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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黝黝的地洞犹如一口通往地狱的深渊, 女孩手中的夜明珠仅能照到身前三步,可她走的义无反顾。常宁看着前方那团微弱的光线,微微心惊。

  深灰色的石阶向下十格,转角一折, 再向下十格, 再转角, 就出现一个黑漆漆的石室,七八丈见宽, 一人半高。

  除了一桌一凳一床,另石墙上两大一小三个摆放杂物的漆黑铁架, 屋里别无它物。

  桌上一灯如豆,幽暗森冷。

  才一日未见,千公子仿佛瘦了五斤老了三岁,华贵的衣袍皱折不堪,头没梳脸没洗, 全无姿态的盘起一条腿坐在铺了稻草的石床上, 另一条腿垂下, 脚踝处依旧扣着铁索,一头没入石墙。他身旁放着个粗瓷碗, 里头有两个冷掉的馒头, 其中一个啃了几口。

  千公子听见脚步声, 一下跳起来,将胸脯挺的高高的, 高傲道:“你们不用送吃的来了,我说了不吃便是不吃, 这些粗冷之物喂狗都嫌…你, 你们是谁?”他见来的是两名陌生人。

  蔡昭将夜明珠收入怀中:“保住你两只脚的人。”

  千公子瞪大眼睛, 指着蔡昭:“你你……”

  随后又指向她身后高大的青年,“还有你,那日是……是你们俩?!”他本就精通易身之术,最是清楚人体的骨肉形态,一经提醒立刻反应过来。

  知道是这两人,他顿时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你们还有脸过来!我原本好吃好喝日子过的舒舒服服,都是你俩一通搅和,害的我被关到这鸟地方里!”

  常宁冷声道:“猪也是好吃好喝日子过的舒舒服服,可一旦养足了斤两,立时就是一刀。他们如今是指望着你的易身大法,什么时候有别人学会了你的本事,你以为自己会比待宰的肥猪强多少。”

  千公子一个哆嗦,神情惊惧:“他,他们说,我太辛苦了,等过了这阵子,就给我寻两个孝顺的徒儿来……”

  常宁:“教会了徒弟,就可以宰掉师父了。”

  千公子不愿示弱,又梗起脖子:“我本也不愿教什么徒弟,他们来逼我,我宁死不干就是了。你们不用来吓唬我,想问什么我也是一概不会说的!”

  蔡昭理都懒得理他,转头对常宁道:“既然如此,就把他脚斩了,带回去慢慢问吧。”

  “好。”常宁轻笑,立掌为刀,向千公子逼近。

  千公子被吓的缩回石床:“你们别乱来,这里戒备森严,我只要一喊,你们谁也别想逃!”

  常宁回头对蔡昭道:“我看还是宰了他吧,这蠢货带回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地下的石头屋子喊一声,地上的人能听见才有鬼!除非他会狮子吼……你看他像练过这功夫的么?”

  蔡昭嘴角一翘:“不像练过狮子吼,倒像练过王八拳。”市井泼皮打架的惯用招数。

  千公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研了半天颜色也开不成个染坊,最后怯怯道:“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的一定说。”

  常宁其实什么也不想问,于是拂袖坐到石桌旁,等女孩发问。

  “你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的。”蔡昭走到石床前,“第一,他们是不是只抓了你一个千面门的人?”

  千公子脸色忽然惨白:“……他们抓了几人我不知道,但当年千面门满门被屠,就只逃出我师父一人。师父过世后,千面门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第一句就撒谎——千面门是九十年前被灭的,你师父能活到现在?!”常宁插嘴。

  千公子立刻道:“当年灭门时我师父十三岁,十年前过世时他老人家九十六,怎样!”

  常宁无语,别过脸去。

  蔡昭点头:“第二,迄今为止,你一共为他们换了多少人?”

