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之后,他忽想到,“那慕少君住哪儿?”
慕清晏轻易道:“我和昭昭一起住这屋。”
“什,什么?”千雪深差点被口水噎死,“这这这怎么可以……”
蔡昭坐的一动不动,不知是淡定还是认命的,“这也没什么,本来我还打算和你住一屋呢。江湖儿女,无须拘泥小节。再说了,我自有未婚夫,姓周,年轻俊秀,温柔和善,家中有屋又有田。慕少君这等身份的人,定会谨守礼数,不越雷池一步。”
慕清晏幽幽的瞟了女孩一眼:“不错。就算小蔡女侠打算红杏出墙,出的也是周家的墙,与千兄没关系。”
蔡昭倏的一眼射向他,慕清晏似笑非笑,千雪深闭嘴。
打完机锋,慕清晏就要赶千雪深出去,临出门前给了他一枚朱红色的小小药丸。
“来,大强吃药。”他笑眯眯的。
千雪深害怕起来:“这,这是什么?”
慕清晏蹙眉思索:“叫追魂丹还是夺魂丹来着?嗯,仿佛是叫索魂丹吧,反正差不多。赶紧吃了吧,别叫我动手。”
“这这,我我……”千雪深牙齿打战。
蔡昭惊疑不定的站起身。
慕清晏冷冷道:“难不成真叫我和昭昭每时每刻盯着你么,我们可没这功夫。这药丸每隔十二时辰必须再服一枚,时候到了你自己过来找我——等这趟事情完了,我就给你解药。”
千雪深吓的面无人色。
蔡昭迟迟疑道:“你,你真的有解药么?”她并不想取千雪深性命。
慕清晏立刻不悦:“要不我也吃一枚,好叫小蔡女侠放心?”
蔡昭张张嘴,转身坐下。
见慕清晏冷冽的目光扫来,千雪深一咬牙,张口吃了药丸,不等他吞咽,慕清晏迅疾无比的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千雪深连连咳嗽——药丸已经滑过咽喉落了肚。
赶走千雪深,慕清晏关门落拴,还仔细检查两处窗扉有否漏风。
蔡昭没好气的讥嘲:“慕少君住的忒讲究了吧。”
慕清晏没有还嘴,而是开始脱衣。
蔡昭一怔。
对,脱衣。
厚重的皮毛大氅放置一旁,然后是金丝织就的琳琅腰带,香囊,药囊,金丝熏香球,双螭凤首青玉珏,金镶宝的小玉刀,狴犴暗纹雪锦外袍……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蔡昭看的直起身子。
慕清晏一直脱到露出雪白的绫缎中衣才停手,还找了根长长的衣带做襻膊,站到镜前微微屈下高挑的身子,打算将流云般的长袖高高束起。
他听见蔡昭的问话,嘴上咬着衣带的一头,侧头向少女笑了下,长眉深目,雪肤红唇,“不穿利索些怎么收拾?再说屋里暖和,你也不必穿那么多了。”
蔡昭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心头一阵乱跳。
束好长袖,他轻巧的将那口厚重的大箱子抬到床榻旁。
从蔡昭面前走过时,她看见深色木箱外的手臂修长结实,隐隐浮现几条微青的筋,隐没在袖堆中的上臂更是肌肉起伏。
——她扯扯衣领,觉得炉火有些太旺了。
慕清晏从木箱中取出一个素色小包袱,塞到蔡昭怀中,难得面露赧色:“……这是换洗的衣裳,你去擦洗擦洗罢。等上了山,就什么都讲究不了了。”
蔡昭捧着包袱,人都木了。
慕清晏将蔡昭推到屋角的热水桶边,然后将墙边折叠的屏风提过来,展开遮好。
透过屏风的缝隙,蔡昭看见他一把掀掉床榻上原先的被褥,丢在一旁,然后从大箱中取出两套干净柔软的新被褥,细致的铺到床里与窗边的木榻上。
这种活蔡昭也做过,不过慕清晏身高臂长,她与姑姑两人才能拉平整的被褥,他轻轻一抖就能展平拉直。
当天夜里,她睡床,慕清晏睡窗边的木榻。
“……你在家经常干活么?”她忽问。
