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面目寻常,此刻正忙着擦拭桌面。
然而那侍妾却是天生尤物,妖娆多姿不说,一颦一笑时多情款款,目光犹如伸出一把把小勾子,挠的众男子心头发痒。
她服侍着英俊男子坐到桌旁,亲自给他擦手倒水。
慕清晏眸子一深,正打算跟蔡昭说出自己的发现,一转头发现千雪深眼睛发直,正愣愣看着那名美艳姬妾。
蔡昭的眼睛居然比他还要直。
他好气又好笑,正要去扯蔡昭回神,后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声——
“来人啊!救命啊!掌柜的死了!”
第49章
掌柜躺在自己房中的床上, 面朝里侧身而卧,来唤他的伙计一推之下,方才发现掌柜的胸口明晃晃的插了把刀,半床被褥都被血染红了, 已断气多时。
众人面面相觑, 大盗蓝田玉刚刚踏前一步, 金保辉立刻阴阳怪气:“你们掌柜身上有没有贵重物件啊,若是有, 先收起来罢,别叫人摸了去。”
蓝田玉沉着脸:“那你来。”
“我又不是仵作。”金保辉掏出块雪白的手绢捂住鼻子, 嫌弃的贴墙而站。
刚下来的英俊中年男子与那一主二仆都远远站在角落观望,并无上前的意思。
周致钦看看蔡昭三人年轻的面庞,最后还是自己上前检尸——他虽不是仵作,但几十年来见过不知多少尸首。
“尸身已僵,尸斑刚刚凝聚, 颜色尚浅, 掌柜约是两个时辰前被害的。”周致钦将尸首翻过来看, 惨淡的牛油灯烛之下,掌柜那张布满皱纹的老丑面孔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胸口一刀致命, 别无外伤。面部下半有淤痕, 显是被捅刀时捂住了口鼻, 不叫他发出呼喊声。”周致钦翻看掌柜的被褥与衣裳,“凶徒在捅刀时用被褥按在伤口上, 遂不使喷涌而出的鲜血沾到自己身上——这是个老手。”
他拔出凶刀,皱眉道:“这是什么刀?”
浸染着暗色血迹的刀身细长弯曲, 蔡昭一眼就认出:“这是厨子用的剔骨刀!”
此言一出, 四名伙计立刻叫嚷着去将厨子捉来问罪。
千雪深呆呆的喃喃自语:“这年头奸夫淫妇都这么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么。”
“别随便给人扣罪名。”蔡昭压低声音, 她转头向前,“周前辈,从掌柜的伤势上能否看出什么武功路数?”
周致钦摇头:“就是直来直去的一刀入胸,无需招数,只要力气大些的男子都行。”
“男子?”蔡昭注意到重点。
周致钦想了想,纠正道:“也未必是男子,会武功的女子也能办到。”
蔡昭本欲继续追问,忽意识到自己过于积极了,连忙娇滴滴的轻叹一声,“哎呀,真是吓死我了,我生平最怕这么打打杀杀血流成河的了。”
然后她听见身后的慕清晏在闷闷的轻笑——姓慕的你讨打啊!
四名伙计很快将厨子提了过来,还有老板娘,并压着两人跪倒在众人面前。
周致钦无形中成了这件凶案的主审,先行发问。
厨子名叫王二牛,赌咒发誓说绝无此事,几名伙计嚷嚷起来——
“周大侠不知道,这两人早就有些不清不楚了,掌柜心地仁慈,苦口婆心的跟王二牛说了,说他年轻糊涂,只要能悔改,掌柜就既往不咎!”
“掌柜教训了这贱人几次,这贱人一定就此怀恨,撺掇王二牛杀了掌柜!”
“掌柜的一番好心,一再原宥你们,可这你们却恩将仇报!”
“周大侠,你要给我们掌柜的做主啊!”
周致钦含怒道:“你们俩可认罪!”
