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底吉安捞到一副小身子,但右脚却不慎被水草缠住。心胸憋闷地发疼,但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能乱,一手拉着欣欣一手去撕水草。
胸腔里的气越来越少,就在她欲张嘴吞两口河水时,周遭水突然涌动。脚下一松,后背贴上一副温热,腰腹被箍住往上带。
吉安下意识地抓紧欣欣,只两息,头就冒出了水面。大口吐息,双手奋力托起欣欣软趴趴的小身子,回头一看身后人,双目一震。
“你”
楚陌左手搂着她,右手将匕首插回靴子里,然后划水往岸边游。这河足有三丈深,坡倾斜向下,很陡。水是活的,河底应有流动泉眼。小肥丫落水才多久,竟滑到三丈外?
吉安蹬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我我咬咬牙能游到岸边。”他年纪轻轻,前程大好,完全可以娶一个于他有助益的高门淑女。
楚陌没搭理,他已经听到杂声了。
“要不你先带欣欣上去,我再到河底待会?”吉安不想因为这赖上他,毕竟人家也是好心救她们姑侄。
闻言,楚陌更是箍紧她:“我是自己跳下来的。”
吉安感觉到了腰间的力量在加重:“为为什么?”两膀子好酸,她蹬着水。
快到河边石台了,楚陌抿了抿唇,吐露:“家母病重。”
一听这话,吉安立时就了然了,他想让他娘安心地走。嘈杂声到了岸边,没有时间让她思虑旁的。
“既如此,那那就对不住了。”双臂一收,将欣欣抱在怀中,她两眼一闭脑袋一歪,“晕”在了楚陌怀里。
有些场面,吉安不太想面对。
第31章 相许
手上一沉,下颚擦过她温温的额。楚陌原本不佳的心情变得晴好,眼里滑过笑意。杂乱的脚步声已到近前,他敛去外放的情绪,一个大划水,带着一大一小抵达岸边石台。
抓起小肥丫的一只肉爪子,指探脉搏。
最先跑到后河边的是信耘,见着靠在石台边的三人,顿感不妙,不等到铺好的石阶就斜冲下去,先将口鼻仰天的欣欣抱离。
吉彦、洪氏紧随其后,只洪氏才看到漂在河面上的小帷帽,魂就没了,一个错脚,跌在地再也无力爬起。大张着嘴,呆了两息,哇一声嘶哭出来。
下到石台的吉彦,碍于男女之别不能去拉小妹,听见岸上哭声,大斥:“二嫂,你先别哭,快过来把小妹拉上来。”自己则蹲下去抠倒挂着的侄女小嘴。
泥水自欣欣口里流出,吉彦心急,却不敢马虎,手指小心地往喉间去。洪氏试了两回,终于爬起。不等站稳腿就向前,差点又是一跟头。追在后的辛语到了,也不管她,跑下石阶,一把抓住她姑的臂膀,就使劲往上拉。
紧贴吉安的楚陌,感受着她强劲快速的心跳,箍着腰的手慢慢松开,将人上托。此时吉忠明一行也到了,还有闻声来的村民。
见到河下情境,吉孟氏眼前一黑,脚下踉跄,想往下,却叫朱氏抢了先。
下了河岸,朱氏抓住吉安的另一条手臂,与辛语合力将人拉上岸。快速脱下自己的长袄,将湿透的人包裹,紧紧搂在怀里。
又将吉安的脸埋在自个颈窝,不让外人瞧去。
楚陌双手撑石台,一个用力离了水。一步上前,夺过被倒挂着的小肥丫。蹲下身,用膝盖抵住小肥丫的腹,让其头朝下,右手毫不温柔地去抠她的喉。
一息、两息,岸上人静默无声,都在心里细数着。
“咳咳哇咳”
浑浊的水自欣欣口鼻涌出,小人儿哇了一声又被呛着。听到熟悉的哭声,扒在岸上的洪氏活了过来。
众人大松一口气,混在人群里的吉欣然失魂落魄,浑身冰寒,没心去想谁救了小姑,耳边全是她大伯早间赶驴车自后院门离开时的嘱咐。
那会她正在刷恭桶,大伯让她把后院门锁上。她浑浑噩噩的,给给忘了。
前生的今日姥娘带着二舅、二舅娘上门为她娘讨说法。起因是在小姑初八生辰那天,娘穿了件白袄裙,奶骂了两句。她娘委屈就哭了。
一大早的,奶气大了,跑回屋拿了把小剪刀出来,将她娘压在地上对那件白袄裙又剪又撕。她娘不堪屈辱,最后竟一把抓住奶拿剪刀的手刺向自身。
今儿初九,昨日是小姑的生辰。今世娘不在家,家里也没有争吵,她以为以为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后院的门后院的门,她她怎么就忘了锁了?