慕清晏低低的,“嗯,零零碎碎的家务活都干过一些。”他现在思绪有些混乱,刚才女孩跳进帷幔前,露出了粉扑扑的小脚丫子。
虽然只有一瞥,但他一直在想,肯定很软,很嫩……还有精致纤细的足踝,一只手掌裹起来绰绰有余。柔嫩到微微透明的肌肤,咬一口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出水。
他身上燥热,还有点硬——其实是很硬。
他讨厌这种反应,让他想到聂喆不停送来美貌婢女的用心,当年聂恒城的成功给了聂喆无尽的勇气。可惜,他不是父亲,他不介意杀女人。
“我以为你在魔教过着呼奴唤婢荣华富贵的日子呢。”蔡昭想象中的魔教应该是铺满了金砖银瓦珠宝遍地的暴发户风格。
“要过那样的日子并不难,不过,父亲不喜欢人多嘈杂。他说,将自己住的屋子一寸寸擦拭干净,将自己读的书一本本整理好,其乐无穷。”说起了父亲,慕清晏总算定下了神。
蔡昭枕着手臂侧身:“听起来,令尊过的很是悠哉。”
“他是个温和淡泊之人——他喜欢雨天,每回下雨都在廊下架一尊红泥小炉,烹茶煮酒。嗯,其实煮酒更多些,喝醉了就在书堆里一躺,说是能梦见书中的快慰人生和神仙境界。我是跟他学的喝酒,没学好。父亲过世后,怕耽误事,我就不大喝酒了。”
“父亲还教导我饲养喂驯一些奇珍异兽,除了金翎巨鹏,大多是些没用的东西。父亲说,它们原本应该活在北宸老祖那个年代,然而沧海桑田,它们的繁衍越来越难,注定了会从这个世上逐渐消逝——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它们的最后一程,走的有尊严些。”
青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幽远。
蔡昭听的入神,“……我挺敬佩你爹的。”
她本以为和慕清晏睡一屋,会说不出的尴尬,不想睡前气氛这样柔软温馨。
眼皮发沉之际,她隐隐觉得遗漏了什么。
“诶诶,你睡了么?”她撑起肩头,“说了半天你爹,你娘呢?她还健在吧。”
屋内气氛忽的一变。
柔软温馨消退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一阵难以措辞的沉默。
——“她活的很好,呼奴唤婢,荣华富贵。”
不用点灯,蔡昭都能想到慕清晏此刻必定是满脸讽刺。
她不敢再问了。
一阵胡思乱想后,她忍不住轻轻叹气。
慕清晏听见了,问她为何。
蔡昭忧伤道:“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过我和你这么夜里睡一屋,似乎对不大住玉麒哥哥啊。”
“你现在不是叫风小晗么,与蔡家毫无干系。”
“话是这么说,我自己心里知道啊。”
“那你想怎样。”
“下回闵夫人再挑剔我时,我好歹多忍两句。”
“没出息。”
“下回闵心柔再跟玉麒哥哥眉来眼去时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不折腾玉麒哥哥了。”
“这倒可以。”声音中已带了笑意。
“还有,下回比武时,我尽量两百招之后再打败玉麒哥哥。男人嘛,还是该给他留点面子的——你觉得这样给足面子了吗,我不是很懂,要不要再多加五十招?”——男人面子的问题还是应该请教男人。
屋里响起闷在被褥中的嗤笑声,慕清晏在被窝里笑的肩头不住抖动。
蔡昭知道问错人了,气恼的翻身睡下,再不说话。
慕清晏静静仰躺,听见床帏中传出女孩熟睡的匀称呼吸声,他觉得很安心宁静,燥热和坚硬也渐不那么急于纾解了。
他想,若能叫父亲见见她就好了,他一定会高兴的。
第47章