王二牛脸涨的通红,始终不肯认罪,“这老畜生不是人,我早就想宰了他,可我没有杀他!不信你们去我屋里看看,我与琴娘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就等待会儿老畜生给你们引路上山时我们就逃走,又何必多事再杀他!”
周致钦沉着脸:“掌柜待你不薄,你私通他的妻子是为不义,毫无半分歉疚之心是为不仁,你这样不仁不义的狂徒,留在世间有何益处!”说到这里,他脸上已现杀气。
“哪个不仁不义了?!那老畜生多年来不行人事,怎么没人来给我主持公道?!”琴娘忽抬起头来,虽是蜡黄病瘦,但五官秀丽,下颌尖尖,竟是个上等的美人。
金保辉起了兴致,不自觉的走前两步,蓝田玉讥嘲的白他一眼。
琴娘目中怒火腾腾:“我与二牛哥自小定亲,本来就要成婚了,是这老畜生拿我爹娘的性命要挟我嫁给他的!”
金保辉细声细气道:“不论什么缘故,嫁都嫁了,你就该谨守妇道,怎能红杏出墙?”
蔡昭一个刀眼瞪过去。
琴娘冷笑:“不错,五年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嫁了人,就好好服侍夫君,从一而终,至少我爹娘不会再挨饿受冻了。可,可是这老畜生根本不是人……”
她用力扯开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肩颈和胸膛,她又拉起两条袖管,只见两条瘦弱不堪的手臂上,与肩颈胸膛一样,满是烫伤,鞭痕,掐痕,还有啃咬痕迹,看的人触目惊心。
东方晓失声:“这,这真是……真是残暴不堪!”
周致钦气的脸色铁青。
伙计甲大声道:“你偷人养汉,掌柜打你几下怎么了?”
琴娘大骂:“你血口喷人!二牛哥这些年一直在外学厨做工,去年才回来,我身上的伤难道都是这一年中打出来的么?!”
东方晓道:“不错,这许多伤痕层层叠积,最久的少说也有四五年了。”
——在场的都是行走江湖的行家,琴娘身上的伤痕一望便知。
伙计乙见状不妙,大哭起来:“掌柜的一直担心自己年纪大老板娘会嫌弃他,时不时会多喝几杯,喝醉了才失手打了老板娘的,事后他一直后悔来着!”
金保辉浑不在意的说风凉话:“这倒是,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总不能因为男人打了几下老婆,就是要谋杀亲夫吧。”
蔡昭实在忍不住了,乜眼道:“这位金大爷有夫人么?”
金保辉一怔:“老妻过世多年了。”
“那敢情好。”蔡昭阴恻恻,“等这趟回去,我一定给金大爷保一份好媒,寻个武艺高强的女煞星给金大爷做夫人,也让金大爷尝尝什么□□头打架床尾和!”
慕清晏闲闲道:“妹妹别说大话了,你上哪儿找个愿意嫁这胖子的女煞星啊,别害人家老实本分的女煞星了。”
金保辉气了个半死,周致钦等人莞尔。
伙计丙也大哭起来:“这王二牛虽然去年才回来,可是老板娘之前还勾引过别的许多人,掌柜几次三番忍耐,实在忍不住了才打她几下的!”
东方晓追问:“勾引了谁,说出人名来。”
伙计丁眼神闪烁:“都是来往客商,不在镇上。”
琴娘忽然尖利的大笑:“既然你们非要泼我脏水,我只能把你们的底细全抖出来了!这老畜生——”她一指掌柜尸体,“就是个窝囊废,根本不能行房!”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多是尴尬,只那英俊的中年男子主仆三人神色不变。
“这老畜生不但喜欢自己动手,还喜欢看别的男人也来鞭打我辱骂我用木炭烫我!”琴娘目眦欲裂,四名伙计齐齐瑟缩往后。
她一指他们,“不错,他们四个就是帮凶!”