  千公子微一思索,“不算昨天那姓樊的,一共八个半,半个是没成的——不过不能怪我,没见到真人只有一幅画像,叫我怎么变的像。”

  蔡昭再问:“那你知道这八人都是谁么?”

  千公子怪叫起来:“姑奶奶,你看看我这镣铐,我是被他们捉来的,难道他们还会对我推心置腹不成?那八个人我只认识脸,但姓甚名谁我就不知道了。”

  蔡昭问其中是不是有个脸圆的,千公子很严谨的答脸圆的有三个,你问是椭圆正圆还大小圆;蔡昭无奈,又问是不是有个脸方的,千公子很学术的答脸方的也有三个,你问的是正方长方还是斜扁方。

  蔡昭气笑了:“你换的人里面有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你会不知道?”

  千公子觉得好生冤枉,叫到:“我的师门比过街老鼠也不差什么了,师父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了一辈子,若不是一年前我出了纰漏,这辈子我都不想和江湖中人打交道!”

  蔡昭气的手心发痒,为了不打断这二百五的鼻梁,她烦躁的离石床远些,一直走到铁架旁才转身:“好,我现在问你最后一事——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她顺口气,才道:“你这易身大法该如何破解。”

  听到这话,千公子神情中既自豪又尴尬,赔笑道:“那什么……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等时效过去。毕竟是糊弄人的把戏,骗不了一辈子的,只要时间到了…唉唉别过来别过来…”

  常宁起身,拎起石凳作势欲砸,千公子吓的不住往后缩。

  “你变的这八个人中,最长的时效是多久。”蔡昭犹有希冀。

  千公子嗫嚅:“……半年。”

  蔡昭一下蹬上石床揪住千公子的衣襟——半年后她亲爹的骨灰说不定都给扬了!

  “还有一个办法!”千公子挡脸尖叫。

  蔡昭停手。

  千公子大口喘气:“死了,只要人死了,功法立消!”

  他咽下口水,“那天难道你没看见么?小宫一死,他的模样立刻变回去了!”

  蔡昭侧头,思绪回到昨日背樊兴家藏入暗阁后前的最后一刻——对了,震天价响的撞门声,满是血污的地毯上,樊兴家模样的尸首正在扭曲变形……

  她蓦的回头,质问:“非要人死么,受了内伤或是刀尖伤不能现出原形么?”

  “受什么伤都没用,除非那人愿意自己散功,否则只有死——人死丹田破,气绝经络断,才能现出原形!”

  千公子扯松衣领,愤慨道,“你以为当年正邪两道为何会联手诛灭我派?若是易身大法留有破绽,他们也不会那么忌惮了我派了!哼,沧海能变桑田,山河可移日月,易身大法绝不更变——这是我师父说的!”

  蔡昭皱眉看向常宁。

  常宁缓缓道:“杀了那冒牌货,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可若不杀,那人咬死不肯认,如之奈何。这可真是不得不投鼠忌器了。”

  他转头又问千公子,“你是什么时候来青阙镇的。”

  千公子一愣,“这里原来是青阙镇么。三月前他们将我放进箱子带来这里,让我隐藏在街角酒楼等处,反复观察一个人。光是看,我就看了那人两个半月,之后才敢施展易身大法。那人挺威风的,人人向他行礼。”

  他叹气,“加上昨天姓樊的那个,如今我功力全无,不歇上个把月什么也变不了的。”

  “所以祭祀大典之前,你们就已经埋伏在青阙镇中了。”说到这里,常宁忽的清眸一闪。

  他转头对蔡昭笑道,“你昨天不是想不通他们为何敢把这人弄上万水千山崖么?现在清楚了——个把月后,宋时俊就要来看他儿子了。”

  蔡昭心中惊电一道:“……之后再个把月,周伯父也来了!”

