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吉安才洗漱好,她二哥就端了一大汤碗猪肚鸡汤到正屋。
“小妹,快点过来坐着。”
分家后,一二三房都请人盘了灶。有时也会聚到正屋吃,不过不多。倒是正屋近来开火是越发少了,一二三房吃什好的,都会事先过来关照一声,让别做饭。
“二哥,你半夜起来熬的汤?”吉安拿了四个碗,坐到桌边。辛语装了几个刚蒸好的白面馒头送去东厢。
在小妹将欣欣从河里救起那日,吉俞就跟媳妇说了,以后他们两口子多了一个闺女。楚陌守诺,他万分感激。若是一走了之,那他就养着小妹。如果活不过她,他还有儿女,一定叫小妹后顾无忧。
给她舀了一碗,吉俞道:“昨晚睡前烧开,放炉子上煨了一夜。你二嫂尝了,说鲜得很。你先吃,我去后院看爹娘在忙啥?”
“爹在量后院门的尺寸,准备让李木匠做个可拆卸的高门槛。我等他们一块。”吉安将双手贴在碗上焐着。
二哥出去后,屋里就只剩她一人,垂目看碗里奶白的汤,闻着诱人的香味想着三房。
前天是吉欣然生辰,也是欣欣溺水的隔日。镇上黄家得了个就便,来家里瞧欣欣时,将黄氏送回了。
半月时日,黄氏变了。全没了哀哀戚戚,回来时虽是一身素,但气色不错,恭恭顺顺地给爹娘磕头敬茶认错。
家都分了,爹娘也不为难她,喝了茶就让她起了。之后人就带着一大块驴肉去了东厢,看欣欣,给二哥二嫂好一番赔礼。欣欣没事,杨二婆子也被抓了。二嫂虽还不舒坦,但也没再怪罪谁。
昨日一早,黄氏来正屋,请爹娘别做饭。中午晚上,一大家子都在三房用的饭。吉安是眼看着她三哥双眉逐渐舒展。
黄氏是认清现实,转了性子?吉安敛目,她没看出来。不过就目前的情况,她不得不赞其一句能屈能伸。分家那日的丑,她似全然忘却了。
黄氏并不大度。也正因此,她对这个人提了几分戒心。
“姑,”辛语掀门帘,牵着下睑上还挂着泪的欣欣进了正屋:“二婶逼着吃药,她不愿待东厢了。”吉安抬眉,冲着欣欣笑问:“那药吃了吗?”
“姑咳咳,”欣欣咳着扒到她腿边,苦着脸诉道:“娘灌欣苦苦水,欣不不欢喜娘了。”
“这是造下仇了?”吉安握住她的小肉手,探了探掌心。小胖丫烧了一天一夜,发了不少汗。烧热退了,就开始咳嗽。县里杏霖堂的大夫给开了药,早晚各一顿,喂药就跟打仗一样。
“这个姑姑救不了你。你得好好吃药,等不咳了,姑让你爹带你去镇上买炒米糖。”
欣欣伤心了,脸埋在她姑腿上,踢着小脚呜呜囔囔。吉安摸着她帽上的兔耳,手指在小肉爪的掌心轻轻挠。
吉忠明老两口忙完事回屋,就见小孙女窝闺女怀里,吃着辛语喂的鸡腿肉。那小样儿,不知有多享受!
“林大夫没关照忌口?”
“能吃能受。”吉孟氏淘了方巾递给老头子,伸手去捏了捏小孙女的颊。这两天掉膘了,不过瞧她那鼓囊囊的小嘴,就知不用愁。掉了的那点膘,也不愁长。
正要吃饭,这门帘又被从外掀起。吉安扭头看去,见大嫂端着几张煎得金黄的饼子进来,不由在心中感叹。分家后的日子,真的是多滋多味。
“爹娘,小妹,赶紧吃,刚出锅的。”
欣欣闻着油香,立马盯上了煎饼,将嘴里的鸡肉嚼吧嚼吧顺下肚,两眼跟着煎饼一路到桌上:“大伯伯娘,欣想吃。”
“少不了你的。”朱氏才把饼放下,吉欣然就送豆腐肉圆来了。
“爷奶、小姑,我娘天没亮就起来做,用鱼头汤下的。你们尝尝,看还合口吗?”