望着被救回,正在哭的欣欣,吉欣然又庆幸着,好在好在没事。不然她要怎么面对失女的二伯二婶?
站在吉欣然右前方的钟映,看着石台上的人,眼底黯然,终是他妄想了,脸上依旧呈着浅浅笑意。相比于他,他娘钟蒋氏就没那么好的心胸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咬牙切齿地骂道:“狐媚。”
“闭嘴,”钟知县气极了。娃溺水,摆谁家里都是不幸。这回不幸中的万幸是,人都没事。要他说吉家闺女,是个好的。若不是她细致,发现及时,今儿那小娃怕是要没了。
看着娃圆乎乎的小脸,养得这般好,家里必是宠得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转身走向僵着的吉忠明,村民自觉让出条路。
“今日茂才家中有事,我等就不打扰了。”
吉忠明压下纷乱的心绪,搬动老腿回身拱手行礼:“大人,忠明失礼一回,今日就不送了。”
“无碍,孩子要紧。”
钟知县一走,村民就没了安静,开始小声嘀咕起来。后河口不是处理事的地儿,吉忠明给看过来的吉彦使了个眼色。吉彦立马请楚陌移步。
“哇哇,”小欣欣扒在楚陌怀里哭得脸胀红。楚陌两耳都被她炸得嗡嗡的,一旁的信耘几次伸手去抱,但受惊过度的欣欣死抓着楚陌的衣襟不放。
几人上了岸,恢复了些微的洪氏挪到楚陌身边,拍拍两手语带着哭腔:“乖乖,娘抱好不好?娘的乖乖啊,娘抱你,娘想抱你,”两眼泪直流。
到底是亲娘,小欣欣醒过神松开楚陌的衣襟,一头撞进她娘怀里,哭得更是大声。她哭,洪氏也忍不住了,跟着哭出声,撕心裂肺。
吉安早想“醒”了,但大嫂强摁着她,那手劲不容她反抗。紧跟在侧的辛语,红肿着的两眼扫视着周遭,似在找寻什么。
回到家里,关起门来。
未等吉忠明开口,楚陌就解下挂在玉带上的小木珮,双手递上:“这是先父留予善之之物。”善之是他的字,楚田镇陋名庙里方圆师父取的。
“这?”吉忠明不知怎好,他都做了养丫儿一辈子的打算了。楚陌,很出色,配得上他家丫儿。但今日之事,是他吉家欠人大情,是两条命的大恩。
楚陌见吉忠明迟迟不接,又道:“我娶她,”而且她也同意了。
三字将尚沉浸在后怕中的吉欣然拉了出来,什么?抬起眼眸,巴巴地看向那人,他说他要娶谁?
不对,宣文侯会水。
前世暗里有一传闻,说骆温婷在京城通州未青湖溺水时,其未婚夫婿楚陌就在那附近,有人看到他了。可那时,楚陌正守母孝,按理他应在范州府家中。
后来宣文侯位高权重,这传闻就没了音。可谭志敏信它是真,还让谭東去范州府楚田镇走访过。
楚家几十年的佃户都说,楚陌娘溺过水,故家里对这根独苗看管极严,不让他到河边耍。他们也没见楚陌下河玩过水,倒是楚陌的几个玩伴个个都谙水性。
他会水,那传闻就不是真的。
吉忠明还在犹豫,有楚陌这样的女婿,他脸上是有光,可
“等她醒来,将这枚小珮交于她。”楚陌郑重道:“我先回范州府,不日将与家中太爷一道前来提亲。”
“这?”吉忠明观他神色,未发现有勉强,又迟疑稍稍,终敌不过心底的那点私念接过小木珮:“今日救命之情,吉家没齿难忘。”
楚陌笑之:“不用,”有人已经以身相许了。忽转眼望向右,她在看什么?
