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您不知门朝哪的铺子多了去了,怎不见都去瞧瞧?周老管家锁着眉:“老太爷,小两口才回来,咱就跑了,这不引得少奶奶更加怀疑吗?”
楚镇中挠头:“那丫儿要是找来,你来回话。”
“您急糊涂了吧,少爷都把少奶奶哄好了,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乐呵呵的便行。再者少奶奶那么孝顺,即便真找来了,您也只需稍微伤怀一下,她肯定就打住了。”周老管家叹了口气:“倒是少爷”
能先别提那小狗崽子吗?一提他,楚镇中顿觉脑袋有千斤重,踱步到榻边坐下,哼了起来。他都八十二岁的人了,怎还要受这活罪?
“周老钱,你赶紧着人把他太奶奶、奶奶的嫁妆都搬去三知院。丫儿被气了一场,明面上好了,心里肯定还虚着。咱得给她夯实了。”
周老管家点点头:“是这个理,正好给少奶奶寻点事做。手头有了事,就没闲瞎想。”
“对对对,赶紧去。有了事做,她也不会来找老夫了。”楚镇中脑袋一轻,像是寻到了方向:“再把家里近几年的账本也送去三知院,先叫丫儿熟悉一下,心里有个数,也免得日后叫谁糊弄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夫也要好好想想怎么跟丫儿交代狗崽子的事。”楚镇中再次苦了老脸,叹声气:“真恨不能两腿一蹬眼一闭了事。”
周老管家双手叉着放在腹前:“可您不敢。”
他又想把韩氏刨出来鞭尸了。楚镇中骂道:“那祸害亲子的愚妇,剁了喂狗,狗都嫌她臭。”陌哥儿是她身上的肉啊,她那行事…叫娃儿怎么面对自个,怎么活?
“世上就没有比韩氏更愚昧的人了。”周老管家也忧心:“您要与我一道去老库房吗?”
楚镇中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一道去吧。”
三知院里,吉安到家就让辛语拿上盆,随她去温池子。她要好好洗一洗,只月事在身,不能坐浴。
忙了一通,把自己洗舒服了,才从浴房走出。刚穿上衣衫,绿云就进来请示,说周老管家来了。
“夫君呢?”
“少爷正在院里,周老管家依老太爷的吩咐,将已逝太夫人和老太太的嫁妆抬来了,请您出去过眼,好收入三知院的库房。”
太奶和奶奶的嫁妆?吉安有些意外,转眼看向后窗棂,这天都快黑了,就算要送也该明日送来。想到什,心不由一沉,动作快速地理好衣衫,急急往外。来到院里,见摆满地的红木箱子,快走到楚陌身边。
“我正想着与夫君去太爷那用饭,您这就来了。”
老太爷这会可怕见着您,周老管家笑道:“您别多心,老太爷身子没什,他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早说等您回门归家,便把这些老物件送来您这,理一理收好。”
还是楚陌了解他太爷,扭头跟吉安道:“收着吧,这些东西在老库房封了几十年了,该理一理了。”看来周明是去过丰禾堂了,眼里闪过笑意,回过头来,“迅爷爷,还有别的吗?”
“有,家里近五年的账本,明日一早送来。”周老管家趁着少奶奶不注意,狠瞪了一眼小少爷。
账本啊?吉安听了,面上的笑有点牵强,在心里安慰自己算账用不上高数:“绿云,你带着辛语先将这些收入库房。”
绿云闻言置于左腹的手微微一紧,敛下眼睫屈膝道:“是,”抬手请辛语在前,“妹妹,我们这边来。”
楚陌背在身后的手一捻,轻眨了下眼。
辛语倒是没跟她客气,帮着主子理嫁妆是早晚的事。主子也不可能把大笔嫁妆放于外人手。绿云又才进楚家不到一年,谁晓得心思在里在外?
“那少奶奶忙着,我就先回丰禾堂了。”
“有劳您了。”吉安拉着楚陌相送。周老管家连摆手:“您忙您忙。”
“我去送迅爷爷,你在这看着点。”楚陌捏了捏媳妇的手。
这是有话要说?吉安佯怒瞥了他一眼,松开手:“天色晚了,你好好送送迅爷爷。”瞧今天这出,肯定是有人将他们吵架的事传进了丰禾堂。
看着一老一少走向院门,吉安凝眉苦笑,真是丢人丢到老祖宗面前了!