欣欣伸长脖子去望,小鼻子一凑一凑地吸气。吉安往桌边坐了坐,余光瞥见吉欣然在偷瞄她,大方抬头去看,正巧撞上她瞄来的目光。
“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
吉欣然连忙摇首:“没没有,”她只是在想姑怎会知道欣欣落后河口去的,屈了屈膝,“爷奶、大伯娘,欣然先回了,你们慢慢用。”
“回去吃饭吧。”吉忠明现对这大孙女已不抱什想法,只望老三能下得去手,将她性子压实在,否则迟早要吃大亏。
吉安心里也能猜到吉欣然在思虑什么,无非就是她直冲后河口的事。
那天事后她就跟大嫂说了,一早起来右眼皮就不停跳。跳得她发燥,莫名的不安,总觉有什不好要发生。
后院有小道通后河口,她找不着欣欣就没做他想,先跑去后河口瞧瞧。此行很合理。
等人走了,朱氏凑到三房送来的白瓷碗边:“啧啧啧,娘,您瞧黄氏这豆腐肉圆做得?圆溜溜的,雪白雪白,比咱县里品香楼端出的卖相还要好。”妯娌十多年,她今儿才知黄氏还有这手。
藏着掖着,可算把真货掏出来了。
吉孟氏看小孙女眼馋得口水都滴流下来,笑着给她舀了两颗:“你娘怀你的时候,嘴也没缺,怎就生下你这么个小馋嘴?”一家子,就没比她更吃好的。
一顿早饭吃三样,吉安也是乐呵,等大嫂回了,开起玩笑:“早知有此口福在后,我就该早点劝你们把家分了。”
“我也不曾想到这份上。”吉孟氏夹了一块煎饼,撕了一半给老头子,问欣欣:“好吃吗?”
两颗豆腐肉圆下肚,小欣欣抱起碗喝鱼汤,哪有空回她奶的话?辛语见二叔端来的猪肚鸡汤没人碰,给自己舀了一勺,就着馒头吃。
吉彦用了早饭,就出门去县里了。三霖书院附近宅子贵得很,普普通通的小院,也就容得下一家五口,要四百两银。他思来想去,自觉在那住不久,便还是决定赁。
租赁花费不大,可选择的空间广。一座两进的宅子,一月二两银,距离三霖书院两刻脚程。宅子赁好了,不日他一家即将启程去齐州府。手头尚有一些事未解决,他要尽快处理完,首先就是陈家送的那两女子。
他不打算留下。
吉家三房,吉欣然帮着她娘把炕头的几只漆木箱子抬出来:“娘,我们是要离开了吗?”
“嗯,”黄氏腾出一只空箱,挑拣料子好又有七八成新的衣物收进去:“不出意外,等楚解元与你小姑定亲后,我们就随你爹去齐州府。”上次闹得那么难堪,她其实未出吉家门就后悔了。
在娘家,爹给她好好捋了几回。信旻又给带信说,相公要领着一家子落居齐州府,她当时便急了。那天她真的是疯魔了,现在可好,昨晚相公嘴上讲原谅,但却丝毫没有要把家交给她的意思。
看来那心她得重新焐。
“娘,以后一年也见不着几回了。咱们别闹了,跟爷奶、小姑好好处。”吉欣然是怕了分家那日的闹腾了。万一她爹怒极真休妻,那吉家就没了她、信旻、信嘉立足的地儿了。
黄氏嗤笑,幽怨道:“还闹什么?娘又不傻。你小姑运道上层,叫她攀上桩那样好的姻缘。说不定咱们日后还得仰仗她。而在这院里,你小姑在乎的唯你爷奶,我哪还敢闹?”
