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这样的情境下,思想变得异常的敏捷而飘忽,辛捷的心如野马一般驰骋在失去的岁月中——
每一张熟悉的面孔都在他脑海中飞过,对此时的辛捷真有异样亲切。
然而在他脑海中停留最久的仍是那龙钟慈祥的梅叔叔,辛捷之有今天,完全是由于梅叔叔的照拂。
忽然,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奇怪”念头闪过辛捷的心田:
“世上的人究竟要怎样才算是好人啊?像金一鹏、金欹,这些人难道就一定是坏人么?那些所谓的善人难道真正一件坏事也不曾做过吗?”
聪明绝世的他,竟被这问题迷惑住了。
“像梅叔叔,仗着绝世惊才,七艺样样精绝,但是武林中提起‘七妙神君’时,至多是‘畏’而已,并没有存着‘敬’的心里,而丐帮的金氏昆仲本事虽然甚是有限,可是江湖上提起金老大金老二来,没有一个人不竖起大拇指赞声好,可见要做一个厉害的人物甚是容易,而要做一个好人却是极难的…”
本来,辛捷是个偏激的人,虽然他也曾随梅山民读通古今百书,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对于古圣贤之语并不十分以为然,他处世之际“敌我”之心远胜于“是非”之心,只要对他一分好的人,他就十分对人好,一分待他恶的,他也十分还报于人,至于别人如何看法,他可管不到。
但是近日来,也许是年纪稍长,也许是由于和天性敦厚的吴凌风相处所受的影响,他那偏激的本性渐渐起了变化,不过这种变化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譬如说,以前他对梅叔叔是盲目崇拜,但此刻他竟有了这种的想法,这不能不说是相当大的改变吧。
他的思想驰骋着,最后,他终于自问:
“我算得是一个好人吗?”
这正是心中的问题,藏在他心最深处的问题。这些日子以来,他仗着一身惊世神功闯下了不凡的万儿,“梅香神剑”创成了武林中新的崇拜偶像,但是,他够好人吗?
当一个人成了名以后,他的行动就会自然地谨慎起来,辛捷此时多少有一点这种心理,他要想使“梅香神剑”真正成为人们歌颂的对象,不仅是一个“武夫”而已!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这正是内功疗伤憩息期间的必然现象——思想会变得格外凌乱。
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在他脑中旋转着…
最后,他又想到自己所遇逢的三个女子,方少魌、金梅龄、张菁。
和方少魌的重逢使他对金梅龄的“失踪”抱着较高的期望,他想,总有一天他能寻着她的——
但这是多么荒谬的想法啊,他永远无法料到梅龄遭到如何的不幸——命运在捉弄他们啊!
接着他想到菁儿。
“我和她相处的日子虽少,但她却是那样地令我难忘,我们虽然没有明白地讲过什么,但她几番舍命救我、寻我,这岂不更胜过千言万语吗?…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什么忧愁的事也想不到,我只有快乐,无穷的快乐…辛捷啊,你心深处原是最爱那菁儿吗?…”
他不能再想了,半个时辰的憩息期间已过,他必须收沱混乱的思想,全神贯注地作最后一次运功。
只见他五心向天,三花聚顶,脸上露出一派和穆之色,渐渐,脑门上冒出丝丝白色蒸气。
岩洞外是一片平沙,狭长而宽阔,再向前就是海岸了。
海水吞蚀着沙岸,倒卷起一条雪白的浪花,涛声似有规律地响着。
第四十一回 一剑光寒
蓦然——
两条黑影出现在海岸上,虽然隔得那么远,但是仍清楚可辨出这两人异于常人的古怪外形。
尤其其中一个似乎手脚全都残缺不全。
他们一边走,一边比着手势,似乎其中一人是个哑巴呢。
渐渐近了,星光下依稀可辨那两张恐怖的丑脸,竟然是那海天双煞!
他们深知这荒岸上无人居住,是以毫无忌惮地走着,脚步声很响——
黑暗岩洞口的辛捷被这种脚步声惊起,他微睁眼睛一瞥——但这一瞥,令他再也无法平静!