身处安危未知之地, 蔡昭原本不敢睡太深,谁知与慕清晏一通东拉西扯之后,她睡异常安稳。等醒来时已是辰时过半,楼下客栈大堂熙熙攘攘。
蔡昭连滚带爬的披衣起身, 慕清晏却已经衣饰完美的坐在朝向走廊的窗边。他朝里瞥了眼, 然后一声不响的起身出屋, 等蔡昭梳洗完毕才回来,手上还托着一盘热腾腾的早膳。
他看蔡昭吃的狼吞虎咽, 还悠哉的给她顺顺背:“慢点儿吃,外头天才刚亮, 等午后风雪弱些我们再出发,你不必着急。”
蔡昭这才想起此地昼短夜长,哦了一声后,又问:“外头怎么吵哄哄的。”
“可不热闹么。昨夜至今,有四五拨人陆续来了客栈。”慕清晏给她盛粥。
蔡昭一怔, 停下筷子, “可, 可是现在并非采药的季节啊。”
慕清晏眼神幽深:“是呀。既非适合上山的夏季,也非药材采收的秋季。这春寒料峭风雪漫天的, 一气来了这么多人, 真是巧了。”
他们眼下所住的客房正在二楼回廊转角处, 既安静宽敞,视野又好, 楼下大堂七成的情形尽在眼下。慕清晏昨日一眼就相中了这间屋子,逼着掌柜和伙计迅速收拾出来给他们住。
——就着微微侧开的窗扉看向楼下大堂, 两人挨着肩头往外看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西北侧人最多那个角落。
他们足有十七八人, 各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并将四张桌子拼在一处,高声大笑吃吃喝喝,其中被簇拥着中间的那人约莫五十出头,中等个头,身形微胖,蓄着一嘴油亮精致的短须,衣着光鲜,全身上下都写着‘养尊处优’四个字。
蔡昭眼皮一抬,呵呵一声:“虚张声势,色厉内荏。”
慕清晏目中含笑:“哦,何以见得?”
“哼,瞧他鼻孔都朝天了,既是招摇惯了的性子,干嘛不敢坐大堂中间呢。既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又让护卫们紧紧靠着自己,可见一斑。”
“小蔡女侠高见。”
离这群人两桌远,坐了个精瘦矮小的江湖客,虽是独自一人,却是神情自若。他时不时的瞥旁边那群人一眼,面露不屑之色。
“看不出路数。”蔡昭摇头。
慕清晏:“看他手脚,掌瘦如扇骨,指骨短而有力,前足长后足轻——这是惯于飞檐走壁的,不知是哪路的独行大盗。”
蔡昭迟疑:“大盗来这儿做什么,大风大雪的他偷啥啊。”
“贼不走空,这种大盗不会白白来这冰天雪地的。”慕清晏颇是看好戏的神情。
两人视线下移,看向西南角那桌,安安静静的三人,看穿戴举止似是一主二仆。那主人年约三十五六,相貌还算斯文,就是愁眉苦脸的活像正在被人追债。
蔡昭依旧看不出什么,正想转头问慕清晏,却见他蹙眉盯向那主人放在桌上的一双手。
于是蔡昭也去看那手——除了手上皮肤略比常人白一些,也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慕清晏却眉头越皱越紧。
蔡昭自去看最后一桌。一看之下,她顿时啊的轻叫了一声。
慕清晏回过神来问怎么了,见蔡昭满脸惊奇,便也去看最后一桌。
桌上只简单的摆放了两三盘肉菜,半斤一个的酒壶倒是空了五六个。两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默默饮酒。右侧那人形容清癯,举止沉稳,然而眉宇间隐隐悲怆之色;左侧那人颌下三缕长须,相貌端正,似乎在劝朋友少饮几杯。
慕清晏觉得右侧之人有点眼熟,蔡昭也正盯着这人。
“你脖子再伸长些,下面的人就看见了。”慕清晏冷不防道。
蔡昭连忙缩回脖子,虚指形容清癯那人,小声道:“你道他是谁?他是周伯父的堂弟,周致钦周叔父!”