利目杀来,吉欣然毫无准备地对上楚陌的寒眸,不禁打了个战栗退后半步,赶忙颔首躲避。
她她刚竟怀疑起他。
他要娶小姑?
楚陌要娶她小姑?
吉欣然眨了眨眼睛,心头酸意翻涌,她小姑克夫。一下抬起首,张嘴想说什么,却在话到嘴边时闭合上嘴,抿得紧紧。站在吉忠明下手的吉彦,已被气得心口生疼。
黄氏教养的好闺女,一点规矩都没有。十四岁的姑娘,一再盯着一个男子,神情混乱。她还知不知道什是矜持?之前抄的《闺范》,全白抄了。
吉孟氏从东耳房走出,朝着老头子扯了下唇角,然后看向大孙女,蹙眉吩咐到:“你别在这站着了,去厨房煮几碗姜汤。”
这丫头近来是越来越喜凑“热闹”。可有些“热闹”是她这个闺门姑娘能凑的吗?
“是,”吉欣然心中虚,不敢拖沓,转身快步逃往厨房。
不知为何,楚陌总觉吉彦家闺女不仅仅是认识他。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欲言又止、有隐隐的讨好、羞缅以及企图,却独少了应该有的陌生。可他确定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她。
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吗?
回首拱礼,楚陌告辞。吉忠明忙叫住他:“你身上全湿了,十月里寒得很,若是不嫌弃就先换上信耘的衣物。”
楚陌扬起唇角:“不必麻烦了,我去镇上客栈换一身就行。”最后看了一眼东耳房,不再停留。出了院捏唇吹了个响哨,黑马闻哨跑来。他迎去翻身上马,缰绳一拉调转方向,策马离开。
吉家几个男人,站在门口目送楚陌,直到看不见人了才退回院中。东耳房里,吉安坐在炕上,与大嫂大眼瞪着小眼,半天没一句话。
朱氏是认输了:“小妹,你就没什要说的?”
说什么?米都下锅了。吉安摇了摇头:“我没拉楚陌下水。”除去救命的恩情,她与他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就是思及书里吉安的命,她有点怕。可再想想吉欣然面对楚陌时泄露出的点点,她只能安慰自己,楚陌是天之骄子。
小说里的天之骄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命硬。
“大嫂,等欣欣缓过来,我们带她去趟寒因寺吧?”吉安决定给楚陌添点香油钱,乞求佛主保他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朱氏还真有此想法:“是要去一趟。”帮小妹掩了掩被,“你这无事,我去望望你二嫂。她刚被吓得胆都破了。”
东厢还有哭声传出。吉安点点头:“我妆台上的小盒里有一小包牛乳糖,大嫂带去给欣欣。”小丫头被惊着了,估计这几天要有好一番闹。
“好。”朱氏起身:“别多想,一会小语送热水过来,你好好泡一泡去去寒,再睡一觉,就什事没有了。”
村里那些嘴大舌长的婆娘,今日知县大人一走,就开始指指点点。
指点什么?就她家这家景,小妹便是不嫁,手里还握着个庄子,一辈子不愁吃穿。
好在那楚陌是个有担当的,朱氏现就担心其家里人会有旁的想法。
厨房,坐在灶膛后烧火的辛语,紧咬着嘴在默默流着眼泪,一眼都不想看吉欣然。她不该顾念她是半主的,姑让看着欣欣,她就应只守着欣欣。
差点差点欣欣就就不敢再想,抬手抹了眼泪。锅里的水开了,辛语赶紧去兑水。吉欣然欲与辛语解释两句,但怎么解释?难道说支使她去正屋,是为了让她见旧主?