  常宁低头轻抚衣袖:“驷骐门是个墙头草,太初观如今废了一半,你爹和戚宗主已经被拿住了,再把宋门主与周庄主换了,哼哼,大事可成了。”

  他缓缓起身,笑意温柔,“为了不叫北宸六派一股脑儿被人端了,还是先宰了他吧。只要杀了这人,世上再没人懂得易身大法了。”

  千公子惊惧的贴到墙上,声音都打颤了,“不不,你们别杀我,我从没做过坏事,我一直躲的好好的,一点不想牵扯江湖中的事……”

  蔡昭背向而站,对着石墙上的高大铁架静立。

  片刻后她转过身,牵住常宁的袖子,低声道:“走吧,咱们进来太久了,外头的人会察觉不对劲的。”

  常宁不敢置信,沉声道:“你别这个时候发慈悲心肠,这人不杀,后患无穷!”

  蔡昭拖不动高大的青年,只好回身。她努力的笑了笑,眼中似有水光:“你听说过我姑姑生平最得意的两件事么?”

  常宁负气一哼。

  蔡昭低着头,瓮声瓮气:“我姑姑临终前说,她生平最得意的,不是诛杀了聂恒城,而是——无论多么不得已,她都不曾杀过一个无辜之人;无论多为难,她都不曾对陷入危难的无辜之人袖手旁观。”

  这话她对曾大楼说话,当时只以为寻常,如今她才领悟,要做到这两件事,是多么的不容易。

  常宁气的胸膛欺负,目色冷戾:“你爹如今生死不知,你就不能事急从权么?!”

  素性随和的女孩顽固的摇头,“不行,决不能迈过那条线。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许许多多次。”

  她抬起头,微笑,“第一回 见到你,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就是想到了姑姑的这两句话,才稀里糊涂的非救你不可的。”

  想起那日春水翠枝般欢快悠闲的少女,常宁忽的心中柔软下来。

  他柔声道:“也行。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的。他现在毫无功力,暂留无妨。”

  正当两人踏上第二层转角石阶时,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其实,有一个人曾破解过本门的易身大法。”

  常蔡两人齐齐转头,惊喜不已。

  “就是北宸老祖。”千公子垂头站在石床边。

  “两百年前,本门先祖曾用易身大法襄助过北宸老祖除魔。妖魔除尽那日,伤重弥留的老祖将本门先祖叫了过去,叫他任意将自己变化成别人。先祖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老祖让奴仆牵来他豢养多年的雪鳞龙兽,从兽口中取出少许涎液,让本门先祖服下——雪鳞龙涎本是珍奇补品,于修行之人大有益处,本门先祖当即服下。”

  “不一会儿,他就周身冰凉,宛若死去,未几现出原形。”

  “老祖当着病榻前所有人,告诫本门先祖,天地万物,阴阳乾坤,皆有相克。因此,天下不会有无法可解的奇术,也绝无永世不衰的门派,让大家好自为之。”

  “然后老祖就过世了,不多久,本门先祖也隐居去了——我不知是真是假,是师父告诉我的。”千公子说完这些,将两手紧紧绞在一起。

  “雪鳞龙兽?”蔡昭讶然,“我倒在书上看到过。据说老祖当年豢养了许多珍奇仙兽,什么纱羽冰翅鹤,赤首八足蛇,还有能夜奔千里的麒麟骏马……不过书上说,老祖过世后九蠡山的仙气就散了,那些珍奇异兽陆陆续续都走了。”

  “别的不知道,雪鳞龙兽应该是真的。”常宁拧眉道,“一百六十年前,雪鳞龙兽曾作乱天下,伤人无数,最后被武林中人联手赶走了。”

  蔡昭精神一振:“赶去哪儿了!”