出了三知院,周老管家立马回过身:“小祖宗可省点心吧,老太爷都什么岁数了?少奶奶多好的一个闺女,远嫁到范州府,您得好好待人家。”伸手扯了扯小祖宗身上的袍子,“哪件不是少奶奶亲手做的?”
楚陌拨开老家人的手,抚了抚被扯皱的地儿:“我们已经反省过了,说好了,日后只看别人吵架。”
“认识到错了?”周老管家不太信。
轻嗯了一声,楚陌露笑。反省完了和好,他心才不再悬着:“迅爷爷,您跟迅奶奶吵完架,迅奶奶会反省吗?”
反省?那是他的事,两手一抄,没好气地说:“您忘了我有几个舅兄弟了?”亲的堂的表的加起来二十四个,他孤身一人。
“也是,”楚陌得意道:“我们吵完架,安安主动反省了。”他媳妇最好。
“您能晓得少奶奶的好,也算对得起少奶奶一针一线给您做的这些衣衫了。”瞧他那样,周老管家这心是放下了:“行了,您回吧。老太爷还等着呢,我也麻利点,好叫他早点安心。”
楚陌抬手作请:“那您慢点。”目送人拐道离开,才转身走了两步,脚下突然顿住。三息后,周明手中拿信急急跑来,脸上无笑,不等走近就躬下身,压着音禀到:“少爷,京里加急,皇帝立太子了。”
凤目一缩,楚陌伸出手。
周明立马将密信递上:“最迟明日上午,邸报就将送达范州府。”
拆开信,楚陌一目到底。七皇子,景易。昌平皇帝竟立了七皇子景易为储君?不是外家手握兵权的四皇子良王,也非元后嫡出的五皇子雍王。
景易?
一个才出宫建府三年,半年前刚得入朝听政的闲王,被立为了太子。楚陌嘴角渐渐扬起,五指一收,将信团入掌中,运力一握。再张开手,信已成尘。
皇帝该是龙体抱恙了。看着几个儿子斗了这么多年,终于立太子了。立了个手中无权,根基极浅的闲王做太子。太子但凡不痴不傻,都不会想顶上那棵擎天树现在就崩。
摆手示意周明退下,楚陌继续往回走,脚步轻快。昌平皇帝可养大了不少老臣子的心,而又有几人能在权与利中收放自如?
他要看着京城张氏、津州骆氏、桐州韩氏、宣州佟氏,一点一点地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快到院门时,脚下慢了,头一歪凝眉。昌平皇帝龙体抱恙,太子根基浅,那西北地
“你站在外面做什?”吉安走出院门,凑到近前,细观他面上神色:“迅爷爷是不是还带了太爷的训言?”
“是啊。”楚陌噘嘴往前一倾就亲到了她的鼻:“太爷知道我吵你,气极了,都想跑来三知院打我一顿。只又怕你心疼会护我,故说改日再寻机狠揍。”
吉安弯唇:“胡说八道。”
“没胡说。”楚陌揽上她的肩,回院里:“太爷确实在担心,不过我已经跟迅爷爷说了,我有诚心反思过自己的错,也向你保证了以后不再犯…”
“等等,你没有向我保证。”吉安扯住他,麻溜地顺着杆往上爬:“但刚那句话我听在耳里了,就当你是在向我保证,而且太爷和迅爷爷都可作证。”
楚陌呆了,他媳妇好像学坏了。
“我刚在胡说八道。”
“你没胡说。”吉安掉头快走,不给他耍赖的机会。楚陌鼓了鼓嘴,笑开跟上,故意逗道:“我在瞎说,你可不能当真。”
“不行。”
“不要这样。”楚陌从后圈住她:“你大度一点,再容我两次犯错的机会好不好?”
吉安拖着他往回:“那要看你犯的什么错?被同一块石头绊倒几次,你不是没把石头放心上,就是故意的。这也值得被原谅吗?”