也是她家欣然没手段,明明楚解元是相公领回来的,却叫东耳房那位得了去。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遇着入眼的,倒是比谁都热乎。
“您明白这个理就好。”酸气涌到喉间,吉欣然泪目。奶不是说等欣欣不咳了,就去寒因寺上香吗?也许她该劝小姑去摇支签,问姻缘。
宣文侯那般金贵,还是应远着点克夫命的女子。
黄氏折着袄裙,眼底阴沉:“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在强势之下,我们亦要懂‘识时务者为俊杰’。”来日方长,不要纠结在一时长短,但看日后吧。
十月十五后,吉家当家的几个男人就少有出门了。他们都在等,等楚陌。
十七这天晨起,早一日抵达迟陵县的楚陌,用完早饭便亲驾着马车,拖着他太爷和迅爷爷出发往枣余村。到村头时,正巧与出门溜小肥丫的吉俞遇上。
“楚陌?”吉俞欢喜,他爹今早眼屎都糊到眼尾了,着急上火。一家子就属小妹最淡定,每日里进进出出,不见分毫乱。
“二哥,”楚陌看过小肥丫,瞧她脸色红润,手里握枣,嘴里没空,就晓人已无事。将马车靠边停。
愣了稍稍的吉俞,才意识到楚陌那声“二哥”是在叫他,连忙应声:“嗳嗳,”看他走往车后,立马松开闺女往院里叫人,“爹、娘,楚陌来了。”
窝炕上发呆的吉忠明,闻言手里书一丢,一拗下炕穿上鞋。吉孟氏也从里屋跑了出来,与老头子对视一眼,拉了拉衣摆就跟着出去迎了。
院外,楚镇中撑着曾孙的臂下了马车,见到一歪一晃往这来的胖丫头,顿时笑眯了眼,弯下腰轻声问道:“你是欣欣?”瞅瞅这小脸,娃长得多喜庆!
“是欣,”小欣欣仰着脑袋,望了半天摇了摇头:“不认识。”
“哈哈”
楚镇中拐了下边上的曾孙,直白道:“老夫就喜欢这样胖乎的,你给我来两。”要求不过分吧,他很通情达理。
知道吉家孩子多,周老管家早有准备。从车中拿出一只小包袱,里头装的都是果糖。不等他把糖掏出来,吉忠明已经携老妻、儿子出院门了。
“失礼失礼。”
“不妨不妨。”楚镇中人老,但眼不花。不着痕迹地看过吉家迎出来的几人,心里多了两分安定。周老钱说的没错,这一家子都不是什深沉人。
“您老一路舟车劳顿,快快进屋歇息。”吉忠明没想楚陌真将他太爷请来,老人家该是过古稀了。亲上前搀扶,不是殷勤,实属敬重,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范州府离迟陵县不近。
楚镇中笑道:“见你如此,老夫踏实了。”说亲还是要门当户对,农家子对田家女,不高看不贬薄谁,相互敬着珍重着。
现在只等相吉安了,若是个好的,那他就是现在不不,怎么也得等两小东西成完亲再闭眼才行。
吉欣然这两天学起她娘,开始略施粉黛。早已听到外头动静,就等在三房门里,待脚步声接近,掀门帘走出。微颔首,姿态柔柔地行礼,然后淡然地从楚陌身旁经过去往井边。
见着她,楚镇中双眉一夹,就这?转眼看向周老钱,他眼是长屁沟里去了吗?周老管家,嘴朝东边努了努。顺着方向看过去,老人家立时眉开,又是一个和善人。
第33章 定亲
站在东厢二房檐下的吉安,今日梳了垂髻。碎发长长短短,落在额前却不显凌乱。身着过臀的浅橘色袄裙,清爽之余又不乏雅致。
见到老者,眉眼生笑,稍稍颔首,屈膝行礼。
这才合了周老钱所言,品貌出众,落落大方。楚镇中心口松快了,刚那个吓得他差点扭头往回。一大清早的,拉着张脸。知道的是你长这样,不清楚的还以为是不欢迎他们爷孙。
黄氏走出三房,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苍发老者右手边的少年身上,移不开眼。没见着尚能安慰自个,她家欣然配得上更好的。可这会心口只剩憋闷,为何什么好都叫东耳房那个占去?
楚陌没有避讳地看吉安,垂在身侧的右手中指轻轻点了下袖沿,沿口处露出点点墨绿。
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吉忠明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请人屋里坐。跟在后的吉彦,下敛着双目,嘴角微扬着,不知在想什。
吉俞拖着闺女走在最后,欣欣往后赖着,不愿意跟着她爹。吉安见之,朝她招招手:“来姑这。”
“姑叫,”欣欣拽回手,缩起脑袋颠颠地跑向自家。
才接住欣欣,吉安就闻哗啦甩湿衣声,扭头看去,只见数粒水珠从吉欣然头脸快速下滚,才做的袄裙也花了。
“呀,欣然姐,你怎俏没声地在我身后站着?”辛语手里提着件湿淋淋的小棉袄,十分抱歉地说:“真是对不住。”看吉欣然僵着不敢动,又急忙解释,“欣欣这件棉袄不脏,我淘了两遍了。”
不脏你洗什么?吉欣然气得眼眶都泛红,她身上这件袄裙可是用缎子做的。原是打算到齐州府再穿,只今日实不想叫小姑得意,才提早上身。现在垂首看裙上的湿斑,心疼得想破口大骂。
辛语就是故意的,欣欣的药还没吃完,她又开始作。这回连脸都不要了,若不是念着身份,她真想问问这位描眉画眼的想干什?