  “此去一路向北,极寒之域的大雪山。”

  ……

  出地牢后,两人悄声原路返回。

  山野之上愈发凄冷,黑衣人依旧鬼魅般缓缓巡视。

  直到离开那片山野,二人才出了口气。

  常宁扶住微微气喘的女孩,嘴里却道:“叫你做好人。九蠡山虽说在北面,但哪怕快马飞驰一路不停,也要大半个月才能到大雪山,更不知那雪鳞龙兽还活没活着。”

  “先不指望雪鳞龙兽了。”蔡昭喘匀了气直起身,“我要将那冒牌货拿住,他不是带上许多高手么,抓上一二十个。一个一个拷问,未必问不出什么来。”

  常宁失笑:“嚯,昭昭好大的口气。要抓一二十个,得整个宗门都帮你了,你怎么让他们相信?”

  “直接和盘托出。”蔡昭沉声,“假的真不了,就算他学的再像师父,也总有破绽。只要几位师伯都信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成擒。”

  常宁微微皱眉:“恐怕未必,有时候,说的话对不对并不是最要紧的。而是要看说话的人,能不能让所有人都听他的。”

  两人边说话,边往清静斋走,这时前方忽的涌来一群人,佩剑提灯,火把熊熊,瞬时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当前一人,正是戴风驰。

  他阴阴一笑:“两位好兴致啊,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屋里呆着,漫山遍野乱跑。没睡就好,跟我走一趟罢——师父有请。”

第41章

  山风愈急, 夜霜寒凉。

  前来‘邀请’常宁与蔡昭的共有两拨人。

  一批是由欧阳克邪与陈琼率领的宗门弟子,其中几张面孔蔡昭还在演武场上见过,他们神色凝重,还夹杂着几抹犹豫。

  另一批则是刚刚上山的生面孔, 据说是‘戚宗主’在宗门外培养的‘桌面下的势力’, 他们清一色暗灰色短打加全副兵械, 面色阴沉行动静默。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高瘦男子,脸上长了个十分眼熟的鹰钩鼻子。

  蔡昭微怔, 忍不住轻声道:“这人长的好像昨日那个,就是人中稍微短点……”

  常宁自然注意到了, 嘴唇微动:“说不定是兄弟。”

  那个短鹰钩鼻子忽的回头,怨毒的目光直刺向常宁。

  蔡昭默默的:“……看来是亲兄弟。”

  常宁毫不在乎:“回头我送他们兄弟俩团聚。”

  戴风驰走在这两拨人中间,志得意满之极,大约是常蔡两人的乖乖就范让他少了些成就感,便时不时回头瞪二人几眼。

  他听见背后的说话声, 扭头道:“你们俩个不许窃窃私语!”

  蔡昭眨眨眼睛:“那我们大声说话好了。”

  戴风驰:……

  他大声道, “你少卖弄嘴皮子了!这回事关重大, 师父雷霆大怒,为防私下串供, 你们俩一句话也不许说!”

  蔡昭无语:“串什么供啊, 二师兄别乱扣罪名。”

  戴风驰指着女孩的鼻子:“那你们半夜三更满山乱晃干什么?!”

  蔡昭:“睡不着散散步也不成么。”

  戴风驰大叫:“那为何清静斋空空如也, 你那俩丫鬟呢,还说不是打算逃跑?!”

  蔡昭笑出声:“晚膳后我叫芙蓉翡翠领着我刚买的那条狗下山去了。我自己养不好它, 还是还给店家罢。她俩大约回来的太晚,见铁索已经收了, 索性今夜就宿在镇上了呗。”

  戴风驰一时气结, 最后蛮横道:“总之你们不许私下说话!”

  常宁淡淡道:“若我们非说话不可呢。”

  戴风驰唰的将剑抽出一半, 冷笑道:“今日高手尽出,可由不得你耍威风了!”

  常宁身形一闪,忽至戴风驰面前,不等戴风驰惊呼,众人只闻哐的一声轻响,常宁已鬼魅般的返回蔡昭身边。

  戴风驰被吓的手忙脚乱,连退几大步。

  “我就是要耍威风,你又待如何?”常宁道。

  戴风驰失了颜面,怒而拔剑——谁知竟拔不出剑来。

  他强作镇定的轻咳一声,打算还剑入鞘,“师父有要事吩咐,我且不与你计较。”——谁知剑也插不回去!

