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亭中,五大三粗的老板虎目含泪,对着徐娘半老的妻子吼道:“为了这个家我没白天没黑夜的,连命都豁出去了。谁知我刚在后厨烧了炉火,出来就见你与这个小白脸拉拉扯扯——你……你对得住我么?!”
常宁:……
蔡昭:……
宋郁之:……
众侍卫:这也太TM应景了。
于是他们戏份很足的齐齐转头,目光灼灼的看宋郁之的左臂,蔡昭的小手还搭在那里。
常宁双目快喷火了。
蔡昭忙不迭的缩回手——虽然她不很明白为何要心虚。
“行了行了,我与三师兄的已经说完话了,咱们赶紧走吧。”她知道再说下去必无好话,所以及时止损,“三师兄,您自去忙吧,咱们后会有期——再会!”
然后她拖起常宁的袖子就要走,走之前她回头犹豫道,“三师兄,你听说过‘千面门’么?”看见宋郁之瞳孔一紧,她又道,“我想,你的疑心并非空穴来风。”
说完,她赶在常宁发作之前飞也似的奔离此地,活像是遇见了讨债的。
宋郁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对着已经人去无踪的前方,依旧按礼数拱手道别。
……
蔡昭拉着常宁一直跑到她偷走茶壶的那间饭馆,要了顶楼那间三面临窗的雅座,并将房门敞开,两人才坐下。
常宁矜持的挽了挽袖子:“你倒机警,知道找这种屋子,不容易有人偷听。可惜你适才跑的太快,不然可以请宋少侠一道来坐坐。”
蔡昭停下给他倒茶的动作,瞪眼道:“我爹都找不到了,你还跟我抬杠!我又不是特意在你拼命逃脱的时候去找三师兄闲聊,我是有事问他。”
天可怜见,常宁五岁以后就再没看过任何人的脸色,托小蔡女侠的福,最近他又将这项技能捡了回来。女孩脸上明晃晃写着耐性即将用尽,他只好轻哼一声,表示过往不提了。
蔡昭赶紧将宋郁之的疑惑飞快的叙述一遍。
常宁面色微变:“所以,戚宗主果然已经被……”他看见三四名伙计端着几个大大菜盘摇晃着进来,立刻收口。
伙计们得了重赏,一趟功夫将饭菜全部上齐,而后蔡昭吩咐他们没有招呼不用再来。
看着伙计们消失在楼梯口,蔡昭才压低声音道:“所以我才要问你,这种…呃…‘易身大法’是怎么回事?还有,千面门是什么门派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常宁捋了捋思路,道:“别说你没听说过,我若不是偶尔在九州……偶尔翻阅典籍,也不知道曾经还有过这么一个门派。”
蔡昭仿佛一点没注意到他奇怪的停顿,听的目不转睛。
常宁略略放心,继续道:“典籍中,最早相关易身大法的记载是在两百年前。北宸老祖与诸魔大战之时,据说有一位异能之士,身具天地造化之功,能将人的容貌身形变化于无形,毫无破绽。老祖陨灭后,北宸分为六支,这位异能之士就隐居去了,此后江湖上再未闻听其名。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后人都将这些传说看做是杜撰的。适才看见千公子的本事,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门派还有人活着。”
蔡昭听的出神:“这么厉害啊,我怎么从没听姑姑说起过……”
常宁:“约七八十年后,这位异能之士的不知第几代徒孙忽然现身江湖,还创立了千面门,广收弟子,招兵买马。此后,千面门在江湖上盛极一时,然而,盛极必衰……”
蔡昭不屑的切了一声:“不用盛极必衰千面门也不长久。这门派的拿手功夫就是变成另外一个人。说白了,就是‘行骗’!以骗术立身,还想上天不成?!哪怕是魔教,人家也是辛辛苦苦练功,绞尽脑汁想阴谋诡计,再兢兢业业去杀人放火扩张地盘好吗。”
“昭昭话糙理不糙。”常宁执筷挽袖,习惯性的往蔡昭碗里堆菜,“千面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了差不多二十年,最后一位门主绰号‘千面魔屠’,据说年幼时家遭祸事,亲人尽数惨死。”
蔡昭心头一凛。
常宁:“按理说,千面魔屠的确身世堪怜,然而他在复仇时杀戮太过,将许多无辜之人牵连进去。襁褓中的婴儿,牙牙学语的幼童,甚至烧火做饭的奴仆都赶尽杀绝——名门正派怎能坐视不理?于是他只好携整个门派去投靠魔教。起初魔教对千面门颇为器重,但就像今日那个鹰钩鼻子说的,千面门的本事越大,旁人就越不能放心,于是……”
“于是魔教灭了千面门?!”蔡昭紧张。
常宁笑了:“错了,动手的不是魔教。到底是自己招揽来的,不好无缘无故就撕破脸皮——他们只是将千面门的藏身之处以及周遭的机关阵法透了出去。”
蔡昭讶然:“……是名门正派动的手?”