妖妖娆娆地从楚陌身旁过,真不愧是她娘亲生的,连恶心人的把戏都一样。
“傻了吗,还杵在这做什?”洪氏掀门帘走出,瞄了一眼入正屋的一行,压声催促大丫头:“赶紧回屋换身衣服。”伸手抽走辛语拿着的小棉袄,“我来晾,你把盆洗洗拿到后院去晒。”
她现在只盼着老三一家早点去齐州府。有三房在,这院里一天到晚的就没个清静。
“好。”辛语端了盆,见吉欣然还站着不动,干脆把水往她脚边倒,正好她绣鞋也是新做的。
吉欣然跳脚,不想落地时脚下一滑,后仰摔在地。掌下湿泥,叫她黑了脸,愤怒地瞪向辛语。
有奶和姑给撑着,辛语腰板也硬起来了,压根不怵吉欣然,朝她翻了个白眼,抱着盆,往后院去。
“你”
音才起,吉欣然就哑了,嘴半张着顿在那里。她突然想起来,若小姑真嫁给楚陌,那不就等于辛语又回到了楚陌身边?
兜兜转转,楚陌、辛语依旧是主仆。突然慌乱,那她呢?
眼不眨瞅了全程的欣欣,拉了拉小姑的指:“姐要要喝苦苦汤。”似想到了那味,小脸皱成一团。
不,小姑前世克残三任未婚夫婿,她一定嫁不进楚家。吉欣然双手撑地,愤然起身快步回去三房。
吉安唇角微扬,吉欣然忘了她的小碎步了。牵着欣欣,让她拎上墙边的小竹桶。
“姑陪你去后院,给小果树浇水。”
这事欣欣每天必做。就连溺水的第二日,她都没把小果树忘了。
晾好小棉袄的洪氏,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忍不住坏心嘀咕道:“迟早那三棵小树要被水灌死。”要不是闺女天天看着,她早把它们刨了挪去别地。
正屋里已经寒暄完了,楚镇中前一刻还笑容满面,这眼皮一耷拉竟愁眉叹起气:“哎不瞒你们说,老夫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得闲,实是我这可怜的曾孙没旁的撑得起的长辈了。”
说着话,老手一把抓住楚陌的手。立于边上的楚陌,想把手抽回,但奈何对方紧抓不放。
还抱着小包袱的周老管家,适时地拽出一块方巾,摁了摁眼角:“我家大爷在小少爷两岁时就不幸去世了,大奶奶身子也一直不好。年前到寒因寺还愿,在回程路上又遭大火,伤了根本,落下心疾、咳疾,也不知能熬到几时。”
楚镇中再叹气,回仰首看曾孙,摆出一副悲伤样:“他娘现就撑着一口气,等着他定亲。我楚家亏欠她良多,到最后了,我怎么都得叫她走得安心。”
这这吉忠明不知该如何接话,瞧着两老一唱一和的,全不像来提亲的,倒似仗惨逼亲。眨了眨眼睛,好歹问一句:“善之,你可与老太爷将之前事说清楚了?”
“巨细无遗。”楚陌想出去走走,有些经过不知道也好。
“吉老爷,”周老管家左手里攥着方巾,上前半步真切道:“我家小少爷跟贵家千金就是天定的良缘。不然咱一个范州府人家,怎那么凑巧就在贵家千金危机时候出现了?”