  这时,许多人已看出适才常宁在戴风驰的佩剑上按了一下,应是将剑锋与剑鞘拍的凹陷,致使剑锋卡在剑鞘中,进不得出不得。

  人群中发出轻微的嗤嗤笑声,更有一人故意‘轻声’道:“宋师兄哪怕受了重伤,也不会闹到这步丢人的田地!”

  戴风驰一张脸涨成了个茄子,羞愤难当,总算狗腿崔胜窜上来给他台阶下,将自己的佩剑递上:“哎呀师兄你拿错剑了,这才是你的剑,难怪你用不惯呢,呵呵……”

  戴风驰一把拿过崔胜的剑,嘴里骂骂咧咧。

  这时欧阳克邪开口了:“风驰,你到前头去领队。”戴风驰再上不了台面也是宗主的亲传弟子,丢人不能太过。

  戴风驰强作镇定的大步往前走去,身后徒留几串闷笑。

  蔡昭稍稍靠近常宁:“你说这货有没有被换?”

  常宁嘴角一弯:“这等蠢货配么。”

  蔡昭点头:“我想也是。”千公子功力低微,每回换人都要歇息一阵子,耽搁不小,那伙人肯定要精打细算替换的人选,戴风驰这副轻骨头哪入得了他们的眼。

  前方夜幕,出现了暮微宫如在云端缥缈的庄丽轮廓。

  常宁忽的低声道:“待会儿我戳穿那冒牌货,你一句话也不要说。”

  蔡昭一怔,不等她发问,暮微宫前殿唰的敞开大门,殿内汉白玉璧上镶有几百片水晶镜,明亮的灯光在设计精妙的聚光镜群下形成一束巨大的光源。

  之前几个时辰她不是在地牢就是摸黑走山路,这一下差点睁不开眼睛。

  殿内一派肃穆,假戚云柯高坐上首,面色蜡黄,还不断的轻轻咳嗽。

  他右侧站立着一队刀剑整肃的灰衣生面孔,左侧端坐着素莲夫人,以及戚凌波和尹氏死士,刚刚进门的戴风驰迫不及待站了过去。

  此外,雷秀明李文训及其弟子也到了——可以说,宗门内几乎所有人都到了。

  蔡昭前脚迈入殿门,常宁后脚跟着进殿,这时假戚云柯突兀叫道——“陈师兄!”

  始终跟在常蔡二人身旁沉默寡言的陈琼忽的起掌,右掌直取常宁左腋下,掌风夹带风雷之势,同时飞起左足,踢常宁腹部。

  常宁斜肩一闪,左掌立刀劈在陈琼右腕,右手卸下陈琼腿上攻击,谁知这时欧阳克邪跃至半空,立起右手两指,从上方□□常宁门面。

  常宁抬起左臂,掌风扫开欧阳克邪这一指,这时他宽袖掉至肘部,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臂。

  假戚云柯出声:“够了。”

  陈琼与欧阳克邪齐齐收功,往后退了几大步。

  站定后,两人互望一眼,心中皆骇——人人都当他们是听命后退,却不知适才被常宁汹涌无比的掌力所迫,就是戚云柯不发话,他们也必须后退了。

  这几招来回迅疾无比,蔡昭连叫喊都没来得及就结束了。她急忙问常宁:“你没事吧。”

  常宁摇摇头,缓缓拉回衣袖。

  蔡昭转头向假戚云柯:“师父,你这是做什么!”她现在是个被蒙在鼓里的无知小姑娘。

  假戚云柯并不答话,转头道:“你们俩都看清了么?”

  这时从灰衣人堆里露出一位中老年妇人,看打扮只是寻常市井富户。

  那妇人低头道:“看清了——他绝不是公子。”

  假戚云柯哈哈一笑,看向常宁,厉声道:“何方小贼,胆敢冒充常大侠之子。你费尽心机混入宗门,究竟意欲何为?!”