东厢二房,洪氏用小包被裹着只着小猫儿肚兜的闺女,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一声一声地在喊:“欣欣啊快回来,娘在这呢。快回来啊欣欣”
一年前,欣欣在她娘家从炕上栽下来,夜里哭闹。她娘就是这么叫魂的。洪氏眼泪还止不住地淌,今儿闺女要是有个万一,也不用当家的动手,她自己去投了后河口。
小欣欣瘪着小嘴,两眼红红地哭囔着:“推坏坏呜”
“欣欣啊快回来,娘在找你。”洪氏低头去亲吻闺女的额头,信耘去镇上请大夫了。一会当家的肯定要回来,她对不住他。
朱氏轻悄悄地掀门帘进来,凑近放柔了声问到:“欣欣,还认识大伯娘吗?”拆开小油纸包,取了一块牛乳糖在小人儿眼前晃了晃。
见着牛乳糖,欣欣小嘴一窝:“呜呜”从包被中拔出一只手去够。
“呦呦呦,”朱氏放心了:“记吃就好,”把牛乳糖塞她小手里,“你小姑惦记你,把她藏着的好东西全给你带来了。”
欣欣糖都送到嘴边了,似又想起什么,冲她大伯母喷到:“坏推推。”
“什么坏堆堆?”朱氏没听明白,怜爱地摸了摸小侄女的脑袋:“好像有点烫。”
洪氏脸贴上闺女的脑袋:“这回遭大罪了。”
“这后院门怎么是开着的?”朱氏想想今天,也就当家的一早拉驴走后门出的。可当家的行事向来谨慎,不可能没锁门。
“我也不知道。”
辛语送热水进来,小欣欣拗起身,委委屈屈地对她哭囔:“坏推推。”这一声可叫辛语听明白了,心一震,急忙问道:“谁推的你?”
之前她往回跑的时候,逮见一鬼鬼祟祟的伛偻身影,只是当时急,没怎看清。之后在后河口,又没寻到眼熟的,她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欣欣仰头哭嚎:“坏堆哇”
什么?洪氏看向她大嫂,她家欣欣原是在告状。丧良心的,天理不容啊,她家这个还不到三岁,到底是谁这么歹毒?她这个娘真真是眼瞎耳聋,哄着女儿:“慢慢说,说清了,娘去找坏人。”
辛语才来村里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姑让我回回家喊人,我看到一个勾着背的老婆子从后河口西头往村里快走。一边快走还一边回头看,跟我撞着眼神,她立马捂住口鼻跑了。”
到现在她心还绷着,腿抖不停。
洪氏屏着气,眼珠子转一圈,耳边是女儿发哑的哭声,猛然抬头:“是杨二婆子,肯定是她。”
“是她,”朱氏气极:“你还记得那年她去潦河下村偷苞米吗?被人撞见,一路追到咱们村头,她就是捂着嘴跑的。”
洪氏抱着闺女站起,满屋里找家伙:“不捂着嘴,可藏不住她那口歪到嘴外的牙。敢动我闺女,当老娘不会杀猪是吗?”
“小语,看着你二婶,我去找你爷。”朱氏急急出东厢,不等进正屋就喊了起来:“爹,咱家欣欣是被杨二婆子推河里去的。她还记着旧怨呢,闺女没能进咱们家门,这回可叫她寻着机会报复了。”
闻言,吉孟氏跑出屋:“你说什么?”
朱氏的话正巧被冲进门的吉俞听耳里了,两眼发红,回屋看了眼抓着糖在嚎哭的闺女,夺门而出,在檐下拿个把铁耙就要去杨二婆家。
闻讯赶回来的吉诚,在门口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你放开我,我要把杨二婆子塞后河口里喂鱼。”信耘跑去私塾寻他,听了事,他都不敢想要是今天小妹没发现,他闺女会落得什结果。
他家差点破了。
“你放开我。”
“老大,去报官。”吉忠明站在正屋门口,脸黑沉得可怖。对一个不满三岁的娃娃下手,那就别怪他不顾念同乡之情。
在厨房煮姜汤的吉欣然,肩紧耸着,她该怎么办,要怎么做?大伯回来了。手触到滚烫的锅沿,急忙闪开。丢下汤匙,提起裙摆跑出厨房,扑通跪到爷面前。
“我有错,后院的门我我没锁。我错了,爷你打我一顿吧呜”
绷不住哭了,她不是故意的。欣欣与她一脉出,她想她好。
吉彦刚还在跟爹说后院门的事,现在就破案了。头一炸一炸的,他该说她什么好:“你你不止没锁后院的门,辛语带欣欣带得好好的,你叫她端茶送水。正屋里,坐着的没有人在乎那口热茶和吃食。”