慕清晏转头再看,心道难怪这人眼熟,原来他的相貌与周致臻有三四分相似。
他脑筋一转,幸灾乐祸道:“这下你当不成风小晗了,要不叫千雪深给你换换样子?不然叫佩琼山庄的人认出来,你就说不清了。”
蔡昭横他一眼:“放心,他认不住我的。周叔父只来过落英谷两趟,第一回 来时我才七岁,第二回就是给我姑姑奔丧。那回我病的厉害,根本没出来见客。等姑姑的丧事完毕,周伯父带着家人来告辞时,我隔着窗户看了几眼——唉呀,周叔父比三年前瘦了好多啊。”
“你对周家人倒上心。”慕清晏冷哼,“那他旁边这个是谁?”
蔡昭想了想:“应当是中州大侠东方晓,他与周叔父是八拜之交。从少年时起他俩就常结伴出游。那年清风观出事,还是我姑姑把他和云篆道长从废墟中挖出来的。”
“东方晓与清风观有何干系?”
蔡昭:“他原本是清风观的记名弟子啊,按辈分算是云篆道长的师弟。后来清风观全完了,云篆道长隐居养伤,他也回家保护双亲去了。”
“所以,这样两位名门正派的大侠,来这里做什么?”慕清晏问。
蔡昭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
慕清晏目光一动,笑意浮现:“我想到一件事。”
“你这位‘周叔父’自幼结识你姑姑与你父亲两姐弟,是以一定清楚落英谷的功夫,对你姑姑的武功估计也不陌生——他也许认不出你的相貌,但肯定认得出你的功夫。”
蔡昭慢慢睁大眼。
慕清晏:“只要昭昭你一出手,他必能看出端倪来。偏偏落英谷人丁稀少,统共你们一家四口,就是再缺心眼也能猜出你的身份来。”
“那,那我该怎么办?”蔡昭紧张了。
慕清晏神情愉悦:“你放心,我有办法。”
“你可别出什么馊主意啊!”蔡昭脑中乱糟糟的,语无伦次的岔开话题,“除了周叔父那桌,其他人都是什么来历啊。”
“这有何难,试一试便知道了。”慕清晏神情气定神闲,“先试哪一桌?”
蔡昭随口:“人最多的那桌,就他们趾高气扬。”
慕清晏一点头,伸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蔡昭吃空的三四个碗碟当即跳起来,被震离桌面半尺,随后他长袖一挥,这几个空碗碟在空中滴溜溜一转,随即激射向窗外,飞至西北角上空后砰的数声碎裂,几十片碎瓷片就这么直直坠落。
蔡昭被他说干就干的行事效率吓到了。
很快,楼下大堂传来一阵粗言秽语的怒骂叫吼——只见那养尊处优的白胖子及其手下都手忙脚乱的跳跃躲闪,好避开从天而降的‘暗器’。
慕蔡两人凝目片刻,最后几乎冷静的得出结论——“是驷骐门的功夫。”
第48章
在一阵破口大骂中, 二楼缓缓下来了一对年轻美貌的男女。男子高大笔挺,清俊贵气,女孩秀美娇小,似乎胆子不大, 一直怯生生的缩在男子身后。
被碎瓷片兜头撒中的白胖子正自跳脚, 见到慕蔡二人当场就骂:“是那个混账王八蛋暗算本大爷, 给我出来受死……啊,是不是你们俩干的, 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 我……”
慕清晏道:“这位兄台消消气,丁点大的事不值当气坏了身体。”
说着他长袖一挥,白胖子等人只觉一阵强势劲风拂来,散落在地上桌上还有凳上的数十片碎瓷哗啦啦被扬起,叮叮叮数声齐齐嵌入对面土墙中。
这般神威, 这等功夫——大堂中霎时一静, 其余几桌俱望了过来。
白胖子虽然横, 但并不傻,能惹不能惹什么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既然不能惹, 只好笑面相迎了。
这对男女自称是兄妹, 兄长叫晏宁, 妹妹叫风小晗。
眼尖的人其实已经注意到他俩是从同一间客房中出来的,哪怕是亲兄妹也未免不够避忌。至于亲兄妹为何不同姓呢, 难道大家没听说过同母异父么。可是为何亲兄妹生的一点也不像呢,因为兄妹俩各似其父——真是好说辞, 所有人都表示很合理。
轮到白胖子自报家门了, 他本想遮掩一二, 谁知慕清晏张口就是:“不知阁下是驷骐门中的哪位主事?”