“我哪有那么笨?”楚陌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嘴套上她的耳:“媳妇,我们打个赌。”
“我是良民,不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吉安不知他又在玩什心眼,进了堂室拖人来到榻边,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送到他嘴边。
喝完杯中水,楚陌哼唧道:“原本还想告诉你一件事,现在看来你并不想知道。”
吉安呵呵两声:“我没那么大好奇心。”从今天开始,她要拘禁一些不该有的意识情绪,尤其是针对吉欣然、詹云和之流。不能完全撇开《重新欣然锦绣》这本书,亦不要总沉浸在书里。
她生活的是个完整的世界。手覆上抱着她的那两只微凉的大手,接触的是活生生的人,非刻板的没有生命的纸片。
倚靠在楚陌怀里,吉安仰首亲吻他的下巴:“让蓝花摆饭吧,吃完饭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们去给太爷请安。”
“真的不要打赌吗?”楚陌决定再诱惑她一下:“是你会在意的事。”
吉安抿紧嘴大幅摇了摇头,发髻在他脸上蹭啊蹭。楚陌脸贴在她髻上,笑着道:“不行,你越坚持我越想你知道。”她总是这般不一样,“刚得了个消息,我现在非常肯定詹云和会娶吉欣然。”
一旦新旧更迭,朝中风向就乱了。詹云和在他守丧时,却依旧坚持再沉淀三年。期间还往江南游学,拜见前翰林院大学士江叔臻,就知他志在三鼎甲。
心倒是大,不过拜见江叔臻?江叔臻,康宁九年的状元,与张仲同科,曾经盛名一时,却终被张仲挤出翰林院。愤而辞官,隐退江南,办起了书院。
此人清高,学识也许有,但谋智就未必多高了。詹云和去拜见,冲的也不是江叔臻,而是江叔臻的臻明书院。江南文风盛行,比陕东高出不止一筹。朝中文官,江南占了半壁。
臻明书院在江南也是负有盛名。江叔臻虽身不在官场,但臻明书院的学生却是有不少已入仕。
昌平二十五年的探花徐志,便来自臻明书院。詹云和…野心不小,只胆子是真不大。既想臻明书院的权脉,又去拜见了江叔臻,那何不干脆拜他为师,做股实打实的清流?
说到底,还是畏惧张仲。瞻前顾后,望处处顺滑,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都已经推了骆温婷那门亲事了,那胆子再大些又何妨?
吉安撇嘴:“他娶不娶都与我无关,”回过身,“倒是你,吃喝用度均与我息息相关。”
“那你要管紧点。”楚陌手描着她上挑的眼尾,又想起下午马车里的那场对峙,笑着道:“我媳妇很聪明呢,反省、示弱,站住理了就立马强硬反制,我都招架不住,连连败退。”
“最后只能降了。”吉安嘚瑟,帮他理了理衣襟:“趁着还没摆饭,你去帮我把绣架拿到内室。”掰转身,推着人往外,“快点,从明儿起,有空我就得给你做里衣、亵裤、袜子…”
“不要太辛苦,你身子还没爽利。明日先请济世堂的孔大夫来一趟,诊个脉。”
“听你的。”
一晚温馨,翌日晨起,两口子跑到丰禾堂,正巧丰禾堂在摆早饭。周老管家见甜蜜蜜的二人,笑呵呵地吩咐婆子再添两副碗筷。
楚镇中往外一走,见着吉安心一紧,眼珠子一转看向端着茶在喝的曾孙:“你本事大了,脾气顶天了,竟才成亲就吵架?眼睛长着,是让你看清事实,明辨是非。你倒好,比瞎了还会坏事。那张嘴,一秃噜什话都往外滚,脑中长着就为好看”
噼里啪啦,骂了足有一刻。口干舌燥,余光瞥到吉安送水过来,楚镇中立马换了副脸孔,满面慈祥地回头接了茶。
“丫儿,看在太爷的份上,咱别跟他这个不懂事的东西计较。”
楚陌咽下嘴里的茶,转过身:“您眼神好使,买的丫头心思一出一出的。”那个绿云,拿着库房钥匙,还真把三知院库房当她的了。
“丫鬟用着不趁手,我可以随意处置。”楚镇中怒目瞪了狗崽子一眼:“莫名和媳妇吵架还有理了?”嘴上大声,心里却犯嘀咕。三知院剩下的几个丫鬟是不要命了吗?