那丑恶的脸孔、残缺的肢体,辛捷睡梦之间都不曾忘记过,那是不共戴天的杀父母大仇啊!
他也知道这是疗伤的紧要关头,一分大意不得,但他一连提了五口气,想压制胸中澎湃的怒潮,却始终无法做到,其实以他的性子,就是内功再深几倍也是枉然。
他叹了一口气,索性站起身来。他知道这一起身,又得花两倍的功夫来补疗。但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
他试了试换气,虽然行动已能自如,但是真气却无法凝聚,与人动手更不是时候。
双煞的脚步又近了些,他们似乎是直往这岩洞走来的呢。
辛捷焦急地想到:
“若是平时这两个魔头送上门来正好省却我一番奔波,因为这两个魔头不比五大剑派掌门人,可以随时隐居起来,那时要找他们就麻烦了。只是现在我无力动手,这便如何是好?难道眼看这两人走却不成?”
他急怒交加,一时莫所适从,双手在身上乱摸,希望能找出一点可资利用的物品。
忽然,他的手指在襟前触及一物,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险些喜得大叫出声——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他心中暗道:
“北君金一鹏的‘毒经’上说:这‘碧玉断肠’一经逼出,触及空气,立刻性质大变,由内发变为外发,且丧失其潜伏性,并且普通螺蚌之肉即可解毒,是以威力大减。但此时我正好用它一用。”敢情那小瓶儿中正是集平凡上人、慧大师两人之力所逼出无恨生身上的“碧玉断肠”!
星光微微闪烁,辛捷移动身躯,到一个突出岩石的后面潜着,心潮起伏不定,脑海中万念齐集。
海天双煞来得近了,焦化、焦劳两兄弟似乎也走得十分地疲乏,辛捷几乎可以闻见那沉重的呼吸声。
蓦然,辛捷心念一动,飞快的拔开那玉瓶,单手提着向外撒去,碧玉断肠液随着他手臂转动,也整整齐齐地撒在洞前布下一个半圆。
断肠毒液碧绿的水汁在天空中划过,轻落沙土上,仍然发出一点淡淡的绿光,在黑夜中,并不怎么显明。
辛捷毫不停滞,抬手拾起两块拳大的石子,在一块上面撒下一些毒液,准备下一步的工作。
天残、天废两兄弟作梦也想不到这等荒偏的地方,正有一个生死对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只可惜他功力未复,否则早已跳身出来拼命了。两人仍是一路笔直走来,倒是洞中的辛捷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呢。
更近了,丑恶可厌的面孔在黑暗中更是森森可怖,辛捷默默呼道:“望父母在天保佑,让孩儿保得一个时辰,困住这两个畜——”
海风频频吹着,海天双煞来得更近了…
辛捷不敢用手触及那已带有毒液的石子,用鞋尖找一块没有沾上毒汁的地方向上一挑,右手观得清切,另一块石子破空发出。
辛捷虽然功力未复,但暗器手法准头仍在,只闻“嗒”的一声清响,那带有断肠毒液的石子被后发的石子准确的击上,刚刚要往下坠的势子被一击之下,再往前平平放出二三丈远,落在地上。
辛捷嘘了一口气,闪身在石壁之后。
辛捷是何等手法,那石子一分不差地落在早先所布的一个圈子毒线的后面五寸左右。
海天双煞如此功力,哪会不闻那石子堕地之声,他俩可是跑了大半生的江湖,哪会不知这乃是江湖上所谓“投石问路”的方式?俩人一惊,齐忖道:
“难道如此穷荒极僻的海岛上仍有武林人士?”