真不愧是黄氏亲生的,最是懂得讨好,但却总寻不着关键。
吉欣然低泣:“我我知道错了。”大伯让她锁门,她听得清清楚楚,也记在心里了。可一转身,将恭桶送回屋里的那点工夫,她就把事忘了。
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回去抄《闺范》,”吉彦手指西厢大喝:“现在就回去抄。”
东耳房里,吉安听着外头的动静,手里把玩着娘刚送来的小木珮。辨不明木珮的木质,拿在手里很实在。表层光滑,正面刻着山岩孤松。反面有书:惟上智与下愚者不移。
这木珮是楚陌的。吉安指腹轻轻捻过遒劲的孤松,凹凸的纹理条条分明,在述着孤寂与清傲。
楚陌的身影倒在脑海,她与之静处。瑞凤有神,眸底无波。面上有情,似真似假。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莫名地觉得,楚陌与这木珮上的孤松很契合。
孤寂且清傲。
傍晚,村里才将吉家逼婚陕东解元爷的事传开,几个捕头就进村抓了杨二婆。
一石惊起千层浪,四处打听,方知是吉家报的官。原吉二家小闺女是被人推下后河口的。
要说是旁人,大家还会怀疑两分。但凶手是杨二婆,就没人有话了。实在是这杨二婆,从来就看不得别人家日子好过。
再者,当年她可是一心想将自个闺女嫁给吉二,结果被吉孟氏一口回绝了。近日吉家又出了个举人,她那心里能好受吗?
杨二婆也是个窝里横的主,在牢里,官差吓唬两句,还没上刑,就全撂了。将尾随吉家小娃到后河口,把人抱下河岸放到石台上,再一脚蹬下去的经过详详细细地交代了。
说来也可笑,杨二婆被关的次日,她的两个媳妇就挎着满满两大篮子鸡蛋上了吉家门。
赔礼道歉后,知道吉家小娃无大碍就高高兴兴地相伴去镇上赶集了。有杨二婆这一茬,村里也没人再说吉安,嘴全放在杨二婆会不会被砍头的事上。
范州府楚田镇镇东田源街口过去,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午后,院内门户多紧闭,静悄悄的。周老管家走过西阎长廊,穿石拱门入内院。行了半刻,到绯云院外坐着。
少爷回来了,腰间的小木珮不见了,去了一趟宏盛堂,就来了绯云院。
老太爷让他看着点。
此刻绯云院正屋堂中狼藉一片,尽是杯盏碎片、残花破叶。鹿眼妇人双手撑着梨花木桌,半张着干涸的唇口大喘粗气,怒目瞪着坐在对面怡然喝着茶的少年。
“你你还真是随了你父亲,尽爱下河里救人。”
久不出声的楚陌,闻言弯唇,抬眼回视他娘。一场火让她不复昔日美貌,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眼睫秃了再没长出来。烫枯了的发,也舍不得剪。新长出来的缺乏光泽,其中还掺着几根银丝。
现在他瞧她顺眼多了。
“你说错了,我与父亲不同,与你倒是一般。”
妇人看不得他的笑,伸手扇去:“逆子。”
楚陌可不会忍她,脚下蹬桌腿,将人后推:“气恼什么?十九年前,你在桐州府香榭河上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吗?此回我也是自愿跳下河。不过我爹不是,他是被人推下去救你的。”
太爷早将当年经过告知他了。
一个卑微韩家旁支女想截人姻缘,可惜错估了人心。骆斌云又不傻,他有高门女作配,岂会为点眉来眼去就自毁大好前途?
“你”
那事是她心头愈合不了的伤疤,妇人一把抓起手边盛满茶的白瓷杯砸去,吼道:“我不管你是不是自愿,都不许娶那个田家女。你若实在喜欢,她可以做妾。但你的大妇只能是津州府骆氏三房嫡女,骆温婷。”
她哪来的底气?
楚陌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趣闻:“津州骆氏哈哈”眸底如寒窟,看着支着身子摇摇欲坠的韩氏,久久才歇了笑,“我娶骆斌云的嫡女?”