楚镇中听完连连点头:“说得太对了。”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与吉忠明讲,“这就是老天爷牵的线。”
他们是来提亲的?楚陌留意着吉家众人的神色,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来到堂中,向吉忠明夫妇拱礼道:“善之知您二位十分疼宠吉安,恨不能将她时时刻刻护在身后,是万不想她远嫁。”
确实,但如今情况由不得人。吉忠明现就想要楚陌一句话。
“善之不才,求你们掌中明珠。堂堂男子,顶天立地,今以先父之名立下誓言:此生吉安若不背弃,陌允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敬之重之,护其怡然,她生我生,她陨我亦”
“呸,”楚镇中斥道:“大好的事,提什么丧?你和吉安一定会活得比我长。”
吉忠明笑着附和:“您老说得对。”他无甚可说了,转眼看向老妻。
“你上回来,不巧家里有客。喝了一杯茶,就匆匆离开了。”吉孟氏终于能理解那日钟蒋氏的心情了,越看楚陌是越觉满意。真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身条也好。
往那一站,远近看都是翩翩佳公子,就是亲缘薄。脸上神情和蔼,内里也心疼这孩子。
“今儿有闲,你也出去转转,好好看看咱家。”
楚镇中知这是要交换庚帖了,立马摆手:“去吧去吧。”
“好,”楚陌拱礼,临走时还看了一眼他太爷,明显是对其不甚放心。只楚镇中此刻一门心思全在快要到手的庚帖上,压根没注意。
出了正屋,楚陌目光扫过院子,见东厢檐下少了一只小竹桶,脚跟一转往右,向后院走去。
吉家后院虽有鸡有牛、驴,但日日清扫,干净整洁,一点异味都无。站在后檐下,楚陌看女子面目柔和地瞧小肥丫耍玩,其唇角不时高扬,小小的梨涡或深或浅。眼底的墨色浅了些许,双目变得清澈。
戴着猫儿帽的欣欣正拿着小木勺,一勺一勺给小果树浇水。那小木勺也就跟她吃粥用的勺子一般大,她爹特地给做的。浇几勺,小胖丫就对树说:“结果欣吃。”
每每听到此言,吉安都忍不了笑。可怜的小树喝点水,压力也是真不小。
楚陌没有收敛脚步,慢慢走近。听到动静,吉安扭头见是他,难得地生了些不自在,转过身微屈膝:“上次的事,感激不尽。”
“不用感激。”楚陌驻足在她身侧,低头看大仰脑袋望他的小肥丫,问吉安:“她还闹吗?”
“欣不闹。”欣欣盯着望了一会,小肉嘴动了两下,将勺子塞竹桶里转动手腕,舀了半勺水举起,冲楚陌说:“给你喝。”
楚陌瞥了一眼她的小竹桶,摇了摇头:“我不渴,你自己喝。”背在后的右手中指一勾,一只墨绿绣囊滑出袖口,将它送到吉安面前。
见到绣囊,吉安有些意外,抬眼问道:“怎在你这?”
“之前在贡院外见文礼兄戴着,觉囊上小像十分生动,故印象深刻。”楚陌指一翻,将小像那面朝上:“考完后,见它被遗落在地,便捡了起来。想着哪日见着文礼兄,再还予他。”
吉安扬眉:“那你又怎知是出自我手?我三哥可是有妻有女。”
这问楚陌没直接答,左手落在欣欣的猫耳帽上,轻轻揪着小猫耳,歪首笑看吉安。
美目下瞥,吉安顿时明了,不由笑之。抬起手去拿绣囊,收回时指尖相触。他的手微凉,抬眼观其身,是只穿了两件吗?
楚陌平静的眸底荡起波:“绣囊很特别,小像画得很有趣味。”
闻言,吉安心中一动:“你喜欢?”
“嗯,”楚陌点了点头,耳根处生热,这感觉很陌生。吉安笑着撇过脸,眼睫下敛,目光却撞上一双黑亮的圆眼。不知何时,欣欣已站起,正面朝着他们仰头盯着望。
楚陌手覆上那张小圆脸,与吉安说:“范州府距离枣余村虽有一百余里,但两地民风无差,你不用害怕会不习惯。”另他们在范州府待的时日也不会久,成亲后该是大多住在京城。
“我没有害怕。”吉安想吉欣然意欲勾引的男子,应十分靠得住。在这古代,她也不贪求真爱,只愿夫妻能彼此尊重。
“你”楚陌正欲说什,余光瞥见一道长影从走道来,从两只肉乎乎的小爪子中抽回自己的手。得重见光明的欣欣,大呼一口气:“好好累。”找不准方向,东倒西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才一头栽向她姑。
知道吉欣然来了,吉安帮小胖丫正好歪了的帽子。带着她后退一步,与楚陌拉开点距离。
见之,楚陌薄唇微抿,面上少了两分柔和。
“小姑,原来你在这。”吉欣然着桃粉,刻意不去看背对她的那人,走到近前草草屈膝,然后面向吉安,兴高采烈道:“奶说后日要带我们去寒因寺上香。”
吉安理解不了她的欢喜:“记得准备点银子,给欣欣祈个福袋。”
笑容僵冻,吉欣然尴尬,只瞬息又想起什,立马正了神态,返身两手交握置于左腹,屈膝道:“欣然谢楚公子救小姑和欣欣于危难。”
楚陌淡而笑之,没叫她起,望向吉安:“我去瞧瞧太爷。”都说往寒因寺了,那庚帖应该已经换了。
“嗯,”吉安待人进了走道,才转眼看向已站起身的吉欣然,幽幽道:“丑态毕露。”
吉欣然还在望空无一人的走道,并未将那四字听进心:“小姑,您说您到底是什么命?”刚她看两人站一块,竟觉十分般配。怎会生如此荒诞之感?