上回那个青雨,瞧着挺乖巧干净,那就乖巧点把事做干净了。上茶便上茶,非多来一手给他揭杯盖。好了,一滴水滴到他袖子上,当时就沉了脸一脚将人踢出了堂室。
在三知院伺候了两月,没见他每日换下来的锦袍都自己动手洗吗?那是他小媳妇给亲手做的。两眼总盯着他的脸,他没把她眼睛珠子抠出来都算良善了。
吉安扶太爷到桌边坐:“我们就拌几句嘴,您无需理也不用跟着操心。”朝着楚陌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吃饭。
有这句话,他就不提了:“安安,丫鬟不好,你也别与她们客气,直接扔前院去,你迅爷爷会处置。”
“先留几天,磨一磨辛语。”楚陌挨着吉安坐:“迅爷爷,着人去济世堂请孔大夫来一趟。”
“嗳。”
济世堂孔大夫专精妇婴疾病,楚镇中没多问,拿了筷子招呼吉安吃饭:“这个卷饼劲道好吃,里面再抹点辣子,更够味。”
“你别信太爷。他这的辣子,可比我们院里的要辣很多。”楚陌拿了一张饼皮,给吉安夹了几筷清淡的小菜,裹好放到她碟中。
楚镇中见状,裹了一半的饼不裹了,拐了拐曾孙:“我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孝敬孝敬我了,快给我也裹张饼。”
“好。”楚陌夹了他碟中的饼,再涂一层辣子油,卷好放回去:“吃吧。”
吉安舀了一碗清汤递过去。
看了一眼碟中的卷饼,楚镇中手放到汤盅上:“你也就运气好,叫你碰着好事了,不然打哪来这么好的媳妇?”
“谢谢老天垂怜。”楚陌撕了饼皮放进汤里,泡着吃。
“也要谢谢我和周老钱,之前上门提亲的时候,可是费了老鼻子劲。”
“您也就走个过场。”
“什么走个过场?不看过我是个良善人,你岳父岳母会放心把丫儿交给你?”
吉安笑看祖孙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嘴,连吃了两张卷饼,辰时才挽着楚陌离开丰禾堂。前脚跨进三知院,后脚周明就领人抬着三大箱账本来了。
吉安坐在榻上,看着摆在堂下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额上青筋都在跳。没事的,加减乘除她还是很在行。想是这般想,但三大箱!不禁吞咽了下,转眼望向腋下夹着小算盘在翻账的辛语。
“先重建册子,理嫁妆。嫁妆理完了,我们再看账。”
辛语点了点头:“好。”
站在摆屏边的楚陌,瞅着他媳妇,抿嘴忍着笑。她闺房桌上摆了两本书,《杂事秘辛》、《九州春秋》,旧是挺旧的,但不是被翻旧,而是放旧了的。出嫁也不带上,不知是忘了,还是压根就不想带?
回门两天,他帮她翻了一遍,还向欣欣借了小毛笔在上做了点批注:“我看书去了。”
“好,”吉安扭头目送他,真羡慕那些看书能沉入的人。不像她,拿起书本心和眼就分家,你看你的,她想她的。
“用心点,我中午给你做鱼吃。”
闻言,已绕过摆屏的楚陌又退一步,侧身探过头来说:“吩咐厨房做就行了,你忙你的。”
摆摆手,吉安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吐出,站起身:“辛语,带上你之前做的新册子,我们去库房清点。”
“是。”
相比吉安,辛语是干劲十足。主仆两人未到库房门口,绿云便领着两个粗使婆子来了:“少奶奶,库房里有些乱,奴婢想着今儿正好趁着您清点,就便理齐整。”
“你想得很周到。”
吉安面上无异,上回绿云要交钥匙给辛语,她没同意。并非是有意让绿云管着她的嫁妆,而是因那会库房尚未清点,不好就那么交接。
三知院的库房不小,但加入昨天的那二十二只大箱,地上还真没什空隙了。辛语先进去走一圈,出来后便支使婆子将靠左的箱笼抬出来。
吉安叫绿云将箱子全部打开,与辛语说:“既要整理,那就将东西重新归一归。常用的放在库房好拿放的位置,不常用的往里放。贵重物另置。”
“是。”
午前,济世堂的孔大夫随周老管家来了三知院诊脉,结果同吉安说的一般,落了寒,但不重,喝暖宫汤养一养即可,无需用药。
整理完嫁妆,看账本,一忙就忙了一个月,要不是枣余村来信,吉安都快忘了楚陌给詹母送药的那茬事。
看完了信,她也不知说什好,冷笑两声跑进近日才辟出来的小书房,将信送到楚大解元眼前:“快瞧瞧你的成果,詹云和和他表妹有了苟且,詹母执意要他娶,但詹家父子坚持与吉家的婚约。”
楚陌抬眼瞅了一下,见字写得方方正正、小心翼翼,一笔一画都软得很,便知是出自岳母手:“正常,詹母娘家给不了詹云和助益。詹云和那表妹入府,至多就是个贵妾。”
“詹母也是昏了头了。”吉安见他不看,将信收起:“识不清丈夫,也错看儿子,这不是害了娘家侄女吗?”