“禽兽不如!”周致钦一掌拍碎茶几,怒气勃发。
四名伙计齐齐跪下,求饶道都是掌柜要求,其实他们从来没下过狠手。
王二牛满脸是泪:“我本来想着掌柜的虽然年纪大些,但有钱有势,琴娘跟了他,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没想到……”
“没想到掌柜一直在凌虐你的心上人,是以你就一刀杀了他?”蓝田玉冷不防道。
王二牛大声叫喊:“没有,绝对没有!昨夜这位客官与他的随从来了后……”
他一指金保辉,“我发觉上山的人数比之前掌柜吩咐的要多不少,客官们上山的干粮就不大够了,于是连夜去了镇尾老余头那儿,将他家晾晒的腊肉腊肠红薯干什么的都买了过来,回来至今还不足一个时辰,哪有功夫杀掌柜啊!”
千雪深忽然道:“你真的是才回来的么?”
“老余头一家可以作证,我一直在他家清点东西到天快亮,然后余家两个儿子帮我将两车吃食拉回来的,刚刚才卸完东西啊。”王二牛道。
“那么掌柜应该不是王厨子杀的了。”千雪深忽然开口,见众人目光过来,很是不好意思,“那啥,昨夜我不是饿了么,当时刚好金大爷一行人抵达客栈。他们人多行李多,伙计们忙的收拾搬运,没人理我。于是我就自己去了后厨,想叫厨子给我煮碗面。”
“到了那儿,正巧撞上王厨子与老板娘搂在一处哭哭啼啼。我在门外等了会儿,谁知他们絮絮叨叨没个完,我只好算了。回去时,又恰好看见掌柜与伙计在说话。他说他也一直没睡,第二日还要引我们上山,既然已将金大爷送入客房了,他可以去歇息了,叫伙计自去收拾,不要吵他。”
“没走几步路,我又看见老板娘从另一边出来。我想这对野鸳鸯总算啰嗦完了,厨子可以给我煮面了,于是我赶紧原路折返。谁晓得我刚到后厨前庭,就看见王厨子从后门出去了——可把我气了个半死。于是我自己摸进后厨,胡乱寻了些冷酒冷馒头垫垫肚子,总之直到我吃完,厨子都没从后门回来。”
东方晓心细,替千雪深总结:“你先瞧见王厨子,然后看见活着的掌柜,接着看见王厨子出门而去,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回来……从客栈到镇尾需要多久路程?”他看向一名伙计。
那伙计小声回道:“至少半个时辰。”
东方晓看向众人,“从这里到镇尾老余头处来回就要至少一个时辰,加上采买装车的功夫,王厨子根本没有时间杀掌柜。”
他指着琴娘,“老板娘又弱质纤纤,身上并无武功,无法一刀致命——如此说来,谋害掌柜的,另有其人了。”
本来众人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出墙红杏伙同奸夫谋杀亲夫的寻常凶案,结果东拉西扯了半天,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蓝田玉最是警惕,他将在场众人睃了一遍:“趁掌柜熟睡之际,一刀入胸毙命,并非什么难事。这样一来,这间客栈中差不多人人都有可能杀了掌柜。”
——被他一口道破众人心中隐藏的疑虑,大家不免背心生出一股寒意。
“这破事究竟完了没有啊。”
一个懒散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去看。
慕清晏倚着门框,因他个子高,漆黑头发上的紫金白玉冠几可顶到门框。他百无聊赖的样子:“死了个人渣,值得大家这么费劲查么?”
“你怎么能这么说?”金保辉讪讪道。
几名伙计见识过慕清晏狠辣手段的,一个都不敢吭声。
慕清晏单手负背:“这掌柜先是仗势强娶,娶进门后又不断凌虐妻子,种种令人发指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这是个坏人啊。”
“既然是坏人,死了是好事啊。”
“坏人之死,那是死的好,死的妙,死的活该啊。我们都是好人,好人又何为要心心念念坏人之死呢。”
——众人的表情渐渐凝固,蔡昭捂着脑门不想再听了。
“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老畜生作恶多端,天晓得哪位心怀仁义的侠士路见不平,跳窗进去宰了这老畜生呢。”
“这是多好的事啊,唯独可惜的,是不能请这位侠士喝上一杯。”
“诸位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啊?”