白胖子见来历已被道破,还在踌躇是否使用化名,那边的周致钦已然道:“这位姓金,名保辉,是驷骐门杨门主的舅父。”
慕清晏敷衍的拱拱手:“原来金家舅父啊,失敬失敬。”
金保辉心中恼怒,转头便道:“姓周的,我的家门我自己会报,要你多事!”
周致钦已有几分酒意,当即便要起身回怼,却被东方晓按住,连声道:“算了算了。”——北宸六派同气连枝,金保辉是杨鹤影的舅父,论辈分也算是周致钦的长辈。
慕清晏趁势转身,向周致钦那桌走去,“晏某不才,敢问两位前辈如何称呼?”
俊美的青年笑语晏晏,令人见之生出好感。周致钦毫无避讳之意,当即自报家门,东方晓也简单的随上,“中州东方晓。”
慕清晏立刻表示久仰久仰,蔡昭看不得他这副虚伪客套的模样,小小声道:“哥哥你根本没听说过两位前辈的名字,说话一点也不诚恳。”
慕清晏板脸:“虽然两位前辈行事低调,可再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过佩琼山庄的威名,我说句久仰怎么了,你来拆什么墙角。”
蔡昭怯怯的垂下粉嘟嘟的脸蛋:“那我不说了。”一派小女儿胆小娇憨之态。
旁人也还罢了,周遭服侍的几名伙计差点瞪出了眼珠——这还是昨日砍人断手的那个女煞星么!究竟是昨日他们发梦,还是今日又做噩梦?
周致钦虽满腹愁绪,也不禁笑了下。
他抬眼端详蔡昭:“这位小姑娘很是面善的很啊。”
蔡昭心头一紧,慕清晏悠然道:“家父常说妹妹生了一张百家脸,跟谁都像。”蔡昭心中暗骂,恨不能去拧他腰间一把。
东方晓却想这兄长不是爹死娘改嫁么,他爹怎么会见过后生的异父妹妹,后来想想,也许人家继父子之间感情好,父子相称也不奇怪。
周致钦终究没想出蔡昭像谁,最后道:“你们小兄妹既然不大涉足江湖,到这荒山雪岭做什么?江湖上人心险恶不说,这大雪山也不是闹着玩的,山上有许多嗜吃人肉的洪荒猛兽,还,还……”他忽然目中蕴泪,说不下去了。
蔡昭讶异:“前辈这是怎么了。”
东方晓叹息道:“周兄有一独生爱子,前两年开始在江湖上历练。去年夏秋之交不知怎的来了这大雪山,被随从带回时只剩半边尸首了,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凶兽。”
蔡昭好生难过,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周前辈来这大雪山岂非更加伤心。”
虽然周致钦也知道这对兄妹的姓名来历可能都是假的,可是他也看得出这小姑娘的关怀纯然真诚,并无伪饰,不禁叹道:“逆子学艺不精,冒然涉足险境,最后在这雪山上送了命本是与人无尤,不过我……”
他声音哽咽,“我还是想瞧瞧他的丧生之地,若是能找回他的半具尸首就好了。”
风雪无情,唯可怜一片慈父心肠,蔡昭心中难受,不知该说什么好。
东方晓亦长叹一声:“周兄心有郁结,我陪他来看看也好,不过你们兄妹俩还是就此止步的好。”
蔡昭对着周致钦与东方晓自然不能说什么考验未婚夫的蠢话,片刻之间找不到借口,只好去看慕清晏。
慕清晏直截了当:“我们兄妹有难言之隐,非得上山不可。”
——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周致钦与东方晓也不便再劝。
“适才我在二楼听了几句,似乎在座之人都打算午后上山。可是我们兄妹沿途而来,听人皆道雪山凶险,人迹罕至,怎么这回除了两位前辈与我们兄妹,还有这么多人要上山?”慕清晏一幅谦虚求教的模样。
东方晓迟疑道:“其实我也不甚明白,如今非夏非秋,为何有这么多人要上山?”