妇人梗着脖颈,掷地有声:“对,你必须娶。”
慢慢站起,楚陌背手踱步:“韩氏,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吗?”十五年了,他沉默了十五年。如今乡试已考完,算计着时日,若韩氏年前丧,他守孝二十七月。
嗯,正好可以赶在下回会试前成亲。成完亲,他就可以带着吉安一道去京城赶考。
什什么?妇人心不自觉地收缩,两眼盯着忽变得不太一样了的少年,吞咽着口水,等着他说话。
“昌平九年初冬,桐州府韩家嫡长房长孙娶亲,骆斌云携礼来贺。那会我爹随太爷去了辽边挑马驹,你等不及他们回来,就带上我往桐州府。”
韩氏脚底生寒,十指紧扣桌面,当年事在脑中浮现。
楚陌从她身旁踱过,侧首笑之:“才到桐州府,我就病了,上吐下泻,还发起烧热,昏昏沉沉。”回过身,嘴凑到她耳边轻语,“你与骆斌云可喜欢我的床了。”
双目大睁,韩氏腿软,眼珠一点一点向右看向楚陌,他竟在嘚瑟。他他不是她儿子,青嘴獠牙是是来索命的死鬼。
楚陌抬手,指轻轻刮过韩氏不再光滑的面颊:“这就怕了?胆子这般小,当年怎么敢做出联合奸夫,绞杀亲夫的事儿?”又凑近稍稍,“还当着儿子的面。”
舌头翘了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韩氏惊恐地全身都在抖,盯着楚陌,大颗的泪珠子滚落眼眶。
瞧她这样,楚陌笑得灿烂:“不着片缕地杀人,杀完人还接着做之前没做完的事。直到尽兴了,才开始想怎么处理我爹的尸身。”指点在她嘴边,“那个时候,小小的我缩在我爹怀里,紧紧地闭着眼睛。”
韩氏两眼上翻,楚陌一把捏住她的后颈,不让她晕,蓦然寒了脸,一字一字地喃道:“我记事就是从你拿着骆斌云的玉带,套上我爹脖颈的那一刻起。”
“不不是的。”后颈的剧痛终于让韩氏找回了声音,想摇首否认,但颈后的那只手不允许。
“我给我爹守灵,你哭得伤心欲绝。一直看着的我,懵里懵懂地意识到娘有两副面孔。”楚陌悠悠地说:“多少个夜里,你的手掐上我的脖颈,试着用力。可惜了,你太怕我太爷。也不怪,那个时候的骆斌云身上还没一官半职。”
韩氏哭泣,黏腻的口水溢出嘴角:“陌哥,没有,娘没有。”
“你没有什么?”楚陌嗤笑:“你没有通奸,还是没有杀夫?”
“你不懂,楚家家大业大,早就惹人眼了,娘娘那么做是逼不得已啊。”韩氏怕了,她也是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并不认识眼前人。忍了十五年,他竟忍了十五年。突然想到什么,神情僵冻。
楚陌半阖着眼:“你对骆斌云还真是情真意切,他没了,你就拿亲子去填骆家嫡三房,另附上我楚家的万贯家财。
不过儿子还是要谢谢您。要不是您瘾那么大,儿子也不能得偿所愿。”骆斌云才调任到齐州府不足两年,她就要去寒因寺还愿。
还什么愿?
韩氏还真从未叫他失望过。没有她,骆斌云又怎会只带两名亲信离知州府,隐秘行踪“下察民情”。
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楚家家大业大,早惹了人眼,而太爷又老了。
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第32章 来了
“去年的寒因寺”
韩氏勒大眼,满是不敢置信,垂在身侧的手颤动着,猛然抬起去推身旁人。楚陌松手退之。韩氏扑空,刹不住势摔到在地,下巴磕在楚陌的脚尖前。
“信那封手书,是你是你对不对?”
楚陌立在那不动,吹了吹之前捏韩氏后颈的指,一脸无辜地问道:“什么信?”
“一定是你。”韩氏双手撑地,奋力返过身,双腿蹬地急急退离,双目被恐惧填满:“你你你把云骆斌云弄哪去了?他是朝朝廷命官。百官之首张仲张大人是是他的亲舅舅。”
“娘,”楚陌蹙眉,摆出一副茫然样:“您在说什么?骆斌云是谁啊?”凝目做思考,两息后试探性地问道:“齐州府那个失踪了的知州?那您可不能乱说,儿子可从未与之接触过。您认识?”