慕清晏湛然清冷的双眸盯住金保辉。
金保辉笑容勉强:“自,自然是对的。”
啪啪啪,屋角忽然响起一阵掌声,原来是那位英俊的中年男子在拍掌。
他面带笑容道:“这位公子说的好,我们都是有要事上山之人,居然为了这么个冤孽缠身的老东西在这儿耽搁,真是好笑了。”
周致钦久久叹息:“也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就不可活了。”
东方晓看了看窗外,也道:“咱们提前用午饭吧,然后赶紧上山。这里天日短,别又耽搁到天黑了。”
“那,掌柜的尸首怎么办?”一名伙计小声道。
慕清晏随意道:“喂狗……”众人大惊,周致钦眼看又要说话。
“当然是不行的。”他接着道,“先放到外头冰冻起来吧,等空了你们再处置就是。”
蔡昭被吓了一跳,捏起小拳头锤他后背一下。
慕清晏愈发眉眼欢悦。
王二牛与琴娘本以做好共死的打算,此刻竟然毫发无伤,一时间不禁又惊又喜。
四名伙计不敢反驳,低头间露出怨毒的神色,想着等人走后再慢慢报复。
好不容易服侍客栈中这几十号大爷吃饱喝足,收拾完行李,慕清晏忽又提出让四名伙计给他们引路去大雪山。
四名伙计一阵惊愕。
“你们掌柜死了,你们不给我们引路,谁来引路?”慕清晏冷下脸来。
其余人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四名伙计再是叫苦不迭,也只能答应。
周致钦落后一步,对蔡昭笑道:“你哥哥人很是不错啊。”
蔡昭:“?”
“等这四人从雪山边上回到客栈,王厨子与琴娘早就跑了。”东方晓轻声道,“令兄这是存心保全他们呢。”
蔡昭本想说你们想多了,慕清晏那家伙只是纯粹的爱看人不痛快,话到嘴边又记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摆出自豪羞怯的小模样:“多谢两位前辈夸奖,我哥哥一直都是这样温厚体贴与人为善的……”
“妹妹在说我什么呢?”慕清晏笑吟吟的转回身来。
蔡昭抽着嘴角:“我在说哥哥的好话呢。”
慕清晏双手一展,花灰色的毛皮绒绒绵绵,一件厚绒绒的大毛斗篷披在了女孩肩头。
他目如暖阳,低声的温柔关切:“山上冷,妹妹别冻着了。”
东方晓再度眼皮乱跳——你们真的是兄妹吗?
客栈外面已经停了数辆大雪橇,众人或骑马,或坐雪橇,一路直奔大雪山而去。
足足奔驰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远远看见仿佛柔光笼罩的雪山金顶。
一名伙计指着前方道:“这里便是大雪山的南坡了,从这儿上去即可。”
另一名伙计生怕慕清晏还要出幺蛾子,赶紧赔笑:“以前掌柜给人引路,也是带到这里止步的。”
慕清晏走下雪橇,站定后微笑:“四位辛苦了,陪着我们走了这么老远的路。”
四名伙计忙道不必谢,然而他们连客套话都没说完,只见眼前一片银光闪过,四人觉得喉头一冷,随即啪啪啪啪四声,四人倒在雪地中,抽搐几下后断了气。
四具尸体的咽喉处都有一道绽开的红线,鲜热的血不断流出,片刻染红了雪白地面。
清冷如玉的俊美公子手持一柄长剑,静静站在当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尤其金保辉,慕清晏手中所拿的正是他手下一名侍卫的腰间佩剑,然而他身法之快,那名侍卫别说反抗,连察觉都慢了两拍。
“晏公子这是何意?”英俊的中年男子神色不善。
慕清晏反问:“诸位觉得这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金保辉在心中大骂,你都把人宰了才来问,难道我们能说你杀的是好人么!