回过头来,她笑着说:“欣然很羡慕您呢。”
“羡慕不来,就决定往我心上扎刺。”吉安看她面上笑意渐渐散去,敛目轻语:“知道楚陌为何不搭理你吗?”
吉欣然沉默,只盯着吉安那张美丽动人的脸。
知她在想什,吉安只觉其真的白活了一世:“不是我比你貌美,而是因为你看低了他。一而再地撩拨,你亦同时在作践自己。”牵起认真听她们说话的欣欣,起步离开,“白话告诉你,在这个院子里就属你与你娘最蠢。”
两个都不懂得生活为何。
她凭什么这么说?吉欣然忽地转过身,气急败坏道:“容一个下人欺负自己的亲侄女,你又聪明到哪”里字含在嘴里,见她爹阴沉着脸出走道,踉跄着后退半步。
心头的火冲上鼻间,燎得吉彦生疼,小妹刚所言皆入他耳。走近,冷眼打量起已长成的闺女,迟迟才道:“你刚在冲谁叫唤?”
“爹,”吉欣然两眼蒙泪:“女儿知道错了。”她不甘心,为什么自己重生一回,好全归了别人?不是这样的,不该如此。
“错了?”吉彦苦笑:“这两字为父已经听腻了。”闺女大了,他打不得骂不得,可又不能不管。看来有些银子该花还是得花,省不得。
楚陌三人在吉家用了午饭便准备离开。小欣欣得了一大包果糖,心情好极,拖着她姑将三人一直送到门外,不住嘴地叮嘱:“再来玩喔。”
第34章 七杀
看着马车远去,吉安在想楚陌还绣囊之事,也许她该给他做一个。不过能不能送出,还得等合了八字以后。
“秀才公,家里又要有喜事了?”途经门前的村民笑呵呵的,眼不敢乱瞟。
吉忠明未答,但也不掩喜悦:“这是要下地?”
“是。”村民瞧老秀才那样,心里一肚数:“冬麦冒头了,我去瞧瞧有什地方要补。再把田围的草根清一清,看着埋点油菜、地豆啥的。”吉家真不一样了,吉三才中举,这又捞了个举人女婿。
村里都传遍了,说初九那日救人的是个解元。天老爷啊,那可是他们陕东最会读书的人,比吉三高了不知道多少头。
家里婆娘还酸,说孟氏把闺女成日关在家里,原就是在教些上不得台的把戏。
呵,心眼跟针尖似的,初冬里吉家小娘为什下河,不要命了?人这就是运道,该她的。一个个的只图嘴上快活,一点不往远里想。这些年,他们枣余村有吉家镇在村头,可从未被哪个欺上门过。
“回吧。”吉忠明低头摸了摸小孙女的猫耳帽,交代老二:“给她扣着点糖,一天一小块,别让多吃。”
吉俞正想着回屋里要把闺女的糖藏起大半,听他爹这话,立时点头:“旁人糖吃多了,就没啥胃口。我家这位,饭一口没少吃。”
“欣欣在长牙。”吉忠明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老二,背着手悠闲往正屋去。小欣欣一脸懵懂地望着她爹,还将爷的话重复一遍:“欣在长牙。”
“对,”吉俞瞅着闺女这憨样,不自禁地将大掌贴上她的小肉脸,指下软嫩嫩热乎乎的。婆娘说闺女才从水里捞起来时,浑身冰凉。这话叫他连着做了三天噩梦,好在他的小星星还亮着。
蹲下身,抱起姑娘。
“爹允你最后再放纵一日,咱从明天开始遵守你爷的话。”
没想事情都过去二十余年了,爹还记着。他在蒙学有一同窗,叫杨平康。家里好几百亩地,上头四个姐姐,只他一个儿子。爹娘宠得跟眼珠子似的。
杨平康有一爱,糖。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喝口汤都要搅两勺糖。一嘴牙才换齐整,就开始疼,把他爹娘被吓得魂都没了大半。连夜雇马车将儿子拖去府城寻名医。花了百两银,只得四字,糖吃多了。