常宁点点头:“那一日,魔教以庆贺嘉奖为名,提前请千面门所有弟子齐聚藏身之处。而后北宸六派好手尽出,还有当时几乎所有有名望的侠士……总之,血流成河,千面门人无一生还。”
蔡昭觉得此事太惨,轻轻摇头,“其实,严惩作恶之人就好了,不必赶尽杀绝……”
常宁笑的别有深意:“不错,若只是为了严惩,的确不必全部除掉。”
蔡昭一怔:“……他们,他们是想让这门功夫彻底断绝?”
“对了。”常宁,“只要有人还会这门功夫,大家就都睡不安稳。”
——究其根底,这是一场正邪两派无声默契之下发生的灭门屠杀。
蔡昭呆了半天,喃喃自语:“难怪我家的祖先手札中根本没有这一段,想来别的名门正派也不会记载这种事,说不定连姑姑都不知道。”
不论是与魔教合作,还是因为忌惮而灭人门派,都太不光彩了。
可能魔教也不是很乐意提这件事,于是大家齐心协力,彻底抹掉这个门派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将这段往事淹没在岁月长河中了。
“扯了半天,那这门功夫该怎么破解?点穴可以解穴,被千面门易身之后该怎么戳穿呢?”她总算想起了终极目的。
常宁将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他又道,“连听说这门术法的人都没几个,又如何知道怎么破解。”
蔡昭自言自语:“果然还是应该把那个千公子捉来啊。我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庄师兄又发现了中迷药的樊师兄,估计很快就会排查周遭的巷子,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摆脱查问?”
“怎么摆脱?容易的很。”常宁看出窗外,眺望镇西方向,“一把火烧了便是。”
蔡昭大吃一惊,连忙扑到窗边去看。果然镇西口那片地方冒出熊熊烈火,浓烟直冲天际。她失声道:“他们居然放火烧屋?”
“一把火烧了,才能不留任何痕迹。等风头过去,再找一处民宅隐藏便是。”常宁自斟自饮,“也不知下回该去哪处找他们了。”
“这些人,是魔教中人么?”蔡昭坐回桌旁,“你说他们究竟替换了多少人,他们抓我爹去是为了给我换个假爹么?”
“反正暂时你爹应该无恙。”常宁又给女孩夹了一堆菜,“你听那千公子说了,他上一回换人是半个月前,你爹却是昨天才失踪的。”
他又道,“再说了,你知道伪装一个人什么最难么?”
蔡昭猜是口音,笔迹,动作习惯等等,都被常宁否决,“是武功。尤其像你爹这等身手,魔教去哪里找个差不多的高手来假扮你爹。我……见他娘的鬼!”
他忽然停下筷子,“我知道他们为何要偷袭戚宗主了!只有戚宗主受伤了,假扮他的人才不用施展身手了!”
蔡昭一听,恍然大悟。
常宁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本来戚宗主应该‘身受重伤’的,偏偏被你拦了一下,他只受了轻伤,所以那个冒牌货后面才必须‘余毒未清,伤势反复’啊!”
他想了下,又道:“说不定他们本来还想换宋郁之!欸,不会宋郁之已经是假的了吧。”
蔡昭没好气道:“宋郁之要是假的,广天门那么多人都是瞎子么!我听说这回来的护法中,有两位是看着宋郁之长大的,还有两位陪着宋郁之在青阙宗内待了七八年呢!”