“那姑娘也未必不愿。”楚陌伸手拉妻子到身边,头一倒,靠在她身上:“你别多思了,我们照常回去吃席。三哥不会放手詹云和这个佳婿的,至多也就要求詹家在吉欣然嫁进去之后再纳妾。”
吉安用力捏了捏他的后颈,微鼓起嘴,还真是什么都叫他说中了。
第49章 准备
舒服得两眼都眯起的楚陌,放下书侧过身环抱住媳妇。安安把人想得太简单了,詹母哪是昏了头?这其中多的是权衡,不过占主的还是唐家的态度。只他们错估了吉彦、吉欣然…还有瘸腿的黄氏。
“家里近几年的账,你已经过了一遍了,有什么感受?”
她感受可多了,吉安指往上推风池穴,按摩天柱:“咱家可真是种田大户,还有各种铺子,”虽然全在小地方,但位置可都相当好,“你可知,当初汕南河道开挖的时候,我就在想柴河那里的河滩地?”
“现在不用想了,家里有。”楚陌也给她摁一摁脊椎骨。
“咱家在通州府还有六间铺子。”才理一天账的时,吉安都惊呆了,楚家哪里是小富?不过第二天便麻木了。
也是通过理账,她再一次见识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辛语打算盘,起始不甚熟练,两眼还分一只给算盘。半天过去,眼盯着账,左手翻账本,右手飞快地拨珠子。一旁的她虽然也不差,但用的都是手划拉,画的还是阿拉伯数字。
“京里没铺子。”楚陌在想日后若长居京城,还是要在京郊置处庄子,不论大小,闲时有个奔处就好:“让辛语去前院跟着周明跑几天。”
吉安蹙眉:“辛语快十三岁了,是大姑娘,怎好跟着周明到处跑?”
“可辛语也是你的大丫鬟。”楚陌抬头上望媳妇:“你都让绿云把库房的钥匙给她了,日后她必是要照管着你的嫁妆,辅佐你理家。只目前她行事上还不够谨慎严密,需再加锻炼。”
手下加劲儿,吉安思虑了片刻道:“一会我问问她。”
楚陌见她这般,心里不禁泛酸:“辛语不顶事,有的你忙。你忙得脚不沾地,那还有空管我吗?”
指顶在他天池穴上揉压,吉安望进他盛满委屈的眸中,不由发笑:“知道了,你最重要。”
“不然呢?”楚陌得意:“你自己说的,”掐尖嗓音学起了吉安那天在马车里控诉他的调,“我嫁给你,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
怪声怪气,吉安拍打了他一下:“不许学。”
“我被你摁在车厢底磨啊磨,还不敢反抗”
“那能怪我吗?有人明知自己有错,还想死皮赖脸蒙混过去。我不发作,让你以为我好哄好糊弄?美得你…好好看书,每日里我再忙都给你又揉又摁,不给我考出个名堂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哈哈…不要挠我痒痒哈”
“揉摁脖颈哪够?你得亲亲我,给我灌点气。”楚陌抱着人坐到腿上,立马闭上眼乖乖等着。
吉安搂着他的脖颈,看过他带笑的眉眼,面上渐渐归于柔和。将脸贴过去,蹭了蹭,轻嘬他柔软的唇。
现在他是好好的,可她脑中一直有一双寒冽的眸子挥之不去。她有想过去找太爷问问楚陌娘亲的事,可…怎么问?
而且太爷年岁也大了。
拇指擦了擦他的额际,吉安捧着他的脸又重重地嘬了几下:“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楚陌埋首在她的颈窝,深嗅着融了他气息的清香,心中无比安宁。
入了八月,天就凉爽了。初三晚上,吉安两口子抵达迟陵县县学十三园。初四一早,二人就回了枣余村。
“我还以为你们明天才能到。”
“大嫂。”吉安弯唇。
从大菜园挖小菜回来的朱氏,快步走着:“我老远就瞧见你们马车了,只觉熟悉,但又不敢肯定。”欢喜地迎上去,一边还朝着院门喊,“爹娘,当家的,小妹回来了。”
正屋里吉孟氏早听着声了,带着个小“随从”往外,没走到院门口,就见大儿媳领着两人进院了:“怎回来也不叫人来吱一声?”