其余人都没说话,只周致钦略一思索后,道:“这四人助纣为虐,不是什么好东西。”
东方晓也道:“他们数年来与掌柜一道凌虐一名弱女子,凶案发生后还屡屡编造借口诬陷琴娘,着实恶劣。”
慕清晏调转剑柄,缓缓向金保辉走去:“我杀了这四个恶人,那我是好人么?”
金保辉脸僵:“当,当然是好人。”
“唉,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慕清晏还了剑,神情愉悦,“果然做好事能叫人神清气爽,以后,我一定要多多做好事。”
在场的大多数人:……
第50章
雪山茫茫, 放眼望去尽是起起伏伏的雪垅,还有很多深浅不一的黑点黑线。
蔡昭很好奇:“雪不都是白的么,为何会有黑色?”她生长在四季如春的落英谷,冬季偶尔飘几片散碎的雪花, 也很快融化在水洼中, 何曾见过这么高大的雪堆。
蓝田玉回头答道:“这儿只是山脚地段, 常有人迹来往,落雪积不住, 自然会露出雪层下头的山石土壤。还有山上的树林,挂着积雪时显不出来, 一旦被山风吹落了积雪,远远看来也是黑的。”
他领在队伍最前头,一扫之前客栈中的低垂警惕,迎着飘散雪花的山风在前开路,双目炯炯有神, 神情自信放松, 仿佛回了家。
慕清晏笑问:“蓝前辈如数家珍, 莫不是在雪山周遭长大的?”
蓝田玉脸色红亮,顺口道:“不错, 我生于西面雪域, 自小在雪山中爬进爬出, 连这一身轻功都是在雪层上练出来的,当年我……”
队伍后头响起哎哟一声娇呼, 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叫人听见, 原来是那位妖娆美貌的侍妾崴了下脚。
英俊的中年男子扶住她:“绮浓, 下脚小心些, 若是吃不住,你还是下山去吧。”
绮浓眉眼含情,明明是在好好说话,语气却像嗯啊撒娇:“多谢主人记挂。不过主人在哪儿,绮浓就在哪儿。”
队伍中过半的男人都羡慕这英俊中年的艳福,然这英俊中年却木头人似的,放开绮浓后继续前行,白费了一番酥麻入骨的美人恩顾,直叫众男叹息。
走了方才两个多时辰,若是还在青阙宗,这会儿正是芙蓉翡翠端这点心茶水来找蔡昭的时候,然而山中已是暮霭沉沉,天色阴晦了。
按照沿途打听来的说法,雪山是不可以贪黑行进,万一踏进冰沟雪崖,瞬间就会被抖落的山雪掩埋,找都找不回来。
蓝田玉极目远眺,片刻后眉头一松,指着不远处的几个黑点道:“就在那儿,我们今夜的落脚处到了。”
金保辉累的气喘如牛,闻言差点没坐下,总算此行带足了人手,众侍卫轮流拖拽扛搭手,才将两百多斤的金大老爷带上。
其次情状不好的便是那从不发言的一主二仆了,那主人脸色泛白,双腿微微发颤,显然是内力不继。
又颠哒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总算抵达落脚处。
蔡昭转着脑袋左看右看,半晌才道:“我总算知道为何要午后出发了。”
这是一处山坳避风处,呈梅花形散落着五六座砖瓦砌成的大小不一的猎屋,房屋周遭种了一圈极高大的雪松,每棵松树的上半部分都系了几十条红色绸带。山风一起,雪花簌簌被抖落,红绸带飘扬起来,在黑黑白白的雪山中十分醒目。
山间夜里风雪逼人,只扎个帐篷难以御寒,为了让采药人与猎户走的更远,采获更多,据说几十年前有数位财大气粗的豪客联手出钱,雇了上百名工匠在雪山南坡的沿途上,搭建了许多供人过夜的小屋,本地居民只需每年维护一下房舍即可。