常宁哦了一声,颇有几分失望。
“我以为,他们换不了那么多人的。”蔡昭顺口气,面露沉思之色。
“听千公子话中的意思,似乎伪装的时间越长,他费的功力就越多。替换樊师兄只要几天,千公子就累的跟脱层皮似的。那些要紧位置上的人,少说也得替换几个月吧。而且,我觉得他们手里也不会有很多个‘千公子’吧。”——要是换人很容易,他们就会换了陈管事,而不是买通他,还各种客套。
常宁想的想,表示同意。
蔡昭从怀中取出用帕子包起来的那根金针,“这是我从樊师兄后颈处取出来的,你认识么?是不是刚才陈管事口中说的‘乱魄针’啊。”
常宁拿过金针反复看,“不错,就是它。旁门左道的小玩意,鸡肋而已。”
“还鸡肋?我看厉害的很,我们在旁边打翻了天,樊师兄都没醒过来呢。”
“真的是鸡肋。”常宁不屑的将金针丢到一旁,“乱魄针厉害的不是针,而是浸淬金针的迷药,刺中穴道后当场不省人事,但它有个极大的弊处——气味极重,还经久不散。除非你没鼻子,不然隔了两三丈都能闻到。”
“施针者必须随身携带一个隔绝气味的小针筒,因为打开针筒的那一瞬,气味立刻发散,恁谁都都察觉。这么说吧,要用乱魄针只能偷袭,以迅雷之势将针扎入要害。可既然都能偷袭了,为何不直接用毒刀毒针呢,还没气味呢。只有想生擒时,才会用到这种东西——他们费这么大力气将人抓去,我料想令尊与戚宗主此刻应该性命无恙。”
蔡昭怔怔的出神,片刻后才道:“难怪我一直不喜欢师父屋里的苦药味,现在想想,大约是用来掩盖乱魄针气味的。”
“今日所获颇丰,眼下我们有两个难处。第一,究竟有多少人被替换了?第二,这种易身大法如何破解?要弄清这两点,都得问那位千公子。然而经过今日这么一闹,也不知他们会将千公子转移到何处。”
常宁用一根筷子歪歪斜斜的敲着酒盏,十足一位风雅落拓的酒客。
“我知道。”蔡昭忽道。
常宁停下敲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蔡昭:“我说,我可能知道千公子下落的大概地方。”
常宁眼珠清冷,不染半分酒意,“……适才你给千公子吃的是什么药丸?”
蔡昭苦笑:“和乱魄针一样,也是种十分鸡肋的东西。”
她看看窗外的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去买条猎狗来罢。”
……
青阙镇背靠着雄伟奇险的九蠡山,前前后后都是茂密广阔的山林。
既然有山林,自然会有丰富的飞禽走兽。
既然有飞禽走兽,自然少不了行猎之人。
而要行猎,自然少不了猎犬。
于是,蔡昭很容易就在镇尾找到一间猎人小铺,花光了荷包里的金银稞子,买下一条嗅觉灵敏的小个子猎犬。牵犬至无人处,蔡昭从怀中掏出一颗小小的蜡丸,捏碎后将里面的油脂涂抹在帕子上,放在猎犬鼻前闻。
此时夜幕降临,常蔡二人牵着条猎犬在镇中漫步,在外人看来颇是风雅。
蔡昭边走边轻声的解释。
“给千公子吃的那东西名叫‘暗香丸’,是我娘做的。”
“我娘年少时喜爱香氛,嗯,其实许多女孩都喜欢。可出门在外哪有功夫熏香,若是直接往身上倒香露,一旦动起手来就香汗淋漓,反倒狼狈。于是我娘就想了,有没有什么吃了之后身体自然散发香气的药。可惜,直到涂山大战,她都没有想出来。”
“后来我娘定居落英谷了,反倒有了闲情雅致,静下心来鼓捣出这‘暗香丸’,服下药丸之人,半个时辰后就开始体泛香气——唉,谁知这玩意费时多用料昂贵不说,气味还不好闻。我姑姑玩笑时说,这气味就像是风骚老板娘招揽主顾时用的劣等香,放了三年,又淋了雨,最后被泼了一瓢醋。”
“我娘气的把整盒暗香丸都丢了,姑姑说丢了可惜,就叫我捡回来玩。我和姑姑用暗香丸喂过鸡,喂过鸭,喂过猪狗马匹…自然,也喂过人。”
“人身上散香的时间最长,差不多有两个时辰,别的牲口都差了一等。时辰一过,就气味全无了。后来我爹说,这香气虽然不好闻,但可以用来追踪。唉,可真的试用起来,却发现这东西着实鸡肋。”
常宁十分兴味:“何处不足。”
蔡昭叹息道:“只要服药丸之人身负内功,一旦察觉,完全可以用内力将药性逼出。”
常宁轻笑一声,“果然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随后停步转头看女孩,“你这么有把握,莫非觉得千公子不会逼出药香?”
