上颇抬不起头来,稍稍露脸,便有人来明讥暗讽,或感慨武元英当年的英烈,或痛骂裘元峰的无耻,总之弄的太初观弟子尴尬不已。
王元敬继位掌门后,索性关门度日,打算先避过这段风头再说。
当戴风驰的拜帖送到时,王元敬刚好正在炼丹,不便离开,便吩咐几名弟子为青阙宗引路上武安山。元字辈最小的李元敏,兴冲冲的相伴同行。
武安山就在那里,人人都能上,而常家坞堡在山中何处,十几年来居然无人知道。武安山又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大山,真要一寸寸摸过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自从常家堡周围的阵法被破后,此去路径便一览无遗了。
众人在太初观弟子引路下,在一处山坳内,找到了破败焚毁的常家坞堡。
此时天色已暗,影影绰绰的天光之下,满地的残垣断瓦,倾诉着昔日兴旺的武安常氏,如今尽毁了。
李元敏叹道:“这里被魔教贼人捣毁的不成样子了,又放了一把火,烧了数日方熄,什么也没剩下。后来我们将还能拼凑的焦尸捡了出来,一同葬在后山坟地了。”
戴风驰虽然修为一般,但待人接物还算不俗,当下连声称赞太初观宅心仁厚云云,丢了几个月人的太初观弟子顿觉颜面有光。
一通柔情蜜意的商业互吹后,两派弟子一同前往后山坟地,那里埋着常氏族人,不久后常昊生的骨灰要入葬那里。谁知刚转过山壁,只见光秃秃的坟冢石碑前黑压压的站了一群身负兵械的人,俱是神情恭敬。这许多人站在这里,居然寂静无声,只闻山风阵阵。
这群鬼魅般人中间,簇拥着一名高大颀长的玄袍青年。
淡淡的月光从山壁的尽头落下,穿过疏离的石林,在荒野的坟地上拖出长长一道的微亮。青年背光而站,面庞深邃华美,冷漠威严。
他看见这么一大堆人,微微讶然,随即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宋郁之身后的某处。
蔡昭心口剧烈一痛,赶紧将头低下。
作者有话说:
说话算话,男主出来了。
第94章
这样不及防备的一打照面, 两边俱是一愣。
北宸这边,除了蔡昭与宋郁之,余下众人均未见过慕清晏的真面目,戚凌波甚至还好奇的多盯几眼对面这清俊的青年。蔡昭心中大叫倒霉, 旋即低下头去。
宋郁之眼尖, 已在对面看见了几张熟面孔, 却不知如何措辞。
另一边那边,因某人手段颇重, 游观月等人便是再惊讶也不会露出什么来。
对峙了片刻,比其余人大出七八岁高出一辈的李元敏只好走前几步, 抱拳道:“此处乃已故常大侠的坞堡,不知阁下何人,来此地所为何事?”
慕清晏的目光又扫了下宋郁之身后,淡淡道:“在下离教慕清晏。”
最后三个字一出,北宸这边齐齐啊了一声。
作为两百年的死敌, 两边自然时刻关注对方变动。
数月前瀚海山脉剧变, 权柄更迭, 北宸六派就算不清楚其中细节,也知道了延续数十年的聂氏江山终于彻底塌毁, 如今的魔教教主再度换回了慕氏后人, 即慕清晏。
“你是新任魔教教主?!”李元敏瞳孔骤然收缩, 立刻要拔剑。
戴风驰等人也齐齐将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只有宋郁之与蔡昭慢了半拍, 对视一眼后也装模作样的戒备起来。
虽说是世仇对立,但各派程度不同。
青阙宗弟子戒备归戒备, 并无先启战端的意思, 毕竟天下已经太平十几年了。
而太初观弟子却因为武元英的血债, 唰唰拔出长剑,其中尤以李元敏愤慨异常,眼不错的挺剑刺了过去。
慕清晏身形不动,长袖鼓起层层气劲挥出,李元敏只觉一股浑厚之力如巨浪拍打在自己身上,瞬时有窒息之感,手腕一麻,长剑已然脱手而出,飞至半空。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一左一右,双双向前连拍数掌,李元敏身旁的四名弟子便也被击倒在地,长剑脱手。浅淡的月光下,五柄长剑自半空坠落,插入坟地边缘的荒草丛中。
慕清晏收掌回袖,不动声色的再度瞥向对面,缩了一半身子在宋郁之身后的倩影。
她近来似乎又长了些个子,身段亭亭,纤腰楚楚,一双清眸犹如落湖明珠般,顾盼动人,女孩逐渐脱离了孩童时代的稚拙,犹如一支抽发出箭芽的玉兰,郁郁葱葱,娇美柔娆。
原本戴风驰与丁卓已欲拔剑上前了,谁知仅仅一招之内太初观五名弟子齐齐落败,他们顿时收住了脚步——往高尚些说,自己吃点亏事小,丢了青阙宗的颜面事大。
上官浩男挺胸站在前面,大声道:“我们教主今日只为拜祭故人,不想多生是非,你等莫要自寻烦恼。”
游观月哈哈一笑:“武元英是聂家叔侄所害,与我们教主毫无干系,你们太初观若真欲复仇,不妨帮我们教主狙杀狙杀如今流落江湖的聂氏党羽。”
李元敏揉着手腕,疑惑道:“故人,常家有你们什么故人?”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之际,细心的樊兴家已从慕清晏说话的声音以及身形姿态看出些眉目来。他低头轻道:“昭昭师妹,你看这人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假常宁?”
不等蔡昭回答,同样听见这话的戚凌波惊呼起来,“你说什么,这人是那个冒牌常宁!”
此言一出,太初观弟子不明所以,但青阙宗弟子顿时鼓噪起来。
原本应该发言的戴风驰想起之前被‘假常宁’打成死狗的尴尬情形,脸上一红,不但没有上前质问,还缓缓收回半步。宋郁之看了眼蔡昭,踌躇不前。
老二老三都装死,只好丁卓上前发问:“阁下莫非就是之前在本门内假扮常宁之人?”
随着这一问,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对面。
“是我。”慕清晏承认的很干脆,神情却恹恹的,“丁少侠有何指教。”
丁卓当然没什么指教,他自幼醉心武学,于人情世故颇有不通,问出这话后就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戚凌波咬咬嘴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满脸脓疮来避难的落魄少年,居然是眼前威严华贵又俊美异常的魔教教主。
樊兴家张大了嘴:“真是他啊,没想到他如今是魔教教主了……”口气中颇有一种‘当年一起刨地瓜如今居然飞黄腾达’的错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