  李文训来的晚,皱眉道:“宗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这常宁是你带上山来的,雷师弟不是没提出过疑惑,也是你笃定他是常氏遗孤的,如今怎么忽又反口?”

  假戚云柯尴尬,尹素莲抢话道:“这小贼奸猾无比,咱们一时受了蒙蔽也是有的,如今宗主终于查清了底细,正该好好惩治这小贼!”

  李文训没去理她,依旧向假戚云柯抱拳:“宗主,请您向大家伙儿分说分说。”

  尹素莲被不冷不热的撂在一边,心中不悦。

  然而她也知道,李文训虽人在外门,但自从青峰三老中的程浩与王定川过世后,两人遗下的弟子及势力大半归在李文训手下了。是以,她也不敢对李文训无礼。

  假戚云柯轻咳一声:“当初常家血案,我心痛之余不免乱了方寸,这才不及详查就将这小贼带上了山。然而这些日子以来,这小贼倒行逆施,狂悖暴戾,动辄殴伤宗门子弟,哪里像是名门正派的子弟!”

  曾大楼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道:“师父,当初不是你说他自幼病弱,又家遭大难,性情乖戾一些也是无可厚非的么?”——当初常宁跑去外门乱打一气,他主张训斥约束常宁,还是戚云柯表示不用计较。

  他又道,“当时三师弟与昭昭师妹都在啊。”

  听到这里,蔡昭这才发现宋郁之今夜居然不在场。

  假戚云柯瞪了曾大楼一眼,沉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住嘴,退下!”

  他看向李文训,“我当时不欲声张,但私底下却派人下山调查,终于寻到了这位——雷师兄,你早年去常家做过客,你来看看,人没错吧。”

  雷秀明细细看了那老妇:“不错,她正是常大哥家中的保姆——后来山中的坞堡终于全部修好了,常大哥决意将全家搬入山中,彻底隐居,截断路径。可保姆的父母夫家还有年幼的儿女都在市井中,她不愿离弃,于是常大哥便给了她许多银子,没带她进山。”

  假戚云柯点头:“那年,常大哥之子已经两三岁了罢,你倒是说说,常大哥的儿子有什么异征么?”

  那妇人道:“小公子生来病弱,但白白净净的,并无异征。不过常家即将进山的那月,常夫人忽然发疯…发了病,打翻了屋里的暖炉,将小公子左手臂烫伤了…唉,整块皮都没了。后来虽无大碍,可也留下这么大一块烫伤疤——”她比了比手指,大约三四寸大小。

  假戚云柯道:“适才大家都看见了,这小贼左臂上可什么都没有!”

  殿内众人哗然——适才他们目不转睛的看常宁三人过招,的确都见到常宁落下袖子后的左臂,白皙修长,肌肉线条分明,有没有细碎小伤不知道,但绝没有大面积烫伤。

  李文训犹疑:“仅凭这么一个老妇嘴上说说,就能断定了么?可他使的的确是常大侠自创的‘柳絮剑法’啊。”

  假戚云柯冷笑:“糊弄糊弄弟子们,他还能装模作样,遇到顶尖高手就装不下去了。适才欧阳师兄与陈师兄联手攻他,他那几手,也是常家的功夫么?”

  李文训哑然。

  适才常宁还手的那几下,身法诡谲,掌法沉毅狠辣,绝不是常昊生的功夫。

  蔡昭看常宁一眼,意思是‘你露馅了’。

  常宁神色不变,甚至眼中还有几分笑意,“说了半日,宗主究竟想怎样呢?”

  假戚云柯大声道:“你终于承认自己是假的了么!好,你究竟什么人,老实说来!”

  常宁神情玩味:“第一,我并未承认自己是假的。第二……”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假戚云柯身上,“说到真假,这殿内假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吧。”

  旁人不知他在说什么,假戚云柯却是心中一震,当即大喝:“来人,将这小贼拿下,上锁魂琵琶钩!”