“娘,”吉安快步上前挽住,细观气色,见红润不疲乏才安心。她就怕三房的事再扰到两老:“爹呢?”
“在后院。”
楚陌手里空了,笑着冲岳母拱礼:“娘。”
“嗳。”吉孟氏笑得慈和,她看闺女和女婿是越瞧越觉登对。两人也没叫她失望,虽女婿成亲前有点皮,没少翻墙头喂狗,但不往外招惹,不像三房那个之前说哪哪都好,现在好在哪?
这眼瞧着都快成亲了,闹那么一出。照着她的意,还是该把亲退了,没这么来事的。
“小姑,小姑父。”跟在奶身后的欣欣,见他们都喊完了,终于出声唤人。
吉安早等着了:“欣欣,”小胖丫文静了不少。
“给你带松子糖和栗子糕。”
安安毫不犹豫扎进后河口救小肥丫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是他第一次见一个人为了另外一个人拼命,目的仅仅是想救她。他羡慕小肥丫。楚陌上前,低头问:“针线学得怎么样了,还扎手吗?”
欣欣摇头:“不扎手了,我前天给我爹缝了一个绣囊。”
闻言,吉孟氏抬手捂脸,笑着道:“你缝的那绣囊只能装成串铜钱,银角子装几个漏几个。”就这老二还挂腰上在家里转了一天。
“不错了。”楚陌摸了摸她混了红布条编的小辫子:“我们再接再厉。”
欣欣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欣会和姑一样厉害的,到时给小姑父衣上绣大蝴蝶。”
“噗”
朱氏乐了:“你小姑父穿不着,给你爹绣,你爹肯定乐意穿。”瞧着小欣欣,她就想回去抱孙女,“我赶紧把菜洗洗,你们进屋说话。”
楚陌也觉好笑:“那小姑父先谢谢你。”和她姑一样厉害?目光下落,定在小肥丫那十根肉乎乎的小指头上,伸手拉过她姑的美手,指若青葱一般。他给看过了,自己这辈子该是穿不到大蝴蝶长袍。
一眼就知他在想什,吉安笑哭不得,抽回手轻轻拍打了他一下:“你还小?”
“我家姑娘还没脱膘,你别这么早就看扁人。”吉俞从后院回来便见这一幕,笑着上来拨开楚陌还玩着他闺女小花辫的手:“你也给自己闺女留条后路,万一…我是说万一她尽挑你两不美的地儿长。”
楚陌扭头看向吉安:“二哥,哪里不美?”
吉安把脸朝向她二哥,等着话。吉俞看看小妹,又瞅瞅小妹夫,一把拎起闺女抱着:“走,我们不跟这两玩了,他们尽会欺负人。”
“你也少给自己闺女灌点迷汤。”吉孟氏笑着斥道:“讲点实话。”
“娘,您不懂。儿子教了十多年蒙学,太了解小娃子了。他们就不能打击,只能鼓励。越鼓励劲儿越大。”吉俞拍了拍腰间:“我五岁的闺女给我缝了绣囊,差吗?我就没见过比咱更优秀的。”
吉孟氏听不下去了,拉着闺女进屋去:“你在这继续卖瓜。”
“二哥,”楚陌很认真地道:“你是个好父亲。”睁着眼瞎话一句接一句,瞧把小肥丫听得小脸都红了。
这话中听,吉俞掂了掂他姑娘:“妹夫,你也学着点,迟迟早早都有这一天。咱痛并快乐着,也就小时玩几年。等娃儿长大了呵”两眼往西厢三房望,“离心离德,老子娘说啥,不想听的一句都进不去耳。”
楚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敛下眼睫,弯唇笑之:“爹和大哥呢?”詹家这门亲事,也不尽是吉彦一人说了算,关键还在吉欣然。
“在后院,去瞧瞧吧,大黄招了条母狗回来,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大哥说腹中有小狗崽子了,爹正对着书在看。要是有小狗崽子,那就得将两条狗分开喂。”
正屋里间,吉安随她娘到炕边坐:“怎么不见三哥?”