蔡昭歪头掰手指:“第一,千公子武艺低微,而且还刚刚费力施展过‘易身大法’,哪怕原来有那么点功力,这会儿也没剩多少了。”
“可他能叫别人帮他逼出药力。”常宁质疑。
“不错。”蔡昭道,“可是还有第二,这位千公子很爱漂亮,身上本来就熏了香,他们又赶着放火藏匿,并不一定会发现暗香丸的气味,我们可以赌一赌。”
常宁先点点头,然后笑了,笑的不带半分烟火气。
“你不用赌,那位千公子并不甘心被囚禁。”他道,“可能你没看见,他在樊兴家身上乱摸时,趁机在他手心中塞了个纸团。施法完毕后他跌坐到樊兴家身旁,听到那几人要杀樊兴家时,又赶紧将那纸团拿回塞进自己袖子。”
蔡昭眼睛睁大大的:“你的意思是……”她觉得男人摸男人辣眼睛,所以根本没细看。
“我猜那纸团上写的应是求救之类的字句吧。”常宁道。
两日来,蔡昭头一次露出舒心的笑容。
……
青阙镇总共有两处进出大门。
南大门与东大门,西面与北面之后是九蠡山。
常蔡二人先牵着猎犬去两座大门处,确定那帮人是不是离开了青阙镇——果然没有,他们还在镇中。
然后两人又往镇上所有民宅聚居之处走了一遍,包括刚刚被烧毁的那条巷子——防备他们杀个回马枪。
可是依然一无所获。
于是他们只好去酒肆茶楼饭馆处乱走,这种地方酒气菜香浓郁,好在‘暗香丸’的气味特殊,之前蔡昭在落英镇的闹市区试过,猎犬是能辨别的。
然而还是没有踪迹。
眼看两个时辰快到了,药丸即将失效,蔡昭有些急了。
常宁忽道:“咱们上九蠡山看看。”
蔡昭一呆。
她先是觉得常宁荒唐,那些人疯了才会主动送上门去,就算戚云柯被他们换了,可是内门外门还有许多武艺高强的师叔伯,几百名弟子也不是吃素的,不是一个只敢躲在病房中的冒牌货可以一手遮天的——不然他们为何非要换了樊兴家不可。
可后来她再一想,万一呢?
于是他俩赶紧奔赴西北面,谁知一到九蠡山山脚下,猎犬就激烈大叫起来——受过训练的猎犬知道毫不犹豫的扑向猎物所在处,若不是常宁将绳索牵的紧,猎犬早飞奔上山了。
蔡昭后脊一冷,惊惧的望向常宁。
常宁一把抱起猎犬,沉声道:“快上山。”
两人运足内力,一路上穿林惊雀,犹如两只飞鸟般掠过空中,径直往山上奔去。
到了风云顶,常宁赶紧放下怀中的猎犬。
它一落地就直奔悬崖处,吠叫连连。
狗叫声引来了风云顶的看守弟子。
此时时辰已晚,本来不该开启铁索的,但之前宋郁之过崖时,曾吩咐过他们一定要让蔡昭过崖,免得留在外面出意外。
宋郁之在青阙宗的威望仅次于戚云柯,而行事公正犹有过之,守崖弟子自然听命。
于是深夜的风云顶,再次响起号角,对岸的弟子看见正确的旗语以及常蔡二人的面貌后,迅速放出铁索。
常蔡二人飞快的抱起猎犬通过铁索,刚在万水千山崖边落足,常宁怀中的猎犬就挣扎的跳到地上,跑的飞快——常宁脚尖一点,旋即跟上。
铁链箱旁的中年弟子笑问:“师妹这是买条狗来解闷么?”