  两名灰衣人走上前,铁链哐当间,众人看见他们手上捧着一对巨大狰狞的铁钩,钩长半尺,钩尖上生有避免被拔出的倒刺,钩身上犹留有暗红色的腥臭痕迹,不知当年穿透过多少高手的琵琶骨——看的众人心底发寒。

  蔡昭有些傻:“这,这不好吧,还没弄清他是什么人,就要这么狠么?”

  “有什么不好的!”戴风驰大声,“这小贼居心叵测,混入宗门必有重大图谋,不抓住了好好审问,将来生出大患来怎么办?!”

  戚凌波娇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么,别怕呀,只要这小贼肯向我下跪磕头赔礼,我也不是不能放过他,呵呵呵呵……”

  蔡昭:“凌波师姐别闹,你算老几放不放他哪是你能说了算的——我没说不抓他啊,我是说犯得着用这么厉害的刑具么?”

  戴风驰没看见涨红脸的戚凌波,犹自得意:“这对锁魂琵琶钩是尹老宗主亲自督造的,正配这寻死的小贼,哈哈哈哈……”

  蔡昭喃喃道:“哇,二师兄不说,我还当这对铁钩是魔教的刑具呢,原来是尹老宗主的英伟妙想啊,真没想到。”

  尹素莲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蔡昭:“其实我只是在表达对尹老宗主的敬佩。”

  尹素莲忍气。

  樊兴家看那对铁钩眼睛都直了,用力拉扯雷秀明的袖子。

  雷秀明无奈,向假戚云柯拱手道:“宗主,锁魂琵琶钩过于狠毒,一旦用上,人就算不死也废了一大半,宗主慎重啊。”

  戴风驰阴恻恻:“雷师伯,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什么过于狠毒,是在暗暗指责已故尹老宗主的不是么?”

  樊兴家忍无可忍:“刚才师父说了没有大师兄说话的份,难道就有二师兄一再说话的份了吗?!”

  戴风驰踏前一步,怒斥道:“没大没小的东西,你也敢来数落我!”

  樊兴家:“二师兄适才对师伯言语不敬,难道就有大有小么?”

  戴风驰几步上前,一把拗住樊兴家的胳膊反身向后折去,樊兴家武艺不及,当即叫出声来。不等众人发声,蔡昭闪身上前,先一脚踢向戴风驰肋部,戴风驰被迫放开樊兴家。

  随后蔡昭左肩下沉,一招‘枝叶繁茂’绕至戴风驰右面,踢他左膝着地,再一把拗住他的右臂反身向后折去,这下轮到戴风驰痛呼出声了。

  尹素莲起身,失声道:“蔡昭你想做什么?”

  蔡昭笑道:“适才二师兄想对五师兄做什么,我如今就想做什么咯?”

  戚凌波叫道:“二师兄适才只是跟五师兄闹着玩的!”

  蔡昭:“巧了,我也是跟二师兄闹着玩的。”她手上用力,戴风驰只觉肩背上犹如压着一座大山,怎么也起不来,忍不住呼痛。

  樊兴家揉着胳膊躲到雷秀明身后,听到戴风驰的呼痛声,他心中乐开了花。

  其实以前戴风驰并未这般蛮横跋扈,只是自从宋郁之重伤后,他就宛如内定了下任宗主,镇日趾高气扬,容不得底下师弟反驳半句。

  蔡昭耐心笑问:“二师兄,好玩吗?”

  戚凌波快急哭了:“你快放开他!”

  李文训看不下去了,运气呵斥:“闹够了就都退下去!”