慕清晏故意将目光瞟向独行大盗与那一主二仆,面露疑惑。
周致钦见了,直接道:“那三人我也瞧不出来历,不过这个贼眉鼠眼的干瘦之人名叫蓝田玉,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若非他恶迹不显,北宸六派焉留他到今日。不过终究是做贼的,你们兄妹当心些也好。”
似乎听见有人议论他,蓝田玉转头看过来,咧出一嘴黄牙笑了笑。
这时千雪深终于起床了,哈欠连天的踏下楼梯,一副软骨头似乎都直不起来。他懒洋洋走到慕蔡二人身旁,蔡昭斜眼,“哟,您老终于起身啦?”
千雪深毫无羞惭之色:“若不是我饿的挠心挠肺,才不起身呢。”他见到周致钦与东方晓一派武林宿著风范,连忙躬身行礼。
互道姓名身份后,东方晓眼皮一跳,复问:“万公子是风姑娘的……未婚夫?”
其实他并不信蔡昭与慕清晏是兄妹,早就暗猜他俩是私奔出来的少年爱侣,结果忽然跳出个全身上下没有一跟指头与女孩般配的小白脸,居然还是正牌未婚夫!
这,这该怎么论?
蔡昭看出两位前辈眼中的惊奇,只能呵呵强笑。
慕清晏皮笑肉不笑:“两位前辈见谅,家妹自小患有眼疾,至今未愈。”
你才有眼疾,你们全家都有眼疾!蔡昭暗自忿忿。
三人不好再坐在人家桌上,于是挑了个最远最偏僻的桌子坐下,好方便说话。千雪深火急火燎的让伙计上菜,什么馒头烩饼烧鸡烤鸭挑好的端上来。
他边擦筷子边低声道,“我听人说佩琼山庄的子弟个个风度翩翩,潇洒不凡,怎么这位周前辈看着这么落拓啊,别不是假冒的吧。”
“你知道什么,人家独生子死了!将来你的独生儿子死了看你还潇不潇洒的起来!”蔡昭狠狠瞪他。
千雪深忽然体会到了慕清晏的不悦,酸溜溜道,“不能因为你的未婚夫是周少庄主,你就护着所有周家人吧。佩琼山庄子弟众多,难免良莠不齐……”
“呸呸呸,你们千面门才是良莠不齐,所以最后死光光了,别拉扯人家佩琼山庄!”
蔡昭持筷如刀,恶狠狠道,“周叔父与我姑姑一道长大,我姑姑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么。论武功,佩琼山庄除了周伯父就是他了,当年周伯父率众对抗聂恒城党羽,周叔父在旁辅佐,那是出生入死啊。论人品,人家妻子多年卧病,他不离不弃,悉心照料——不比你们姓千的一门牛鬼蛇神强上百倍么!”