蔡昭尴尬一笑:“呵呵,是啊。”
“这狗瞧着脾气不好,师妹要费心了。”这弟子还想,蔡昭估计是因为父亲失踪,心情苦闷才买狗来玩的,果然还是小姑娘。
蔡昭赶紧去追常宁,谁知没走多远,就在一处草丛旁看见常宁与猎犬。
猎犬在草丛周遭边嗅边打转,却再也无法辨明去向。
常宁皱着眉头站在一旁。
蔡昭抬头望天。
子时初刻,明月当中,药力时效已过。
第39章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 青灰色的雾霭笼罩山间。
常宁躺在挂着精致纱帐的黄梨木床内,漆黑浓密的头发铺满了小半张床,起起伏伏的像是华丽厚重的丝缎。他睁着眼,静静看着纱帐顶部的花纹, 石青色的秀丽竹枝旁绣着一丛茜红色小花, 远远还有一只姜黄色的癞头小蛙在蹦跶。
翡翠裁的帐子, 芙蓉落的绣针,蔡昭画的花样。
常宁微弯唇角——他知道小姑娘在偷偷骂他, 他装作不知道而已。
披衣起身,稍事梳洗, 镜中的面孔满是毒疮,五官模糊。
他忍不住笑了。
女孩嘴上不知多少次嫌弃过他这张脸,又多少次想溜之大吉,然而最后还是留在他身边,这么多日子来对自己关怀备至。
人家要欺负他, 她得护着;他要去欺负人家, 她又得拦着。每每看见女孩着急上火的模样, 他都觉得说不出的有趣。
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便是将来发现自己有所隐瞒, 也不会生气太久的。
她待他这样好, 所以他也要待她好。
坐到桌前, 他铺纸执笔,阖眼凝思, 反复搜索脑海中的回忆之林,终于在一棵不起眼的矮树上找到了一片斑驳碎叶——
“……癸酉年二月, 教主聂氏闻瑶光长老左千秋为青阙宗尹贼及太初观苍寰子所谋, 大恸, 遂命座下前去营救开阳长老。惜乎功败垂成,反折损多名猛士,开阳长老亦卒。北宸众贼防备森严,后人当以之为戒。”
下面是一幅寥寥数笔的草图:夕阳下的山石在地上拉成一个尖尖的影子。
旁边注了一行小字:以此为始,向东三里,侧向折四里,反复两趟,遇一脉浅溪,过之向北,即不远矣。
常宁尽力将记忆中的草图描出,细细看过两遍,折叠好放入怀中。
然后推门而出。
晚风沁凉,吹拂在面上尤其让人精神一振。
蔡昭的房门依旧紧闭,想来睡的正香。
常宁想在临走前看看女孩的睡脸,却见翡翠冷若冰霜的按剑立于蔡昭门前。
芙蓉赔笑:“小小姐还没醒,这个……额,公子您还是等她……”
常宁并未生气,两个丫鬟忠心可靠,是蔡昭的福气。
他温言道:“你打开窗,叫我看一眼就成。”
这倒可以,于是芙蓉轻轻将窗开了一半。
青纱帐中的女孩睡的喷香,呼吸匀称,脸颊晕红,宛如一尊瓷娃娃。
常宁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笑意。
“我去去就来,你们看好昭昭。”他如此道。
然后掠起长袖,风一般消失在青灰暮色中。
风冷露湿,然而只要想起安心熟睡的女孩,他心里就说不出的暖。
自蔡平春前日半夜失踪,女孩就没好好歇息过。昨夜回清静斋后,他们各自回屋休息。他半夜醒转,看见对面屋里亮着幽暗的灯火,纤细伶仃的小姑娘在屋里走来走去。
可怜见的,遇上个不靠谱的师父,那么轻易就中了招,害的她如今无依无靠。
今日天刚亮,蔡昭就急急去找樊兴家。
樊兴家果然懵懵懂懂,只记得昨日正与陈管事好好说这话,忽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镇中一条小巷中,师兄庄述扯着嗓子险些将自己吼聋。