  蔡昭笑眯眯的放开手,退后数步站定,戴风驰踉踉跄跄的回到尹氏母女身旁。

  见几个小的散开,李文训颇奇怪的看了戚云柯一眼。

  蔡昭知道李文训奇怪自家宗主为何不喝阻弟子们吵闹——还能为啥,当然是冒牌货业务不熟练,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分别对待三名迥异的弟子。

  适才对待常宁时,李文训已经对他的态度起疑了,为免再露马脚,只好闭嘴为上。

  尹素莲胸膛起伏,冷笑道:“蔡昭,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嚣张。这小贼假冒常氏之子潜入青阙宗,十有八九是魔教贼子。你与他沆瀣一气,辱没了落英谷的名声,今日我就是将你毙于座下,也不过是清理门户!”

  蔡昭神情淡漠,不紧不慢道:“师母您大半夜的说什么胡话呢——是我将人领上九蠡山的么?是我一口咬定他是常氏遗孤的么?话说到现在,我有一句替他辩解么。”

  “至于‘沆瀣一气’……呵呵,我上九蠡山的第一日师父就亲手将这人托付给我,许多长辈都知道,如今怎么好来追究我的过错呢?师母若是没睡够想岔了,我可以拿几篇大好文章给师母醒醒神。”

  一听到蔡昭的隐晦威胁,尹素莲立刻熄火了,闷闷的坐下。

  假戚云柯再度轻咳一声:“昭昭,不得对你师母无礼。”

  蔡昭恭敬道:“师父教诲的是。不过……”她抬头,目光探究,“您与我姑姑是八拜之交,生死相托,您觉得她养大的孩儿会是勾结魔教之人么?”

  假戚云柯当然想顺势拔掉蔡昭这根眼中钉,只可恨真戚云柯立的‘与蔡平殊情义比天高’的人设实在太铁,他没法当场翻脸,只好含糊:“我知道你不会勾结魔教,好了,退下罢。”

  又道,“来人啊,将这假冒常氏遗孤的家伙捉住了!”

  “慢着!”常宁忽然提高声音,“我并未承认自己是假冒之人。”他没好气的白了蔡昭一眼,蔡昭装没看见。

  假戚云柯:“常家保姆都说了,难道还有假。”

  常宁闲闲道:“常家保姆不是假的,但她说的话不一定没假。”

  “什么意思?”假戚云柯脸色一变。

  常宁:“若她受了要挟,扯谎说我胳膊上有烫伤呢——好吧,其实我说的就是宗主您要挟了她。”

  假戚云柯气笑了:“我看你是穷途末路了,才说这等荒唐话。我与常大哥情同手足,为何要诬陷他的儿子?!”

  众弟子亦纷纷笑言,指骂常宁失心疯。

  “因为——”常宁慢条斯理丢出一个惊天大雷,“你不是真的戚宗主,你是个假冒的。”

  这话犹如重锤一击,惊的殿内众人俱惊,齐齐去看假戚云柯。

  尹素莲大惊失色,欧阳克邪与陈琼三人齐齐变了脸色,蔡昭也很配合的装出吃惊模样。

  李文训缓缓抬手示意,庄述立刻领着二十名外门好手堵住前殿大门,断了常宁后路。

  与此同时,那短鹰钩鼻子也悄悄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然后灰衣人也散开,摒弃静待。

  雷秀明拉住蔡昭:“昭昭,你看看,宗主他是不是……”他想问眼前这宗主的脸上是不是化了易容术。

  蔡昭摇头:“不是易容术。”

  假戚云柯松了口气,笑道:“雷师兄,你若不信,可以到我脸上来摸摸,看看我是不是贴了画了什么。”

  谁知常宁又道:“谁说你用了易容术,敢在天下第一宗里兴风作浪,偷天换日,岂只依仗区区寻常的易容术?!”

  李文训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常宁:“难道李师伯不曾听过‘千面门’的易身大法么。”

  此话一出,年轻弟子十有八九不明所以,但是李文训等人却多少听说过。

  雷秀明惊讶道:“易身大法?我以为那只是杜撰的异闻故事,难道世上真有可将人彻底变作另一人的功法么?他们不是九十年前被灭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