掂了掂怀里的宝,吉俞在闺女小小的肩上蹭了蹭。平头百姓家吃口糖难得,但他家这个,还真的要扣着点。长相上比她姑欠了点没事,但牙口一定要好。
走在后的吉安,依旧淡淡。穿过院子,看都没看站在西厢三房门前的黄氏。话是她说的,黄氏若不服,可以来质问。
她不惧。
黄氏有那心,但却没胆。明明气得五脏都疼,还得摆出笑脸迎人。
“小妹,我家欣然不懂事,你可别跟她计较。”
“我不计较。”吉安才没那劲儿:“不过她缺心眼的病,还是早点治一治。万不要等病入膏肓了,再去求人宽恕。”但看近日吉欣然的作态,她深觉在其原生一世,谭家姑娘已手下留情了。
深入细想,种种也甚是合理。吉欣然小家出生,见识浅,手段又拙劣。于谭家姑娘来说,只要她不能生,其确是个好继母。
心情烦闷时,拿她当笑话看。高兴了,再略施小计逗一逗。
不要小瞧长在高墙里的女子,她们可是自小就在学着看脸色,揣度人心。不说个个都是人精,但也十有七八。
吉安打算去寻娘要块绯红锦缎,几次见楚陌,他都着黑衣。用绯红来做绣囊,正相衬。
黄氏脸上笑意不减,凝目看着人进了正屋,心里暗骂:“真以为仗着一张好脸,能享一辈子的福?就你这古怪劲儿,我且看那楚解元能受用到几时?”
西屋书房,吉忠明抽了《易经》翻开,回头看一眼跟来的老三:“你准备怎办?”
“请个严苛的教习嬷嬷。”吉彦已经悔不当初,他想差了爹娘兄长,纵着黄氏胡闹。现在恶果来了,欣然内里全无大局观。
这该怪谁?他自己都不晓该怎说。楚陌十七岁的解元,就算错过明年会试,只要不懈怠,三年后必是金榜题名,青云直上。
他与他是姻亲,最该守望相助,不能因一些小节坏了情谊。
“那就尽早吧。”吉忠明目光落在书页上:“明年便及笄了,不小了。”
黄氏吉彦有些提不起气:“爹说的是。”
吉诚进来时,书房父子正无话,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瞧不出什,干脆说事:“爹,您看儿子要不要往范州府走一趟,也察听察听楚家?”信耘说亲时,她婆娘就请娘家大哥大嫂跑去填塘口那转了几回。
今日闲话,善之他太爷说家里地比较多,每回芒种都跑断腿。
善之骑的是马,今日来拉车的也是马,还非同一匹。老太爷衣着上普普通通,但逃不过他娘的眼,说是十好几两银一匹的棉锦布料。脚上的靴子,鹿皮面儿!
提及这个,吉忠明就不禁想起年初买庄子时,周老那盛气。他看过的地没有万亩,也有八千亩。
楚家怕不是一般的富裕。
“等后天去过寒因寺再说。”
也是,八字还没合。吉诚挠了挠头,瞟了一眼老三,犹豫再三还是多了句嘴:“欣然那性子得夯一夯,不然嫁去谁家,都是结个仇。”讲完扭头就走,像是怕谁反驳他。
吉彦一口气吊着,上不来下不去。
东耳房里,吉安将一尺宽的绯红缎布固在花绷子上,放于一旁。拿了纸笔,开始描绘楚陌眉眼。眼是小像神韵的关键所在,瑞凤目眼头有钩,眼角上翘
辛语端着一盘洗好的冬枣进来,见姑正忙,放轻手脚。半天过去了,今早上的那气还没消。将枣放到柜上,坐到绣架旁,噘着嘴开始分线。
修修改改好几遍,直到日落时,吉安才停下手,拿起纸,转身问辛语:“像吗?”