樊兴家摸摸脑袋,轻嘶一声。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放在箱子中运下山的,不然脑袋上不会有好几处撞出来的肿包。
他本想去找陈管事问个究竟,谁知庄述一清早就在山沟里发现了陈管事的尸首,据说是酒后跌破了头——然而陈管事并不贪杯。
一股忧心烦躁的气氛笼罩了青阙宗,在‘戚云柯’的命令下,又有数十名神色阴沉的陌生高手进入万水千山崖,众弟子感到莫名的危险逼近。
雷秀明与李文训心感不妥,欲寻戚云柯分说,不想却被阻拦病房之外,望着被陌生人重重戒备的戚云柯正院,再想想同样被广天门护卫守如铜墙铁壁的垂天坞,他俩同时生出不寒而栗之感,只好回去吩咐各属弟子紧闭门户。
九蠡山再无往日欢声笑语。
蔡昭截住了欲往药庐找药吃的樊兴家,问青阙宗可有牢房。
樊兴家表示有,当然有。咱们青阙宗依法治派,怎能没有牢房?旱牢,水牢,寻常牢,一应俱全。他不但告诉蔡昭牢房在哪里,还亲自带她去看——
旱牢生意最兴隆。蹲着两名窃贼,七八个欺行霸市的街头混混,外加一个牲口不如的猥琐男子——酒醉后将将襁褓中的儿子卖了,还想侮辱上门看望姐姐的妻妹。
李师伯的意思是骟了后发去做苦役,简单利落。
雷师伯的意思是给他做药人吧,别浪费了。
目前两人还在协商。
水牢设在一处水涧下的山洞中,潮湿森冷,阴暗可怖,再强悍的人在这里泡发个半年都得废了,据说当年许多魔教囚徒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戚云柯继任后,江湖风平浪静,水牢就闲置下来了。
寻常牢里是五六个犯了门规的宗门弟子,仿佛是醉酒斗殴勒索同门什么的,岁岁年年花相似,一点也不稀奇。
——热心的樊少侠解说的滔滔不绝,连头都不痛了。
蔡昭其实也知道千公子不可能被大喇喇的放在牢房里,对方又不是脑子坏了,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的失望。想来想去,她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暮微宫,正打算不顾一切去探一探时,却被常宁阻止了。
“暮微宫太大了,前三殿,后三殿,还有附殿和客房,冒牌货带来的那点人手根本看守不过来。”常宁道,“除非他们把人放在宗主所住的正院中。”
他讥诮一笑,“和千面门的人关在一处,风险太大了。姓千的一定被关在别处。”
蔡昭眼睑下隐隐发青,咬牙道:“反正人一定在宗门内,把地皮翻过来我也要把人找到!”
“哪有大白天去翻地皮的。”常宁将手搭在女孩肩上,温言道,“你先去歇息,等到晚上,我陪你将每一处院落都翻上一翻。”
蔡昭想想也是,况且她实在是太累了,便依言回屋休息去了。
等醒过来时,天已全黑。
吱呀一声门开响动,宽袖长袍的青年掌灯而来,昏黄微光中他的身形高挑修长,像是发黄画卷上清隽雅致的山峰。
蔡昭坐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你脸上的毒疮少了两个。”
“是么,大约是快好了吧。”常宁将灯台放在桌上,毫不在意。
蔡昭低头揉眼睛。
她想,他原来一定长的很好看,英伟又俊美。可惜,她未必能看见了。
常宁坐到床边,看着女孩毛绒绒的头顶,压出印子的柔嫩脸颊,怜爱之意溢满他的胸口。
“起来洗漱吧,吃饱后我们就出发。”他知道女孩最牵挂什么。
蔡昭果然立刻抬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么?”