他俩虽是吃惊,但俩人平日纵横江湖,性格强悍,哪里把这什么“投石问路”放在心上?天残焦化身体一掠,已到洞口——闪眼一瞥,并不见人影。
辛捷贴墙而立,眼睛瞪得大大的,暗中向那海天双煞打量。
焦化一瞥不见人影,不由一怔,俯身一瞧,只见半丈以前一颗石子赫然在目,显然是刚才来人用来问路的。
焦劳等着不耐,也掠过来观看。辛捷身子靠在石壁上,这份紧张可够瞧的。
海天双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口,也不时扫石子一眼,辛捷急急忖道:
“千万不要让两个老魔头看出破绽才好…”
也许是由于心里作用的原故,这时刻里,他备觉那石子上的毒液,发出一种刺目的绿光,海天双煞此等经验,没有不发现的理由,但定下心来看时,那不过仅是一丝黯淡的绿影,以辛捷此等眼力,也仅隐隐辨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辛捷知道这个防线若是被敌人看出,只不过一跨出之间,越过毒圈和石子,便能安然无恙,不由心中愈急。只见焦化沉吟一会,蹲下身子,伸手去拾那带毒的石子。
辛捷一身智计,这石子是有意发出;落点在那毒线后五六寸,若是有人想捡拾,非得踏在毒线上不可,否则便踩不上地位,海天双煞不能例外,焦化伸手试试地位,便知须要上前,于是微微移跨身子…
昔年黄丰九豪横行神州,荼毒大江南北,江湖上白道人士不只一次要围剿为首的两个魔星“海天双煞”,由此也锻练成“海天双煞”的防人之心。平日路过,就是草木一动,飞鸟一鸣,也要追究其理,尤其是耳目失聪的天废焦劳更是特别心细,也就是因此,他俩不知闯过多少险关,逃过多少生命之险。
本来有人投石问路虽不是什么平常的事,也用不着如此紧张,但俩人生性猜疑,不肯轻易放过。
一分一分,焦化的手已接近那石于,他自然地再移动一下,正好移动在那条毒线上面。
洞中的辛捷,紧紧的咬着自己下唇,心情紧张之极。
蓦然,焦劳突地伸手一抓,看模样是要抓回那已中计的焦化——
辛捷大吃一惊,以为他已窥破鬼计,急得一身冷汗有若泉涌,伸手上下一阵乱摸,蓦然触及那本金一鹏一生心血的毒经,心念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出来一下掷将出去。
本来,焦劳伸手欲抓焦化,只不过想叫他不要太忙,打算先也采用“投石问路”的方式,以问洞中有否人迹。他想叫兄长把那石子拾起打入洞中,去探虚实,但辛捷“作贼心虚”,误解他的意思,慌忙掷出一本毒经,也许果真是辛九鹏夫妇在天之灵保绑,辛捷这一着可真碰上了。
辛捷的本意原是想要用毒经来诱惑双煞,急动夺书之念,而中毒受伤,这本是很渺茫的事,但他可不知道黄丰九豪之首“海天双煞”一生最引为遗憾的乃是不能有一身毒术,是以他们往往动手杀人非得真枪真刀不可,不能像毒君金一鹏一样杀人不见血。
他们大半生的时间在江湖上混,极想寻找一部毒经,但却始终不能如愿,如今他们假如看见辛捷掷出的这本毒经,真不知要如何欢天喜地了。
“啪”的一声清响,毒经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响声,立刻传出老远去。
天残焦化机警地往后一退,打量落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一只即将沾上毒液的脚,却也因此退回——
洞中仍是静寂寂的,可是,却有一本书飞了出来。
“海天双煞”到底是够机警的,两人一左一右斜斜窜开,以防洞口有什么暗器发出。
焦化冷然哼了一声,用比鬼哭还难听的声音叫道:
“洞中是哪位朋友?是‘合字’上的朋友,有种就出来露个面,就凭咱们兄弟难道还不够资格接待么?”
他果然是道地绿林人物,出口便是江湖切口,洞中辛捷并不理会,却暗悔自己心急,假如一计不成,又赔上这部毒经,可算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焦化叫了一遍,不见回音,哼道:
“不见棺材不流泪,朋友,咱们闯了?”