“他去县学寻师座了。”吉孟氏叹了一口气,手压在女儿手背上:“你说这都什么事?詹家那事闹出声了,瞒不住才来这告罪。然丫头没闹,忍着声,两挂眼泪跟开了河口似的,刷刷往下流。
老三跑过来问我和你爹,你爹与我是一个想头,把亲退了。就是嫁给普通点的,也不能受这委屈。再者这委屈哪天又到头了?那姑娘有亲姑撑着腰,就算是个妾,然丫头能拿她怎么样?只能供着。”
吉安皱眉:“三哥心里有主意,就不该来问你们。问了不听,又何必多此一举?”
“何止他有主意?然丫头和她娘两眼都长头顶上,一心想着一步登天,哪愿意入寻常门户?”吉孟氏一肚子气:“你瞧着吧,等两人成完亲,还有的闹。就陪着上京这事,那唐氏若要执意留下然丫头侍奉,然丫头还就走不了。”
婆母压儿媳,一压一个准。
“这都是她自己择的路,您就别跟着操心了。”吉安帮着她娘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她在闺中时,不是看着您‘欺辱’她娘吗?等嫁了,亲身经历了,她就该明白事儿了。”
吉孟氏自嘲:“说是不跟着操心,但总管不住自个。”转眼看向女儿,“那唐家也不是个要脸面的,闺女出了那样的事,若放旁人家掩还来不及。他家倒好,就差跑上门来告诉。”
“这是指望着三哥去退亲。”吉安笑笑。
“我还真希望他们如了愿。”吉孟氏长吐一口气:“这回事,也叫我和你爹看出来了,詹家不是好相与的人家。詹唐氏为着娘家侄女,几天没吃,詹云和他爹在小妾房里过,去瞧都没瞧一眼。
据说他当年没考中举人的时候,花用的大半是詹唐氏的嫁妆。中了举之后,也没消停,考了三回会试没中,参加拣选。往上通路子,靠的也是唐家的钱财。后来成功进了府学,眼里没唐家了,纳妾,一个不够还两个。”
“他们都不是您。”吉安觉她家那口子说得很对,利字有几人能看透?
“不说了,越说越没劲。”吉孟氏搂住闺女:“一代管一代,我只管我闺女日子过得好就行了。这次回去,你们就该收拾东西上京了。”
吉安点头:“辛语跟着我理账了,这次没回来,是随外院大管事去巡田了。”
“那丫头心眼实,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吉孟氏有点庆幸当年一时心软,捎带上辛语,不然闺女远嫁,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心眼是实。”吉安笑道:“她现在可是我院里的大丫头,前儿回来还偷偷跟我说,大管事带她去牙行了。牙行里的人牙子手上都有好几十上百人。见识多了,就是不一样。”
辛语怀疑上蓝花了。
蓝花十五岁,长得一般,看布膳那工夫,就不是普通丫鬟能做到的。楚陌在屋里,蓝花从不往前凑。而且只要她与楚陌一道用膳,蓝花就不会给她布菜。
她早就生疑,也早把事与楚陌说了。楚陌回了她,当初太爷一共选中九个丫鬟带来三知院。他只挑了蓝花,旁的都是太爷选的。
他挑的确实是最规矩,也是里子最深的一位。
吉孟氏看着闺女,成亲有两月了,这次回来,样貌没什变,但气韵成熟了。眉眼间多了一丝温婉,可见女婿没少闹她。
被娘瞧得面上生热,吉安歪到她肩上:“娘,您跟爹新婚时有吵过架吗?”