——而这第一个落脚点,恰好距离客栈半日路程。
抵达之后,一行人各自择屋而住。
金保辉随行人数最多,自然挑了最大的那间屋子住,蓝田玉也跟了进去。
周致钦东方晓只有两人,便住了那间最小的。
余下九人,恰好都是三人一拨,便无所谓的各自寻屋。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慕清晏特意挑了最远离屋群的一座。
看见慕清晏与千雪深从雪橇车上拎了木柴与肉粮,蔡昭很有觉悟的撸起袖子上前帮忙,却被慕清晏推开,蔡昭不悦,压低声音道:“既然说好了结伴上雪山,该出力的我一点不会推托,你也别来怜香惜玉这套。”
慕清晏目含轻嘲:“怜香惜玉?别说笑了。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了半日雪路,队伍中一半男人都疲了,金胖子更是险些要断气,可小蔡女侠你脸不红气不喘,还精神抖擞,这会儿更是兴致勃勃的要来干重活——这还是我那不谙武功的娇弱妹妹么?”
蔡昭脸红了。不好意思,她忘了。
慕清晏定定的看她。
蔡昭挺了片刻,遂投降。
她软软的垮下肩头,作出一副虚弱之态,“哥哥,我怎么一阵阵头晕啊。”真踏马屈辱!
慕清晏轻揽着她,笑的很慈爱,“小孩子不懂事,都说了这里山高气薄,别太兴冲冲了,这下脱力了吧。”
——留千雪深在原地,苦逼的搬运接下来数日三人所需的给养。
猎屋已有一冬无人居住,森冷又潮湿,慕清晏卸下大氅,让蔡昭给自己缚起襻膊后便着手清理,扎干草为束清扫地面,点燃一支木柴为炬,将四面四角燎一遍驱除渗入屋内的冰晶。
在屋里蔡昭无需再装,便扎起袖子帮忙一起干。不过她这样的二把刀,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慕清晏身高手长利落高效的动作,她不禁叹道:“我得谢谢令尊,将你教的这样好。”
慕清晏抬头一笑:“其实我也想谢谢你姑姑。”
等千雪深拖着大堆辎重进来时,发现屋里已是干净整洁,正中还烧起了暖烘烘的火堆,一肚子怨气立刻消散,暗觉慕蔡二人虽然嘴巴一个比一个毒,但骨子里比外头那些颐指气使的大爷们强上一万倍。
入夜后,三人围坐在火堆旁烤着肉干,用铜壶煮开雪水,将干粮泡软了吃。
千雪深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掌柜究竟是谁杀的?”
“你这么在意这事啊。”蔡昭懒懒的挨着稻草堆。
千雪深激动的差点抖掉木叉上的肉干:“我的天宫娘娘,若不是我凑巧去厨房要吃的,杀人害命这口锅就扣在厨子和老板娘头上了!说不定凶徒就在外头那些人中,一想到这个我睡都不敢睡了,怎能不在意!”
“放心吧,没找到雪麟龙兽之前,我一定护你平安。”蔡昭咬着嘴唇,“我在意的反而是那几个伙计和厨子说的话。”
千雪深一怔:“伙计?厨子?他们说了什么。”
慕清晏忽然开口:“伙计说,掌柜接待完金胖子一伙就去睡了。厨子说,他看见金胖子一伙来了,发觉明日要上山的人比掌柜之前告诉他的要多,所以事先准备的干粮就不够了。”
“原来你也听出来了。”蔡昭抬眼看他,“掌柜似乎知道昨夜会来许多人,提前交代厨子准备足份的干粮。等到金胖子一行人抵达时,人就算齐了,于是掌柜安心的去睡了。”
千雪深眨眨眼睛:“可能有人提前派人来吩咐掌柜预备上山事宜,这又怎么了?”