常宁轻松道:“刚才我出去探了探,应该就是那儿。”
蔡昭正高兴,忽觉掌中湿冷,她摊开手掌一看,才察觉湿的是常宁的袖子。她转念就明白了,心生歉意,“……外面的露水很重么?”
常宁笑意更浓了,“今夜山里湿气特别重,又冷的厉害,待会儿你多穿些。”
蔡昭偏过脸,片刻后低低嗯了声。
……
天地间一片墨黑。
星月无光,大朵大朵的乌云堆积在一起,呼啸的山风将树木草丛吹的东倒西歪,人连站都站不住,头顶的插天峰黑压压的盖下来,仿佛要将人吞噬。
“就是那儿。”常宁指着前方一处极为寻常的院落。
青阙宗占地甚大,几十座院落零散分布各处,常宁指的就是一处存放杂物的屋舍——靠近后山,荒凉冷僻,还有茂密树林遮挡,鲜少人能想到这里。
然而蔡昭已经看见前方半人高的野草从中隐隐绰绰的十几条人影,在星月无光的黑夜中缓缓移动,安静的戒备在屋舍周围,形如鬼魅。
但这样的黑夜也给了常蔡二人便利。
他们无声无息的靠近,遇上来回走动的黑衣人,能闪避就闪避,不能闪避就点倒后轻轻放到草丛中,然后从偏窗潜入屋舍。
这是一间前后两进的大屋,前后左右至少有七八间屋子,每间屋子都堆放着五花八门的杂物——常宁牵着蔡昭,摸黑走到倒数第二间大屋。
“应该是这里。”他轻声道。
蔡昭取出用纱布裹着的夜明珠,借着微弱的光看向整间屋子——
他们从南面进入屋子,东墙堆放着高高垒起的桌椅板凳,上头布满蛛网;西墙空空如也;北墙叠放了几口巨大的箱子。
蔡昭仔细查看了一遍,最后径直走到北墙,指着最大的那口箱子,道:“这里有机关。”
常宁:“你怎么知道?”
蔡昭叹息:“其实机关阵法才是我外祖父最擅长的,可惜他双亲说那是歪门邪道,外祖父只好跑去江湖上偷着练。”——然后遇到了蔡昭那一心向佛的外祖母。
常宁轻轻一笑。
蔡昭将夜明珠交给他,然后在几口箱子上摸索起来,忽听她道:“有了,这儿。”
常宁眯眼去看,原来其中一口箱子是牢牢钉在地上的。
他本想去挪那箱子,却被蔡昭拦住。
蔡昭目不转睛的盯着箱子上那个巨大黑铁锁扣,周围器具都布满灰尘,然而这锁扣色泽虽黯淡,触手却十分光滑。
“有人经常触摸它。”常宁轻道。
蔡昭取下一边的耳环,将细银钩拉直,小心翼翼的探触那锁扣各处凹槽纹路,片刻后,她脸上露出笑意,“行了。”
黑暗中,只听轻轻一声啪嗒,巨大锁扣的其中一处凹槽被蔡昭按了下去,然后整个锁扣缓缓转开,后面露出一个拉绳把手。
常蔡二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想去拉那个把手,但又担心一旦拉动,发出的声响会将屋外的黑衣人引来。
这时外头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二人一愣,反应过来俱是欣喜——今夜果然要下雨!
常宁牢牢握住拉绳把手,果然不久后再度霹下一声巨响雷鸣,常宁快若闪电的拉动把手——只听一阵格嘞嘞的响声,另一口箱子缓缓移开,地面露出一个洞口,下头是深深的阶梯,显然通向地下某处。
常宁忍不住笑了,轻声道:“樊兴家说的不错,青阙宗的确各种牢房应有尽有。这不,连地牢都有。”
蔡昭笑着轻打了他一下,然后跳入那个地洞。
常宁跟上。
作者有话说:
一个老读者跟我说,明明悬疑推理,为啥你的文案看着像宅斗。
于是我换了文案。
第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