心中一动,吉孟氏没多问,笑着直白答道:“怎么可能没有?刚成亲那会我们还与你爷奶大伯他们住一块,没出一月,我与你爹拌了三次嘴。在你大伯娘那受的气,全撒在他身上了。”
吉安笑道:“我跟楚陌也吵过了,不过吵完当场就好了。”也是他及时打住了,不然她肯定要生大气。
吉孟氏凝眉:“丫儿,娘不是偏着女婿,只是觉两口子过日子,闹了别扭,咱不能把错全栽在对方头上,自己也得想想是不是哪里有不对?他爱惜你归爱惜你,咱们得明理。”
“您说得对。”吉安抱住她娘。
“当然了,咱若没错,也别委屈自个。”吉孟氏拍着闺女的背:“娘希望你们都好。”
“会的。”
“你要给然丫头添妆吗?”吉孟氏记着老三那九十九两银呢:“我和你爹打算给一百零一两,原本是想贴她三十亩地的,但现在不贴了。”
吉安轻眨了下眼:“我成亲时,詹家老太太添了一套金头面,我也给她添一套差不多的。另附一只金镶玉项圈,算是全了我与她的姑侄情分。日后与詹府就走礼,不打算有什大往来。”
“随你。”吉孟氏没意见,姑娘都是楚家人了。她手没那么长,伸不到楚家去。
后院檐下,欣欣大仰着脑袋,手举高高:“小姑父,你吃糖。”
才看完两只狗的楚陌,盯着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捏着的松子糖,迟迟下不去嘴:“你自己吃。”
“不吃吗?欣洗过手。”
见他摇头,欣欣不跟他客气:“那我吃了。”看着人,将糖塞嘴里,“谢谢你小姑父。”
“你刚已经谢过了。”楚陌忍不住又去摸她的小花辫,这丫头长着长着,眉眼间竟有了一丝安安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眉。虽然浅淡了点,但眉形与安安一模一样。
欣欣将嘴里的糖顶到一边,认真道:“刚是谢谢您和小姑给欣带糖,现在是谢救命大恩。”
闻言,楚陌不禁挑眉:“救命大恩。”
“嗯,爹娘告诉欣,欣下雪天掉大河里去了,是您和小姑跳下河把穿着大棉袄的欣救上来的。”小丫头抱拳,深鞠躬顶到楚陌的膝盖骨:“谢谢小姑父,欣会孝敬姑。”
嗯,谢小姑父,孝敬你姑。这胳膊肘可真是一点不往外拐。楚陌蹲下身:“不是大雪天,是初冬。”
“初冬是什么时候?”欣欣直起身。
“初冬就是冬天刚来时。”
“冬天就是下雪天啊。”小丫头拧起小眉头:“我爹说的,冬天就是要下雪的天。”
这话错也不错。楚陌转眼看向还待在犬舍那的吉俞,他教娃娃的时候,能不能把话讲清楚,回过头来:“冬天刚来时,寒意还没攒够,下不了雪。你掉下河的时候,天冷但没冷到够下雪。”
欣欣盯着她小姑父,久久才点下脑袋:“欣懂了。冬天下雪就是大牛下小牛,大牛要嗯嗯很久才能把小牛生下来。欣是冬天嗯嗯嗯的时候,掉下大河的。”
这…楚陌竟无话可说,找来的吉安不禁笑出了声,楚大解元哑口了。
用完午饭,吉安带着两只木盒去了三房。吉欣然还在禁足中,见到吉安一点不意外,扯起唇角屈膝行礼:“小姑,您回来了?”
快两月没见,吉欣然清瘦了不少,眼下泛青,想来是夜难安眠。吉安将两只盒子放到桌上:“恭喜你了。”
樟雨嬷嬷奉了茶,将礼捧起退到一边。
“恭喜什么?”吉欣然请吉安坐:“快到日子闹一出荒唐戏,小姑不笑我,我就感恩了。”
吉安没打算久留,站着没坐:“你心思还是那般重,我笑你什么?”看着她那张神情寡淡的脸,“你又有什么值得我笑的?”
屋里静默,吉安正想转身,吉欣然忽问:“小姑,你信命吗?”
“命?”
“对,”吉欣然深吸一口气,平缓着情绪:“我就是个苦命人。”前生嫁了那么个东西,进门就当娘。今世天意又捉弄她,先是那位成了她姑父,后又有唐悦儿这一出。
费尽心思讨巧,好容易才抢了唐悦儿的人,可终究没能绕过唐悦儿。唯一可喜的是,她是妻,唐悦儿乃妾。
这又是什么笑话?吉安弯唇:“出生在吉家,若你的命也算苦,那村里那些一日只食两餐的女孩还活不活了?”轻嗤一笑,“路是自己走的,你如果真不愿嫁,就直接与你爹说。他若有不同意,你来找我,我跟他谈。”
“然后呢?”吉欣然眼里生雾:“我怎么办?”
吉安望进她的眼中:“说到底,你还是不愿退而求次。”
“换作是你,你愿意将自己的富贵拱手相让吗?”吉欣然掩在袖中的手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