辛语凑近细观,点下头:“我能认出是楚陌公子。”
绣样有了,剩下就是她专精的,那不急。等墨干了,吉安将小像小心收起,搬凳子到辛语对面坐,帮着分线:“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抬眼看姑,见她竟一点没在气,实想不通。辛语不忿:“她有大病。”
吉欣然有没有大病,吉安不清楚,但却晓其认定了她是克夫命,故打她的脸也没什顾忌。
也不怪,因为她插这一脚,不管之后亲事成与不成,此生若无意外,楚陌于吉欣然都只能是妄想。吉欣然梦断,恼也正常。一恼,可不就没了心智。再加吉彦现在身份不同了,她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
“辛语,姑今天教你一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我懂。”辛语停下手中动作:“可是姑,就因为这八个字,您在外便会一直偏着那个不知好歹的人?”
吉安笑之,怎么可能。前世,吉教授在教这话时,讲正负价值。正价值正向扶持,负价值自然是剪去,如此才能及时止损。
十九这日丑正,吉家就全起了,简单吃了早饭,吉俞领着几个半大小子去镇上私塾。吉忠明老两口则带着女眷往寒因寺,吉诚赶驴车。
寒因寺在迟陵县西边,吉家处南向,去那也不用进城,直接沿着官道走。只是距离是真不近,足二十五里路。
赶到善林山下的小集市,天都亮了。
“包子,三鲜包子又鲜又大,两文一个,三文两个”
“烧饼葱油烧饼”
听着外头的叫卖,窝在洪氏怀里睡了一路的欣欣不安稳了:“娘,油糕好吃。”
洪氏抽帕子给她抹了下嘴:“一会娘给你买。”
“好。”
这驴车才行了不过十丈,小胖丫又听到卖炒栗子的声了,摸爬站起下巴搁在她娘肩上,两眼滴溜溜地盯着车棚:“香啊,”似能闻到一般。
冬日里,上山的香客并不多。一家老少上到善林山顶,就有小沙弥领路去无量佛宝殿。拜了佛,吉忠明上前问留守殿中的僧人:“弘善方丈在寺里吗?”
“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在的,请问施主寻弘善师叔可是有事?”
吉忠明直言:“想请方丈看两个八字。”
对此,大和尚一点都不意外,实是一年到头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侧身相请:“施主随小僧来。”
回头交代了一句,吉忠明便跟着僧人离开了。
见大殿外菩提树下就有僧人解签,黄氏提议:“娘,我们去偏殿求支签吧?”自下了驴车,她就留意着。一路到山顶,都没见着当年那个独眼游僧,心有失落,但也知机缘可遇不可求。
站在黄氏身后的吉欣然,闻此不禁抬眼看神色淡然的小姑。可惜了,楚陌太爷不在这。
吉孟氏没应话,只伸手拉住闺女,请小沙弥带路。吉安倒是没啥想法,一切顺应自然。
进了偏殿,母女上前,走到殿中央分跪到蒲团上,先诚心默诵一段经文,沉静心神,然后叩拜佛主。小沙弥递上签筒,两人闭目轻摇。
一直盯着的吉欣然,看着她小姑签筒里的签上上下下,交握在腹前的双手慢慢扣紧。随着摇签的动作渐渐激烈,她心弦都绷直。当啪一声签落地时,她不由地屏住息。
吉安睁开眼,将签筒交还给候在一旁的小沙弥,捡起地上的签,翻过看签文。
卤水点豆腐?
还有这样的签文?
她刚问了姻缘,签文意思是一物降一物吗?不管是好是坏,双手合十谢过佛主。才起身,她娘的签也求到了。
拿到签文,吉孟氏眉头微凝,签文上的字都认识,但意思就读不懂了。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吉安去扶她娘起身。不等二人走到殿门口,吉欣然就迫不及待地出声问询:“怎么样,是什签文?”
吉孟氏不屑理她,转眼看向领路的小沙弥。
“施主要解签吗?”小沙弥见老妇人点头,便请二人出偏殿。
朱氏回头看了一眼签筒,等忙完小妹的事,就该清扫家里,准备信耘的婚事了。她也想求支签,但现在脚跟一转,跟上二弟妹,还是先去瞧瞧小妹的。
树下正打坐的老和尚,闻脚步声,睁开眼睛:“阿弥陀佛。”