他越是这样,韩氏越是怕,牙颤得牙根都疼。见楚陌抬腿,她失声尖叫:“啊啊不要过来,”手紧抱头,两腿混乱地蹬地,“不要过来求你了”
还信呢?楚陌笑之,潭黟县那场大火把不该留着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韩氏还是太天真了。转身移步到榻边,慢条斯理地打开榻几上的黄梨木长条盒子,从中取出一支宁神香。
当年爹丧在外,太爷悲恸欲绝。若不是顾忌他,才不会装病认了。没法子呀,骆斌云那时虽还是一介布衣,但其背后站着的是津州府骆氏,还有时任吏部右侍郎的张仲。
与人妻通奸,又草菅人命。这样的丑事恶事,骆斌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予旁人。太爷要的是他与韩氏将事烂在肚里。
民不与官斗。
为了让骆斌云安心,太爷不但留着韩氏,还要表现出一副楚家愧对她的样儿,之后又将管家权给她,不惜养了桐州韩氏四年。
如此,楚家才相安无事到今日。
楚陌将香点着,来到香案处,将它插到香炉中。看着香烟袅袅而上,他神色平淡。不过这些年,太爷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先是让人携金银四处置业,江南、宁南、陕东等等,专挑文风强盛的州府。
在书院、县学附近买地,建小院。买不到地,就买宅子,全部用于出租。各地管事留意学子,一边聚集消息,一边挑资质优越品行上佳的贫寒士子,暗里资助。
于太爷来说,他会读书是个意外。用太爷的话讲,楚家往上数七代,没出一个读书人。昌平二十二年,他考中秀才,太爷带他私见了济崇府知州马骞。那位是楚家资助的第一个士子。
十五年了,楚家早已非过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楚田镇的楚就是他楚家的“楚”。韩氏还想着在他跟前说一不二?她就没意识到自己能活到今天,是因骆斌云。
现在骆斌云都没了,留着她也无用了。
轻吐一口气,转过身,楚陌左手至玉带下,指勾了个空,蓦然笑之。他忘了,孤木珮已经赠人了。
韩氏心头愈发缩紧,像是被只手抓握,心怦怦狂跳难以抑制。这是去年那场大火落下的心悸,仰脸张大嘴喘息,试图平稳心绪。
见她脸上血色退尽,楚陌抬手覆上心头:“娘,看你活得这般艰难,儿子心疼极了,”耷拉下一双剑眉苦丧着脸,幽幽道,“该怎么好呢?”
“呕嗷,”韩氏干呕,胳膊肘支立不住,摊躺在地,头一仰一仰地抽着气,两眼里瞳孔渐大。
甜腻宁人的香气弥漫开来,填满屋。
楚陌展颜,看着韩氏呼吸渐平稳,双手背到后反身面朝紧闭着的门,不带一丝情绪地说:“你无需在意我定下的是哪家闺秀,”稍侧首后瞥,“反正你也活不到我娶亲的那一天。”
“你你目无法纪。”韩氏急抽几口气,又道:“无无法无天。”
“这不能怪我。”楚陌笑着走向门:“我都是跟你这个亲娘学的。”出了门,见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心情又好了两分。
绯云院外,周老管家正打着盹,一阵小风从旁过,立马睁开眼,见那小冤家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赶紧出声:“我这么大个人在此,您没看到吗?”他也不想想是谁帮他处理了绯云院里的那几只蛆虫。
楚陌停下脚,回头问道:“迅爷爷,您把人送哪去了?”
“西云矿山。”周老管家吹胡子瞪眼:“奴才没个奴才的样子,大奶奶都病成这样了,他们竟还敢把烦心的事传入她耳里。养着添乱吗?”
津州府来信,是从他这透出去的。他就坐等着绯云院寻太爷要信,借此发作。那几个可是一点没叫他久等。
闻言,楚陌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的去处,”回头继续走,“让刘大姨、张嫂过来伺候我娘,她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好,”周老管家抄起手,目送着人离开。老太爷拿钥匙去库房了,看来小少爷是有了着落。好事好事,回头看绯云院,讽刺一笑。
回到自己的三知院,楚陌见正房门大敞着,脚下不由得快了两分。堂室里,一身着银灰棉袍的苍发老者坐在榻上,其就是楚家的当家人,楚镇中。粗粝的手指轻敲着榻几,左手放在一只不大的方正红木盒上。
“太爷,”楚陌跨入屋:“您怎这么快就来了?”