“行行行,姓周的都是正人君子行了吧!”千雪深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唾沫星子喷着,“慕公子,你也管管她。待会儿要和她出生入死的是我们,她却一门心思向着姓周的。”
慕清晏仿佛没有听见他俩的吵嘴,侧头沉思,“周致钦大侠我倒无话可说——他儿子是去年夏秋之交丧的命,不久后就是冬季大雪封山,人畜无法上山。佩琼山庄在南方,来这儿少说要两个月路程,他在这个时候赶到大雪山,还算合理的。”
“不过他似乎与驷骐门的金保辉不对付,这其中有什么故事么?”
蔡昭思索一下:“这个我娘说过。当年这姓金的仗着是杨老门主的小舅子,动不动在我姑姑他们面前摆长辈架子。他又爱养恶犬秃鹫毒蟒这种东西,时有伤及百姓之事发生,师父还有周伯父他们都很看不惯他。”
“其实豢养爱宠不是什么坏事,可他养的既然都是些凶恶之物,就该好好管束,不能放任伤及无辜。后来有一次,他的恶犬咬死了几名幼童,姑姑一怒之下追上驷骐门,杀光了他的爱宠,还打断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之后他就再不敢出来招摇了。”
慕清晏冷笑:“害死了人家孩子,一条胳膊一条腿就完事了么?”
蔡昭无奈:“其实我姑姑是想杀人者偿命的,可是杨老门主死活拦着,又威胁又恳求的,师父就把我姑姑拉走了。尹老宗主劝我姑姑说,北宸六派正齐心协力抗击聂恒城,让姑姑以大局为重,不可让六派之间先生了嫌隙。”
慕清晏冷哼一声。
千雪深啃着鸡腿,含糊道:“如此说来,这位周前辈不但人很好,功夫也好,这是好事啊,咱们上大雪山正要厉害的帮手。对了,那位东方前辈呢,他厉不厉害?”
蔡昭高兴道:“当然厉害啦,当年武林正道对魔教不知哪个长老下了格杀令,东方前辈立下大功呢!”
慕清晏长目斜视:“你也不必客气,那个格杀令正是你姑姑下的,你不知道?”
蔡昭大吃一惊:“真的么,姑姑没提啊——她只说了正道中人是如何追索蛛丝马迹,如何将那恶事做尽的长老的据点一一拔除,将他多如牛毛的门人弟子尽数截杀,最后堵住那坏长老,击杀之。”当初她是当茶余饭后的传奇故事来听的。
慕清晏好气又好笑:“这就是你姑姑下的格杀令,要追杀天玑长老段九修——东方晓当然要竭尽全力了,因为重伤云篆道人并且屠灭清风观的正是这位段长老。”
千雪深奋力撕下两条鸭腿继续啃,“没想到蔡女侠出手这么果决刚猛,明目张胆的弄死一位七星长老,魔教也只能干瞪眼看着。”
慕清晏:“若是别的长老,神教当然不能只看着了,不然也太丢脸面。可偏偏是这位段长老,聂恒城必是袖手旁观的。”
“这是为何?”蔡昭奇道。
“因为段九修也是我曾祖父的养子。”
蔡昭啊了一声,向后仰了仰。
慕清晏继续道:“段九修与聂恒城同是我曾祖父的养子,但聂恒城处处压他一头,最后曾祖父也选了聂恒城作为摄教法王,段九修只能屈居七星长老之一。他如何肯甘心,几十年来不断与聂恒城作对,还广收门徒自立派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从聂恒城手里找回场子。”
“聂恒城自己碍于‘不可自相残杀’的教规,忍了段九修几十年。后来知道蔡女侠下格杀令,聂恒城不定心里多高兴呢,”
“不过段老儿也是恶心的很,只因清风观主笑他一句‘万年老二’,就矢志要灭人门派。好罢,神教要灭人门派也不是稀奇事,他倒是明火执仗的杀上去啊,又不是杀不过。可他不,偏要等清风观奉尹岱之命攻打幽冥篁道元气大伤后暗夜摸上去,下完迷药再血腥屠戮。”
“杀人放火不算,还将几名道姑凌辱至死,尸身剥光了挂在道观外的树下,连几个不足十岁的小道童都炼成了人干——这都什么破事,丢尽了神教的脸。完事了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英雄了得很。哼,死了活该!”慕清晏很是不屑。
千雪深忍不住小声道:“我素来听说你们教众滥杀无辜不择手段,段长老这样……也不算出格吧?”