他口头如此说,脑子可不作如此想,打一个手势给焦劳,叫他暗暗跑到洞口去察看。
焦劳和焦化心意早通,一声不响,掠到洞前,蓦然,他瞥见那本落在地上的书的桑皮纸面上,端端正正地刻划着两个字——“毒经”。
这两个字乃是焦化焦劳兄弟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竟然在这荒僻的海岛上发现,他不由一阵狂喜,掠了过去,打一个手势给焦化,伸手便拾。
焦劳五官不全,性情冷漠而异于常人,虽然机智过人,但是却是精神恍惚,一旦有紧急事件发生,总是不能控制自己,他这时刻里早就忘了提防,伸手拾起。
焦化到底不同,高声叫道:
“不忙——”
但他忘记弟弟乃是耳聋之人,一顿足,身体有如一支箭掠到弟弟焦劳身边,看见那毒经端端就在眼前,心头一阵狂喜,顾不得再阻挠胞弟,但他却顾虑较多,一面去拾毒经,一面还劈空打出一掌,向洞中虚虚遥击,以防有什么毒计。可笑他俩一时聪明,到头来仍是不能把握自己,而中了辛捷的毒计——
“啪!”四只脚一起端立在毒液所布的圈圈上面。碧玉断肠之毒天下无双,毒性之烈,使得两人脚上的鞋立刻破烂而沾到脚上,海天双煞陡然醒悟,他们已知中了对方的毒,由于不麻不痒的感觉,知道这毒性非浅,他们连检验毒伤的工夫都没有,立刻盘膝动用内功,那本梦寐以求的“毒经”,只差两寸便落入手中,仍然静静地落在地上,海风吹拂过,翻开封面又落下,发出“猎猎”的轻响。
黑暗里,洞中辛捷瞪着眼直到双煞中毒而倒,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安然一笑,盘在地上也开始用内家功夫去治疗那仍然没有痊愈的伤势——
洞外洞内盘坐着三人,都是举世高手,而且,他们之间又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这样的巧事,难道是老天有意安排好了的吗?
…
到这里,笔者似乎应该补述一笔“海天双煞”为何会到这穷荒极僻的地域来的原因——
当年,关东九豪第一次解散之日,双煞心灰意冷地来到这个岛上,把这个岛做为老家,不断地精研武学。
他们虽然屡遭挫折,但在这岛上生活久了,雄心又发,终于离岛再整旗鼓。
然而,这一次更是有如昙花一现,在拦阻辛捷一战中,九豪几乎全军覆没!虽然,他们以为已经把辛捷毁了,但也没法在江湖上立足。
等到辛捷在奎山无为厅上声威大振,他们获知花了如此代价,辛捷却并没有死去,而且听传说,辛捷的功夫更是增加。
这个消息给双煞带来更大的打击,他们是绝望了,他们想到假如辛捷这次再来报仇,他们可不是对手了。
求生的欲望,使他俩立刻解散黄丰九豪,在百无去处之下,他们决意到这荒岛老家上来,却是冤家路窄,在这里,他们千方百计躲避的辛捷,也正在这里!
三更时分,天色仍然是那么样黑,布满了星斗。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辛捷胸中洒然,内伤完全痊愈,他微微提一口气,在体内完成最后一次圆满的运行,踌躇满志地走出山洞,斜眼睇那海天双煞,仍然盘膝而坐,辛捷知道,他们的功力,仅能把毒性逼住,而不能自疗,虽然,断肠毒性已是大为减弱。
辛捷缓缓踱到双煞前面,拾起那本致双煞于绝地的毒经,心中忖道:
“毒经,又是毒经,救了我一命。”
辛捷把毒经收入怀中,双手扬起,在双煞顶心拟了拟,一掌便自拍下。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心头,他忖道:
“这样子,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死这两头畜生,但这并非正大光明的手段,我辛捷怎能采用?嘿,这断肠毒性大变,只消用海螺肉便能解得,我何不把他们的毒性解去,再用真功夫去拼命,反正我的功夫足以胜得两人。”
心念既定,收回拍下的手,几个起落,掠到海边,捕捉十多个海螺,耐耐烦烦把肉掏出,拿去放在双煞面前叫道:
“喂,吃了这个便能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