蔡昭瞪眼:“你看金胖子这种身娇肉贵养尊处优的货色,会无缘无故来这种鬼地方吃苦?雪山上能有什么东西引得他非来不可。药材,兽皮……再珍贵也能拿钱买到,何况驷骐门本就不讲究,钱财来的更容易,那金胖子到底来这儿干嘛?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千雪深脱口而出,“莫非山上有价值连城的宝藏!”
蔡昭用力丢他一根树杈,“蠢材,我刚说了驷骐门有的是钱!”
千雪深挡着脑袋,“那就是武林秘籍!”
蔡昭再丢一根树杈,“北宸老祖之后,天底下最厉害的功夫不是在北宸就是在魔教,别处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武林秘籍!”
千雪深只好缩到一旁。
蔡昭转向慕清晏,“你怎么不说话?”
慕清晏神情淡淡的,“与其猜他们上山的目的,不如先猜他们有多少人?他们上山做什么我们可以不管,可总得防着他们对我们不利。到底他们人多势众,连那个侍妾绮浓其实也功夫不弱,而我们只有两个半。”他惯于什么事都做最坏的打算。
千雪深不满:“喂喂,那半个说的是我么……”
“别打岔,一边去。”蔡昭转头,“这个我也想过。首先我们肯定不在掌柜计算之内,其次周叔父应该也是误打误撞来的,虽说他独生子去年死在这儿,可谁也料不到他会什么时候来——为了看儿子的葬身之处,他连北宸老祖的祭典都没去。剩下的人么,金胖子肯定是,因为掌柜见了他就知道人齐了,蓝田玉么……”
“我觉得他也在掌柜计算之内。”千雪深插嘴,“刚才我见他跟金胖子那群人一道进屋了,他们肯定早就认识。我说,驷骐门也是北宸的,名门正派可以随便与盗贼结交么?”
蔡昭无奈:“其实吧,除了魔教是我们的生死大敌,其余江湖上灰的白的人或门派,我们并不忌讳结交的。我叔祖父蔡长风年轻时差点跟一个卖假药的拜了把子,好险被劝住了。”
她又道,“再说了,蓝田玉与金胖子一行同屋,说不定是他们路上刚搭上的交情,未必是早就认识的啊。剩下的,我们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妄论上山意图了。”
慕清晏仰头看房梁,“不错,那寡言少语的一主二仆究竟是谁呢,我始终猜不透。”
蔡昭眨眨眼睛:“还有绮浓姑娘的主人呢,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啊。”
“我知道。”慕清晏道。
蔡昭:“?”
火光映在青年清俊的面庞上,半明半晦,“他姓胡,叫胡天围,是当年天玑长老段九修的大弟子。聂恒城的大弟子叫赵天霸,段九修就给自己的大弟子起名胡天围——为了跟聂恒城别苗头。”
蔡昭呆了半晌,才道,“可是段九修死的那么早,你怎会见过他的大弟子呢。”
慕清晏抬头轻轻一瞥,千雪深触及他森冷的目光,仿佛被荒野洞穴中的野兽盯住了般,哆嗦一下后,立刻乖觉的表示要出去解手。
蔡昭沉默的等千雪深出门后,才轻声问道:“与令尊有关么。”她发现,慕清晏很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提及他的父亲。
慕清晏嗯了一声,“聂恒城死后,教中乱了好些年。先是赵天霸韩一粟疯狗似的到处□□,不久后青罗江一役,他俩一死一重伤。再是聂喆挟天罡地煞营的残余势力自立为代教主,仅剩的两位七星长老本有微词,恰逢我爹伤势缓和出关……”
“你爹受伤了?!”蔡昭惊呼。
慕清晏黑黢黢的眸子看着她。
蔡昭恍然醒悟:“你爹是伤重不治过世的……我以为他是病故。”
慕清晏垂下浓密的长睫:“他本来好好的,在我出生那年,忽受偷袭,致使重伤。当时许多人都以为他死了,好在他多年淡泊,悲喜无碍,反而置之死地而后生,在数年静养中自创出一套养炁护脉的心法,将伤势稳住。可惜,那套心法只能让父亲多活十几年,并不能根治,四年前他还是走了。”
蔡昭心潮起伏,半晌才道:“……是谁伤了令尊?”