楚镇中没好气地瞪了曾孙一眼:“老夫又不是要搬库房。”他就去寻摸几件上得台面的东西,能费多少工夫?
“虽说不是下聘,但头回见你媳妇,老夫也不能马虎。你过来瞧瞧,看这些行不行?”
周老钱早跟他透过了,那闺女品貌十分出众,性子良善,行事也从容。一家子读书人,屋里干净。这就最好,他们楚家是伺候不起第二个“韩氏”了。
楚陌看着他太爷将红木盒子搬到榻几上,不由得挑起眉,好像还挺沉的。
楚镇中抬眼又瞪曾孙,双手按在盒上:“你没把韩氏气死吧?”为这小东西,他十几年来是操碎了心。
昌平九年冬,他把他和韩氏从桐州府带回来。原是想将人养在身边,他亲自看护。未料这小东西却死活不愿,见天地跟着韩氏。害得他担心受怕了一整年,后来还是周老钱主意正,说送他去学堂。
上了学,懂事快。总算把他一点一点掰正了路子。可路子是正了,性子却越来越往偏里走,怎么扭都扭不过来。别瞧小东西在他跟前,说啥啥好,这都是给他脸面装的。
不错眼地盯了十几载,终于长大成人了。原以为他可以歇口气,不想去年冬这狼崽子竟算了,楚老给自己顺了顺气,不跟他气。
狼崽子年纪轻轻的,身健体壮,他可比不得。万一被气出个好歹,吃苦的还是自个。
“没,”楚陌拨开太爷按在盒上的两手,掀起盖子:“我这正要定亲,她可死不得。”
看到盒中躺着两方端砚、一块他拳头大小的鸽子血,几对“粗犷”的龙凤金镯、金项圈。拿起也不用掂,全是实心的。一尊玉观音有他巴掌大,还有三块羊脂玉佛牌。
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镇中拍开曾孙翻翻捡捡的手,拿出两方端砚:“这是马骞去年送来的,你也不用。我看就给你媳妇爹,他不是爱抄书吗?”又捡起鸽子血,“这个颜色正,给你媳妇打两件手钏。”
“这些呢?”楚陌手伸进盒子里,拨了拨金镯金项圈。
“你媳妇在家中辈分大,侄子、侄女一大串,一人一件就没了。”楚镇中将鸽子血放回盒子里,又小心拿起玉观音,严肃问道:“这个你老岳母会喜欢吗?”
楚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手指了指玉观音,“她应该会被吓着。”据他所知,这玉观音是太爷在辽边从一队婓辽骑兵那抢来的。单观玉质,就知价值千金。
吉家只是寻常人家,他老人家真的不是去吓唬人的?
这是不满意?楚镇中嘴边白须一耸,老脸一拉怏怏地将玉观音抱怀里,摘下挂在腰间的锦囊丢过去,气哼道:“那你自己去库房挑吧,这些都给老夫留着。今晚老夫就抱着这盒子睡。”
不识货的小东西,韩氏做梦都想要老库房里的好物,他竟还嫌弃。他给他看过了,他就只配拿三个铜子数着玩。
“好,”楚陌捏了捏锦囊里的钥匙:“您今晚早些歇息,明日我们就去齐州府。”
楚老翻起白眼,噘嘴道:“知道了。”将玉观音收好,然后抱起盒子气嘟嘟地大跨步出了屋。
望着那老头,楚陌扯起唇角笑笑。周老管家教太爷对着他不能太严苛,他太爷就学了这套。从开始的别扭,到如今的自然行止,他倒是把自己给哄得挺开心。
“哇”
夜里徒来一阵嚎哭,惊醒了睡梦中的吉安,翻身朝外,裹紧被子。欣欣又做噩梦了。这两天白日还好,一到晚上就哭闹。好不容易哄睡着了,睡不久又哭醒,她二嫂更是一步不能离。
轻叹一声,吉安有些心疼。牙还没长全,就差点祭了后河口。别说奶娃娃了,就是大人遭此一回,也要缓个几天。那杨二婆子,真的是黑了心。
哭了足一刻,声渐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