慕清晏森然看他一眼:“你当神教是什么,下三滥的小贼么!”
千雪深不敢再说。
蔡昭听的惊心动魄,“原来是这样,难怪我姑姑气的要下格杀令……我说,你曾祖父挑养子都是什么眼光啊,聂恒城,段九修,这都什么人啊。”
慕清晏居然也不很生气,闲闲道:“还行吧。茫茫人海之中,曾祖父硬是能挑出最恶毒狡诈野心勃勃的两个。反过来说,也是眼光不错,”
千雪深笑掉了嘴里的鸭脖:“慕公子不惮于自嘲,才是真洒脱。”
蔡昭白他一眼:“等他不给你解药的时候,一定更洒脱!”
千雪深立刻垮了脸。
不但他们在议论别人,别人也在议论他们。
然而包括周致钦东方晓在内的四桌人,都猜不出慕蔡二人的来历,甚至连慕清晏的武功路数也看不出来。
这不奇怪,慕清晏一十九年来,不是在魔教就是在常家堡和青阙宗,根本不曾涉足江湖;蔡昭则是前脚出了落英谷,后脚就上了九蠡山,而她下山那夜发的神威显然还没传扬开来。
是以众人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千雪深一面猛吃,一面还打呵欠,形象猥琐的很。
蔡昭皱眉:“你别边吃边打哈欠行不行,跟个痨病鬼似的。”
千雪深怼回去:“昨夜闹腾了一宿叫我怎么睡啊。刚睡下,来一拨人;刚有些迷瞪,再来一拨人;好不容易睡着了,哗啦啦又是一拨人……简直没完没了,我是一夜没睡着啊!”
蔡昭昨夜睡的极好,不禁软下来:“要不待会儿你再去睡会儿?等要出发了我叫你。一夜没睡着是特别容易饿的,你应该昨夜让伙计送些宵夜的。”
千雪深皱着一张脸:“你以为我没叫啊。掌柜和伙计们忙着招待新客,那顾得上我。唉,我只好自己去厨房找吃的。好家伙,没找着吃的,倒见了一出好戏!”
蔡昭忙问是什么好戏。
千雪深压低声音:“昨日那个黄瘦妇人你还记得么?原来她是掌柜媳妇,昨夜我去厨房找吃食时,正瞧见她与厨子搂在一起呢!”
“真哒?!”蔡昭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我看的真真的。”千雪深眼睛发亮,“被吵醒了十七八回,我清醒的很。”
蔡昭吃吃笑起来,“老夫少妻,活该带绿帽,我看……”
“没有十七八回。”慕清晏忽道,“客栈大门一共开了五次,应该是五拨人。”
蔡千二人一齐望他,似在责备他扫兴。
慕清晏用筷子敲了敲桌子,“周前辈与东方前辈一拨,驷骐门金保辉一拨,独行大盗蓝田玉一拨,还有那一主二仆再一拨。如今大堂中,除了我们,只有四桌,还有一拨人呢?”
这时,只听二楼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
步履深沉,足音囔囔,仿佛踩在众人心头,顺着木质阶梯,缓缓下楼来了。
“硬招子来了。”慕清晏目光微凉。
这便是第五拨人。
一共三人,当前是一位四十余岁的英俊男子,衣着华贵,气派威严,看人时目如寒电,行走间气息无法闻听,当是一位修为内敛的顶级高手。
他身后跟着一名老仆与一位美艳的侍妾。
英俊男子走到正中间的那张桌子旁,吩咐伙计,“去找你们掌柜来。”
伙计赶紧应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