慕清晏蹙眉:“父亲没告诉我,只说那人已经死了,我猜是教中之人,因为我出生前不久,天权长老仇百刚死了。”
“这位又是谁?”
“他是七星长老中最年长的一位,只比我曾祖父小十岁,也是神教中死心塌地忠于慕氏的势力领头。”
慕清晏缓缓拨动柴火,眉眼异常平静,“仇长老死的不明不白,人人都猜是聂恒城下的手,然而没有证据。若我所料不错,应是聂恒城的心腹见仇长老已死,为怕我父亲复仇,索性先下手为强。”
“仇长老死后,我爹重伤下落不明,慕氏创立的神教眼看要姓了聂。可惜,聂恒城高兴不过一年,就被你姑姑击毙于涂山。王图霸业,转眼烟消云散,也是可笑的紧。”
蔡昭心头一动,忽问:“你爹躲起来养伤养了几年?”
慕清晏盯着火苗:“五年。”
蔡昭觉得自己似乎触及了什么,“你五岁之前,是谁抚养你的?”
慕清晏安静的凝视她。
“是你娘么?”蔡昭追问。
慕清晏的嘴角却弯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蔡昭呼吸急促,“你,你……”
她这般又着急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可爱极了,青年看了入迷了,不自觉向她伸出手,就在手掌快要抚到她脸蛋那刻,女孩急急别开脸,低声道,“你究竟是何时见到胡天围的。”
慕清晏在心中自嘲一笑,随即道,“约是我六七岁的时候,胡天围趁夜来见父亲,说聂喆无能,请父亲出山,段九修一脉的势力愿鼎力相助。”
蔡昭:“令尊那样淡泊的人,定是回绝了——不过,段九修还有势力留下么?”按姑姑说的,那个传奇故事中的坏人势力已被全部清除了啊。
慕清晏继续拨火:“说来你可能不信,你姑姑的名声,在我们神教远比在你们北宸六派中要响亮的多。”
“我有什么不信的。尹岱老宗主没死之前,自然不愿别人比自己更有威望,不论我姑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肯定会极力压制的。而你们魔教,却是实打实的吃了我姑姑的许多苦头,能不刻骨铭心么?”
慕清晏笑了下:“不错。哪怕到了今日,许多教中老人说起你姑姑来,都跟杀星降世一般可怖。尤其是清风观被毁的惨事一出,你姑姑怒不可遏,执意追杀天玑一脉。段九修座下原本号称七大弟子八大金刚的,被你姑姑领着人杀了个横七竖八,其余段氏党羽也是人头滚滚……只胡天围练成了乌龟缩头大法,躲进深山冷岙死活不出来,才逃出一命。”
他笑了下,“所以,哪里还有什么‘段九修一脉的势力’,胡天围在我爹面前胡吹大气呢。”
他视线下移,看见女孩默默的将手按在腰带上,眸光一闪,“你想做什么。”
蔡昭抬头:“我姑姑手下的漏网之鱼,本不该多活这些年的,叫我来了结他吧。”
慕清晏阻止道:“先拿雪麟龙兽的涎液,你爹爹更要紧,不宜节外生枝。胡天围只要活着,你总能杀了他,眼下你还是娇滴滴的弱女子呢。”
“……行吧。”蔡昭缓缓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